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夏天的開封潮濕而悶熱。鼓樓和鐵塔都在發燒。火紅的雲彩也越過黃河來中原聚會。終於有一天,天邊的雷聲伴著轟鳴的炮聲來到了開封。哥哥、姐姐都來不及從寄宿學校回家,戰鬥就打響了。解放軍迅速攻進城內,佔領了主要市區。國民黨軍隊退縮在龍亭據點頑抗。我家租住的房子離龍亭不遠,房子比較高大,是那一片居民區的制高點。解放軍大約一個班的士兵開進了院子,盯著我家的房脊,接著就攀緣而上,在房脊上架起了兩挺機槍,機槍手們趴在房坡上向龍亭猛烈射擊。
父親也在房坡底下營造自己的工事。他首先讓母親領著兩個弟弟躲避在兩座大屋夾角中的一間小屋。又以一張長條書桌為支撐,桌下鋪了草苫和涼席,桌上蒙了兩條厚棉被,又拿了一本宛兒姨手抄的《劈破玉》彈奏曲、一把扇子,讓我跟他一起鑽到桌子底下,一人靠著一根桌子腿,成對角線躬身坐著。父親遞給我一隻手電,讓我學習使用探照燈的原理,用手電瞄準曲譜發射。他開始隨著扇子扇出來的節拍哼唱曲譜,叮囑我務必為他打的節拍記數。屋頂上,戰鬥雙方正在猛烈對射,機槍射擊的聲音像颳風。有一種名叫「空中炸」的子彈,不停地在空中爆響,發出嘎啦嘎啦的怪叫,折斷了院子裡的樹枝。我大聲說:「爸,我聽不見你的聲音!」父親對著我的耳朵說:「我沒有叫你聽我的聲音,你看著我打拍子的動作記數就對了。」一顆炮彈轟地在屋後爆炸了。父親吸了一下鼻子,感到氣味異常,就暫時停下來,用鉛筆在停下來的地方畫一道槓,湊到我的耳邊大聲問我:「這一顆炮彈怎麼這樣香?」我說:「它炸了咱家屋後的花生廠。」父親釋然地點了點頭,又問:「幾拍了?」他得到了明確無誤的回答,就把數字記在曲譜上,重新打起節拍,繼續著聽不見聲音的哼唱。父親完成這項工作的時候,槍炮聲開始稀疏下來。父親說:「《劈破玉》峰迴路轉、潮起潮落,共計四百八十拍,你剛才記的是四百七十八拍,小有差錯,要怪那一顆對花生不懷好意的炮彈。」
解放軍的炊事員擔來了兩筐熱包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鋪了一張席,包子亂滾亂爬地堆在席上。房頂上的戰士輪流下來吃包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戰士發現桌子底下有手電閃亮,就把挎在脖子上的衝鋒鎗向桌下一歪,叫道:「出來!」父親探出腦袋說:「你是叫我嗎?」小戰士問:「你在幹啥?」父親鑽出來說:「我在讀曲譜,一支古曲的譜子。」小戰士看了曲譜,不甚明瞭,上下打量著父親,「你是啥人?」父親說:「哦,請你等一下。」他開始翻箱倒櫃地尋找,最後才忽地想起來,急忙跑過來掀了棉被,從我們坐臥其下的書桌抽屜裡找到了他的教授證書。
我認定這是父親的一個錯誤,因為教授證書上有國民黨政府教育部部長的簽名和印章,更加惡劣的是,證書上方居中的地方還有國民黨的「青天白日」的標記。父親把證書捧送給小戰士,小戰士大概不識字,卻一眼盯住了「青天白日」,急忙叫來排長一起研究父親的證書和曲譜。排長看了曲譜,露出大惑不解的樣子,又看了教授證,問:「啥是教授?」父親說:「教是教書的教,授是授課的授,我是H大學一個教書授課的。」槍炮聲又一陣緊似一陣。排長要把教授證和曲譜塞到小戰士的飯包裡,卻塞不進去。父親急把黑皮包遞過去說:「應該裝在這裡。」排長採納了父親的建議,對小戰士說:「你立即把他和這兩樣東西交給指揮部審查,指揮部就在大學裡。」
