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的八哥兒總是像巫婆一樣道破人類的災難,它又扯著沙啞的嗓音叫出了一個新詞兒:「警報,他媽的警報!」
那是一種拖長了的號哭聲,從鼓樓上升起,在古城上空盤旋。行人在街巷裡驚慌地逃跑,把我的記憶踐踏成零亂的碎片。窗戶蒙上了不透光的黑窗簾。窗玻璃貼上了十字交叉的防震紙條。停電了。煤油燈的玻璃罩上再套上一個傘形紙罩。乾娘已經從驚慌中鎮定下來,鬆了一口氣說:「妥了,事兒就是這了。」
警報在天上號哭,小母雞卻漲紅了雞冠,無畏地在地下啼叫。
乾娘手中托著一個白生生的雞蛋,向鑽在桌子底下的父母親誇耀:「雞下蛋了!」父母親望著雞蛋,悵悵地笑著,從桌子底下鑽出來,開始打點行李。
地下堆滿了書。一本硬殼書裡,有一張照片掉下來。我撿起了那張照片。我記得,那應該是一張六大小的照片。照片上側身站著一個穿黑裙的苗條女子,整齊的劉海,短短的剪髮,半掩著清瘦的面頰,一雙杏形的眼睛向我流露著哀婉的表情。
我跑過去問母親:「她是誰?」母親看了照片,向父親瞥了一眼,說:「問你爸爸去!」
我又向父親跑過去問:「她是誰?」
父親看了照片,又看了看母親,問我:「從哪裡翻出來的?」
我說:「書。」
父親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說:「把她放回去!」
我把照片夾到書裡,堅持不懈地問:「她是誰?」
空氣凝固了,父母親無言地望著窗外。
乾娘跑過來,抱走了我。
我因為得不到回答而深感屈辱地大叫:「她是誰?」
父親和母親依舊保持著鐵一樣的沉默。
我從此對人間有了疑問,心裡蒙上了抹不掉的陰影,陰影裡躲藏著一個美麗而憂鬱的女子。我又多次偷看過那張照片,記住了照片上的每一個細節,包括她唇角左邊的一顆黑痣。乾娘發現我又在看她,慌忙跑過來說:「你咋又把她放出來了?又想叫你媽不高興不是!」每當我把她夾回書裡,總會感覺到她的寂寞和孤苦。很久很久以後,我聽見母親對小姨說,她是省城K女師音樂科的才女。父親在南陽同鄉會上聽她彈奏琵琶和古箏,竟聽得如醉如癡,潸然落淚。她也拿出自己保存的父親的小說集,請父親簽名。後來,就有人發現他倆出入公園或飯館。父親又有了她的照片,就把她藏在書中。她沒有力氣從書中走出來,那是一本很厚的書。
那天沒有拉警報。父親坐上老蔡的車出去了。
母親也牽著我的手出了小院。
屋簷下不見了八哥兒,它正在幽黑的門洞裡複習人類的語言:「劉響,劉響,胡辣湯,吃了沒有?哈哈,吃啦吃啦!古德毛寧,警報,他媽的警報,哈哈!」我沒有聽到「八格牙魯」,就為它打下了這條「蛔蟲」感到高興。
劉響從門洞裡跑出來,「孟老師,上哪兒?」
母親說:「跟上老蔡的車。」
劉響拉著車,奔跑在潘家湖、楊家湖中間的大道上。我看到了正前方的龍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龍亭。它坐落在空曠的湖岸上,由北向南虎視眈眈地俯視著整座古城。老蔡的車已經停靠在龍亭前邊。父親從車上跳下來,向龍亭後邊走去。劉響把車停放在老蔡身邊時,父親已經消失在龍亭的陰影裡。劉響伸長了脖子向龍亭後邊張望。
「看啥?」老蔡瞥了劉響一眼,「把車頭掉過去!」
