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醒過來就看到了紙條,他把紅色的高跟鞋掛在自行車的把手上,腰裡面別著的拷機又開始響個不停,在早飯攤子上買了油條和一碗暖烘烘的甜豆漿,他就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奔波,他騎車飛快,在車流中縱然向前,耳朵裡面只聽到風聲,每天都要接觸各種各樣的人,為他們送過去各種各樣的東西,看他們臉上各種各樣的表情,沈涵熟悉上海的每一條小馬路,他喜歡這裡,尤其是清晨和夜幕低垂的時候,都顯現出濃郁的市井氣來,休息的時候,他就在小馬路邊上吃一碗菜飯,喝一碗黃豆豬爪湯,抽著煙和那些說著外鄉口音的人坐在一起。
這一天,他的最後一份工作就是把紅色的高跟鞋送去小俏家。
沈涵還記得黑色筆記本上面記著的話,此時他的心情激動,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如此這般地快樂過,在將近最後的日子裡面,程建國寫了一句話:「聽說今天是寶貝的生日,祝寶貝生日快樂,我很想他。」這天正是沈涵的生日,那麼程建國真的就是他的爸爸?雖然他恨爸爸,但是他從來沒有聽到過有除了媽媽之外的人稱呼自己寶貝,事實上連媽媽都很少這麼叫他,那麼這就是爸爸,這可能就是他的爸爸。那已經是三年前的生日了,離媽媽的死也很近,其實沈涵早就應該嗅出死亡的味道來。
那個生日,又是一次鬥毆,沈涵記得他最好的兄弟,站在路邊十字路口的路牌下面,手裡面緊緊地握著一把西瓜刀,就這樣狠狠地在風裡面站著,他的面前是一群西區過來的流氓,等到沈涵他們聽聞消息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打了起來,他就這樣看著他的兄弟從背後被人用刀砍,沈涵發瘋般地衝上去,大聲地叫著提醒過,結果兄弟回過頭來用手阻擋,一條手臂幾乎被砍斷,他哀號著倒在地上。
之後就是一次發了狂的鬥毆,沈涵被關進警車的時候襯衫上面已經都是血了。兄弟被送上了救護車,被抬上擔架前還跟他說了句「生日快樂」,這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聽說他的左手被做了截肢手術,後來就吸毒,去年,聽說他也死了。那個生日的夜晚,沈涵坐在警車裡面,透過茶色的玻璃,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光影移動著。沒有想到他被媽媽從公安局領出來的一個星期後,媽媽就跳樓了,連個理由都沒有留下來。
沈涵在掛著紅色高跟鞋的自行車上想起這些,路人都在看他,可是他突然什麼都不看不見了,所有的往事都湧了上來,幾乎把他捲進去,再出不來。
傍晚的時候,沈涵就已經等在了小俏的家門前,她家那扇裝著花窗簾的窗戶緊緊地關閉著,顯然她還沒有回家來。於是沈涵把自行車靠在邊上,然後把高跟鞋的繫帶掛在小俏家信箱的搭手上面,綠油油紅艷艷地非常好看。他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抽煙,天越來越暗,很多人從他周圍走過,由於這整整一天的努力工作,現在沈涵累得直想睡覺,可是他還是努力地阻止著自己的睏意,用手掐著自己的手臂。他想對小俏說一句「生日快樂」,這大概是多年來哽在他嘴裡的一句話,過去,他自卑地從來不願意跟小俏走得太近,他身上私生子的名聲叫他抬不起頭,雖然他知道小俏的善良,可是他也已經習慣了沒有人關心的日子,反倒是他害怕與別人走得太近了,怕那種突然的背叛,突然的逃離,就好像媽媽一樣,突然地從生活裡面消失掉。
天很快就徹底暗了,看看手錶,已經是晚上九點半,沈涵站起來踩滅了最後一個煙頭。
而遠處,看見穿著淺綠色吊帶裙的小俏走過來,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男人,摟著她的腰,沈涵趕緊躲進了梧桐樹的陰影裡面,小俏越走越近,沈涵看見她在樓道口與那個男人告別擁抱,小俏把臉放在男人的肩膀上時,頓時整個臉都陷進了陰影裡面,只很短暫的時間,她就從男人霸道的擁抱裡面掙脫出來,也沒有聽見那男人說生日快樂,他就轉身離去了,而小俏則在樓道口徘徊了一會兒。這時候沈涵突然想起,那雙紅色的高跟鞋,還掛在信箱上面,沒有拿下來。
小俏轉身看到,拿下來,捧到手裡面,然後彎腰脫下腳上的一雙跑鞋,踩進這雙紅色的高跟鞋裡面,她整個人立刻雀躍起來,著細吊帶連衣裙和紅色高跟鞋的清瘦女孩子,小腿的線條還沒有完全地充滿,細細的帶子纏繞著她細細的腳踝,因為腳跟被突然抬高,所以小腿緊緊地繃著,尖尖的紅鞋頭好像十四歲的少女洛麗塔一樣,甜美,幸福。
沈涵突然意識到小俏的幸福,她有個溫暖的家庭,他見過她的爸爸媽媽,是非常和睦和登對的一對,她的身邊不缺少關愛,她不知道什麼是恐懼和陰影,她只被一些小事情所折磨,她的臉上是未經世事的透明,她是個寵兒,一個穿著紅色高跟鞋的真正的寵兒,可是到底前面還有多少的艱難,要怎麼樣穿著紅色的高跟鞋一點點地走過。而這時候沈涵也是突然想起來,坐在商場門口的地板上大聲哭泣和尖叫的可可,可可是個殘破的娃娃,可可在睡覺的時候,身體就緊緊地蜷縮在一起毫不放鬆,她是個緊張的破娃娃,被勾破了絲襪,走投無路地在陌生人前哭出了聲來,亂了臉上的妝。沈涵想起可可睡著的時候緊緊皺在一起的眉頭,不均勻的呼吸聲,清晨躡手躡腳從他家消失掉的身影,她其實是那麼的小心,惟恐驚擾了身邊的人。她們倆是多麼地不同,沈涵也只能在遠處觀望小俏,不再去驚擾她,也不去驚擾她們。
沈涵從梧桐底下的陰影裡面,匆匆地推著靠在邊上在自行車離開,他騎了一段路,回看,看到小俏拎著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四處張望著送鞋的人,臉蛋兒,還是宛若三年前,那個夏天的透明。
他不知,小俏也想做個私奔的小人,只是丁城城已在那裡路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