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提解開皮帶,然後找了一塊平坦的大石把草蓆攤開。他疲累不堪地躺下,注視著天上的星星。沙漠、高山、岩石、礦坑、還有每每讓人爬得皮破血流的悶熱坑道……這趟行程獲利不多卻如此累人,大部分的人已經開始抱怨,甚至後悔了,但蘇提卻極為滿意。有時候,他內心被四周景致深深感動,連亞捨將軍都拋到腦後去了。雖然他熱愛都市的消遣娛樂,不過此地艱險的環境對他卻也絲毫不陌生、彷彿從小就住慣了似的。
他左手邊的沙地裡傳來一陣獨特的嘶嘶聲。一隻角蟲奎蛇從草蓆旁滑了過去,身後留下了一些蛇行的痕跡。打從第一晚,他便已經摸清了毒蛇的伎倆,原先恐懼慎戒,慢慢的也就習慣了。他下意識感覺到自己不會被咬,蠍子和毒蛇他都不怕。他進到它們的地盤上,便該尊重他們的習性,相比之下,那些天性嗜血又專門攻擊礦工的沙地壁虱才更讓他害怕。一旦被咬,不僅疼痛難當,肌膚還會腫脹發炎。幸好壁虱對蘇提沒興趣,倒是艾弗萊一個勁兒忙著噴灑金盞花製成的藥水。以防被叮咬了。
僅管累了一整天,蘇提卻睡不著。他站起身來,慢慢地朝一道浸染在月光下的干河床走去。夜裡獨自在沙漠中行走真是瘋狂的行為,因為四周都充斥著惡神與怪異的野獸,一不小心就可能遭吞噬而屍骨無存。若有人想除掉他,此時此地正是絕佳的機會。
突然間,蘇提聽到了一聲響。一下大雨便會冒出水來的窪地深處,有一隻角如豎琴的羚羊不停地挖掘著,想找水喝。不久,又來了另外一隻,這只則是兩角又直又長,而且全身雪白。
這兩隻羚羊是塞托神的化身,因此有著用之不竭的精力。他們果然沒有找錯地方,很快地它們便舔起了從兩塊圓石中間湧出來的水。隨後,又出現了一隻野兔和一隻駝鳥。蘇提坐了下來,整個人看得都入迷丁。這幾隻神聖的動物幸福滿足的一幕,將成為他心中永遠的秘密。
忽然有一隻手播到他肩上,原來是艾弗萊。「你很喜歡沙漠哦,小於,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你要是再繼續執迷不悟,總有一天你會遇見獅身鷹首的怪獸,它可是箭射不穿、繩索套不住的。到時候就太遲了,因為它會一把抓起你,將你帶向黑暗深淵。」
「你為什麼討厭埃及人?」
「我的原籍是赫梯。我永遠無法接受埃及勝利的事實。至少。在這些路徑上,我是老大。」
「你帶領礦工隊伍多久了?」
「五年。」
「你沒有發財嗎?」
「你太好奇了。」
「如果連你也失敗,那麼我成功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誰說我失敗了?」
「這樣我就安心點兒了。」
「別高興得太早。」
「你要是有錢,何必還這麼辛苦操勞?」蘇提繼續套他的話。
「我討厭谷地、田野和河川。就算我成了大富翁,我也絕不離開我的礦區。」
「大富翁……這個頭銜我喜歡。可是直到目前為止,你帶我們挖的礦坑老是空空如也。」
「小子,你應該很善於觀察才對。你說還有更好的訓練方式嗎?當真正的工作開始的時候,適應力最強的人也才有資格人山尋寶。」
「希望越早越好。」
「你這麼急嗎?」
「還等什麼呢?」
「有很多異想天開的人自己走上了尋金路線,可是幾乎全都失敗了。」
「沒有人知道礦脈所在嗎?」
「地圖都收藏在神廟裡,誰也拿不到。無論誰企圖偷金子、都會馬上被沙漠警察逮捕。」
「躲不掉嗎?」
「當然了,到處都是警犬。」
「你呢,你已經把地圖記在腦子裡了。」
大鬍子坐到蘇提身邊。嚴肅地問:「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告訴我,別緊張。像你這種人,檔案裡一定有記錄的。」
艾弗萊拾起一個小石頭,握在手中捏得粉碎。「你要是敢騙我,我絕不饒你。」
「我要跟你說多少次你才相信?我只想發財。我要有一大片土地,要有馬、有車、有僕人、有一片松林、有……」
