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山:
你有沒有想過,人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秘密?跟我父親的秘密相比,我突然發現,我其實是個十分憤世嫉俗的人和我曾經卑微地愛著一個不愛我的人,這兩件我一直不肯承認和難以啟齒的事,也都不是什麼秘密。
要是有一天,我也有無法說出口的秘密,那只能證明我變得像我父親。
我這個溫馴的小女巫隔天還是去看了老姑姑,當她的小奴隸,給她帶去大包小包好吃的東西。她盤腿坐在床上吃得很高興,而且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一邊吃一邊指揮我把剛送回來的她那些洗好的衣服疊好放進牆邊的五斗櫃裡。
我在床邊疊衣服的時候,她瞧了瞧同房的那個老婆婆。老婆婆一動不動地睡在床上,跟我上次看到的時候一樣。
「她是個活死人。」老姑姑朝我眨眨眼睛。
「活死人?」
老姑姑沒好氣地說:
「笨蛋!就是植物人呀!她在這張床上已經躺了五年!她兒子每天來看她。」
「兒子這麼好哦。」我隨便搭了一句。
「呸!要是我有這樣的兒子,我馬上睜開眼睛掐死他!做個活死人有什麼好?」說完,她突然很溫柔地抓住我的手,朦朧的眼睛看向我,哀求的語氣:
「要是我變成植物人,拜託你把我殺了。」
我悲傷的眼睛望著她,小聲說:
「嗯,姑姑,我到時一定不會猶豫。」
可我心裡說:
「也許我到時不殺你,我慢慢折磨你。」
老姑姑的腦袋和耳朵,還有身體各方面每天都在退化,她會突然說些沒人聽得懂的鄉下話,有時也聽不到別人說什麼,嘿嘿,所以我可以戲弄她,關鍵是不能大聲說出來。她精得很呢,她可是那個年代的時代女性,年輕時肯定是十分聰明的。
那天我離開的時候,她說:
「下次帶本書來。」
「你要看什麼書?」
她瞅了我一眼:
「你覺得我這雙眼睛還能看書嗎?」
「那你要我帶書來幹啥?書又不能吃。」
「讀給我聽呀!唔,蛋塔和巧克力也要帶來。」
「我剛進來的時候看到休息室那兒有職員為大家讀報紙哦。」
「呸!報紙有什麼好聽的!」
「知道了。」我敷衍著她。
「你爸爸還沒回來嗎?」她問我。
「還沒。」
「去那麼久哦?」
我哼哼鼻子回答。
她又問:「他手機丟了嗎?那天沒找著他。」
「不,不會吧?我找到他哦。」
比起承認父親已經死了,撒謊是容易許多。
父親出事那天所穿的衣服鞋子和他褲袋裡的手機,我從醫院領回來之後,一直放在他房間的抽屜裡。父親老是把手機弄丟,那台手機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那天我一再叮囑他絕對不能弄丟我送的手機,我為手機繫上一條由許多顆銀色星星串成的繩子,那東西夠累贅的,稍微搖一下手機,便會匡啷匡啷的響,手機沒那麼容易丟失,而且,他每次看到那串星星,也會想起我。父親給我煩死了,說他每次接電話都得先把那一大串星星撥開。
而今想起來,這些好像還是昨日的事,他被我煩得很無奈的表情鮮活如故。人家說,女兒都是來管父親的。是這樣嗎?要是這樣,從今以後,誰來管他?
直到老姑姑那天問起,我才又想起那台我不敢再碰的手機。晚上回到家裡,我把手機從抽屜裡找出來,那一大串星星照舊匡啷匡啷的響。我把關掉的手機重新打開,兒秒鐘之後,跳出來很多條簡訊。
「爸爸,回我電話。」
「爸爸,為什麼不接電話?」
「爸爸,是我!人家有事找你耶!」
「爸爸,你在哪裡,為什麼手機沒人接?」
「爸爸,你是不是又把手機弄丟了?」
開始,我嚇得頭髮一根根豎了起來,掠過我腦海的.是許多驚慄電影和小說的情節,難道死去的是我?只是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勿了,我的意識不散,不停從死亡世界打電話給父親。因為死了,鄉以才會見到我那個好像歲月魔幻陳跡的老姑姑,還有那個變成植物人的老婆婆,老姑姑白天說的「活死人」,說的其實是我。根本就沒有什麼安老院,那兒是人死後要去的地方。
可是,為什麼沒見到我的母親?為什麼我在死亡的那一頭會躲在廚房裡熬煮火鍋的底料?麻辣的香味是那麼濃烈,人死了不可能還嗅到人間煙火吧?
