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夢。不過,我肯定在睡著的時候,在某個時間點上,也會有形象和沒意義的斷片從我的潛意識中掠過。據說大家都這樣。但就算做過夢,我也好像從來記不住。據說沒人會這樣。所以我假定自己不做夢。
所以,那夜我被自己嚇著了:我發現自己蜷縮在麗塔的懷裡,喊著連我都聽不清的話,只依稀聽到被窒息的回聲,在棉被般厚厚的黑夜裡迴盪。麗塔清涼的手搭在我的前額,她低低地說:「好了,寶貝,我不會離開你。」
「太謝謝了。」我乾澀地說了一句。清清喉嚨,我坐了起來。
「你做了個噩夢,」她告訴我。
「真的?是怎麼回事?」我依舊什麼都不記得,除了自己的喊叫和一種模模糊糊的恐懼感慢慢襲向孤單無助的我。
「我不知道,」麗塔說道,「你使勁喊著,『回來!別丟下我。』」她清清嗓子。「德克斯特,我知道婚禮讓你覺得有壓力……」
「一點都不。」我說。
「但我想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她伸手握著我的手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大傢伙。不放棄。」她滑下來,頭抵著我的肩膀:「別擔心。我絕對不會離開你,德克斯特。」
儘管我對做夢沒什麼經驗,我也相當肯定自己的潛意識不是在擔心麗塔會離開我。我是說,我壓根沒想過她會離開我,倒不是說我對她有多信任。我只是從來沒想過這事。的確,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她願意和我在一起,所以關於離開的假設就更顯得撲朔迷離。
不,這才是我潛意識裡害怕的。如果因為害怕被拋棄而傷心地喊叫起來,我完全明白自己怕的是什麼——黑夜行者。我親愛的夥伴,永恆的伴侶,它陪著我穿過人生的波峰浪谷。夢裡懼怕的就是這個:失去這個一直陪伴我的生命,讓我成為現在的我,已經成了我人格的一部分的東西。
在大學犯罪現場,當它一溜煙逃跑並躲藏起來的時候,我受到了很大震動,後來證明那刺激比我當時意料到的還深。多克斯警官用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身體進行的出人意料並非常恐怖的亮相大概引發了我的恐懼感。我的潛意識發揮作用,把這些材料做成了夢。很清楚。精神科學常識,課本典型案例,沒什麼大不了。
可我怎麼還在擔心?
因為黑夜行者以前從來沒這麼退縮過,我仍然不清楚它這次怎麼會變成這樣。麗塔說是因為我緊張婚禮,真是這樣?還是因為大學湖畔的兩具無頭女屍把黑夜行者給嚇跑了?
我不知道,麗塔已經認定我是因為婚禮而焦慮,並在努力開解我,這是個很積極的舉措,看來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別的答案。
「來,寶貝。」麗塔輕聲說。
畢竟,在這張雙人床上也沒地方容我有別的舉措。
第二天早上,德博拉還在孜孜不倦地查找著大學無頭屍體的頭顱。不知怎麼搞的,風聲已經傳到新聞媒體,說是警局正在找失蹤的頭骨。本來對邁阿密來說,這種消息在報紙上佔的版面不會超過95號高速公路塞車的消息,可事實是有兩個人頭,而且是兩個年輕女子的人頭,這就有轟動效應了。馬修斯局長是那種喜歡拋頭露面的人,但即便是他也並不喜歡這故事所帶來的驚慌。
於是迅速破案的壓力便層層下達,從局長傳到德博拉,她又片刻不誤地將之傳遞給了我們。文斯·馬索卡相信自己能為德博拉破解這個謎團,只要他能找出是哪個古怪教派對這件事負責,整件事便可迎刃而解。於是,今早他把頭探進我的辦公室,臉上堆著一個大大的假笑,鏗鏘有力地說:「抗凍不累,金槍不倒。」
「不像話,」我說,「現在可沒時間開黃腔。」
「哈,」他說,帶著那可怕的假笑,「千真萬確。抗凍不累是和山特利教差不多,不過它是巴西的,康董佈雷教。」
「文斯,你說的沒錯。可問題是,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聽罷一頭衝進來,那樣子好像他的身體是脫韁野馬,而他的腿管不住上身。「他們的宗教儀式就是用動物的頭,」他說,「網上是這樣說的。」
