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斯塔穿過門,但見面前一個青草妻萎的山坡,還有些石南往上蔓延到一些樹木附近。如今他沒有什麼事情要考慮的,沒有什麼計劃要制定的,他只要飛跑就是了;飛跑也夠他受的。他的四肢戰戰兢兢,兩肋開始劇痛,汗珠不斷地滾進眼睛裡,弄得兩眼疼痛而又模糊不清。他的腳步也不穩了,不止一次,他的腳踝骨撞在零亂的石頭上。
現在樹木比剛才濃密了,更多的空地裡長著歐洲膜。太陽已經落山,可並沒使這個地方涼快些,卻使它變得炎熱而暗淡,蒼蠅也比平常多了一倍。沙斯塔的臉上爬滿了蒼蠅,他甚至並不設法驅逐它們——他要干的其他事情實在太多了。
突然,他聽到了號角的聲音——不是像塔什班城那種震撼人心的響亮的號角,而是一種歡樂的呼喚,蒂——羅——托托——霍!不久他就走進一片寬闊的林間空地,發覺自己置身一大群人中間了。:
至少在他看來是一大群人。事實上,他們有十五個或二十個人光景,都是穿著綠色獵裝的紳士,帶著馬兒,有的坐在馬鞍子上,有的站在馬兒腦袋邊。在這群人的中央,有人拉著馬鐙以便另一個人跨上馬去。那位人家侍候他上馬的人,你可以想像得出,就是最最興高采烈的、肥胖的、生著蘋果臉和閃爍眼睛的國王。
沙斯塔一走進國王的視野之內,國王就把上馬的事情完全忘了。他向沙斯塔伸出雙臂,臉上容光煥發,用那彷彿來自胸腔深處的洪亮而深沉的聲音叫了出來。
「科林l我的兒子!而且步行,衣衫檻樓!什麼——」
「不,」沙斯塔搖晃著腦袋,氣喘吁吁地說道,」不是科林王子。我——我——知道我長得跟他很像……我在塔什班看到過王子殿下……我帶來王子的問候。」
國王目不轉睛地瞧著沙斯塔,臉上露出異於尋常的神情。
「你是國——國王倫恩嗎?」沙斯塔喘息著說道,也不等對方回答,便繼續說下去了,」國王隆下——快跑——安瓦德——關上城門——敵人撲過來了——拉巴達什和二百人馬。」
「孩子,你這話靠得住嗎?」另一位紳士問道。
「我親眼目睹的,」沙斯塔說,」我看到了他們。我從塔什班城一路上和他們賽跑過來的。」
「徒步行走嗎?」那紳士稍稍掀了一下眉毛,說道。
「騎馬——馬兒在隱士家裡。」沙斯塔說。
「別再問了,達蘭,」國王倫恩說,」我從他臉上看到了真情實況。紳士們,我們必須快馬加鞭。給這孩子匹備用的馬。朋友,你能騎馬快跑嗎?」
馬牽過來了。作為回答,沙斯塔把腳踏在馬鐙上,很快就坐到馬鞍上了。在最近幾個星期裡,他由布裡引導著,已經跨上馬背一百多次了,他第一夜爬上馬背時布裡說他簡直像爬上一個乾草堆,現在的情況可大不相同了。
他很高興地聽到達蘭爵士對國王說道」這孩子騎馬的姿勢有真正的騎士風度,陛下。我保證他身上有貴族血統。」
「他的血統,是呀,這就是關鍵。」國王說。他重新曰不轉睛地瞧著沙斯塔,沉著的灰色眼睛裡露出一種探詢的神色,一種幾乎如饑似渴的神色。
但現在這一群紳士以輕快的慢跑統統行動起來了。沙斯塔坐的馬鞍子極好,但他苦惱地不知道怎樣運用韁繩,因為他騎在布裡背上時是從來不去碰那韁繩的。但他小心翼翼地從眼角里瞧著別人的動作(就像我們有些人在宴會上對於該用刀或叉沒多大把握時那樣),竭力使自己的手指姿勢正確。但他不敢真的利用韁繩去指揮馬兒,他深信馬兒會跟著其餘的人馬行動。這馬兒當然是一匹普普通通的馬兒,不是一匹會說人話的馬兒;但它的智慧也足以認識到:這個騎在它背上的陌生孩子,既沒有鞭子,又沒有馬刺,並非真正控制局面的主人。這就是為什麼沙斯塔不久便發現自己落在整個隊伍末尾的緣故。
即使如此,他跑得還挺快。現在沒有蒼蠅了,拂面的空氣是清新的。他也恢復正常的呼吸了,而且他報信的使命已經完成。自從到達塔什班城以來(彷彿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第一次感到自得其樂。
他抬頭仰望,瞧瞧已經離山頂多近了。使他失望的是,他壓根兒看不到山頂,但見一大片模糊的灰色向他傾瀉而下。以前他從未在山野待過,眼前的景色使他詫異。」這是一大片雲,」他跟自己說道,」一片正在下降的雲。待在這兒群山之中,人確實是在天空中了。我就要看到雲裡邊是怎麼樣的了。多有趣!我曾時常想弄個明白。」在他左邊的遠方,稍稍在他背後一點兒的地方,太陽開始落山了。
