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說的科西嘉葡萄酒七十年代巴黎還有,朋友說牌子也許不一樣,風味還是法國東南部的風味,我喝不出什麼學問來,劉若英也許沒喝過。反正海明威書裡寫了,嘗一嘗也好。那年頭寫文章的人畫畫的人搞音樂的人拍電影的人都喝酒。我也喝,文章沒寫好先傷了胃,從此戒酒戒辛辣。劉若英不嗜酒寫作拍戲唱歌樣樣都出色,天生的。珍·奧斯汀慣用一張張小紙片寫稿,坐在客廳裡寫,客人來了趕緊把原稿塞進吸墨紙下面,怕人家看到,日子久了寫了七部名著,一點不費勁,也是天生的。一位文學教授跟我說,難得劉若英筆下舉重若輕,順手寫得出細膩的觀察動人的哀樂。我也這樣想,也很羨慕。劉小姐竟然說她常常不知道該寫什麼,書又念得不夠多,只好寫些身邊見聞,像跟朋友聊天那樣叨叨絮絮隨便寫。她說幾個朋友都說每次看她的文章不是寫回憶就是寫遺憾,害她老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活在「不合時宜的想像中」。
書讀得不夠多我從來不擔心。寫作講創意,書讀多了阻梗創意,下筆儘是人家的牙慧,好不到哪裡去。美國女作家韋爾蒂(EudoraWelty)論寫作說主題都老都舊,情景人人熟悉,只剩有視野有識見才可貴,才算是發明,經營得出這樣的景觀那已然太了不起了。韋爾蒂寫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小城生活我喜歡。她的《德爾塔婚禮》她的《金蘋果》她的長篇短篇都交織了太多回憶太多遺憾了。我和劉若英是不同世代的人,幸虧我們都呵護記憶,體貼遺憾,終於成了朋友。沒有回憶沒有遺憾的人生是沒有燈芯的燈籠,照不出路。「不合時宜的想像」,那是文學藝術的源頭,劉若英心中透亮。海明威《流動的饗宴》自序說讀這本書的人不妨拿這本書當虛構小說讀,反正虛構往往反而可以觀照真實。只寫真實不帶想像的文字太澀太干。
早年在巴黎走路走累了我愛到蕊秋的小畫室歇腳。蕊秋不喜歡海明威的小說,說是毛茸茸一股兵營的氣味。我勸她讀《流動的饗宴》。她讀了來電話說沒想到英文可以這樣寫,太神奇了。去年我寫《團圓》寫她,她說再棄掉一些形容詞倒是《流動的饗宴》了。我很高興她看出我的嘗試。讀劉若英的文章我也看出了她的嘗試,不必說破,說破了怕壞了她的思路。讓她靜靜摸索才有趣。劉小姐謙遜,尊稱我老師,我當然不配。她的才華遮都遮不住,匆促間文字裡的幾粒沙石來日她更成熟了不難幡然省悟,我沒有挑出來,怕她下筆多了一層負擔,礙事。從前我替蕊秋看文章也盡量不動紅筆,擔心文字油了潤了毀了那絲清氣。寫作從來是孤零零的工作,寫作的人真是深山荒林裡孤寂的過客,出爐麵包的香味豆子燜肉的誘惑都是奢侈的分心,海明威在意的不是羼了水的葡萄酒是寫不滿意的一個句子。劉若英忙中還寫得出那樣好的作品,我這個老頭兒怕她分神分心,老想學她筆下的張叔在電話裡告訴她說:「家裡都好,家裡都好,你放心,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