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好嗎?
這一聲尋常問候,穿越四十年風霜煙塵,掙脫出噩運與夢魘,
傷痕纍纍,都無比蒼勁深沉。
到達石家莊藝術學校時,已是黃昏。
典型的夏季天空,紅霞堆砌著,光影投射在校舍的牆壁上,彷彿在燃燒。任教於此的表哥,帶著我去拜訪校長,據說這個規模普通的學校,有三位校長。那麼,何以我獨拜訪這一位;而不是另外兩位?這件事並不重要。就像那位校長以公式化的口吻介紹環境與教學情況時,也引不起我特別的關心。
我注視他,微笑頷首,耳邊卻盤繞著簡單的音符旋律。一、二、三、四,舉手,七、八,高挑窈窕的女老師,領著二、三十個小孩跳舞。經過時,我被孩子們專注的神情,優雅的姿勢吸引。踏進教室,赫然發現,靠牆坐的一大排家長。他們都是附近居民,下班以後,送孩子來學舞,等課程結束,再接孩子回家吃晚飯。
琴聲起落,我在那些小小的晶瑩臉龐中,尋到自己。二十年前,經濟情況毫不寬裕的父母親,也在晚飯後送我到舞蹈教室去上課,來去得經一段長長的路程,坐在公車上,晃著晃著便睡著了,下巴擱在母親肩膀。隔了相當時日,母親忍不住問我喜不喜歡跳舞?為什麼老師總說我心不在焉?於是,我終於說了真正的感覺,我一點也不喜歡跳舞;我只喜歡粉紅色,如緞光亮的芭蕾舞鞋。於是,我保留了芭蕾舞鞋;終止了舞蹈生涯。
而面前這些孩子,跳得正起勁。他們的父母親,拎著水壺,挽著毛巾,是否也像我的父母當年,一心想把自己欠缺及遭橫奪的,加倍補償給唯一的骨肉。
舉起相機,連續地按下快門,對著小男孩、小女孩。無意中旋身,我被那排父母親驚懾了。當我攝影時,他們全坐直了身子,掩不住的驕傲神采,緊張地、屏息地微笑,注視焦距裡的,自己的孩子。
我在心裡捕捉住這個恆久的鏡頭,並且相信,這畫面可以與二十年前,我的父母親重疊。
因此,那位校長仍叨叨敘述時,我回想著那個美的意象,笑得更燦爛了。
從校長室出來,樹蔭下坐著幾個半大的男孩,都勾了臉,赤著上身,蹲坐一處,嚷嚷鬧鬧地啃饅頭。表哥和他們招呼,問答之間,流露特殊口音。
從四川來的孩子,家庭環境的關係。表哥說,有些吃不了苦,逃回家去,老師一路追。有的追回來了;有的追丟了。
前一天,吃晚飯時,曾有個孩子,上表哥家拿寄存的零用錢。表嫂在房裡低低和他說話,完全是個母親的口吻。原來像父母子女的情分,一旦登上火車,便成遙遠的兩端,鐵軌這一邊是拚命的逃亡;另一邊是疾疾的追捕。相逢或者錯失,都是不堪吧!我想。
我們穿越校園,走向角落裡的房舍,表哥帶我去探望他的老師。
文革時,表哥表嫂同遭下放勞改的命運,患難見真情,反而成就一段美滿婚姻。至於這位半退休的老藝人,又在那十年中得到什麼;或失去了什麼?因為好奇,竟忘了唐突。
才走近,就聞到清鮮的韭菜香。表哥在窗外呼喚;一面熟悉地引我入廳。昏暗的小廳放置櫃子、桌子、几子和幾把椅子。牆上的年畫,白胖的粉娃兒,繫著紅色肚兜,跨騎在金鯉背上,渾圓小手且捏著個大元寶,是四季都懸掛的吧。
房裡的人都笑嘻嘻地站著,我愈發坐不得了。而老先生、老太太腰上的圍裙猶未除下,紗門開合之際,蓬起一陣白麵粉。
我端正地站著,隨著表哥叫"老師好"。
老師啊!我表妹從台灣來。來看您!表哥說。
老先生的面孔剎那間亮起來,有人開了電燈。紅潤的臉,銀白的發,經過許多磨難以後,從容不迫的神情。我在他身旁坐下,起先在想,他的發,是不是沾了些許麵粉;就像藍布前襟上的。很快地,我尋到答案,若不曾有歲月,頭髮便不能白得如此柔亮;同樣,若沒有在欺凌屈辱中掙扎,笑容怎可能如此和煦?
老太太詢問從台灣到石家莊,得有幾天路程?我盡量詳細的回答。老先生一旁聽著、微笑著,而在毫無預示的情況下開口,他看著我,清楚地問:
"在台灣,你們都好嗎?"
問這話時,他的瞳中浮起幽幽水光,反映著許多說不出的滄桑,我被這樣的眼光和話語鎖住了。
你們好嗎?
這一聲尋常問候,穿越四十年風霜煙塵,掙脫出噩運與夢魘,傷痕纍纍,卻無比蒼勁深沉。
不是邂逅;不是初遇;原來是一場親密的重逢。
在韭菜香中揮手道別,主人曾慇勤留客,留我和他們一同吃餃子,而我不知為了什麼,急著告辭。
老夫婦和其它的人把我們送到門口,天色已由橘黃轉為靛紫,我行走幾步便回頭,暈暈的燈光,把他們烘托在夜色裡。
恆常地,揮別的手勢。
半年多以來,每一想起便要懊悔,究竟是什麼理由,讓我匆忙地錯過那次晚餐。
走在街上,偶爾也因為那聲問候而遲疑——
我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