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任重的一席話,撩得書獃子心慌意亂,一晚上睡在單人床上輾轉反側、胡思亂想。他極力在腦海中尋找那個女人——陳淑貞的形象,似乎見過,又似乎沒見過。這個機械總廠有兩三千工人幹部,廠房沿著山溝逶迤下來,佔地長有幾公里,他到哪兒去找呢?他一點也沒想到在他背後還有針對他的政治活動,他的呆就呆在這裡。一宿無話,現在我們也去參加第二天一大早就由李任重提請召開的廠黨委會吧。五個黨委委員來了四個。王副廠長一聽說又是討論翻譯的事頭就疼:早已決定的事,有什麼必要還翻來覆去地討論?他借口快進入第四季度了,要作財務總結,沒到會議室去。
開始,李任重就說明了必須配備專業翻譯的必要性:讓趙信書去不但是當翻譯,還要去熟悉引進的機器,這對礦山機械化是大有好處的,何況,外國專家再三提出這樣的要求,廠方總不能置之不理。「我保證趙信書同志沒問題!」他慷慨激昂地說,「我已經親自調查過了:他確實丟了一個黑炮。這黑炮不是別的,卻是一顆棋子,象棋裡的棋子!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還認為,我們廠黨委對他的生活關心得很不夠。這個人,大家都知道,在礦山勤勤懇懇地干了快三十年,卻連個家都沒有。這……周圍的同志也應該替他操操心,給他一點溫暖吧……」
這個知識分子也有點書獃子氣,連翻譯問題帶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問題侃侃地談了十來分鐘,說到後來,他也發覺自己走了題,又把話拉回來,說:「總之,我提出還是讓趙信書去和漢斯一起工作,大家討論吧。」吳書記主持會議,當然要聽完大家的意見以後才作總結,這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坐在會議桌的主位上。鄭副廠長早就覺得應該讓趙信書來當翻譯,到外單位借人是多此一舉。什麼「黑炮」不「黑炮」
的!他知道趙信書此人即使幹壞事也幹不了大的壞事,至多和漢斯有點私下的財物來往,無非是交換中國的古董和外國的錄音機之類的玩意兒,那也沒什麼了不起,總比誤了生產上的大事好。但是,因為這個提案是李任重提出來的,他就執拗地不表態支持,靠在椅子上兩眼一會兒望望窗外,一會兒瞅瞅天花板。
會場靜默了一會兒,周紹文坐起來,兩手放在會議桌上,輕輕地咳了一聲,說:「對趙工,關心,我們的確是應該關心的。過去,我們對他是不夠關心的,嘖!今後……不過,關心不等於不搞清楚問題。正是為了關心他,更要把問題搞清楚。所以說,李廠長,你是不是能把調查的過程介紹詳細點呢?」
周紹文絕對沒有一絲惡意。由趙信書當翻譯和由馮良才當翻譯,對他個人都沒有一點利害關係。他只是從他主管的事情上出發,一定要把每個人的問題弄得水落石出而已。
李任重原原本本地把夜訪趙信書的經過敘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給他介紹對象的話。
「嗯——」周紹文皺著眉頭想了一想,臉上驀地展開一絲異樣的笑意。「那麼,這裡面就有兩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了:一,下棋是兩個人才能下的,你當時去的時候,房子裡並沒有別人,他為什麼要把丟了一個黑炮的象棋大明大白地擺在最顯眼的地方呢?二,一顆棋子值多少錢?李廠長說是木頭做的,我不會下棋,不懂那玩意兒,可我想一副木頭棋子至多值一塊多錢吧;一顆棋子,不管它是黑炮紅炮,就更不值錢了,他為什麼要花好幾毛錢打這麼份電報呢?嗯?」
他睜大眼睛,帶著疑問的笑意看看每一個人,像一個天真幼稚的孩子,希望大人能給他解答這兩個問題。三個人也困惑地看著他,連鄭副廠長的目光也從天花板上收了下來。李任重直眨眼睛:這兩個問題既沒有數據,又沒有資料可查,比任何技術問題都難回答。是的,一件生活上的小事一旦提到嚴肅的會議桌上來討論,它本身就無形中具有了嚴肅性和神秘性,誰也難以摸透——理性解釋不了非理性!
大家又像第一次、第二次討論翻譯的會上一樣,僵在各自的座椅上。最後,還是吳書記出來打圓場。
「哎——我看,老李,WC的安裝也快完成了,翻譯呢,也不用再換了吧。那個姓馮的大學生,不是也對付到今天了嗎?再把趙工換上去,他還要重新熟悉,也有困難。是不是?
啊,咱們……這就算了。趙工呢,今後咱們的確要多關心他,主要要從政治上關心,看他以後還有什麼新情況吧。啊,咱們這次會,是不是就到這裡?啊,大家還有什麼意見?」
李任重回答不了周紹文的兩個問題,再說不出什麼意見了。鄭副廠長和周紹文更無話可說,收拾了桌上的本子,端起茶杯,一前一後地走出會議室。
「老李哇,」吳書記站起來把門關上,轉回身坐到李任重旁邊,語重心長地說,「凡事要謹慎小心啦!像這類問題,咱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要出了什麼紕漏,責任算誰的呢?你還敢在會上大包大攬地『保證誰誰誰沒有問題』,我告訴你,我參加革命四十年了,都從來沒敢說過這種話。你現在可不像過去了……你也知道,為了提拔你當廠長,從局裡到廠裡,有多大的阻力!直到現在,咱們黨委內部,不還有人不服氣嗎?唉!你千萬別出錯呀!你出了錯,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是給咱們黨提倡領導幹部知識化、專業化的政策上抹了黑啦!到時候,你看吧,說啥難聽話的都有……難啦!以後你就知道了,當個領導真不容易!至於趙工呢,我還是那個話:也別難為他。乾脆,讓他啥都不知道,不參與。這樣,要是他真像你說的那樣沒啥問題,他心裡也不會不好受……」李任重半小時前還滿腔熱情,想為知識分子,至少是為趙信書伸張正義,辯白冤屈,但在周紹文這位由職業所決定的懷疑主義者面前,心裡的血液一下子降到了冰點,聽了吳書記這番親切的教誨也沒有暖和過來,反而更有點戰戰兢兢的感覺。他沮喪地坐在皮椅上默默無語。吳書記看看他的臉,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吳書記此刻心裡想:「唉!真難啦!你看,我還得給廠長做思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