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水稻已經全部收割完畢。嵌在荒灘中的空蕩蕩的曬谷場上,陡然出現了十幾個高高的稻垛。遠遠地望去,那金黃色的龐然大物,猶如一座座古代的石砌建築。矗立在一望無際的平坦的田野當中。中午,高大的稻垛會白得晃眼,放射出碑石的光芒。傍晚,它們又轉換成柔和的桔紅色,仿佛它們是一團團雲霞,會漸漸融合進青色的暮靄裡。
而田野上、荒草灘上、林帶地的雜樹林裡,全是一片坦蕩的、毫無保留的、透明的光輝。大自然成熟了,於是她願意將自己纖毫畢露地呈獻在人們眼前,從而也就把整個世界擁抱進她的懷裡。收割了水稻、玉米、黃豆等秋作物的田地上,散放著牛、羊、馬匹,連白的、黑的豬也到處用它們的長鼻子拱食撒下的糧食。蚱蜢隨著季節的變換,老氣橫秋地也由綠變黃,喳喳地在禾茬上跳躍,那聲音象火熱,象雨點。各家各戶的雞鴨,在天剛剛亮的時候就列著隊爭先恐後地跑來。到了中午,它們全吃飽了,臥在林帶地的蔭涼處梳理自己的羽毛。
黃土高原的台地,這片一邊毗鄰內蒙古沙漠,一邊緊靠著黃河的河套地區,起起伏伏的原野展現了有節奏的青春的活力。那旋律既開闊,又富有彈性,馬蹄敲擊在上面,奏出了不可遏止的熱情的鼓點。不,秋季不是個衰老的季節!那開始變白的針茅草、野茴香和蘆蒲,與楊樹和沙棗樹上尚未飄落下來的黃葉,宛如中年人發間的銀絲,那是深思與智慧的標志。一陣秋風從西邊的群山刮來,原野上所有的林草枝葉都颯颯地奮起抗爭,保衛自己的生命,保衛自己生存的權利。
炎夏已經過去,嚴霜還未降臨,黃土高原的田野美妙得象她豐滿的胸脯。沼澤和窪坑裡的水顯得異常寧靜,在蒲草和蘆草叢中,水面仿佛是凝固的晶體。我喜歡策馬涉過沼澤,讓四周濺起無數銀色的水花。水花灑在明鏡似的水面,把蔚藍的天擾得支離破碎。有時,我縱開坐騎,任它在草灘上狂奔一陣。然後,猛地一勒馬韁,使它揚起前蹄,指向高高的天空。此刻,彌爾頓《失樂園》中撒旦的吶喊就會在我耳邊響起:
……對最高權力者,
他們發出了怒吼;並用手中槍,
在他們的盾牌上,敲出戰斗的聲響,
憤憤然徑向頭上的天穹挑戰!
天空是透明的,雲是透明的,太陽明亮而溫暖,於是我也變得透明了。
“我親愛的牧人,我感覺得到你的變化。”大青馬在我胯下說,“你的鞭子是有力的;你的髓肌是有力的。你的血液裡羼進了原始的野性,你更接近於動物,所以你進化了。”
“是的。”我說,“所以我想走了,我要走了!我渴望行動,我渴望擺脫強加在我身上的羈絆!費爾巴哈長期蟄居在鄉間限制了他哲學思想的發展;我要到廣闊的天地中去看看!”
“難道這裡不廣闊嗎?”大青馬一躍而跨過溝坎,“你看這天,這田野,這草原……”
“這就是你不懂的了!我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要聽到人民的聲音,我要把我想的告訴別人。”
“那麼,你的那位妻子怎麼辦呢?”大青馬昂起了腦袋。
“我現在正考慮和她離婚哩!一則是我不能再連累她,二則是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總擺脫不了心理上的陰影。好了,別說話了,讓我們奔跑一陣!你聽這風聲。如果我閉起眼睛,我就會以為你是在空中飛翔,而你,就是一匹天馬了!”
