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回到學校等小俏下課一起回家的時候,她才感到這完全是兩個世界。還沒有到放學的時間,校門緊緊地關閉著,從鐵欄杆裡看進去,那些規矩地穿著運動衫的低年級女生們在操場上活動,打排球或者是羽毛球,可可努力地想自己的若干年前是不是也是這般地,穿著不合適的紅白相間的運動衫在操場上跑步。不一會兒背著書包的人群就從裡面往外面湧,穿著繡花連衣裙的小俏急匆匆地,像只小兔子那樣閃爍在人群裡面,站在馬路對面的時候被擁擠在馬路上的自行車輛攔住了去路,於是她焦急地對可可揚著手,另一隻手拎著裝滿書的挎包。可可突然覺得心裡像有無數只齧齒動物在細細地啃咬,那些野蠻的年輕的洶湧而過的自行車,把她和小俏的之間隔成了兩個世界,一個在過去,一個在現在。過去的那個女孩坐在教室裡面趴在桌子底下說私房話,傳小紙條,現在的那個小女孩光著身體和一個不知所以的男人躺在一起,汗流浹背。可可覺得過去的那個女孩和現在的這個女孩隔著一條馬路站著互相警惕而又關心地張望。
這時候,從小俏的身後,閃出來一張蒼白的臉,是沈涵。
「可可,快過來,沈涵受了傷。」小俏焦急地說,可可恍惚地穿過人群,走向小俏和沈涵,他們兩個並排站著,都是默不作聲地望著她,可可的心臟莫名其妙地痛了一下,她突然感到離他們很遠,遙不可及。
「我被玻璃劃傷了。」沈涵移開小俏遮擋著的書包時,她們都差點叫出聲來,他手臂上被拉開了長長的口子,肉都已經往外面翻,血交織在蒼白的皮膚上直往下流,「去醫院吧。」小俏臉色蒼白地說,他們三個人往不遠處的醫院走,路上,血不停地順著沈涵的褲子往下滴,滴在他白顏色的跑鞋上面,再化開來,梧桐樹的影子投射在他們的臉上,身邊放學回家的孩子們匆匆地擦過,嬉笑著,打鬧著,小俏走在沈涵的左邊,可可走在他的右邊,記憶裡梅雨天裡,自行車摩擦地面的聲音,又回來了。
幸好只是皮外傷,沒有大礙,沈涵在裡面縫針的時候,可可和小俏把所有的錢湊在一起,替他付了醫藥費,然後並排坐在醫院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走廊裡面,綠顏色的走廊盡頭是坐著吊針的人,而不時地有些血肉模糊的人呻吟著被送進來,消毒水的味道很嗆人,這導致可可和小俏都不再願意開口說話,對於這個傷口,她們並沒有疑惑,當初,她們倆的包裡面常備的就是紗布和創可貼,沈涵是那裡一片小有名字的小混混,打架似乎是他血液裡面的一部分。而事隔三年,這個拉著大傷口突然出現的男孩子,流著血,流了一路,他離開她們究竟已有多遠,誰都不知道。醫院的走廊裡面不能抽煙,可可到急診室門口的台階上,坐下點了根煙。天氣陰沉,好像要下雨的樣子,而天色也在夏日裡面總是到了傍晚還將暗未暗,外面空氣清新,可可心裡面卻是沉沉地彷彿蓄了很多雨水,只等蒙著它們的那層紙破了就要傾盆而下。
這時候,突然有輛救護車嗚哩嗚哩叫著開進來,一具擔架抬了下來,有個面目似曾相識的淡黃色頭髮的女孩子面色發白地跟在後面,焦急地從可可的身邊閃過,直到他們經過她的身邊時,可可才恍惚地站起來,又回來朝擔架張望了兩眼,看到女孩子穿著黑底玫瑰花圖案的絲襪和彩色條紋的跑鞋,擔架上那個可憐的男孩子似乎是昏迷過去了,額頭上還流著血,她沒看清擔架上男孩的臉。
等到可可再回到小俏身邊的時候,沈涵已經縫好了針,手臂用厚厚的紗布包了起來。他對她們說:「我沒有事了,剛才正好經過你們的學校,就想找你們幫幫忙,你們墊上的錢我會還給你們的。」他的手臂用紗布掛在脖子裡面,跟幾天前相比,他現在顯得瘦而且蒼白,而可可一直都沒有把黑色的筆記本拿出來給他,沈涵大步地邁出醫院的大門,他走的時候可可和小俏都被憂傷再次包裹起來了,他的背影還是那樣,聳著瘦削的肩膀,右手綁住了紗布,所以握不住一把小鉛筆刀。
晚上可可還是住在了小俏的家裡,她給家裡掛了電話,她不願意回到家裡,家裡充滿了過期的味道,她不願意看到媽媽,她多麼地害怕回去的時候媽媽已經死去,她就是脆弱地隨時都會死去的樣子。可可穿著小俏的睡衣,用了她的洗面奶,又抹了一點她的蘭蔻粉紅色唇膏,她那條穿了好久的湖水綠色的棉布裙子上沾了一灘沈涵的血跡,她把裙子泡在洗衣粉裡面,用手揉搓了一會兒,血跡漸漸地淡下去,變得顏色模糊起來。
可可和小俏肩膀碰著肩膀躺在冰涼的草蓆上面,說起很多過去的時候,卻沒有再次說起沈涵,她們都想把一些事情忘記,而可可扭過了身體,她看著百葉窗的外面,空氣透明,微微地泛著紅光。
是瞇子把丁城城從中心廣場送到了醫院,他連同滑板一起從台階上狠狠地摔下來,砸在扶手上面,立刻就神志不清起來。瞇子看到丁城城就那樣躺在地上,整個人好像突然變得瘦小,在地上緊緊地縮成一團,腳還保持著一種在空中邁進的姿態,這就和他睡著的時候一樣,他睡著的時候總是身體朝下趴著,腿腳的姿態好像在奔跑一樣。救護車呼嘯著穿越夜色裡面的城,馬路上的人們如往常般行走,絲毫沒有被救護車尖利的叫聲改變他們的路線,瞇子透過茶色的窗戶看到外面瞬間滑過的廣告牌,茶色的像照片一樣。
