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在老師家裡小班補習物理補習了一半的時候,丁城城又快要睡著了,電風扇在頭頂吱噶吱噶地旋轉著,聲音異常地單調,他把腦袋擱在本子上面淌著睏倦的口水,老師捧著一杯顏色發黑的茶坐邊上的椅子上看一本雜誌,不時看一看時鐘上的時間,做這套物理題的時間是一個半小時,現在還有二十五分鐘。坐在丁城城對面的小俏用腳輕輕地踩了他一下,他才倏地一下像隻兔子般地醒過來,瞧了小俏一眼,點了下頭,繼續開始做面前的那張試卷。小俏已經做完了,她不想檢查試卷,就用三根手指夾著圓珠筆來回地轉,不久,就把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坐在她對面的丁城城身上,此刻他懶洋洋地半趴在桌子上面心不在焉地比畫著,握筆的姿勢很用勁,左手的中指關節習慣性地在桌子上輕輕地叩著。他長得很漂亮,瘦但是手臂上的肌肉很結實,尖下巴細長的眼睛,眼睫毛像隻兔子般溫順地覆蓋在眼睛上,對,他就像一隻兔子,渾身帶著一種驚懼的感覺,恍惚和不安定,就好像在匹薩店的無數個夜晚看著他和他的女朋友穿過馬路然後倏得消失,就好像兩隻受驚的柔弱的兔子。這時候丁城城突然抬起頭來,小俏和他的目光穿過面前的桌子相聚了一秒鐘,小俏臉一紅,噌地一下把眼睛移到了桌子底下,注視著在牛仔裙底下自己的兩條光潔的腿,此刻她突然想到丁城城就坐在她的對面,那麼狹小的一張桌子,在桌子底下她太容易就會碰到他的腿,於是她不敢動了,保持著兩條腿交叉在一起的僵硬,惟恐自己不當心就碰到了他。
下課以後,丁城城和小俏一起往一個方向走一段路,春末的傍晚,女貞樹的花都開了,葉子和花朵都很細小,在街道上散發著它們甜腥的味道,一路上馬路都很擁擠,自行車野蠻地響著鈴鐺從他們身邊擦過,支在外面的小攤子上賣著水果和鑰匙圈,報紙,他們倆個人挨得很近,卻又沒什麼話可說,說了一些學校裡面的零碎的小事情之後一種難以抑制的沉悶慢慢擴散開來,倒也變得自然起來。
「你看到前兩天新聞裡面講死了一個人麼?跳進地鐵自殺的?」小俏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是啊,怎麼啦?」丁城城問。
「噢,沒什麼,沒什麼。」小俏又把話縮了回去,重新起了個話題,「我想出城玩去,在過暑假的時候,去一個鳥飛起來能把天空都遮掉的地方。」小俏想到這些就抑制不住得高興,「不過我也不知道到底去哪裡,我攢錢太慢了。」
「呵呵,那你加油吧,前面路口我要左拐了,再會。」丁城城朝小俏揮揮手,然後就趁著綠燈飛快地穿過了馬路,小俏眼看他的身影一下子又消失在白天巨大的車流中,水流一般地消失在城市的深處,小俏站在原地,突然就聽到心臟裡面嘩啦啦的聲音,她這時候也暫時忘記了那個淡黃色頭髮的女孩子,她以為丁城城就是摟著自己的肩膀,然後他們兩個人一起消失在了匹薩店門口的十字路口。
小俏並不知道自己對丁城城的這種喜歡是什麼樣子的,她每天都在做廣播操的時候搜尋丁城城的背影,注視著他的後腦勺,看著他深咖啡顏色的頭髮柔軟地覆蓋在腦袋上面。她知道丁城城騎的是一輛翠綠色的山地自行車,每天路過車庫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去張望一下。她看到丁城城從教學樓東面樓梯的二樓往三樓走,就會飛跑著趕到西面樓梯,往三樓走,跟他在三樓的走道裡裝作是迎面相遇的樣子,打一聲招呼,心臟就快要跳出來了。小俏從來沒有真正地談過戀愛,她喜歡過一些男孩子,也都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喜歡。
小俏跟可可是多麼地不同,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可可會有那麼多的男朋友,從小到大,她們一起成長了六年,可可的身邊總是圍繞著一圈男孩子,她沒有出色的眉眼,頭髮頑固不化地捲著大卷卷,卻是說不出的魅力十足,她走到哪裡都會成為焦點,就好像每天早晨出操的操場上,大部分的男孩子都曾經用眼睛偷偷地瞄過她改得過短的校服裙子下面,露出來的兩條筆直的腿。最初的那些男孩子現在都空去了蹤影,其實在大維出現以後,可可周圍其他的男孩子就都自動地隱去了,只有大維了,小俏也看得出來她的眼睛裡面只有大維了,如此地光芒四射。
而大維真的在消失了三個月之後重新回來了。那天放學走出校門的時候,可可突然頓下腳步了,在馬路的對面,大維靠著機車站著,穿著白色的短袖T恤,肩膀處有只大紅五角星和一個格瓦拉的頭像,斜挎著包,可可愣住了,她在穿過自行車和助動車的人流走向大維的時候,恍惚間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的夏天,時光倒流,一些往事全部都湧了過來,那時是可可第一次見到大維,在U2酒吧的門口,就連那件大五角星的頭像汗衫都沒有換過。在那個瞬間可可決定把三個月前的冬天,在公交車看到的那幕場景全部都拋到了腦後,她徹底原諒了大維,她感到愛,她在那個瞬間不再擁有嫉妒和怨恨,她感到瞬間的甜蜜,她嘴角含笑地走向大維。