自我從“半個人”變成一個完整的人,不再是“廢人”以後,一股火同時也在我胸中熊熊地燃燒起來。我感到我以前的一切行為,包括對她的諒解,都不是受過教育,有一定文化修養,遵循了先哲們的教誨所致,而是出於騙馬的懦怯。可恥的懦怯!我進入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她所布置安排的小家庭的舒適氣氛包圍著我,企圖使我溶解在裡面。但我卻想粉碎這一切。沒有獲得之前企盼著它,獲得以後卻要放棄;沒有進去的時候渴望進去,進去之後又向往著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我經常處在莫名的煩躁、妒嫉和悔恨之中,前面又有一個模糊的希望在引誘我。煩躁、妒嫉和悔恨只有在一次滿足之中才能平復。她給了我滿足。但滿足了之後又更加煩躁、妒嫉、悔恨,備受希望的折磨。
她在我身下扭動、呻吟,用手指和聲音撫摸我。她在別人下面也是這樣的吧?別人也在她身上得到過滿足吧?於是,我會突然亢奮起來,愛的行為變成了粗暴的報復……
“要是你覺著不公平,你也跟別的女人去睡幾次好了……”一天晚上,她忽然怯生生地這樣說。
“我不象你!”我打斷她的話,“你是什麼男人都可以的,我可不是什麼女人都行。”
“那你叫我咋辦呢?”她畏畏葸葸地想再鑽到我的懷裡。
“沒辦法,”我很冷靜地說,“我們是不會長的,遲早要離開。”
我對她的愛情夾纏著許多雜質;吸引力和排斥力合在一起,內聚力和擴散力也合在一起;既想愛撫她又想折磨她,既心疼她又痛恨她……互相矛盾的情感扭合在一起難解難分。這是一條兩頭蛇,在啃噬著我的心。
“去去去!”有時,我把她推到被子外面,只緊緊地裹住自己。“我現在從你身上都聞著以前你那些男人的氣味。”
她嚶嚶地哭了。這是從心底裡哭出來的聲音。屋子裡黑暗得和墳墓一樣。窗外那朦朧的深灰色的光,只是陰間的一片寒氣。我們在人世與陰間的交界上。這裡躺著兩個已經死去的活人,或是兩個活著的死人。沒有意識,沒有理性,沒有時間和空間,沒有過去和將來。只有現在,只有攪成一團無法辨別的感覺。不是感情,而是純而又純的、由神經的本能所接受的感覺。這種感覺瞬息萬變……
“好了,別哭了!你哭得人心煩。進來睡吧。”
“你剛剛說的是氣話吧?”她謹慎地問。
“嗯。人嘛,總是有氣的。沒有氣還是什麼活人?”
神經在顫動,如一張微風中的蜘蛛網。她積蓄夠了勇氣,柔聲地說:“咱們原先不是說過,過去的事情不提了嗎?”
“過去的事情不提!”我兀地又暴躁起來。蜘蛛網破裂了。“以後呢?結婚以後呢?我現在真懊悔,為什麼那時候我沒闖進來把你們兩個……”
“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她驚恐地一翻身跪在炕上。“我該死!我不好!我就這麼一次。我跟你坦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不行麼?”
“哼哼!你除了審訊員和勞改犯說的語言,還會說什麼話?”
