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鮮血飛濺的犯罪現場本該是我放大假的時候,但我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我四處搜尋了一陣,從膠帶附近進進出出,卻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德博拉好像也跟我沒什麼好說的,這讓我感覺很孤單、無聊。
一個正常人發點小脾氣會被原諒,但我不是正常人,所以我沒這個權力。也許我得該幹嗎幹嗎,想想那些重要的值得我關心的事情,孩子、餐飲策劃、巴黎、午餐……有這麼多事呢,難怪黑夜行者有點意興闌珊。
我又看了一眼那兩具烤糊了的屍體。她們沒有變得更邪惡,仍然是死的。可是黑夜行者依然沉默著。
我走回德博拉站著的地方,她正在和安傑爾說話。他們一起期待地看著我,可我什麼見解也提供不出來,這讓我顯得非常不酷。我使勁繃著不讓自己臉色變綠,正在這時,德博拉從我肩膀上望過去,哼了一聲說:「真他媽是時候。」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輛警車剛剛停穩,一個全身雪白的男人下了車。
邁阿密地區山特利神甫駕到。
我們的城市一直有任人唯親的風氣,腐敗起來更是會讓「特威德老大」眼紅1。每年都有幾百萬美元花在憑空捏造出來的咨詢費上,大把預算超支,工程遲遲沒動靜,因為已經包給了某人的丈母娘。還有的錢花在了造福一方百姓的重要事物上,比如給政客的超級粉絲購買豪華汽車。所以,這樣一個城市提供薪水和福利給山特利神甫是太正常不過了。
但讓人驚訝的是,他自己掙錢。
每天日出之時,神甫會出現在法院,他往往會撿到一兩隻祭祀用的小動物屍體,他們的主人殺掉它們為自己懸而未決的重要官司祈福。沒有哪個正常的邁阿密居民會去碰這些玩意兒。當然這些小動物的屍體暴露在邁阿密的司法大殿前總是很不雅的,於是神甫會弄走這些祭品,還有人們丟棄的瑪瑙碎片、羽毛、珠子、護身符和圖片,他會小心不觸犯奧力沙——山特利的指引之神。
不時有人請他去為重要場合作法,比如為某個以低價勝出的過街天橋工程祈福,或者給「紐約噴氣機」下咒1。這會兒出現在現場,肯定是被我妹妹德博拉請來的。
神甫是個年約50歲的黑人,6英尺高,留著很長的指甲,腆著一個大肚子。他穿一條白褲子,一件白色古巴襯衫,足登涼鞋。他步履沉重地走下警車,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耐煩,好像一個政府小文員重要的文件歸檔工作被半道打斷了。他邊走邊從襯衫下面摸出一副黑色玳瑁框眼鏡。他戴上眼鏡走到屍體旁,等看清楚了眼前的東西,他死死地站住了。
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向後退去,眼睛卻依然盯著屍體。當退到大約30英尺之外時,他轉身走向警車,並鑽了進去。
「這是他媽的怎麼了?」德博拉說,我挺同意她對這情景所做的總結。神甫砰地關上車門,坐在前座,直勾勾地瞪著前方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德博拉嘀咕了一句:「靠。」便向警車走去,我好奇地跟著。
我走過去時,德博拉正敲著副駕駛一側的車窗玻璃,可神甫仍然紋絲不動地呆視前方,牙關緊咬,面色嚴峻,假裝沒注意到德博拉。德博拉再用力敲,他搖搖頭。「把車門打開。」她說著,語氣好像在說「繳槍不殺」。神甫更使勁地搖頭,德博拉更用力地敲窗。「開門!」她說。
最後,他搖下車窗。「這事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說。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德博拉問他。
他只管搖著頭。「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說。
「是帕羅·馬優比干的?」我問他。我一插話,德博拉瞪了我一眼,但我的提問很正常。帕羅·馬優比是山特利的一個神秘分支,儘管我對其幾乎一無所知,但在我自己的業餘研究中,一些非常殘忍的殺人案似乎和他們有關聯,這讓我覺得興趣倍增。
但神甫還是搖頭。「聽著,」他說,「這案子有名堂,你們不懂,也不會想知道的。」
「是不是和那些案子是一起的?」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可能。」
「你能幫我們什麼?」德博拉問道。
「我什麼也幫不了,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他說,「但我不喜歡這件事,我也一點都不想碰它。我今天還有別的重要事情,跟警察說一聲我得走了。」他搖起了車窗。
「靠。」德博拉說,她譴責地看著我。
「哎,我可什麼都沒幹。」我說。
「靠,」她又說,「你剛才說的是他媽的什麼意思?」
「我真的什麼都不清楚。」我說。
「是嗎?」她說著,看上去完全不相信,這可真是諷刺。我是說,我撒謊的時候大家總是信我,可當我真的一頭霧水的時候,我這親親的妹子卻死活不信我。神甫的反應好像和黑夜行者很一致,這在告訴我什麼?