然後,更多簡訊跳出來,雖然同樣是喊我的爸爸做爸爸,卻是兩個不同的人,一個在四川,一個在台灣。父親恰好常去四川成都和台北採購火鍋店要用的材料,他每次回來也會帶很多好吃的東西給我,我小時總是盼著他去。
我把舊的簡訊跟父親以前回覆的那些簡訊一條一條翻出來看,然後跟手機裡的電話簿對比。四川的那個人在電話簿裡的名字是日台灣那個的名字是月。
日、月、星,天哪!突然之間,我全都懂了。
我壓根兒沒想過,除了底料的秘方,我的父親藏著一個更大的秘密。
父親還有另外兩個家,可我居然不覺得驚訝。從頭開始仔細回憶一遍,秘密無論藏得多深,從來也不是毫無痕跡的,何祝他是跟**夕相處的父親?像我父親這樣的浪子,我從不認為他只愛一個女人,也不相信他只被一個女人所愛。父親一直以來對我的溺愛和嬌縱,到底是因為我很小就沒有了母親還是因為我不是他唯一的女兒?
要是父親還活著,我也許會生他的氣,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生他的氣了。
就在這時,父親的手機突然響起,嚇了我一跳。
「喂」我接了那通電話。
對方聽到我的聲音,停了停,爽朗地說:「喔,打錯了,對不起。」然後,她把電話掛掉。
那是四川的號碼。
過了一會,手機再次響起,打來的是同一個女孩子,我又「喂」了一聲。
「咦,我是不是又打錯了?」
「你撥幾號?」我探了一句。
她說了。
「號碼沒錯。」
「唉,這不是我爸爸的手機嗎?」
「這也是我爸爸的手機。」
「呃?你是誰?我找我爸爸夏亮。」
「他沒法接這通電話了。」
「我爸爸他怎麼了?」
我告訴了她。
她在電話那一頭稀里嘩啦地哭了,我靜舒地聽著她哭。等她哭完了,我們竟然慢慢說起話來。
四川的夏如日住在成都,她並不知道台灣有個夏如月,也是剛剛知道香港有個夏如星。我們一致認為台灣的夏如月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夏如日和夏如星
我發了一條簡訊給夏如月,請她聯絡我。我很快就接到她打來的電話,溫柔的聲音帶著疑惑:
「剛的簡訊是怎麼回事?這不是我爸爸的手機嗎?」
我把我跟夏如日說的話跟她再說了一遍,然後又靜靜地聽著她放聲大哭。
我都覺得我是冷血動物了,只有我不哭。
夏如日跟夏如月匆匆忙忙訂好機票來香港,我把她們安排在同一天到,我可以開父親的小汽車去接她們。
後來,我們三個人說起那天晚上通電話的事都覺得好笑,為什麼她們就不擔心是騙局她們竟然異口同聲地說,我說話那麼直接,又說得急,才不像騙子?
接機的那天,我內心忐忑,卻也好奇,我不知道走出來的兩個人是長什麼樣子,又是什麼年紀的?她們長得像父親嗎?見面的時候,我們會不會覺得很窘?我會喜歡她們嗎?她們的母親會不會也一塊來?
二十四年來,我一直以為我是獨生女,母親死了,留下我跟父親相依為命。突然有一天,父親離開了,他沒留下一句話,卻把火鍋店和兩個素未謀面的我的姐姐留給我,連他自己的老姐姐也都留給我。他是不是害怕我一個人太寂寞太孤單了?人瑞夏珍珠加上夏如日、夏如月、夏如星,珍珠呀日呀月呀星星呀都不缺,我還真的覺得我的人生光芒萬丈。
星
二○○八年一月二十七日
附記:
現在很想去睡,夏家三姐妹在機場相認的經過,我下次再寫好嗎?
今天到郵局寄信的時候,順便買了一大疊三塊錢面值的郵票,像我這幾封信的重量,寄到馬拉威的郵費是三塊錢,所以,我以後寫給你的信大概也會是這個長度(或是它的倍數?),那我便不用常常跑郵局,晚上寫完信,第二天就可以直接把信投進就近的郵筒,這樣我會多寫一些。
買郵票的時候,我順便向郵局職員打聽了一下馬拉威的郵差是怎麼送信的,沒有人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他們連馬拉威都沒聽過。
我忘了在哪裡看過一張照片,照片中的非洲救護車竟然定一台簡陋的牛車。天哪!救護車尚且如此,郵車會不會足由幾隻小貓拉著的木頭車?那你什麼時候才收到我的信?從香港寄信到馬拉威,要八到九天的時間,然後再由小貓咪搖著屁股拉一輛木頭車送信,搞不好你要等到明年才會收到我今年寫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