可是,這句話卻猝然勾起多少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象電影的畫面一樣。原來我們都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啊!蜘蛛網在風中無力地飄蕩。我淒然地拍拍枕頭。“你睡下吧。”我說,“那時候……我……我只氣你不該跟他……你想想他是什麼人?跟我們是不同的……”
“嗯、嗯……”她抽泣著。“我該死!可是,你不知道,不管我跟過幾個人……可只有跟你……感覺不一樣。”
“你的感覺真是太敏銳了。”
“就是的!”她急於表白,“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說!你那些臭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翻過身去,把背對著她。“我只聽人說過,不要跟結過婚的女人結婚,因為她老是拿後一個跟前一個比較。”
“正是因為有了比較才……”她用小手指在我肩膀上輕輕地劃圈,一個圈連著一個圈,“覺得你好。”
“那不一定。你還可以一個一個比較下去。”
“真的!不是現在,是八年前。”她熱烘烘的鼻息吐在我光光的脊梁上。“在勞改隊的蘆葦蕩裡。那天,我就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
“幸虧我跟別人不一樣,不然我至少要加三年刑!”我冷冷地哼了一聲。“你說的話你自己大概都忘了吧。”
“那時候我說的不是真話……”
“我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算了吧,不要做戲了。睡覺!”
然而,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女人的眼淚是小溪的流水,幽幽的,平和的,無力的,卻能沖刷掉石頭堅硬的稜角。卵石,就是被女人的眼淚磨光的,並且,卵石也只有泡在女人的眼淚裡才變得晶瑩美麗。
“來吧。”我翻過身去說。
而這時,黑暗中在策劃著多少陰謀;多少詭計和逃避詭計的主意在靜悄悄地形成:白熾的燈光下在緊張地翻閱多少份人事檔案;鐵柵欄裡關押著多少待決犯:多少個廣場在連夜刷大批判文章;有多少人的頭發在這一刻變白……
雨來了!
在一望無際的坦蕩的田野上,雲來得特別快,雨來得特別快,因為中途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它們。秋季,又是一個多雨的季節,天說變就變。
雨在薄薄的烏雲還沒有遮住太陽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傾注下來。豆大的雨點象彈丸似地射向地面,沙土上砸出一片一片麻點。荒草灘上和田野上,頓時騰起塵土和水珠混合成的白霧。而風還在刮著。原野上出現了這樣的奇觀,明亮而溫暖的太陽從烏雲中放射出光芒,象金色的流蘇在空中飄拂;雨點,是穿透過陽光落下來的,於是每一顆雨點都帶著陽光的絢麗色彩:已經衰敗的蒲草、蘆葦、豬耳菜和牛旁,陡然變得異常生氣勃勃,顏色黃得可愛。
但是,馬群騷動起來。這是一場冷雨。冰涼的雨點砸在它們曬得發熱的身上如同挨了鞭子的抽打。我和“啞巴”兩面夾擊,努力想把它們圍到林帶地去。而它們被雨打得懵頭轉向,互相沖撞、互相擠壓。前面的馬蹄掀起的濕泥濺在後面的馬眼上,後面馬的前蹄又踏著前面的馬,就在這一剎那間,一匹兒馬駒驚了!
它脫離開隊伍,茫然不知所措地四處亂撞。這是頭烈性的馬駒,脖子上還掛著絆木。但正是這根絆木使它更為驚慌。它前腳不停地磕在絆木上,梆梆地發出木頭敲擊骨頭的清脆聲。它一定很疼痛,於是狂亂地又叫又跳。我縱開大青馬去堵截它,大聲吆喝它,而它一點不聽指揮,甩開我,一頭向馬棚方向闖去。
不能讓它跑掉!它要跑到谷場上去,就會把谷場糟蹋得遍地狼藉。
“這就是沒有騙它的緣故。”大青馬忙中偷閒地告訴我,“要是騙掉它,它就老實了!”
“快跑吧!”我抽了它一鞭子。“別廢話!”
“你忘了我和你曾經有過一場關於哲學的討論啦?”大青馬埋怨我。“啊,你跟原來不一樣啦!”