現在他們來到崎嶇的道路上,正在加快馳騁的速度。但沙斯塔的馬兒仍舊落在最後。有一兩次,逢到大路轉彎時(現在大路兩旁都是綿延不斷的森林了),有那麼一兩秒鐘,他望不見前邊的人馬。
接著他們進入了大霧,或者說大霧滾滾,把他們吞沒了。世界變成灰濛濛的。沙斯塔不曾認識到處在雲霧之中竟會這麼寒冷、這麼潮濕,也不知道竟會那麼黑暗。灰色以驚人的速度變成黑色了。
縱隊的前頭有人不時吹響號角,每次號角聲傳來時,都比上一次遠了一點兒。現在他沒法兒看到別的人馬,但只要他再轉過彎去,他就立刻可以看到他們。但當他轉過彎來時,卻仍舊看不見他們。事實上,他壓根兒什麼也看不見。現在他的馬兒是在散步了。」趕上去,馬兒,趕上去。」沙斯塔說。然後傳來了號角聲,可是十分輕微。布裡總是囑咐他,必須使腳跟朝著外邊兒,沙斯塔由此養成一種概念如果他讓腳跟戳到馬兒的兩脅上,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他覺得此刻倒可以試試。」聽著,馬兒,」他說,」如果你再不快跑,你可知道我要幹什麼?我要用腳跟戳到你的兩脅裡。我真的幹得出來的。」然而,這馬兒不理睬他的威脅。所以,沙斯塔便穩穩地坐牢在馬鞍子上,牙齒咬緊,雙膝夾緊,盡力用兩個腳跟狠狠刺馬兒的兩脅。
惟一的效果是,那馬兒爆發出一陣裝模作樣的小跑,才跑了五六步,又變成慢步了。現在天色已十分黑暗,他們似乎已經不再吹響號角了。惟一的聲音是不斷從樹木的枝碰上往下滴水之聲。
「哦,我想、哪怕它步行也會走到某個地方吧,」沙斯塔跟他自己說道,」我只是希望我不要碰到拉巴達什和他的人馬。
他繼續走了彷彿很長的時間,走的始終是那種慢步。他開始憎恨那馬兒,也開始感覺十分飢餓。
不久他來到了一個岔路口。他正在琢磨哪一條路是通向安瓦德的,這時他背後一陣聲音使他吃了驚。原來是馬兒奔騰的聲音。」拉巴達什!」少斯塔心中想道。他沒法兒猜測拉巴達什會走哪條路。」但如果我走這一條,」沙斯塔跟自己說道,」他說不定會走那一條,如果我待在這岔路口,我一定會被他們逮住的。」他下了馬,盡最大力量趕緊牽著馬兒沿右邊那條路走去。
騎兵的聲音迅速地愈來愈近,一兩分鐘之內沙斯塔便覺察到他們已經在岔路口了。他屏息靜氣,等著看他們走哪條路。
傳來一聲低沉的命令」停止前進!」——接下來的片刻之間,都是馬兒的聲音——馬鼻子裡噴著鼻息,馬蹄刨著地面,吧眩吧啦地咬著馬嚼子,以及被輕輕拍著的馬脖子等。然後,有個聲音講話了。
「你們大家注意啦,」這聲音說道,」我們現在離城堡不到八分之一英里了。牢牢記住命令。一旦我們進入納尼亞國境(應該在太陽出來時到達),你們要盡可能少殺人。在此番冒險行動中,你們要把每一滴納尼亞人的血看得比你們自己的每一加侖血還要重要。我說的是在此番冒險行動中。天神會賜給我好時辰的,那時你們在凱爾帕拉維爾和西部沙漠之間就不必留下任何活的東西了。但你們現在還沒有進入納尼亞境內。在這兒阿欽蘭境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攻擊倫恩國王的城堡時,最要緊的是速度,其他都無足輕重。拿出你們的勇氣來。必須在一個鐘頭之內把它拿下來。如果你們佔領了它,我把一切都給你們。我什麼戰利品也不留給自己。替我把城牆裡每一個野蠻的男子,直到昨天剛生的孩子,統統殺掉,其餘的一切也歸你們,你們高興怎樣分享就怎樣分享——包括女人、金子、珠寶、武器和美酒。進到城門口而退縮的人,我要把他活活燒死。以不可抗拒、不可阻擋的塔什神的名義——前進!」
蹄聲得得復得得,騎兵縱隊開始移動了,沙斯塔緩過一口氣來。他們走上了另一條大路。
沙斯塔認為騎兵縱隊花了好長時間才開過去,儘管他整天講著、想著」二百人馬」,他可並未確悉他們究竟有多少人馬。最後,騎兵縱隊的聲音終於消失了,他再次獨自聽著樹木枝頭滴水的聲音。
現在他知道到安瓦德去的路了,但他此刻當然不能到那兒去,去的話只不過是意味著撞到拉巴達什軍隊的刀劍上去。」我究竟該幹什麼呢?」沙斯塔跟他自己說。他重新跨上了馬,沿著他選定的道路繼續前進,心裡抱著微薄的希望,但願能找到一間茅屋,在那兒求個棲身之所,弄到一頓飯吃。當然,他曾想回到隱士住處同阿拉維斯、布裡、赫溫相會,可是他辦不到,因為如今他壓根兒弄不清方向了。