「是嗎?」我說,「網上有沒有說這個巴西的玩意兒燒烤人肉、切頭,用陶瓷牛頭取而代之呢?」
文斯稍微委頓了一下。「沒,」他承認,但又挑起眉毛滿懷希望地說,「可他們用動物呀。」
「他們是怎麼用的,文斯?」我問道。
「噢,」他邊說邊環顧我的小房間,好像是想換話題了,「有時他們,你知道,把動物的一部分獻給神,然後他們吃剩下的。」
「文斯,」我說,「你是說有人把失蹤的頭給吃了?」
「不是,」他說,有點不高興了,跟科迪和阿斯特會有的反應一樣,「不過也有可能。」
「那可夠脆的,是不?」
「好吧,」他說,真生氣了。「我只是想幫忙。」他大步走出去,連一個微微的假笑都沒留下。
可是麻煩才剛開始。正像我那不請自來的夢境之旅所揭示的那樣,我的神經已經不堪重負了,現在又加上了個暴跳如雷的妹妹。文斯走開幾分鐘後,我的小小世外桃源就被再次打擾了。這次是德博拉,她咆哮著衝進我的辦公室,跟被一群馬蜂追著似的。
「走啊!」她衝我吼道。
「走去哪兒?」我邊問邊覺得這問題問得挺合理。可德博拉的反應好像是我剛剛在建議她剃個光頭,然後再把頭皮染成藍色。
「趕緊跟我走!」她說。我只得跟著她衝到停車場,上了她的車。
「我向上帝起誓,」她迅猛地開著車,一邊惡狠狠地說,「我還從來沒見過馬修斯這麼生氣過。現在全成了我的錯兒了!」她砸了一下喇叭以加重語氣,又急速繞過一輛貨車:「全都是因為哪個混蛋把人頭的消息透露給了媒體。」
「好了,德博拉,」我盡可能用平緩的語氣說道,「我相信人頭會出現的。」
「你他媽的說對了,」她說,差點撞上一個騎著自行車帶了一大堆廢舊鋼鐵的胖傢伙,「因為我能找出來那雜種屬於哪個教派,然後我非捻死他不可。」
我頓住了。顯然我那親愛的氣得發狂的妹子跟文斯一樣,也相信順著宗教團體的籐就能摸到那個兇手。「啊,好吧,」我說,「我們去哪兒找呢?」
她一言不發地把車開上比斯凱恩大道,在馬路邊的一個車位裡停好,下了車。我好脾氣地跟著她進了靈魂淨化中心,這兒有許多神通廣大的東西,從名字上看,有「整體療法」、「天然草藥」或「怡神香氛」,等等。
中心坐落在比斯凱恩大道的一個不大而簡陋的建築裡,這附近明顯是流鶯和毒品販子盤桓的地區。中心朝著街面的幾扇窗戶上都裝著粗大的鐵柵欄,門則更是壁壘森嚴地緊鎖著。德博拉在門上拍打了幾下,門轟轟地響起來。她推了推,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我們走進去,一陣甜得膩死人的熏香的氣味襲來,我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淨化工序先從我的肺部開始啟動了。透過煙霧,我影影綽綽看見一幅巨大的黃絲綢幡子掛在牆上,上書「人人合一」,並沒說明合為一個什麼。一張唱片在放著什麼,那聲音好似誰在使勁從過度服用的鎮靜劑裡掙扎著,過一陣子就要敲響一個鈴鐺。背景上有瀑布的聲音,那效果能讓我的靈魂在空中翱翔,如果我有靈魂的話。因為我沒有,所以整件事情在我眼裡顯得有些討厭。
當然了,我們不是來享受的,也不是為了淨化靈魂。我的警官妹子永遠都是公事公辦。她大步走向櫃檯,那兒站著一個中年女人,全身都穿著扎染衣服,看著跟用彩色皺紋紙做的似的。她的花白頭髮在腦袋上支稜八岔,而眉頭緊鎖。不過,那也可能是因為福如心至而愉快地皺起了眉。
「您需要幫助嗎?」她說,聲音沙啞,那樣子彷彿在說我們已經無可救藥了。
德博拉衝她亮了一下警徽。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那女人探身過來,一把奪過警徽。
「噢,摩根警官,」女人說,把警徽扔到櫃檯上,「看上去是真的。」
「你憑她身上的香味難道還判斷不出來?」我問。她們倆誰也沒對我的話表達出應有的欣賞,我聳聳肩,聽見德博拉嚴厲地開始了審問。
「我想請問你幾個問題。」德博拉說,伸手過去夠她的警徽。
「關於什麼?」女人問道。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德博拉也衝她皺起了眉。這看上去像在進行一場皺眉比賽,獲勝者將免費得到拉皮手術,從此把臉永遠鎖定在愁苦的表情上。