我發現德博拉還在瞪著我,她的表情極度不滿,我沒法繼續我的深刻思考了。
「你找到失蹤的頭了嗎?」我問道,自己覺得這問題很中肯,「如果看看他對頭幹了什麼,也許能多瞭解些案子的線索。」
「沒找到,一隻頭也沒找到。我除了一個對我吞吞吐吐的兄弟外什麼也沒找到。」
「德博拉,真的,這種總在懷疑的表情對你的面部肌肉不好。你會長褶子的。」
「除了長褶子,說不定我還能捉住兇手。」她說著朝那兩具焦屍走去。
鑒於我已經沒什麼用處了,至少我妹妹是這麼認為的,我待在現場實在沒多少事情可做。我收拾起檢驗工具箱,從兩具屍體的脖子周圍取了少量黑色乾燥的痂塊,然後便打道回府。還有足夠時間吃午餐。
可是,唉,倒霉的德克斯特一定是被人在後背做了記號,所以麻煩總是接連不斷。我剛收拾乾淨桌面,準備投身到下班的洪流中時,文斯·馬索卡溜進我的實驗室。「我剛和曼尼談了,」他說,「他明天早晨十點能見我們。」
「這消息太棒了,」我說,「如果你說說誰是曼尼,他幹嗎要見我們,就讓這消息好上加好了。」
文斯看著我,好似有點委屈,那是我從他臉上看到的為數不多的真誠表情。「曼尼·波爾克,」他說,「金牌餐飲策劃。」
「音樂頻道的那個?」
「是啊,就是他。」文斯說,「那傢伙獲過所有大獎,還上過《美食家》雜誌。」
「噢,對,」我支吾著想拖延時間,希望能突然靈感迸發,讓我能逃避這可怕的命運,「一個獲大獎的廚師。」
「德克斯特,他真的特別有名。他能讓你的整個婚禮震了。」
「嗯,文斯,真棒,可是——」
「聽著,」他用堅定不移的語氣說,我還從沒見他這樣過,「你說過你會和麗塔談,然後讓她決定。」
「我說了嗎?」
「你說了!我可不答應讓你把這麼寶貴的機會給錯過了,尤其是我知道麗塔會特別喜歡這個的。」
我不知道他怎麼會這麼肯定。畢竟和這個女人訂婚的是我,我都不瞭解什麼樣的廚師才能讓她喜出望外,他又怎麼能知道。可是我這會兒也不想刨根問底他憑什麼知道麗塔想要和不想要什麼。又畢竟,一個會在萬聖節裝扮成香蕉女郎卡門·米蘭達1的男人想必比我更知道我未婚妻想要什麼樣廚師。
「好啦,」我說,打定主意採用拖延戰術,「這件事,我會回家和麗塔說的。」
「快點。」他說完走了。他走的時候並不是怒氣沖沖,但還是摔了一下門。
我收拾好桌子,出門匯入繁忙的車流中。回家路上,一個開豐田SUV的中年男人在我後面不知為什麼按起喇叭。五六個街區後他超過我,擦身而過時他扭動方向盤朝我靠近,我被他的虛晃一槍給逼得開上了便道。儘管我讚賞他的氣質,也樂意奉陪跟他干一架,但我還是老實開著車。沒必要跟邁阿密司機講道理,你只需放輕鬆,把暴力當樂子看。當然了,我對這個很在行,所以我只是微笑著衝他揮揮手,他猛踩油門以超過限速六十邁的速度消失了。
一般情況下,我覺得這種夜晚返家路途上的追殺是結束一天緊張工作的最好方式。目睹那些憤怒和想殺人的慾望總能讓我放鬆神經,讓我有一種重返故鄉的感覺。可是今夜我卻很難調動起愉快的心情。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有這種反應,可是事實上,我很憂心忡忡。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只不過是黑夜行者在那個兇殺現場對我使用沉默策略。以前從未這樣過,我只能相信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那可能威脅到德克斯特的生命。