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即便是如麗塔所描繪的那種輝煌計劃,生活也不會全是慶祝和享樂,還有大把的工作要去幹。而且如果不盡力工作的話,德克斯特什麼也不是,所以我總是勤勤懇懇地工作。過去的兩周,我正致力於給一幅全新的作品添上最後畫龍點睛的一筆。這次處於我關注焦點之中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繼承了一大筆錢,並顯然把這筆錢用於某種很討厭的殺人嗜好上,讓我都巴不得希望我也能很有錢。他叫亞歷山大·麥考雷,不過他管自己叫「贊德爾」,這在我看來有些幼稚,但或許這正是關鍵。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多金嬉皮,從來不幹正經事,全情投入,耽於享樂。如果他在挑選受害者時的品位稍微好那麼一點點,都能讓我感覺開心點兒。
麥考雷家族的錢來自於他們養了很多牲畜。贊德爾頻繁出入城裡的貧困區,向無家可歸的窮人們施捨錢財。據某篇煽情得催人淚下的報道說,他偶爾還會挑個把窮人帶回自己在農場的家,給他們工作干,以示鼓勵。
當然,對於慈善精神,德克斯特總是欣賞的。但實際上,我之所以對它感興趣,是因為這種善行往往毫無例外地警示著有某種邪惡的勾當,藏匿在特蕾莎媽媽面具下悄悄進行。我並不懷疑在人性深處有善,以及對同類的慈愛關懷。當然有這回事。我是說,我肯定它的存在,只是我從來沒見過。因為我既沒有人性也沒有人心,我只好依靠我的經驗。而經驗告訴我,愛心從家庭開始,也往往被扼死在那裡。
所以,當我看見一個除了年輕、富有、漂亮之外,別的方面都顯得挺正常的人為被這個世界欺壓和淘汰的人群揮霍錢財時,我很難被這種表面上的利他精神所打動,不管那看上去多麼美好。畢竟,我自己就很善於裝出一副可愛而無辜的樣子,可我們都知道那有多麼真,對吧?
我用自己的標準來觀察贊德爾,很開心地發現他並沒什麼例外,除了格外有錢。他繼承的錢讓他變得有些不拘小節。我發現了一些數據詳盡的稅單,表明他在農場的房子因為沒人居住而閒置著。很顯然,不論他把他那些髒兮兮的朋友帶去了哪兒,都不可能讓他們過上健康而幸福的農場生活。
更合我意的是,我發現不管他們隨著新朋友贊德爾去到何方,都是光著腳的。在他考羅蓋寶市可愛的家裡,有一個專門的房間,在那裡贊德爾保存著一些紀念品,用非常複雜昂貴的鎖保護著,花了我差不多整整五分鐘才鼓搗開。保存這些東西,對一個壞蛋來說是件很愚蠢、很冒險的事,我非常懂得這點,因為我自己就在這麼做。不過即使某天哪個勤奮的調查員發現了我的紀念品小盒子,他也只是能看到一些載玻片,每片上面存著一滴乾涸的血滴,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沒人能夠證明這些血滴和任何罪惡的勾當有關聯。
贊德爾可沒這麼聰明。他從每個受害者那兒留下了一隻鞋,他滿心以為一大筆錢和上了鎖的門就能保住他的秘密。
真夠嗆。難怪壞蛋們都名聲不好,這簡直太傻了。鞋嗎?這麼不聖潔的玩意兒?我盡量讓自己對別人的癖好保持寬容理解,可這回有點太過分了。一隻汗津津、黏答答、20年高齡的球鞋能有什麼魅力?而且把它們就那麼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簡直是侮辱。
當然,或許贊德爾覺得一旦被逮住,他能花錢買到世上最好的法律服務,到頭來肯定只會讓他做做社區服務了事。有點諷刺的是,這整件事情正是以服務社區為幌子開始的。可有一件事是他沒想到的,那就是不是被警察逮住,而是落入德克斯特手裡。對他的審問只會在黑夜行者的交通法庭1里進行,沒有律師在場——儘管我希望有一天能逮住個把——一經裁決,不得上訴。
不過,一隻鞋真的算證據充分嗎?我不懷疑贊德爾有罪。即便在我盯著鞋看的時候,黑夜行者並沒有在一旁高唱詠歎調,我也很清楚這些藏品的意義。如果讓他由著性子來,贊德爾還會收集更多的鞋子。我相當有把握他就是壞蛋,而且非常渴望和他來一場月夜傾談,給他一些尖銳的忠告。但我必須絕對肯定——這就是哈里準則。
我總是遵循哈里定下的嚴謹規則。我那做警察的養父,他教我成為今天謙虛謹慎的我;他教我怎麼讓犯罪現場保持整潔,那種整潔只有警察才能做到;他還教我用同樣一絲不苟的精神來挑選舞伴。哪怕有一絲不確定,我都不能把贊德爾叫出來一起跳舞。
那麼現在呢?憑他那些鞋子展品,世上沒有法庭能證明贊德爾有罪,頂多說他有不大衛生的戀物癖而已。可是世上也沒有一個法庭能像黑夜行者那樣做出專家級的證詞,用那柔和而急迫的內心低語發出採取行動的指令,而且,它從來沒失誤過。有它在耳邊絲絲說著,我很難保持平靜和不偏不倚。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贊德爾找來,跟我跳那最後的舞蹈。