父親被小戰士帶走的時候,穿著白色的短衫、睡褲,好像從床上被人揪起來,又被小戰士勒令拎著皮包走,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子。母親從小屋裡跑出來,對父親說:「這肯定是一個誤會,你會安全回來的,會的!」父親說:「甚好,我正要去西一齋拿一些書報回來。」
父親剛走出院子,街上響起了密集的機槍對射聲。我向父親跑過去,說:「爸,我和你一起去。」父親說:「甚好!」又拍著我的腦瓜兒說:「你要保護好這個東西。」冷槍像飛蝗「啾兒啾兒」地從頭頂掠過,子彈撞在磚牆上,牆上「怦怦」地冒著青煙,出現了一個個麻坑。小戰士大口大口地吃著包子,不時地在身後發佈命令:彎腰!側身!溜著牆根兒走!最駭人聽聞的是:臥倒!我和父親都一一照辦。
我十分羨慕這個小戰士勇敢無畏的樣子。他始終緊繃著臉,與我們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他一聽見飛機的聲音,就會激動起來,咬著牙,用槍口瞄著飛機,好像盼望飛機飛過來與他較量,罵一聲:「狗日的東西!」我想起了難童收容院裡的楊鎖,我覺得楊鎖穿上軍裝就是這個樣子。
父親被帶進了H大學校園裡的七號樓。小戰士把父親和黑皮包交給了七號樓裡的軍官。軍官又把父親交給一位正在忙著打電話的首長。首長看了教授證,露出驚訝的樣子說:「張教授,炮火連天,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父親說:「不是我要來,是你的部下把我送來了!」首長說:「亂彈琴!」他向曲譜的標題上掠了一眼,笑道:「好傢伙!明代古曲,是國粹哩!哈哈,我們的戰士硬是把它當成密電碼了!」他把教授證和曲譜裝回皮包,遞到父親手中,說:「張教授,我們的戰士來不及學文化,今後要加強教育。請你走好!」
軍官把父親帶出了七號樓。父親說:「我的書房就在西一齋,我到我書房裡去一下。」軍官說:「對不起,現在這裡是軍事重地,師生都疏散了,不能隨意出入。」軍官把父親領到學校東北角的一個小門,密集的炮擊聲正在龍亭那邊炸雷般地轟鳴。一顆炮彈呼嘯著落在操場上,炮彈掀起的泥土濺落在我們的臉上、身上。軍官說:「請走好,不遠送了!」父親抖落了身上的泥土,向軍官的背影微笑說:「你能給我一支槍嗎?」
我和父親處於校牆與城牆之間的開闊地上,必須由北向南通過大約一千米的距離,才能向西折入市區。周圍不見人影,只有我和父親向南走著。我忽地感到我和父親的孤獨,成了作戰雙方都無暇顧及、都沒有發生興趣的人。南邊天上卻來了飛機。地上響起了對天射擊聲。我感到飛機是衝著父親飛來的。父親的白衫白褲映襯在褐色的開闊地上,手中的黑皮包一閃一亮,從天上看下來,一定十分耀眼。父親似乎也注意到飛機盯上了他,就把皮包遮在我的頭上,對飛機說:「你好好看一看嘛,你還不至於向一個明顯的非軍事目標發洩仇恨吧!」話剛落地,飛機就帶著駭人的呼嘯俯衝下來,父親抱著我緊縮在地上,一個巨大的陰影攜帶著無數只飛鳥從頭頂掠過,身前身後濺起一綹綹的土煙兒。我和父親被猛烈的氣浪掀起來,摔倒在地上。飛機向北邊飛去了。父親發現我們都還完好無損,拉起我說:「快走,這個玩笑開大了!」我們繼續南行。後腦勺上再次感覺到了飛機的轟鳴。飛機從北邊折回來,像一塊硬邦邦的犁鏵貼著頭皮犁過來。兩邊都是筆立的牆,我們沒有地方隱蔽自己。