「松林?埃及哪來的松林?」
「我說過要待在埃及嗎?這個鬼地方我已經待不下去了。我想搬到亞洲去,到一個法老的軍隊到不了的國家。」
「我開始對你有興趣了,小子。你犯了罪,對嗎?」蘇提沒有作聲。
大鬍子又說:「警察在找你,所以你想躲到小國去避風頭。他們都像是緊追不捨的獵犬,想盡辦法也要逮到你。」
「這次我絕不會再讓他們活捉到我了。」
「你坐過牢?」
「我再也不進監獄了。」
「是哪個法官判的?」
「帕札爾,那個門殿長老。」
艾弗萊欽佩地吹了聲口哨,說道:「你可真是個大人物啊!這個法官要是死了,很多像你這樣的人都要狂歡慶賀了。」
「他真是死腦筋。」
「不過命運如何可就難說了。」
「我—毛錢也沒有,所以我很急。」
「我很喜歡你,小子,可是我不能冒險。明天我們就來玩兒真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能耐。」
***
艾弗萊把隊員分成兩組。
第一組人數較多,負責採集製造工具,尤其是石匠用的鑿子、所必備的銅。銅經過鍛打、洗選後,便當場立刻以簡陋的爐子融化,再倒入模子裡。西奈與沙漠地區蘊茂了豐富的銅礦,可是由於建商團體的需求量實在太大,因此還得從敘利亞和西亞地區進口。此外,軍隊也需要銅錫合金來製造堅固的刀刃。
第二組則只有十來個人,蘇提也是其中之一。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艱難的任務就要展開了。他們面對的坑道入口就像是地獄之口,而寶藏也許就藏在那黑暗深處。礦工頸子上都掛著那個小皮袋,只等著尋到寶物那一刻要裝得滿滿的。他們都只穿著一件皮製的纏腰布,還在身上抹上了沙。
誰先進去呢?這裡是最好的地點,但也是最危險的地點。有人推了蘇提一把。他立刻轉過身,動手打了推他的人。然後大夥兒便打成了一團。艾弗萊出面制止後,拉起一個愛打架的矮個兒的頭髮,痛得他哇哇大叫。隊長下令道:「你先進去。」
大伙這才自動排成了一列。坑道十分狹窄,礦工們都彎下身子,尋找著可以倚靠的地方。一個個的眼神盯著巖壁,來回搜尋著某種貴重金屬的蹤跡,至於是什麼金屬,艾弗萊則沒有明說。帶頭的那人走得太快,揚起了不小的灰塵,跟在他後頭的人因為呼吸困難,推了他一下。結果他腳下一個不穩,便順著陡坡往下滾到一處平台,到了這裡,礦工們就可以挺直身子了。
「他昏倒了。」一名同伴看了一眼說道。
「那樣最好。」另一個興災樂禍地說。
大家休息了一下,便繼續在這個空氣稀薄的礦坑裡往前走。
「你們看,金子!」發現的人大叫之後,馬上就被兩個貪心的同伴給打倒在地。
大鬍子則怒叱道:「笨蛋!那只是一塊發亮的岩石。」
蘇提覺得每走一步便多一分威脅。他身後的人個個都想除掉他。他憑著一種野獸的本能,就在同伴拿起大石頭要砸他腦袋的時候,他即時彎下了腰。第一個攻擊的人躍了個四腳朝天,蘇提也趁機將他的肋骨踩斷。
「再來一個我就踩死他。」他大聲地說,「你們瘋了嗎?我們要是再繼續這樣,恐怕誰也出不去。要麼大家現在馬上自相殘殺,不然就平分寶藏。」
這些身強體壯的人都選了第二條路。接著他們又爬進了另一條坑道。有兩個人因為身體不適,只得放棄。蘇提接過了浸過芝麻油的油布火炬,毫不遲疑地便帶起頭來了。
黑暗中,又往下定了一段。忽然眼前光芒一閃,蘇提吞了一下口水,加快腳步,最後終於摸到了礦藏。但他隨即憤怒地嚷道:「銅礦,只是銅礦而已!」
***
蘇提打定主意非打得艾弗萊滿地找牙不可。但當他費力地爬出坑道後,卻發現工地安靜得不尋常。所有的礦工都排成了兩列,一旁有十幾名沙漠警察和警察隨身帶的警犬監視著。帶隊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詢問蘇提的那個大個兒警察。
「其他的人出來了。」艾弗萊向警察說。
