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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回來了,終於又回到這熟悉的小小的縣城。汽車站前面橫著全縣唯一的柏油馬路,那上面仍然蒙著層薄薄的黃塵,風一吹,就在商店、銀行和郵局門口打旋。馬路對面的那架彈花機仍然響著單調的繃繃聲,好像自他走後就沒有停過似的,汽車站門前仍然擁擠著賣醪糟的、賣油餅的、賣瓜子的農民;兩邊,仍然是東倒西歪的土房,有的門上還能看到古老的雕花門楣。那座新蓋的戲院仍然困在橫七豎八的腳手架當中,一群工人還在它四周忙碌著。
但是,他一下車,就有一種像是從降落傘落到地面的感覺,他的腳又踏著實地了。他愛這裡的一切,連同她的珊疵,就像他愛自己的生活,包括過去的痛苦一樣。
黃昏,他搭乘的馬車路過原來住的生產隊。殘陽正從西山上斜射過來,村莊和村莊裡的人們都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只有秀芝栽的兩棵白楊樹高聳在一片土房子的屋頂上面,靜靜的,一點也不搖曳,彷彿正對他全神貫注地凝望著一樣。牲口回來了,橫穿過土路,它們好像認出了他,呆呆地立在路兩旁,睜大眼睛望著他。馬車遠去了,它們才掉過頭,懶洋洋地向自己的圈棚踱去。
他的心裡泛起了一股溫暖的柔情。他想起臨回來之前父親和他的談話。那天晚上,父子兩人面對面地坐在沙發上。父親穿著絲質睡衣,傴僂著背,神情懊喪地抽著煙斗。
「這麼快就走嗎?」父親問他。
「是的,學校準備期中考試了。」
父親沉默了一會,又說:「這次我回來,看到了你,很高興。」父親雖然努力保持平靜,但下唇卻輕微地抖動著。「我發現你非常非常成熟了。這也許是你有堅定信念的緣故吧。這樣也好!人所追求的不過是信念。老實說,過去我也追求過,可是,宗教並不能給人什麼……」說到這裡,父親表示厭倦地揮了揮手,又繼續說下去,然而卻跳到另外一個題目上。「去年在巴黎,我看到一本英文版的《莫泊桑選集》,裡面有一篇一個國會議員和他早年生的兒子重逢的故事。那個兒子後來成了一個白癡。我看了,一晚上沒睡著覺。以後,我經常好像看到你一副淒慘的樣子站在我的面前。現在看到你這個樣子,我也放心了。你的確出乎我意外,你變得像一個,變得像一個……」變得像一個什麼,父親始終沒有想出一個恰當的概念,但是他從父親眼睛裡看到了欣慰的眼神。他覺得他們父子都對這次重逢和分別感到滿意,他們各自得到了各自需要的東西。父親在良心上得到了安慰;他在一個關鍵的時刻回顧了自己的半生,從而領悟到一點人生的意義。
太陽完全隱沒在西山後面了。她射出的幾束劍似的桔黃色的強光映著山頂的晚霞,又從晚霞上折射下來,散在山坡的草場上、山下的田野上、田野的村莊上,最後變成了一片柔和的暮色。離學校越來越近了,遠遠地已經能看到那中央操場,就像一泓明淨的湖水在泛黃的芨芨草灘中間。在晚風的吹拂下,他胸中的柔情也逐漸蕩漾開去,終於形成了一股暖流在他全身迴旋。他感到,父親說他有堅定的信念,並沒有真正理解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任何理性上的認識如果沒有感性作為基礎就是空洞的。在某些方面,在某些時候,感情要比理念更重要。而他這二十多年來,在人生的體驗中獲得的最寶貴的東西,正就是勞動者的情感。想到這裡,他眼睛濡濕了。他是被自己感動了:他沒有白白走過那麼艱苦的道路。他終於看到了學校。他家門口正站著幾個人向大路上這輛馬車眺望。秀芝圍的白布圍裙,在柔和而蒼茫的暮色中就像一點皎潔的星光。很快地,那裡人越聚越多,最後,他們看出了是他,全都向大路上奔跑。最前面的是一個穿紅衣裳的小女孩,她就像迸射出的一團火,飛也似的向他撲來。她越跑越近,越跑越近,越跑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