小俏回到家裡面就撥了丁城城的電話問他情況,那場無疾而終的暗戀現在已經被徹底地忘記掉了,丁城城
說,可可已經四天沒有回過家了,手機也是一直關機,沒有任何的消息。小俏心裡面悵然,四天,她想她們兩
個女孩子連離家都是選在了同一天,那天小俏坐上了去往陶城的慢車,而可可去了哪裡呢?她這才發現這些日
子她們真正地疏遠,她一下子沒有辦法感受到可可,茫然,沒有方向,不知道她在為了什麼樣的事情難過。
她們什麼時候隔開了那麼遠,一個夏天的距離,小俏感到悲傷極了。
小俏焦急,但是可可沒有錢,她不會出城去。於是小俏沿著她們倆過去常去的地方尋找,冷飲店,商場,
地鐵站,她在上海的大小馬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希望能夠遇見同樣在走路,同樣疲勞的可可。走著走著,她就
走到了過去的那個小學校的操場,暑假裡學校已經被封閉了起來,操場上面空無一人。此刻,小俏累了,累極
了,她感到害怕,到處都看不到可可,整個上海都看不到可可,她感到害怕。她在隔壁的珍珠奶茶鋪子裡面要
了一杯紅豆冰,過去她和可可常在放學以後來到這裡,腦袋湊在一起說著私密的話,現在小俏又感到一種從來
沒有過的需要,這種需要把小俏從陶城拉回到上海的這所小學校前面,拉回到了可可的身邊來。她吮吸著冰透
冰透的冰塊,和澆在上面的煉乳,她想,她所做的一切,都已經夠了。
在夜幕低垂的時候,小學校周圍的居民都出來納涼,雖然說門口的馬路已經被整改過了,鋪上了橘紅顏色
的地磚,那種夏日傍晚的氣味還是沒有變過,天空中甚至飄起了細小的雨來,就好像那個跟可可還有沈涵,一
起罩在雨衣裡面回家的夏日,那個時候,成長得多麼隱秘和快樂。
小俏從奶茶店裡走出來,隔著學校的欄杆,突然看見操場的領操台上面有一個細小的人影,她激動地穿越
被馬路,被橫行而過的自行車狠狠地撞在了手肘上面,她悶聲地尖叫著,趴在欄杆上,對,那是可可,那個就
是可可,穿著湖水綠的印花圓擺裙子,坐在領操抬上抽煙,晃動著雙腳。小俏想喊她的名字,卻感到喉嚨被哽
住了喊不出聲音來,於是把紅鞋子脫下來扔過欄杆,然後提著裙子翻過欄杆,小的時候,她常常跟可可翻學校
的欄杆,為了晚上可以到操場上面來聊天,而現在技藝疏忽了,跳下來的時候一根尖尖的豎起來的欄杆在她的
白裙子上拉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可是小俏也顧不得這些了,她拎起紅鞋子,就赤著腳向可可奔跑過去。
「你怎麼那麼晚才找到我,你怎麼不理睬我,你們都不理睬我了。」可可掐滅了煙頭,從領操台上跳下來
,她委屈地望著小俏,她與平日裡那個驕傲的,對男孩子指手畫腳的可可已經全然不同。其實在從陶城回來的
長途汽車上,小俏就已徹底原諒了可可,她們倆就是連在一起長大的,誰都離不開誰,像真正的愛情一般。而
所不能原諒的只是自己的小心眼,和嫉妒,讓自己處於如此這般的境地。
可可蹲下來開始哭,發出嗚哩嗚哩的聲音,那麼地委屈和無助,整個操場都空曠無人,只有鴿子忽啦啦地
從她們的頭頂飛過去。頓時,小俏對可可所有的怨恨都煙消雲散了,她也蹲下來,感到寧靜。這裡,就她們兩
個女孩子,小俏拍拍可可的頭髮說:「沒事了,傻瓜,這裡沒有別人,就我們兩個,這裡很安全了。」而可可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終於在小俏的胸口哇哇地大聲哭起來,她想把一個夏天的淚水通通在這裡流盡,淹沒這
個操場。
可可是在爸爸再次向媽媽提出離婚的那個早晨離家出走,其實之後她每天都住在沈涵那裡,她沒有錢,也
根本沒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她就待在沈涵的家裡,沈涵的外婆正好回鄉下去參加有個親眷的葬禮,要去一個禮
拜才回來,傍晚的時候翻過門口小學校的欄杆,到操場上面坐一會兒,爸爸一定急瘋了,可是她想叫他發瘋,
這次不是小時候要一個布娃娃,賴在地上哭,爸爸就會出去買個布娃娃給她。這次她什麼都不能夠做了,她只
能躲開他們,如果他們要離婚,她不要看見,她再不要看見爸爸離開家時的背影,再不要聞到他身上越來越重
的煙味。
這幾天沈涵依然在外面辛苦地尋找程建國的消息,可是什麼頭緒都沒有。三年的時間,上海發生的變化已
經太大了,很多筆記本上面記著的地址,門牌號碼已經找不到了,馬路也是幾乎每一天都在變化著,他找得很