要是丁城城死了呢,要是他死了。
瞇子迅速地想了一下家裡面有沒有黑色的適合葬禮穿的長裙子,有一條黑色棉質褶皺吊帶裙,上面還縫了暗色的細金線,她從來沒有拿出來穿過。她不知道丁城城的葬禮上會有多少個女孩子來參加,可是她想成為這當中最最漂亮的一個,她要穿著黑裙子,披著淡黃顏色的頭髮,畫粉紅顏色的妝出現在葬禮上,讓所有其他的女孩子都相形見絀,讓所有的情敵都嫉恨至死,她要在頭髮上面插白色的香水百合,她要當一個穿著喪服的新娘。想到這裡瞇子不由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新娘新娘新娘新娘新娘,她無數次地在心裡面恐慌地念叨著,一種巨大的恐懼一剎那間充滿了她的心頭,她不想丁城城死去,她就是不想,沒有為什麼,沒有任何的道理可講,丁城城怎麼可以死呢,她不要穿黑色的喪服,她要穿白色的LV婚紗,瞇子頭皮發麻,她要哭了,她感到眼淚在眼眶裡洶湧澎湃著要漲潮,死亡突然讓她感到無數巨大的恐怖,瞇子問坐在邊上給丁城城測血壓的護理員:「他會不會死啊?」她問得那麼小聲,連自己都沒有聽見。
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不再有人理睬她,她的絲襪勾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她如同一個殘破的娃娃,而這時,她也是突然感到,丁城城離她是多麼地遙遠,他早就騎著他的摩托車飛馳在路上了,把她狠狠地甩在了後面,她將再也追不上他,
而丁城城在三天的昏迷中始終在做一個夢,他在夢中被再次帶回到了一個傍晚的操場上,水泥的地板和煤渣的跑道,被太陽曬得還有餘溫,他躺在地板上面哭,一直在哭,在睡夢中的哭泣也是絲毫不費力氣的,只是沒有辦法呼吸。一個女孩子蹲在領操台上面抽煙,穿著湖水綠色的印花大擺裙子,白色的吊帶衫,然後她突然站起來身來,向前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看,她的頭髮倔強地散著。而那把顏色黯淡的刀就插在手臂上了,有個聲音在對他喊,不能拔出來,拔出來就要死掉,天忽然之間就要暗了,夜晚來臨,他只看到那個女孩子的湖水綠色裙擺,離他越來越近了,他突然站到了樓頂,有一雙手用力地推他,可是墜落的過程異常地緩慢,他清晰地看見地面,離他越來越近了。
丁城城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媽媽倚在枕頭邊上睡著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多久,但是想起來,在昏迷前,他連同腳下的滑板一起從廣場的台階上狠狠地摔下來,撞在了台階邊的扶手上面,可是他為什麼又開始做這個夢了,他記得他看到了誰,在昏迷中有一條湖水綠色的大圓擺裙子從他的面前一閃而過,他聞到熟悉的氣味,三年前的那個夏天,那個操場又再次撲面而來,腦袋一下子劇痛起來,他用手緊緊地抱住腦袋。
媽媽被驚醒,見到丁城城睜開了眼睛,當即就大哭起來,她已經沒有了打丁城城的力氣,但是她用手指甲狠狠地抓著丁城城的胳膊,直到丁城城疼得叫出聲來,她好像是失去了兒子後又再次得到了他,周圍的病人家屬都過去勸她,她最後兀自趴在床單上哭了起來,很悲傷也很寂寞,她哭的時候肩膀聳動,聲音沉悶著。
「我睡了多久,我覺得我看到爸爸了。」丁城城遲疑著說。
媽媽漸漸停住了哭泣,她抬起頭來,眼角有堅強的皺紋,她一字一頓地說:「別提這個男人,我們的生活裡面沒有這個男人,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你這次嚇壞我了,我擔心你醒不過來,要是那樣的話,我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了。」對於爸爸的記憶是這樣地淡薄,丁城城只記得在很小的時候,爸爸領著他站在馬路的拐角處等媽媽下班,媽媽騎著自行車從路的那一頭晃晃著過來,後來他們吵架,他們分開,丁城城再也沒有見過爸爸,而媽媽始終是一個人,她很堅強,她會修馬桶,接電線,所有男人會做的事情,她都會做了。
「那麼我不再玩滑板了,你可以放心。」丁城城說,他閉上眼睛怎麼就又看到了三年前的那個男孩子轉過身去,整個操場空蕩蕩的,風好像是剛剛落下了山頭般,聽到了女孩子們的說話聲,操場在漸漸地喪失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