「有幾個兇手。」德博拉說道,那女人聳聳肩。
「兇手跟我有什麼關係?」她問。
我想為她的推理喝個彩,不過,我還是得記著自己站在警察這邊。
「因為人人合一,」我說,「這就是警察工作的精華。」
她轉而將皺著的眉頭衝向我,並飛快地眨著眼睛。「你是誰?」她問道,「讓我看看你的警徽。」
「我是她的後援,」我說,「以防她被誰下了咒。」
女人哼哼了一下,不過至少她沒衝我發難。「這地方的警察,」她說,「少不了會被人下咒。我參加過北美自由貿易區的示威,我可知道你們警察是幹嗎的。」
「也許吧,」德博拉說,「不過不跟我們一頭兒的話恐怕更糟,你能回答幾個問題嗎?」
女人又回頭望著德博拉,仍然皺著眉,聳了聳肩。「得,問吧。」她說道,「不過我可幫不了什麼忙。如果你越界,我會給我的律師打電話。」
「行,」德博拉說,「我們想找些線索,本地哪個宗教組織是用牛當祭物的?」
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女人幾乎要笑起來,但她及時忍住了:「牛?天哪,誰沒有呢。蘇美爾、克里特,所有那些文明發源地。多少人都拿牛當神敬拜呢。我是說,牛的老二不僅特別大,它們也的確有把子力氣。」
如果這女人是想讓德博拉難堪,那她可太不瞭解邁阿密警察了,我妹妹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你知道有哪個這樣的本地組織嗎?」德博拉問。
「不知道,」女人說,「什麼組織?」
「康董佈雷教?」我說,有點感激文斯教了我這個詞,「帕羅·馬優比?或者維卡?」
「講西班牙語的那幫,你得去第八街上的伊來瓜,我可不懂那些。我們賣過點貨給維卡的人,不過沒保人的話我可不會告訴你是誰。甭管怎麼說,他們跟牛沒關係。」她從鼻子哼哼了一下,「他們只不過光著身子站在艾瓦格雷茲濕地一帶等著天神附體。」
「還有別的組織嗎?」德博拉追問。
女人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是說,我知道城裡的絕大多數幫派,可我想不出來哪個跟牛有瓜葛。」她聳聳肩,「說不定是德魯伊特教僧侶干的,他們馬上該做春天祭祀了。他們以前殺人當祭祀呢。」
德博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什麼時候?」她問。
這次女人倒樂了,一邊嘴角翹起:「大概兩千年前吧。你稍微晚了一點兒,探長。」
「你還知道別的能幫我們忙的事情嗎?」德博拉問。
女人搖著頭說:「幫什麼忙?誰知道哪個神經病讀了亞歷斯特·克勞力1的書而他又正好住在奶牛場。我怎麼知道?」
德博拉看了她一會兒,好似在琢磨她是不是已經討厭到了該被抓起來的地步,然後顯然是不打算這麼幹。「謝謝,打攪了。」她說著,把名片放在櫃檯上,「要是你想起來什麼有用的信息,請給我打電話。」
「噢,行啊。」女人說道,看都沒看名片一眼。德博拉又盯了她一眼,然後走出大門。女人看著我,我衝她笑笑。
「我真的挺喜歡蔬菜的。」我說著,沖女人做了個和平的手勢,跟著我妹妹出了門。
「真夠傻的。」德博拉一邊大步流星地走向她的車子,一邊說。
「噢,別這麼說。」我說道,確實是真心的,我就不會這麼說。當然了,這事的確幹得挺傻,可要是說出來,德博拉能把我的胳膊擰成醬紫色。「起碼,我們排除了幾個可能性。」
「是啊,」她挖苦地說,「我們知道起碼不是一堆裸奔的人幹的,除非他們兩千年前就干了。」
她的話的確有道理,但我把讓周圍的人積極健康地生活當成我的天職。「這總算是個進展,」我說,「我們要不要去第八街查查?我給你翻譯。」儘管在邁阿密土生土長,德博拉卻非得選了法語來學,她的西班牙語連點菜都夠嗆。
她搖搖頭。「浪費工夫。」她說,「我會讓安傑爾去打聽打聽,但肯定沒什麼用。」
她是對的。安傑爾那天傍晚回來,拿著一根很漂亮的蠟燭,上面有一段西班牙語的聖裘德的經文。但除此之外,他的第八街之旅一無所獲,正跟德博拉預言的一樣。
我們兩手空空,除了兩具屍體之外,還是無頭的,只有沮喪的心情。
轉機馬上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