可可在恍惚中又變成了大維惟一的女孩,既然他又回來,她只有原諒他,她不能再次失去他。
「來,坐到我車子後面來。」大維摟住可可的腰把她放上了機車。
倆人很快就來到了大維的小屋子裡,幾乎和過去沒有什麼變化,橘紅顏色的牆面和綠顏色的布頭沙發,都還是半年前新裝修的時候弄的,可可當時畫在牆壁上的娃娃臉也還在,一架子的CD裝不夠,地上還攤得到處都是,吉他和一大堆電線擺在牆邊上,巨大的煙缸裡盛滿了煙頭,傢俱很緊湊地擺在一起,小零碎也細處地精緻著,天花板上貼上一個半裸體的女人的圖片,欲言又止。床倒還是整潔的,深藍色的宜家床單是新換上去的。可可在床沿坐了一會兒,從CD架子上熟悉地找出一張收音機頭樂隊的《howamIdriving》放進音響裡面去,窗戶外面的氣味潮濕,可可又覺得困頓了,她仰面在床上躺下,聞到被子上一股潔淨的洗衣粉的味道,這種味道令她感到短暫的放鬆和舒適。於是很快她就又和大維在這裡接吻擁抱在一起,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
可可的第一次就是在這個屋子裡面,似乎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她拚命地忍住疼痛,用一種很大無畏的態度來掩飾心裡面的極度害怕和身體抑制不住的發抖,對大維說,你進來吧,不要管我了。現在想來這是一句多麼可笑和煞風景的話,可是這是當時可可能夠想出來說的惟一的一句話,她不想讓大維看出她其實對於男女間的事情是什麼都不懂的,而且當時她一點血都沒有出,後來等到大維氣喘吁吁地昏睡過去以後,可可躲進了廁所裡面,一些溫暖的血才使勁地流了出來,已經緊張得沒有一點力氣的可可坐在馬桶上哭了出來。
此時,可可又熟練溫存地與大維接吻,她做出很激動的樣子,而心裡的難過和不安突然又湧了上來,她想到在大維消失的這三個月裡,這張床上一直睡著另外的一個或者或者一些女孩,她不能抑制地想像她們的樣子,她們不穿衣服的樣子,這些想像讓她又發抖起來,她恐懼著對大維的親吻失去了感覺,她變成一塊木頭,全心全意地聽著音響裡的聲音,試圖驅逐自己的想像,她不能夠讓大維看出來她在乎這些,她要做得全然不在乎的樣子和他親吻,做愛,用手指甲掐他的背,這些東西對於女孩子來說真的都是不用學的,就和化妝就和點菜一樣。
而可可這才意識到三個月前,她看到大維和那個女孩子親密地摟在一起的那一幕對她的摧毀性,她多麼地恐懼背叛,就此再無法安心地愛上誰了。
過後大維在床上吸煙,可可從床上跳起來,麻利地穿好了衣服,說:「來不及了,再不回去媽媽要說話了。你陪我下樓去買避孕藥。」她幽幽地說。
他們一起走下樓去,黑暗的樓道隨著腳步聲而亮起了樓道燈,夜晚的風變得涼爽,樹葉細小的葉子莎莎地響著,他們走到馬路對面的一家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門口,可可停在門口,對大維說:「你進去吧,再幫我帶一個大果凍出來。」然後她就在門口透著玻璃看到大維在櫃檯前面付賬,突然覺得隔著玻璃,便利店裡面那麼明亮,他們就好像是隔了兩個世界一樣惶惑的。大維出來,給可可一個塑料袋,幫她打了輛車,又在關車門前囑咐她千萬不要忘記吃藥。可可坐在車廂裡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叫她快點回家吃飯了,她掛了電話以後打開塑料袋,看到裡面除了避孕藥和果凍,還有一小瓶礦泉水和一塊她喜歡的榛子巧克力。
坐在車廂裡面,可可就打開藥盒,取出一粒藥來就著礦泉水吞下去,又萬般地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忘記睡醒後吃第二片,她不想懷上大維的孩子,想到孩子,她就再次充滿了恐懼,沒有安全感,感到自己身體的單薄,薄得就好像是一張紙片。她拿起手機,猶豫著要不要撥個電話給大維,手機卻突然在手裡震動起來,一個略感熟悉的號碼。
「喂,請問你是想找我的媽媽麼?」一個男孩子渾濁的聲音從聽筒的那邊傳過來,「哦,我媽媽叫沈奕。」
奕,可可驚得幾乎要叫出聲來,連忙說是。
「那天是我外婆接的電話,她不願意你再提起程建國的名字,可是我想,或許你有什麼事情。」
「是的,我想我有些東西,要給她看。」
「那好,你來我家吧,明天下午五點,你到烏魯木齊北路28號來,別遲到,免得我外婆遇見你。」男孩子說完就掛了電話。可可握著手機坐在車廂裡面,看著外面街道上的車輛和人迅速地在茶色的玻璃裡面後退,她的面前又閃過那個中年男人匆促地邁進地鐵的背影,心臟又是咯登一下,為什麼總是揮之不去呢,像一團陰影般一次又一次地憑空出現在她的眼睛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