母親牽著我的手走向龍亭。我覺得是走向一個威嚴的老人。龍亭的底座是一座陡然升起的小山。大殿高踞其上,遮住了半個天空。鴿群正從大殿上空掠過。鴿哨如泣如訴,顫顫地劃過藍天,融入白雲,消失在古城的一角。那是屬於我的第一支遙遠而感傷的兒歌。
我和母親在湖岸北邊的柳樹下止住腳步。低垂的柳絲如透明的窗簾映著血紅的殘陽,把我和母親隱藏在柳陰深處。在西邊草地上,父親和一個女子正在散步。他們背對著我和母親。但我可以看見,那是一個留短髮、穿黑裙的年輕女子。殘陽在父親和那個女子身上鍍了一道起伏不定的光環,勾勒出他們並肩遠去的輪廓。我來不及分辨她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子,她已隨著我的父親融入城牆的陰影。那是宋代的城牆,它後來抵擋不住鬼子大炮的轟擊,而首先受到傷害的是我的母親。母親的身子顫慄著,目送父親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城牆陰影裡遠去。我想大聲呼喊父親,母親卻把一顆辣味的糖果塞進我的嘴裡。母親的腹部已經隆起,我知道我將會得到一個弟弟。弟弟在母腹裡的心跳焦灼有力。
我和母親又坐上劉響的「洋車」回家,留下了老蔡。老蔡縮著腦袋,坐在車斗上噙著煙袋,漠然地望著空曠的湖面。我想他是在等候我的父親。劉響向我母親瞅了一眼,就架起車把,一聲不響地在回去的路上跑著,一路上沒有哼歌兒,氣喇叭也沒有叫喚。只有一面三角形小旗豎在車把上隨風翻捲。他對母親說,那是「人力車抗敵協會」的會旗,他是這個協會的會員。
父親回來時,天已黑了,母親卻「噗」地吹滅了燈。沉默使我感到了黑暗的沉重。黑暗中傳來父親的聲音:「我說過的,我只是與她道別。」沉默再次壓迫著我。父親又在黑暗中說:「不要多想了,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她也要隨學校出去逃難,現在只有戰爭。」
從此,「戰爭」作為一個壓倒一切的詞語儲入我的記憶,伴隨著一個神秘的女性。這個女性的影子時隱時現,籠罩著父親的一生。
緊接著,我就在母親的學校裡看到了「戰爭」。
那天傍晚,我蹭上劉響的「洋車」去學校接母親。學校卻變成了一座醫院,看不到一個學生。劉響帶著我走進校門,就呆了一下,說:「啊,傷兵!」我看到了一群肢體不全、軍裝上染滿血污的士兵。我的視覺第一次受到如此可怕的衝擊,如同來到另一個充滿恐怖的世界,滿眼都是變樣的人形。一條腿和半截胳膊的人,重疊地裹著繃帶而變得頭大如斗的人,渾身血污、面色蠟黃、目光滯呆的人,腦袋像豆芽一樣勾下來,沒有聲音、沒有表情地橫臥在操場裡,歪靠在牆壁上,如同被刀斧砍伐過、被烈火焚燒過、被野獸的牙齒啃嚙過而失去了知覺的一根根樹樁。
教室窗口裡卻傳來駭人的哭叫。劉響抱著我湊近窗口。我看見課桌已經並在一起,鋪上了白色的被單。一群頭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圍著哭叫的聲音忙碌。我忽地看見了一隻沒有血色的大手,那是一隻與人體分離的大手,連著一截沾滿血漬的胳膊,由一個白衣人用白瓷盤子托著,像是剛剛從樹樁上撅斷的一截樹枝,斷茬上掛著亂蹦亂跳的血絲。白衣人把這隻手丟在一個白色的搪瓷桶裡,手卻不願離去,又從桶裡伸出,青灰色的手指顫顫地扒拉著桶沿。一個少了半截胳膊的人正在大聲哭叫:「還給我,把手還給我,那是俺娘給我的呀!」劉響哭了。