兒馬駒還死命往前飛奔。它畢竟沒有被騙掉,它畢竟是匹年輕的兒馬,它跑得雙大青馬快,已經快到谷場前面的那片楊樹和沙棗樹組成的防護林了。
“快!”我又抽了大青馬一鞭子。
可是,在兒馬駒剛要跑進防護林的當兒,從防護林陡地鑽出一個白色的人影,在蒙蒙的煙雨中伸開兩臂擋住它的去路。
“別那麼攔它!小心!”我喊道,“抓住它的絆木。”
馬駒仍是翻著四蹄往前跑,好象它前面沒有這個障礙,直直向白色的人影撞去。而這個人卻也矯健,等馬駒跑到跟前,一閃身,接著撲了過去一把抓住了絆木。
兒馬駒愣了愣,擺了一下細長的脖子,但還是倔強地跑著,只不過改變了方向,斜斜地向草灘上扎去。這個人死死地拽著絆木,一屁股坐在地上讓它拖著。那件當雨衣用的塑料薄膜從頭頂上掀了下來,我才認出她是香久。
“快!”我一夾大青馬,飛快地趕到馬駒旁邊,抓住了拴絆木的繩子,使它停止了下來。
“你怎麼跑來啦?”我跳下馬,一面“吁、吁”地用手掌安撫肌肉哆哆嗦嗦的馬駒,一面問她。
她站了起來,渾身沾滿泥水。她把那塊塑料薄膜揀回來,氣喘吁吁地說:“隊裡吹哨子,叫大家到場上去蓋稻子。我一看要下雨,給你拿了件衣裳就跑來了……管他娘的哩!曹學義瞅著我跑了也沒叫我。這會兒大伙兒都在場上忙哩……”她又興奮而自豪地盯著我的臉問:
“我行吧?啊,我行吧?……”
“你行你行!你是英雄!”
我忙著把馬駒胸前掛的絆木解掉,牽著它的韁繩跨上了大青馬。驟雨即將過去,雨點稀疏地成直線分布在四周。我們的衣裳已經淋濕了。
“上來吧。”我伸出另一只手接過她摟在懷裡的小包,又一把將她拽到馬背上來。
“到哪兒去?還不回家?”她在後面摟住我的腰問。
“雨快停了。‘啞巴’還在樹林裡,大伙兒在曬場上,我們這會兒回去不合適。”我撥轉馬頭說,“咱們也到樹林裡去避避雨。”
驟雨並沒有把林中的空地淋濕。半明半暗的清光裡充溢著清新的潮潤的氣息,還有一縷縷落葉的幽香。頭頂上,白楊、楊樹、槐樹和沙棗樹的枝葉縱橫交錯,密如華蓋。林地裡,野蒿和馬蓮草長得還很旺盛,仿佛它們藏在這兒能永遠躲過蕭瑟的秋風秋雨,鳥雀聚集在枝頭,嘰嘰喳喳的叫聲既驚恐不安,又十分興奮。它們在枝葉中跳來跳去,搖落下來大滴大滴冰涼的水點,劈劈啪啪地打在蒿草和馬蓮的葉子上,使林中的雜草更顯得蔥郁蒼翠。
“你快把衣裳換一換。”我在白楊樹干上拴住兩匹馬,把她用一個裝化肥的塑料袋帶來的衣裳扔給她。
“那你呢?”她耷拉著兩只胳膊站在草叢裡,披散頭發,一副傻樣子。
“我沒有滾一身泥巴。你看,我這兒、這兒還都是干干的。你快換吧,要不然會著涼的。”
“這兒有人嗎?‘啞巴’呢?”