父親仰起面孔,直視著呼嘯而來的飛機。接著就猛烈地震顫了一下,揚了一下右手,陡地扔了皮包,手腕上噴湧出浪花一樣的鮮血。父親用左手緊掐著右手腕,問我:「你還好嗎?不要怕,我們走吧!」飛機又從南邊折回來。父親露出了惱怒而絕望的表情,那是天要塌下來只好用腦瓜兒頂著它的表情,父親說:「兒子,咱們沒處躲、沒處藏啊,那就直著身子走吧!」父親走得從容不迫,甚至走得容光煥發。飛機再次俯衝下來時,我正在撿起父親丟在身後的皮包。父親照舊用左手掐著右手腕,筆直地向前走著,鮮血灑在路上。巨大的陰影挾帶著駭人的霹靂從頭頂掠過,父親像跳舞一樣躍起來,鮮血又像花瓣兒一樣濺起來,軟軟地在空中打了個滾兒,重重地落在地上。我丟了皮包跑過去,緊緊抱住了父親。父親的脖子和胸脯上都在汩汩地流血,把他白色的短褂染成了鮮紅的顏色。父親看了看我,嗓子裡「咕嚕」了一下,叫了一聲:「兒子!……」留下一個自嘲的苦笑,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在開闊地的南端,押送父親的小戰士正與飛機較量。他手持衝鋒鎗,圍著一個千瘡百孔的空碉堡打轉。飛機從南邊飛過來,他轉到碉堡北邊向飛機射擊。飛機從北邊折回來,他又轉到了碉堡南邊。他用輕蔑的、甚而是挑釁的眼神盯著飛機,在迸飛著火光和硝煙的碉堡下邊騰挪跳躍,瞅準飛機俯衝下來的節骨眼兒上與之猛烈對射,像是在捉弄一隻急頭怪腦的黑老鴰。當飛機氣哼哼地向遠方飛去的時候,他爬上碉堡,向飛機遠去的方向撒了一泡熱尿,又盤腿坐在碉堡頂上,如同坐在自己家裡的麥秸垛上,繼續吃起了包子。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已經成了這個世界的主人。這情景永遠留在我記憶的皺褶裡,對應著父親的脆弱與無助。父親僅僅被一場將他排除在外的戰爭蹭了一下,就像一隻被割破喉管的綿羊,倒在汩汩冒泡的血泊裡,生命在瞬間消失。父親的皮包也被我丟失在兩堵牆壁之間的夾道裡,我不能原諒自己。
父親終年四十三歲,治學僅得二十年光陰,還有八年以上的光陰被籠罩在戰火硝煙裡。包括他離世後由南京正中書局出版的《鼓子曲言》在內,一生著述僅得二百餘萬字。
母親把父親安葬在開封東郊的「亂墳崗」上,那是一塊屬於孤魂野鬼的青草地。戴上八角帽、穿上了軍裝的堂舅也出現在父親的墓地。當母親領著她的五個子女揮淚焚燒了寫給父親的一篇祭文,堂舅勸慰母親:「他們的父親在黎明前離去,你要站起來迎接黎明。」三十四年以後,母親經歷了黎明以後不曾預料到的諸多困苦,無怨無悔地離開了人世,終年七十三歲。當時我正挎著一個被秋雨打濕的小包,浪跡嵩山腳下,沒有及時得到母親病危的電報。姐姐和弟弟起了父親的遺骨火化,與母親的骨灰一起,安葬在開封西郊公墓。
父親埋葬在「亂墳崗」上的時候,有人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子,舉著一把黑色的雨傘,來給父親掃墓。那是清明節的黃昏,掃墓人都已離開了墓地。她獨自佇立墓旁,只有無聲的細雨伴著她無言的悲泣。她在墓前焚燒了厚厚一疊字紙,火蝴蝶翩躚飛舞,翅膀上掛著破碎的音符,在細雨中紛紛墜落。她不知道,我的母親正在農人看管莊稼的小草庵裡注視著她,沒有妒嫉,只有含淚的悲憫。
2002年春節一稿,8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