恐怖使我把臉頰貼在劉響的肩上,但在大桶後邊的牆旮旯裡,我又看見一堆與肢體分離的手和腳,血淋淋地堆在地上。我渾身發冷,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我把我的手交叉著夾到胳肢窩裡,覺得那裡並不安全,又急忙把手藏到背後。我看見一個戴著大口罩的人正向窗口走來,就踢著劉響說:「回家,我要回家!」我看見大口罩上有一雙母親的眼睛,就「哇」地大哭起來。罩在白帽、白大褂下邊的母親使我感到是另一個人,但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快走,不要嚇著孩子!」劉響把我抱走時,我掙扎著,向母親喊叫:「手,你的手?」母親伸出手說:「怎麼啦?我的手怎麼啦?」我看見母親的手還在老地方長著,只是戴上了橡膠手套。我又指著牆角,大哭說:「他們的手……死啦!」劉響抱著我離開了窗口,又呆立在操場上,格格地咬著牙巴骨說:「小日本兒,狗娘養的!」
劉響抱著我走出校門時,一群女子抬著幾副擔架急急跑來。我恍然望見了照片上的那個女子,她抬著擔架的一角,從我身邊一閃而過。一雙憂鬱的杏形的眼睛含滿了迷茫和焦灼。還有那顆顯眼的黑痣,正隨著喘息不已的嘴唇一起一落。
夜晚,我的手痙攣著,手指像雞爪一樣蜷起來。父親一拉我的手,我就驚叫著把手縮回來。父親把我抱到胡同口一家小醫院裡,醫生臉色陰沉,不知說了些什麼。回來時,母親正跟乾娘小聲嘀咕。乾娘說:「那是嚇住了!」乾娘拿著手電,掂起一把大掃帚,去到胡同口,又把我的花兜兜搭在掃帚上,手電一明一亮地照路,掃帚在路上扒著掃著,一邊往家裡走,一邊拖長聲音叫我的小名:
斑,斑,咱回家,小日本兒來了我打他,
大鬼兒、小鬼兒都不怕。
斑,斑,咱有手,
敢撿元寶敢打狗,
小日本兒叫咱牽著走,
「呼通」給他一磚頭。
乾娘嘴不使閒地念著小曲兒,一直把掃帚拖進了西屋,才把花兜兜揭下來蒙在我的身上。那一夜,乾娘用花兜兜裹著我,把我摟在懷裡,用她粗糙、溫熱的大手揉搓我的小手,半睡半醒地哼哼著「招魂」的小曲兒。我的手在乾娘的大手掌裡感到了安全,小曲兒撐起了火紅的幔帳籠罩著我,生命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醒來的時候是早晨。我看見乾娘的兒子來了。乾娘的兒子叫麥穗兒。乾娘說,那年夏天,她去地裡拾麥穗兒,肚子大了,不能彎腰,她就跪在地裡撿麥穗兒。只撿了半籃麥穗兒,肚子疼了,來不及回家,就在地頭上生下了這個麥穗兒。我見到麥穗兒時,他已經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大黑孩兒,進門就叫:「媽,我來接你回家!」乾娘吵他:「你喊叫啥,你想惹他哭是咋著?」麥穗兒就舉起一個柳條編的小籠子,在我頭頂上一晃一晃地逗我。我聽見蟈蟈兒「吱兒吱兒」地在籠子裡叫喚,就一跳一跳地追著麥穗兒抓籠子,總是差一點兒夠不著籠子。乾娘說:「對,你叫他多蹦蹦,多抓兩下,人長著手就得敢抓敢拿!」麥穗兒逗得我滿院子亂跑,乾娘又吵他:「行了,別逗他了,今天我不能聽見他哭!」麥穗兒就把小籠子遞過來叫我捧著,鑽到廚房裡舀了一瓢生水,仰著脖子喝了,又抓起大掃帚,「唰啦唰啦」地掃院子。父親正忙著往皮箱、網籃裡裝東西。母親捧著隆起的肚子走過來,「穗兒,你歇著,都到啥時候了,院子不用掃了。」乾娘說:「叫他掃,日子該咋過還得咋過!」母親說:「穗兒,兵荒馬亂的,你還記得你斑弟喜歡蟈蟈兒?」麥穗兒說:「俺家豆棵裡有的是。」乾娘接話說:「小日本兒再厲害,小蚰子兒照樣叫,不是麼!」