辛苦,被所有的人拒之門外,總是非常沮喪地回到家裡。
有一天晚上,可可問他:「他死了,為什麼還是要找他。」
「因為想知道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沈涵靠在枕頭上,抽著煙說。
「你的媽媽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她一直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她一定是一直都愛著爸爸的,曾經非常好看。」
「有的時候,我在想,我們的爸爸也有他們的世界,跟我們一樣,我們是不是一定要橫亙其中。」可可閉
上眼睛,但是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她就在想著這樣的一個問題,她是只擔心寂寞,她擔心像媽媽那樣坐在沙
發上面,看著電視連續劇,然後就迅速地老去了,她並沒有足夠的堅強,她或許已經失去了勇氣。
小俏摟著可可的腰說:「走,我們一起回家吧。」
於是可可想起冬天時,被大維甩掉,醉酒,在小俏家的馬桶上瘋了般地嘔吐,用煙屁股燙自己的小腿,直
到尖聲地叫了出來,小俏輕輕地敲門,可可隔了很久才打開門,小俏蹲下來抱著她的腦袋說:「沒事了,都好
了,這裡就我們倆。」現在果真一切都已過去,煙疤已經淡去了,也沒有人能再次那麼有力地刺痛她,她,必
須要,獨自地成長起來,就算是艱難,也要被推往那裡。
爸爸在樓道口等待可可,他的頭髮也突然之間白了不少,看見可可回來的時候就站在樓梯上伸開雙臂地迎
接她,把髒的,渾身散發著汗酸味道的,頭髮蓬亂的小女兒摟在懷裡面,他說:「爸爸不走了,一直留在你的
身邊。」他們已經有多年沒有這樣地擁抱了,爸爸在可可長大之後,連用手摟住她的肩膀都會不知道往哪裡放
,現在他們擁抱著,聽到房間裡面,媽媽的電視機傳出一曲電視劇的片尾曲。
「不,我沒有關係的,這次真的沒有關係了,你放心,你走吧。」可可笑,「我知道你會回來看我的,你
捨不得我的,如果你不來看我,我也來找你。我會照顧好媽媽。」
「你這樣怎麼叫我放心?」
「你都這麼老了,我不能再橫在你的生活中了。」可可摸摸爸爸的白頭髮,原來衰老真的來得那麼地輕而
易舉,僅僅需要幾天的時間。
於是爸爸在第二天早晨離開了家,那時候可可還沒有起床,可是她被爸爸關上門時發出的聲音所驚醒。爸
爸給可可列了一張很詳細的表格,上面寫著媽媽需要服用的藥物,她需要的作息時間,她最喜歡吃的食物。可
可只是依然不明白,為什麼曾經親密無間地相愛著的兩個人,會徹底地分開。
丁城城也被可可弄得發了瘋,這一次的愛情對他來說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他從來不曾對哪個人說
過關於爸爸的實話,而這一次居然是一個女孩子,可可穿著湖水綠色印花裙子,漆黑漆黑的頭髮,倔強地把他
從童年的噩夢裡面牽扯出來,硬生生地推到了現實前面。然而可可又一而再地失去蹤影,她不再接他的手機,
拒絕任何的一次見面機會,丁城城見不到她,又離自己心愛的滑板已經越來越遠,他飛不起來,不僅僅是因為
他對媽媽的允諾,更因為他被困這,他覺得自己在慢慢喪失一種能力,如同小小的困獸一般,他坐在小閣樓前
面,對著窗戶打飛機,外面永遠是雲淡風清,稀薄的雲在暗色的夜晚漂浮著。可可為什麼與眾不同,牽扯出他
無窮對少年時代的回憶,那些誇張的不著邊際的謊言,那些對家長會充滿了恐懼的夜晚,他總是擔心自己的謊
言被揭穿,這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將是滅頂之災。
而可可的出現卻是給了他一種莫名其妙的勇氣,他想找到爸爸,想知道他的消息,想再次聽到他的聲音,
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裡面。他也想騎著機車在南浦大橋上飛馳,身後帶著可可,筆直向前,毫無障礙,直到城市
的盡頭。
他瘋狂地愛上了可可,卻是找不到出路。
就好像現在,丁城城並不知道如何在偌大的城市裡面找到爸爸,他在哪裡,如果在路上偶遇,是不是還認
得出他的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