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山:
我最近差不多都是清晨四點才爬上床睡覺,睡前還愛吃點東西,我覺得我都快要變成一隻豬了。
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裡寫道,胖女人在非洲代表美麗,要是我現在到非洲來,會不會成為大受歡迎的美女?這樣也好,萬一哪天我變成有幾層下巴的大胖妞,至少還可以遠走非洲。
我發覺,我對非洲所有的認識都是來自三毛的書,初中的時候很迷她的書,夢想要成為像她一樣的作家,穿著飄逸的白色長袍,騎著駱駝在黃昏時橫渡沙漠,坐在斷崖上看著如血的夕陽殘照,找一個愛我的荷西,寫我們的撒哈拉故事。唯一的條件,是他不能比我先死。
到了後來,我迷上法國,我不想去撒哈拉了,我想去巴黎,在那兒每天狂啃法國蛋糕和巧克力,到藝術學校上課,或者開一家露天咖啡店,然後找個浪漫的法蘭西情人,也許跟他生個漂亮得像天使似的混血寶寶。
到了後來的後來,我不想去巴黎了。我夢想像我父親年輕的時候那樣,浪蕩天涯,今天在布拉格,明天或許在威尼斯,過得像吉普賽人,然後告訴每一個霧水情人和萍水相逢的朋友:
"我是個遊子。"
按照我的夢想,把自己放逐到非洲的那個人,怎麼會是你而不是我啊?
再說下去,這筆賬又要算到我頭上了,我看我還是言歸正傳吧。上回說到,去年八月的那天,我無意中找到父親的賬簿。
我一向知道父親很愛他的麻辣火鍋店,看完所有的賬簿,我才知道他愛到什麼程度,那簡直就是單思,是苦戀。
我發現,這個男人不惜一生舉債,只是為了跟他的麻辣火鍋長相廝守。
我身體裡那些不切實際的浪漫因子,還有我對錢的糊塗與揮霍,毫無疑問是來自父親的遺傳!
四十歲以前,他是個很棒的廚師,在不同的城市打工。他在哈瓦那開過一家只有五張桌子的中國餐館,客人每天乖乖在門口排長龍等著進去吃他的咕嚕肉跟揚州炒飯,常常有寂寞又闊氣的旅人請他抽上等的古巴雪茄。
他會做很多的菜,最愛吃的卻是麻辣火鍋。四十歲那年,他把畢生積蓄拿出來,在銅鑼灣開了這家"老爸麻辣鍋"。那年頭,香港還沒有麻辣火鍋店,剛開店的時候,吸引了很多好奇的客人。可惜,對於麻辣火鍋,人們通常只有兩個極端:愛的很愛,不愛的不愛。
不愛的,受不了麻辣的味道,說不定終其一生也不會再吃。在這個南方半島,愛麻辣的終歸是少數。
可是,父親不願意增加不同的湯底和菜品,讓不愛吃麻辣的人也可以有別的選擇。他堅持要做正宗的麻辣火鍋,多年來,店裡一直只有紅湯和白湯兩個傳統湯底。
他常常說,一旦愛上麻辣火鍋的人是不會變心的,只會愈吃愈辣,吃上了癮,然後發現它的好,再也離不開它。
他還說,瑞士起司火鍋從來就沒有為不愛它的人改變味道,他的麻辣火鍋也不會這麼做。
我的父親如此執拗,都說他跟麻辣火鍋在談一場苦戀。
他只用最好的材料,他從一開始就放棄川菜愛用的味精,一旦不用味精,只能用更多的上好的肉和骨頭來熬湯。生意不好的時候,他沒辭退一個夥計。
父親從來沒有要求我在火鍋店幫忙,我也從來沒有想要幫忙。我有我自己的夢想。(雖然我的夢想很爛,而且我從不對我的夢想從一而終。)
看完他那些賬簿之後(根本就是欠單嘛!),我要麼把火鍋店結束,賣身為父還債;要麼接手去做,成全我父親的一場苦戀。我當時不知哪來的決心,不行,我不能把火鍋店關掉!我咬咬嘴唇,把牛仔哥叫到食物儲存間,對他說:
"你告訴大家,火鍋店不會關門。"
牛仔哥鬆了一口氣,他望著我,眼裡流露著一絲感動和嘉許,那一刻,我還真的被他感動的目光感動了。好吧!好吧!我承認我不僅僅是感動,我是有點飄飄然。那是我的死穴,我是會為了別人的讚賞而逞強,甚至不自量力,捨命報恩。
"底料的秘方你曉得的吧?"他壓低聲音問我。
"什麼秘方?"
"就是秘方啊!每家麻辣火鍋都有自己的家傳秘方。"他豎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說,"秘方是麻辣火鍋的命!"他那張像老虎狗的大胖臉,認真的時候卻像悲傷。
"你是說你知道秘方?"
"哎,我哪裡知道!秘方只有你爸爸一個人知道,底料一向是他親自煮的。"
"他煮底料的時候,你沒看嗎?"
"當然沒有!我怎會偷看?"牛仔哥一副受到傷害的樣子,好像我這是在懷疑他的人格。
"我又沒說你偷看。甕裡還有底料吧?那等用完再說。"我當時肯定是故作鎮定。
什麼秘方啊?要是父親有機會留下只言詞組,難道他會用最後一口氣告訴我那個秘方而不是跟我說他愛我嗎?
我心中一點譜也沒有,父親從來就沒有告訴我什麼秘方。我母親或許知道那個秘方,假如她能回答我的話。
別說秘方,我連做菜都不會,我和母親習慣了飯來張口。
牛仔哥出去之後,我把食物儲存間的門帶上,拔開甕的封口朝裡看,甕裡的底料只剩下不到一半,我得在用完之前找出那個秘方。
我用木勺舀出一點底料嘗嘗味道,這就是我從小吃慣的麻香的滋味,可我從來沒有仔細去分析它裡面的成分。我坐在地上,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頭上發毛,嘴唇麻痺腫脹,也嘗不出有什麼神秘的東西。除了我常常看到父親用的大紅袍花椒、郫縣豆瓣、干辣椒、丁香、紫草、沙姜、豆豉、大小茴香、醪糟、胡椒、甘菘、豆寇、生薑、大蒜、陳皮、肉桂、料酒、草果、山楂和其他香料藥材,這些底料裡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也嘗不出來的?
我把父親的賬簿和單據統統挪到地上,像瘋子似的,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再翻一遍,想找出他有沒有訂購一些特別的材料。
賬簿上有記錄的材料全都放在貨架上,沒有別的。
我真笨,既然是秘方,做秘方的材料又怎會放在大家都可以看得到的地方?又有誰會因為害怕忘記自己的秘方而把它寫下來?
父親到底在底料裡放了些什麼?天哪!我想念我的父親。
天氣有些凍人了,今晚一邊喝波特酒一邊寫信,這酒是你教我喝的,謝謝你的啟蒙,它真好喝,可我有點醉,想去睡了,關於秘方,會再寫。
愛著波特酒的夏如星
二○○八年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