於是蘇提和其他同伴也被迫進入行列中,就連受傷的人也不例外。警犬發出了低低的咆哮聲,似乎隨時都可能張口咬人。警察手上都拿著一個綁了九條皮帶的環圈,揮打起人來自然是殘暴而不留情。
「我們在追捕一個逃犯。」大個兒警察說,「他從勞役隊偷偷溜走,現在被起訴了。我相信他一定躲在你們這些人當中。遊戲規則很簡單。不管是他出來自首或是你們檢舉他,事情馬上就可以結束;可是如果你們都不出聲,我們就用皮帶環來進行訊問。誰也逃不了。而且必要的話,訊問過程會重複好幾次。」
蘇提和艾弗萊對看了一眼。這個赫梯人是不會得罪沙漠警察的,把蘇提供出來,艾弗萊和警方的關係將會更穩固。「勇敢一點吧。」大鬍子向隊員說,「逃跑的人下的賭注現在已經輸了。我們礦工可不是一群卑鄙的傢伙。」
沒有人出列。
艾弗萊朝礦工行列走去,蘇提已經沒有機會逃走了,其他工人也不會幫他的。警犬開始狂吠,並扯動著狗繩,而警察則靜靜地等著他們的獵物現身。
艾弗萊再度揪起那個矮壯好鬥的工人的頭髮,把他丟到小隊長的腳邊,說道:「逃犯交給你們了。」
蘇提感覺到那個大個兒警察的目光通視著自己。有一度他還以為警察會質疑艾弗萊所檢舉的人。不過,嫌犯在眾犬的威脅下卻坦白招供了。
***
「我還是很喜歡你。小子。」
「可是你卻捉弄了我。」
「我只是在考驗你。能活著走出這個廢棄礦坑的人,以後無論進哪個坑洞都沒有問題了。」
「你至少可以先跟我說一聲嗎。」
「這樣的經驗就沒有意義了。現在,我已經知道你的能力。」
「那些警察很快又會回來找我的。」
「我知道。所以我們不能待在這裡。等到科普托思工頭要的銅礦挖夠了以後,我會命令四分之三的隊員把金屬送回谷地。」
「然後呢?」
「然後,我會帶著我選出的人,進行一項神廟沒有下令執行的勘探任務。」
「可是你沒有帶隊回去,警察一定會追究的。」
「我要是成功,他們追究也來不及了。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出隊。」
「我們的人數不會太多嗎?」
「走尋金路線,有一段行程需要搬運工。不過通常呢,小子,我都是一個人回來的。」
***
首相巴吉回家用餐之前先接見了帕札爾。他把秘書遣退之後,將腫脹的雙腳浸泡在用石器盛裝的溫鹽水中。雖然奈菲莉提供的治療讓首相暫時舒服了點,但是他卻還是天天吃妻子準備的油膩餐飲,繼續讓他的肝承受沉重的負荷。
帕札爾已經習慣巴吉的冷漠了。他肩背稍駝,一張又長又嚴肅的臉上總是一副不高興的面容,眼神中又充滿詢問與疑惑,他根本不在乎別人對他有沒有好感。在他辦公室牆上桂著各省的地圖,其中有幾幅還是他擔任土地測量專家時畫的。
「你實在令人不放心,帕札爾法官。通常,門殿長老只要做好份內的工作,並不需要親自到現場調查。」
「事態嚴重,我不得不這麼做。」
「我最好提醒你一下,軍事區可不是你的管轄範圍。」
「上次庭訊並未洗清亞捨將軍的嫌疑,而且我負責繼續進行調查。我只是針對他個人罷了。」
「那麼你為什麼把焦點破在他對我方軍情所做的報告上?」
「因為根據警察總長與卡納克神廟大祭司所提供的證據,他的確說謊。再度開庭時,這項報告將會加重他的罪名。將軍一直不斷地在扭曲事實。」
「再度開庭……你想這麼做?」
「亞捨是殺人兇手,蘇提並沒有說謊。」
「你的朋友現在處境很尷尬。」
帕札爾就怕他這麼說。
巴吉雖然沒有提高聲量,但是似乎有些惱怒。「亞捨對他提出了告訴,罪名有點重:是逃兵。」
「告訴不能成立。」帕札爾抗議道,「在將軍遞出訴狀之前,蘇提就已經受徵召人警隊了。凱姆那裡有正式的記錄。因此原本是軍人的蘇提一直在國家的部隊中服務,從未間斷也未棄逃。」
巴吉在一塊書板上做了記錄。「我想你的檔案應該毫無瑕疵吧。」
「是的。」
「你對亞捨的報告究竟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他想藉著製造混亂的機會,讓自己成為國家救星。」