“只有鬼!”我說“‘啞巴’在那片林子裡。”
她從塑料袋裡拿出我的襯衣,朝我嫣然一笑。隨即,毫不避諱我地將全身的衣裳脫得精光。我坐在一棵馬蓮草上,點著一支煙欣賞著她。
“你還很漂亮,”我說。
一會兒,她穿了我的襯衣站到我面前來,兩臂張開,輕盈地轉了一圈。“那你還老說要跟我離開?”她嬌嗔地說。
她很知道自己的優點。因為沒有生過孩子,又長年進行體力勞動,所以還保持著少女般的體型。又肥又大的衣服罩在她身上,使她顯得越發嬌小,越發年輕。她把濕漉漉的頭發攏在腦後,用小手帕束著。象剛沐浴過的一樣,滑潤的面孔上容光煥發,蕩漾著誘惑的笑意。我沒有回答她,站起來,扔掉煙卷,把她摟進懷裡。一霎時,我似乎摟的是一團雲,一團霧,一團空蒙的暖烘烘的蒸氣。那件肥大的衣服造成了如此美妙的觸覺!她順從地小心地躺到蒿草上。她的小腹溫暖而結實。我把臉埋在她圓滾滾的脖頸和肩膀之間。她的頭發、她的肌膚、馬蓮、落葉與泥土的氣味,混合成一種令人沉醉的芬芳。
一只甲蟲不知在什麼地方嗡嗡地叫。樹上又有幾片黃葉飄落下來。馬兒在輕輕地刨著蹄子,撲撲地噴著鼻息。所有喊喊喳喳的細微的聲音都如遙遠的波濤,一陣一陣地洶湧澎湃,好似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在一個固定節奏的背景上,兩支旋律交替出現,不斷反復……啊,原諒我吧,理解我吧!你能原諒我、理解我嗎?我永不安寧的靈魂又劇然地騷動起來;我耳邊總隱隱約約地聽到遠方有誰在呼喚。這裡是令人窒息的地方,這是個令人消沉的小村莊,就和你迷人的頸窩裡一樣。你賦予了我活力,你讓我的青春再次煥發出來,但這股活力卻促使我離開你!這次青春也不會是屬於你的……
一會兒,我們疲乏而舒暢地躺在蒿草上。
“你在想啥?”她問我。
“沒什麼。”
“什麼也沒有想?”
“嗯。”
“你想有個娃娃嗎?”她翻過身,用肘子支撐著地面。
我想起何麗芳告訴我的話,“想。”我說。
“那咱們抱一個吧。”
“為什麼要抱一個?你生一個好了。”
“咱們都多大歲數了!……”她說,“抱一個大一點的,省我們好幾年的事……現在農村裡窮得養活不起娃娃的有的是。咱們頂多花點錢。”
“哪來的錢?”
“我有!”她嘻嘻地笑了。
“算了吧!”我不想再為難她。“沒有孩子更好。”
“為啥?”她扳著我的肩膀問。“你總是想著不跟我過下去!沒有娃娃就沒有牽掛是不是?”
我沉默著。她烏黑的眼珠緊張地在我眼睛裡捕捉神情。但我不能閉上眼睛。林中,半明半暗的清光好似化開了一些,象一杯沖淡了的茶水。我見了鳥兒又鼓起了翅膀。我聽見只有在遼闊的空中才會有那樣響亮的鳥叫聲。大約是雨停了。
“我們生活在一個艱難的時代。”我說,“我不能盡父親的責任,不管是自己生的還是抱來的。一個好好的家庭,一夜之間突然妻離子散,連元帥的家也不能幸免,這樣的事我看得太多了。”我握住她暖烘烘的小手。“香久,現在不是象螞蟻一樣經營自己小窩的時候。”
“為啥?”她俯臥著,手托著下巴。兩腳朝天搖晃著。“你總是跟別人想的不一樣!他艱難他的!我們是穿的不如人,是吃的不如人?連‘啞巴’還養活一大股娃娃哩!咱們連一個都養活不起?我就不信!”
“這不是養活得起養活不起的問題。這是我本身穩固不穩固的問題。誰知道什麼時候再來個運動,又把我抓了進去。”
“把你抓進去咱們等你!”