可到底是什麼?而且我又怎麼確定真有這麼回事?我連黑夜行者本身是什麼都不知道,除了它總是在那裡給我提供靈感和意見。我們以前也見過燒焦的屍體和很多陶瓷製品,從來沒有這麼異常的反應。是因為兩個東西組合到一起了嗎?還是完全巧合,和我們看到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越想越糊塗,車流則一如既往地在我周圍呼嘯而過,帶著那讓人感到寬慰的殺戮精神。於是當我到麗塔家時,我幾乎已經讓自己放下心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麗塔、科迪、阿斯特已經在家裡了。麗塔離家比我近多了,孩子們則是從住家附近公園的課外活動下學回來,所以他們已經至少用了半個小時來養精蓄銳,等著折磨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神經。
「新聞上播著呢。」我打開門,阿斯特便小聲說著,科迪則點著頭用他溫柔而沙啞的聲音說:「噁心。」
「新聞播什麼呢?」我邊說邊從他們身邊擠過去,小心不踩到他們。
「你燒的!」阿斯特衝我絲絲地說,科迪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似乎帶點譴責的意思。
「我什麼?我把誰——」
「那兩個在學院裡被發現的人。」她說。「我們可不想知道那個。」她強調,科迪又點點頭。
「在——你是說大學,我可沒——」
「大學就是學院,」阿斯特用十歲女孩所特有的自信說道,「我們覺得燒人實在太噁心了。」
我忽然明白他們從電視上看見了什麼——犯罪現場報道,我今早剛從那裡兩具焦屍上取過烤焦的血樣。看樣子,僅僅因為他們知道我曾在那夜出去遊玩,就斷定我就是為幹這個出去的。即便黑夜行者沒隱退,我自己都覺得這的確是太噁心了,他們認定我會幹出這種事情,這讓我非常生氣。「聽著,」我嚴厲地說,「那不是——」
「德克斯特,是你嗎?」麗塔尖著嗓子從廚房喊。
「我也不能確定,」我喊回去,「讓我查查我的身份證。」
麗塔喜滋滋地衝出來,我還沒來得及自衛,她就一把緊緊摟住我,明顯是想要把我擠死。「哈,帥哥,」她說,「你今天過得好嗎?」
「噁心。」阿斯特小聲說。
「特別棒,」我說,掙扎著喘氣,「今天每人都看了夠多屍體。我也用過了棉花棒。」
麗塔做了個鬼臉:「呃。那可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該當著孩子們說這個。他們做噩夢怎麼辦?」
如果我是個絕對誠實的人,我會告訴她,她的兩個孩子不大會自己做噩夢,倒是更有可能給別人帶來噩夢。但因為我完全沒必要說出這個真相,所以我只是拍拍她說:「他們每天從卡通片上看到的都比這些要糟糕多了,是不是,孩子們?」
「不是。」科迪說。我驚訝地看著他。他幾乎從不說話。此刻他不僅開口說話而且還針對我,這讓人有點不安。事實上,這一整天都過得非常彆扭,從黑夜行者今早被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走,到文斯關於廚子的長篇慷慨陳詞,現在又是這個。到底有什麼黑暗而可怕的事情在發生?還是我的光環消失了?要麼是我流年不利跟誰犯了沖?