中午,乾娘在我脖子上圍了「圍嘴兒」,又要餵我吃飯。母親說:「他自己會吃了,不用管他,你跟麥穗兒好好吃一頓安生飯吧。」乾娘說:「叫我再餵他一回。」說著,眼圈兒就紅了。父母親都放下筷子,一聲不響地望著乾娘。那天吃的是餃子,餃子餡裡有麥穗兒帶來的薺薺菜。乾娘包餃子時,哼著一支好聽的兒歌:「薺薺菜,包餃子,小狗小狗咱倆吃。」乾娘用筷子夾起餃子餵我,每夾起一個餃子,都要先放在自己嘴邊吹了熱氣,再送到我的嘴裡。我吃得很香,不知道乾娘為什麼扯下頭巾擦淚。
午後,乾娘又把我抱到小西屋哄我睡覺。母親嗔怪說:「快四歲的孩子了,你還要抱他?」乾娘說:「你別管,我就是要抱他。」麥穗兒哥悄悄跟過來。乾娘卻叫他坐在小板凳上,靠著牆角打盹兒,又給我扇著扇子哼歌兒:「小狗小狗睡覺吧,小日本兒來了我打他!……」扇子越扇越輕,乾娘的聲音漸去漸遠,額頭上「噗」地熱了一下,有什麼東西落下來。母親說,乾娘把一切能夠給我的都給我了,最後給我的是一滴豆粒大的眼淚。
我醒來時,乾娘不見了,麥穗兒也不見了。只有小籠子還掛在窗欞上,孤獨的蟈蟈兒正在拉著鋸齒叫我。
次日,我就開始了童年的逃亡。
離開西小閣時,我哭鬧著要乾娘,哭啞了嗓子,發高燒昏迷不醒。母親說,我是找乾娘去了。老蔡換了一輛架子車,拉著我和蟈蟈兒。劉響也用「洋車」拉著他的老母親到鄉下避難。我依稀記得,人和車擁擠著出了胡同。劉響的八哥兒籠上套著一個黑布罩子,在車斗上不停地打著滴溜。劉響說,世道亂了,不能叫八哥兒看見聽見,免得亂了鳥心、髒了鳥口。八哥兒卻在黑罩子裡沙聲喊叫:「劉響,他媽的警報!」
七年以後,我們從陝西逃難回來。十一歲的我跟著十五歲的大哥找到了「西小閣」的小院。門樓變小了,房子變小了,樹也變小了,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小院陰沉著臉,已經不認識我。門樓裡增添了一盞紅燈籠,站著一個濃妝艷抹、手指間夾著一支煙卷的女人。她向我大哥的臉上吐了一個煙圈兒,我和大哥就從煙圈裡鑽出來,惶惶地折身而逃,拐到老蔡和劉響住過的門洞裡,那裡也換了主人,再也聽不見八哥兒的叫聲。
我和大哥在開封北郊的一個村子裡找到了麥穗兒。他已經變成大人,正騎在房脊上給他的草房補窟窿,看見我和大哥,就愣了一下,從房坡上跳下來,說:「是斑、是瑟吧?」他聲音變粗了,黢黑的臉上粘著泥漿和麥草,已經看不到生動的表情。大哥把一籃油饃槓子遞給麥穗兒。他默默接過去,低下頭說:「走,叫俺娘先吃。」他把我和大哥領到村外,在沙土窩裡走著,越過一道黃沙崗,來到一個小小的墳包前,把油饃籃放在地下,對墳包說:「娘,斑、瑟來看你了。」我和大哥都失聲哭起來。麥穗兒背過身子,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臉上淌著無聲的淚水。那天風很大,黃河灘上的黃沙鋪天蓋地撲過來,拍打著荒涼無助的村莊,小墳包上湧動著細細的沙浪,像乾娘臉上的皺紋。我聽見了蟈蟈兒在沙棘草裡的叫聲,是七年前的蟈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