我不禁笑了起來。“哎喲!你別忘了,你也是從那兒出來的!好了,咱們別爭了,什麼時候可以有個孩子,我會告訴你的。”
樹枝搖擺起來。我從縫隙中看到一點灰色的天空,一瞬間又消失了。兒串桔紅色的沙棗尚掛在枝頭,干癟的果肉裡卻飽含著水分,我嘴裡也覺得甜絲絲的。一些雨水從枝葉上滴落下來,在蓋著我們的塑料薄膜上結成晶瑩的水珠,象一個個有生命的物體,不住地滾動。我們的身體帖得這樣緊。我的生命偎依著你的生命;你的生命偎依著我的生命。我的熱情和你的熱情在一起燃燒才使我們銷魂。在一霎時我們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只有我們,我們!我們是一個整體;我們共有一個生命。這就是愛情的含義,愛情的內容,愛情的歡愉,愛情的唯物主義。但過了這一剎那我們之間卻有了縫隙,有了詭計,有了規避,有了離異的念頭。你要包圍我,我在脫出去。意識要反抗物質。愛情是一張溫暖的網,織成它需要你的耐性;而我的心就是那一只麻雀,你看它在那裡惶惶不安地跳躍。在空中,烏雲正在凶猛地翻滾,我們卻在它下面接吻、做愛,難道我們是地獄裡逃出的一對鬼魂?
“黑子回來了。”她呆呆地說。
“嗯。”
“我給你買了一樣好東西!”她又活躍起來,扒在我胸脯上說,“可我現在不告訴你!”
我並不急於知道,卻問:“那是什麼呢?”
“你猜猜。你早就想要的。”
“你猜不出。”我不記得我說過我想要什麼。
一只白胸脯喜鵲在我們上面喳喳地叫,漂亮的小腦袋不停地歪來歪去瞅著我們,仿佛它是個動物學家,在研究躺在它下面的兩個動物。
“好象我們有喜事哩。”她落寞地說。沉默了片刻,她又問:
“你每天晚上寫的是些啥?”
“沒什麼。”
“是日記嗎?”
“是的。”
“我們這個日子有啥記頭,每天都一樣。可我每天都看見你寫好幾張。”
我推開她,坐起來。“我告訴你,香久,不能跟任何人說我寫過什麼東西,連一點口風都不准露出去。懂嗎?”
她坐在草叢中,側著上身,用一種嬌媚的姿態攏著散開的頭發。“我懂。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她說,“可是,你少操那些閒心不好麼?你管它什麼‘資產階級法權’不‘資產階級法權’的!‘資產階級法權’關我們啥相干?”
“你看過我寫的東西了?”
“沒看過。”她說,“我看也看不懂,光看到一句啥‘資產階級法權’是高於封建啥啥啥的話。”
“看不懂以後就別看!”我站了起來。“好了,咱們穿衣服吧。天不早了。”
我們牽著馬鑽出樹林,驟雨初歇。天晴氣朗,西邊又透出一片金色的陽光,在鉛色的雲和黛青色的山巔之間。“啞巴”既懂事又傻,他早已把牲口趕到草灘上吃草去了。
“媽的!”我騎上大青馬說,“牲口吃了剛淋過雨的草要肚子疼的。來,上來!”
“我要坐在你前面,”她撒嬌地笑著。
“那象什麼樣子?還騎在後面。”
“那怕啥?倆口子,誰能管得著!我就是要叫別人看看!”
“來吧來吧!別討厭了!沒工夫扯閒話。”我把她拉上來,仍騎在我的後面。
“黑子一進村,就跟何麗芳抱著親嘴。她說,他們笑啥?北京街上的外國人就是這個樣子!”她嗔怪地說,“就你怕這怕那的!”
“外國人是外國人。”
走過了麥地,她又並無煩惱地歎了口氣:“唉,黑子說回去過國慶節就來,結果超了二十多天假,也沒人敢扣他一分錢,連說都不敢說他。這事要是擱在我們身上,哼!……”
“是呀,”我說,“你一定要記住:我們是什麼人呢,我們不但是外國人能做而我們不能做,並且連別的中國人能做的事我們也不能做的人。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駕!”我催動大青馬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