「假使他說的是真的呢?」
「我第一步的調查顯示並非如此。當然,這些調查的範圍是很有限的,但是只要你願意出面,就能夠讓將軍的論據完全站不住腳。」
首相靜靜地考慮著他的話。
帕札爾突然有一種疑懼。巴吉會不會也跟將軍有勾結?首相正直、廉潔、不輕易妥協的形象,會不會只是個障眼法?如此一來,池很快就會隨意假借一個名義,結束自己門殿長老的職務了。不過至少無須疑慮太久,只要巴吉一有了回答,他自然就會知道該如何應付了。
「做得好。」首相說道,「你越來越能證實自己的能力,讓我很驚訝。如果當初我以年紀作為考慮來聘任大法官,可就大錯特錯了。幸好我把你當成例外的個案,這點我自己覺得很安慰。你對亞捨的報告所做的分析,實在很令人不安。最近才上任的警察總長和卡納克大祭司的證詞,都使你的說法更加可信。而且你對我的質問毫不退縮。因此,我決定對這份報告提出質疑並且下令徹底清查我軍目前所擁有的一切軍備。」
帕札爾一直到抱著奈菲莉,告訴她這個好消息時,才忍不住喜極而泣。
***
亞捨將軍坐在一輛戰車的車轅上。整個軍營的人都睡了,哨兵也打著盹兒。埃及在法老的領導下,上下團結一致、國家富強康樂,建國以來的傳統價值更是穩固得連狂風也無法動搖,像這樣一個國家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亞捨為了成為一個有權勢、有聲望的人,不借說謊、背叛、謀殺。他希望結合赫梯和亞洲各國,建立起一個拉美西斯想都不敢想的大帝國。但夢想破滅了,只因為他走錯了一步。幾個月來他一直受制於人。謝奇,那個惜言如金的化學家竟然利用了他。
偉大的亞捨!這個很快就要失勢的傀儡,再也無法抵擋帕札爾法官猛烈而持續不斷的攻勢。他甚至無法享受到將蘇提送往勞改營的快感。因為門殿長老的好友已經加入警隊了。告訴不成立,報告又被首相駁回!他若徹查此事,亞捨一定會因為擾亂軍心而遭受處罰。巴吉一旦插手,就一定會鐵面無私地管到底,就像是咬到了骨頭的狗絕不會鬆口一樣。
謝奇為什麼要縱恿自己寫這篇報告呢?亞捨一心想著成為埃及救星、想著獲得政治領袖的殊榮、想著民心的歸附,他早已經偏離了現實。為了欺騙他人,結果卻騙了自己。他也跟那個小化學家一樣,相信拉美西斯的王朝就要滅亡,相信民族的融合,相信那些從金字塔時期流傳至今的傳統即將顛覆。但他卻忘了還有首相巴吉和帕札爾法官這種傳統保守、全心為瑪待神奉獻並熱愛真理的人存在。
亞捨曾經被視為一名有勇無謀、前途有限、毫無野心的士兵,他也深以為苦。但是那些教官都錯看他了。他彷彿被局限在一個沒有出路的死巷中,因而再也無法忍受軍中的生活。他若無法控制軍隊。就要加以毀滅。後來到亞洲偵察之後,他發現各國君主個個工於心計,說謊技術高明,也發現各族之間的爭鬥不斷,於是便萌生了陰謀叛國並與叛軍首領埃達飛勾結的念頭。
他未來的榮耀猶如魔術師玩弄於股掌間的道具,一轉眼就化為烏有了。然而這些假意與他稱兄道弟的人,卻都忽略了一件事:受了傷的野獸總會爆發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潛力。連自己都自覺荒謬可笑的亞捨,為了不讓自己摔得太難看,自然得拉幾個同黨來墊背。
為什麼他會起這樣的邪念呢?他為什麼就不能安分守己地為法老效忠,愛自己的國家,並追隨那些盡忠職守的大將軍的腳步呢?然而陰謀野心就像病毒一樣侵蝕著他,加上想把屬於別人的東西據為已有的慾望,才會更使得他變本加厲。
亞捨一向無法容忍像蘇提或帕札爾那樣出類拔草的人,因為這些人會把他比了下去,讓他無法大放光彩。世界上本來就是有人建設,有人毀滅,如今,他不幸淪為這第二類的入,眾神難道不是罪魁禍首?神明執意如此,又有誰改變得了?
生性如此,至死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