「科迪,」我說,很希望我的聲音裡帶出傷心的味道,「你不會因為這個做噩夢的,是不是?」
「他從不會做噩夢。」阿斯特說,好像每個大腦沒受傷害的人都應該知道這點,「他從來什麼夢都不做。」
「那很好。」我說,因為我自己幾乎就從來都不做夢,而且似乎我同科迪的共同點越多越好。但是麗塔一點都沒明白這其中的玄機。
「好了,阿斯特,別犯傻了,」她說,「科迪當然做夢,每個人都會做夢。」
「我不做。」科迪堅持說。他這會兒不僅在針對我們兩個人,而且他打破了自己沉默寡言的傳統。儘管我自己沒有感情,但對科迪還是生出一種喜愛的感覺,想湊過去跟他站在一邊。
「不做夢對你是好事,」我說,「甭管那些。人們誇大了夢的作用,它只會讓人夜裡睡不安穩。」
「德克斯特,其實,」麗塔說,「我不認為我們應該鼓勵他這樣。」
「我們當然應該。」我邊回答,邊對科迪擠擠眼睛,「他在展示怒火、勇氣和想像力。」
「我沒有。」他說,我幾乎要為他的語言功力大長而驚歎了。
「你當然沒有,」我放低聲音對他說,「但我們得對你媽媽那麼說,不然她會擔心。」
「我的老天爺,」麗塔說,「我不管你們倆了。去外面玩兒吧,孩子們。」
「我們想和德克斯特玩兒。」阿斯特撅著嘴說。
「我過幾分鐘就來。」我說。
「你最好快點。」她惡狠狠地說。他們消失在通往後院的過道盡頭。他們走後,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慶幸那平白無故而惡毒的攻擊終於暫時過去了。當然,我本應該知道這事會發生。
「到這邊來。」麗塔拉著我的手坐到沙發上。「文斯剛來過電話。」她說。
「是嗎?」我說,想到他可能會對麗塔說什麼,我突然感覺到危險襲來,「他說什麼了?」
她搖搖頭:「他挺神秘。他說我們一談完就馬上告訴他。我問他要談些什麼,他卻不肯說,只說你會告訴我。」
我使勁忍著沒又說一遍那句白癡般的過場白「是嗎」。老實說,我承認我的腦子已經成了一鍋粥,一邊嚇得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一邊想著逃走之前得提著我的一小口袋玩具去拜會一下文斯。但在我能做出清醒的選擇之前,麗塔繼續說:「說實在的,德克斯特,你能有像文斯這樣的朋友真幸運。他特別重視做伴郎這個任務,而且他的品位相當好。」
「還相當貴。」我答道,差一點又說出那個近乎丟臉的「是嗎」。可這話剛一出口,我就意識到錯得更離譜,因為麗塔整個人都像聖誕樹那樣神采飛揚起來。
「真的嗎?」她說,「噢,我覺得他像。我是說,品位和價錢往往是如影相隨的,不是嗎?一般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是,但問題在於你得付多少錢。」我說。
「付什麼?」麗塔說。然後我就卡住了。
「啊,」我說,「文斯有這個離奇的想法,他想讓我們用他的『南方海岸名廚』,那傢伙非常貴,是給很多名人聚會一類的場合做宴會的。」
麗塔拍了一下巴掌,手停在下頜,一臉的開心表情。「不會是曼尼·波爾克吧!」她喊道。「文斯認得曼尼·波爾克?」
說到這裡,一切已經見了分曉,但不屈不撓的德克斯特不會不戰而敗,哪怕自己已經奄奄一息。「我說沒說過他很貴?」我帶著希望說。
「噢,德克斯特,你不能在這種時候擔心錢的事情。」她說。
「我能。我擔心呢。」
「可是如果能請到曼尼·波爾克,就不該計較錢。」她說,聲音裡有種讓人訝異的驚訝。我以前可沒聽見過她這樣,除了她對科迪和阿斯特生氣的時候。
「是的,可是麗塔,」我說,「在餐飲上花特別多的錢,太不理智了。」
「理智和這事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說道,而且我衷心同意她這句話,「如果我們能請到曼尼·波爾克做我們婚禮的餐飲策劃卻不請,那我們一定是瘋了。」
「可是……」我說,隨即停了下來,因為花巨款用小餅乾配手繪苦白菜,再加上德國酸芹菜汁,最後做出詹妮弗·洛佩茨的造型來,這事本身就是奇蠢無比的。除此之外,我都想不出別的說辭。我是說,難道那些理由還不夠?
顯然不夠。「德克斯特,」她說,「我們會結婚多少次呢?」即便是我這麼不靠譜的人還是懂得必須死忍著不說出「起碼兩次,就像你」,我覺得這話還是不說為妙。
我飛快地轉換了進攻路線,用我這麼多年悉心研究努力學習模仿人所學來的技巧說道:「麗塔,婚禮的重要部分是我將戒指套在你的手指上的那一刻。我不在乎之後吃什麼。」
「說得真甜,」她說,「所以你不介意我們雇曼尼·波爾克了?」
我又一次還沒搞明白自己的立場就輸了辯論。我覺得口乾舌燥,肯定是因為我大張著嘴巴太久,大腦則拚命掙扎著想弄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還想說點聰明話來挽回敗局。
可是一切已經太晚。「我給文斯打電話,」她說道,然後探身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噢,這真讓人興奮。謝謝你,德克斯特。」
唉,好吧,誰讓婚姻就意味著妥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