我很確定自己的想法,但也清楚哈里會怎麼說。光想是不夠的,最好親眼看到屍體,以確保萬無一失。贊德爾已經費勁巴啦地把它們都藏了個嚴實,讓我找不著。沒有屍體,再想也沒用。
我返回頭,重新審視自己的研究結果,想看出他可能把屍體藏在哪裡。他家是肯定不可能的。我去過那兒,除了看到一個鞋子博物館以外沒發現其他線索,黑夜行者通常很善於辨認出收藏屍體的地方。另外,房子裡沒有放屍體的地方——佛羅里達的房子沒有地下室。他的房子左右還有人家,他不可能在後院挖坑或扛著屍體進門而不被察覺。和黑夜行者一番短暫交談後,我相信一個把他的紀念品收藏在核桃木展示櫃裡的人,會把殘局收拾得很乾淨。
農場上的房子有很大可能性,但我去那裡飛快查看過,卻一無所獲。很明顯,那裡已經年久失修,連門前的車道都長滿了荒草。
我繼續深挖。贊德爾在茂宜島1有一個公寓,可那太遠了。他在北卡羅來納有幾英畝地——有點像,可是帶著屍體驅車12個小時則比較不可能。他持有一個公司的股份,那個公司打算開發佛羅里達角南端的叫多羅嶼的小島。但公司所在地自然不可能,太多閒雜人等游來逛去,會隨手翻騰出點什麼。我還記得自己前些年有一次試圖在多羅嶼上岸,看到那裡有荷槍實彈的警衛四處巡邏,閒人免進。一定是另外的地方。
在贊德爾的眾多資產中,只有一樣似乎有點意思——他的船,一隻45英尺2長的香煙船3。我憑以前和某個壞蛋打交道的經驗,知道船是丟棄廢物的得力工具。只需將屍體拴上重物,從船舷上翻過去,就可以跟它揮手說拜拜了。乾脆利落,不慌不忙,不留痕跡。
這讓我沒辦法拿到證據。贊德爾的船停在椰樹林最隱秘的私家港口,叫皇家海灣遊艇俱樂部。他們的保安措施非常嚴密,光憑萬能鑰匙和微笑,德克斯特可混不進去。那是給頂級富豪提供全套服務的海港,在你駕船歸航後連繫船帆的繩套都為你清洗乾淨並上光打蠟。你甚至不用勞神自己給船加滿汽油,只需事先打個電話就一切妥當,甚至冰鎮香檳都在駕駛艙準備好了。還有容光煥發滿臉笑容的武裝警衛日夜待命,他們對貴賓們彬彬有禮,對膽敢爬上柵欄的不速之客則會拔槍射擊。
船無法接近。我已經完全確信贊德爾就是用它拋棄屍體的,連黑夜行者也這麼認為,這更有說服力。但就是沒辦法上船。
想像中的情景讓人難受和沮喪:贊德爾帶著他最新的戰利品,戰利品被整齊地綁著放在鑲金邊的冰櫃裡;他得意揚揚地給碼頭管家打電話,吩咐給船加滿油,然後兩個咕咕噥噥不知所云的保安將冰櫃抬上船,畢恭畢敬地揮手道別。我卻不能上船,不能證明這一切。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哈里準則不允許我往下進行。
即便我有十足把握,又能怎麼樣呢?我可以在他下次作案的時候把他當場抓住。可沒法確切知道那是什麼時候,也不能一直盯著他。我得不時去上班點個卯,還得在家裡做足樣子,做所有為維護正常形象該做的事情。這樣的話,後幾周的某一天,如果慣例還管用,贊德爾會給碼頭管家打電話讓他備船,然後……
然後碼頭管家會將他的船務活動清楚地記錄下來,因為管家是富人俱樂部的敬業僱員。比如加了多少汽油,喝什麼牌子的香檳,用了多少玻璃清潔劑,他會把這些信息歸入一個名為「麥考雷」的文檔,存進電腦。
於是突然間我們回到了德克斯特的世界,黑夜行者在耳邊絲絲地肯定著,催我來到鍵盤前。
德克斯特是謙虛的,他甚至過分自謙。他十分清楚他的非凡天才的限度,不過即便我的電腦探索技巧有限,這極限迄今還從來沒出現過。我坐下來開始工作。
不到半小時,我就侵入了俱樂部的電腦,找到了記錄。果不其然,那裡有著無比詳盡的服務記錄。我查閱著贊德爾最熱衷的一個慈善組織董事會記錄,叫「世界同心神聖之光」的,位於在黎波提市郊。2月14日,董事會愉快地宣佈魏頓·艾倫將從藏污納垢的邁阿密移居到贊德爾的農場,在那裡洗心革面,變成一個誠實的勞動者。2月15日,贊德爾駕船出航,用掉了35加侖1汽油。
3月11日,泰倫·米克斯被賜予相同的好運。3月12日,贊德爾駕船出航。
如此下去。每當一個幸運的流浪漢被挑中去過那快樂的田園生活後,贊德爾便在24小時之內預訂出海服務。
儘管仍沒親眼看見屍體,但哈里準則便是在制度的空隙之間建立,在絕對公正而不是絕對完美的法律的庇護下實施的。我肯定,黑夜行者也肯定,這便足夠讓大家都滿意了。
贊德爾將會有一個不一樣的月夜航行,而他的錢並不總能確保他不在陰溝裡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