「這條路,」沙斯塔想,」終歸是要通往某個地方的。」
但那完全在於你所說的某個地方是什麼意思。道路不斷地向某個地方延伸,一路上樹木愈來愈多,而且全都是黑沉沉的,滴滴答答地滴著水珠,空氣愈來愈凜冽,奇怪而冰冷的風不斷地把事睛從他身旁吹過,卻從不把霧靄吹散掉。如果他習慣於山野風光的話,他就會明白,這意味著他現在攀登得很高了——也許正好在那關隘的頂上。但沙斯塔對山嶺一無所知。
「我確實認為,」沙斯塔說,」我必定是活在世界上的最最不幸的孩子了。除了我,人人都是萬事如意。那些納尼亞王公和小姐都安全離開了塔什班城,我卻被留在後面。阿拉維斯、布裡、赫溫跟老隱士在一起,要多舒適就有多舒適:當然只派我出來奔波。倫恩國王和他的隨從必定已經安全進入城堡,早在拉巴達什到達之前把城門關上了,唯獨我被丟在外邊了。」
他身體十分疲倦,肚子裡又空空如也,他為自己感到十分傷心,淚珠流過面頰滾下來了。
結束這一切傷感的時候一種突如其來的惶恐。沙斯塔發現有個人或動物正在他身邊行走。周圍漆黑一團,他什麼也看不見。而這個動物(或人)行路那麼安靜,他聽不見什麼腳步聲。他聽得見的是呼吸的聲音。他的隱身同伴的呼吸似乎規模很大,沙斯塔得到的印象是:它是個龐然大物。他是逐漸注意到這種呼吸聲的,因而他確實不知道它已經存在多久了。這是個可怕的震驚。
他腦子裡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就聽說過,北方各國有巨人。他惶恐地咬著嘴唇。如今他確實有事情要號啕大哭,他倒停止哭泣了。
那個龐然大物(除非它是個人)繼續在他身邊走著,可是十分文靜,因而沙斯塔開始希望這只不過是他的幻覺罷了。但正當他變得確信是幻覺時,突然從他身邊的黑暗之中傳來一聲深沉的長歎。不可能是幻覺了!無論如何,他感覺到那長歎中的一股熱氣衝到了他冰冷的左手上.
如果這馬兒有點兒用處——或者他如果知道怎樣使馬兒發揮點作用的話——他會冒險脫逃、瘋狂馳騁的。但他明白他無法使馬兒馳騁。所以他慢步前行,而那看不見的夥伴就在他身邊走著,就在他身邊呼吸。最後,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你是誰啊?」他說,聲音比竊竊私語高不了多少。
「我等你說話好久了。」那個傢伙說。他的說話不響亮,但嗓門兒很大,很深沉。
「你是——你是巨人嗎?」
「你不妨稱我為巨人,」大嗓門說道,」但我跟你稱之為巨人的動物並不像。」
「我壓根兒無法瞧見你。」沙斯塔瞪大眼睛瞧了半天後說道。接著(一個甚至更加可怕的想法跳上他的心頭),他幾乎是叫喊著說道:」你不是——不是什麼已經死掉的東西吧,是不是?——請走開吧。我可沒做什麼傷害你的事啊!咳,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
他再一次感到對方的一股熱烘烘的氣息衝到了他的手上和臉上。」聽著,」龐然大物說,」這可不是鬼魂的氣息。把你的煩惱告訴我吧。」
沙斯塔對那氣息稍稍有點兒放心了,所以他就告訴對方:他從來不知道他真正的父親或母親,他是由一個漁夫嚴厲地撫養大的。然後他又講了他逃跑的故事,以及他們怎樣被獅子追逐,被迫泅水逃命等;他講到了他們在塔什班城所經歷的一切危險,他在墳場裡過夜以及沙漠裡的也受對他的咆哮。他講到了沙漠旅途中的炎熱和口渴,以及他們快要到達目的地時另一頭獅子怎樣追逐他們,並且抓傷了阿拉維斯。他也講了從那時起他好久沒吃過任何東西。
「我並不認為你是不幸的。」大嗓門說。
「遇到這麼多獅子,你還不認為是倒霉嗎?」
「只有一頭獅子。」那聲音說道。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剛才就告訴過你,至少第一夜有兩頭獅子,還有……」
「只有一頭獅子,但那頭獅子跑得極快。」
「你怎麼知道呢?」
「我就是那頭獅子。」由於沙斯塔緊張得張大了嘴巴卻說不出話來,龐然大物繼續說到,」我就是逼你與阿拉維斯同行的那頭獅子。我就是在墳場這死人之家裡安慰你的那隻貓咪。我就是在你睡熟時替你驅逐豺狼的那頭獅子。我就是使馬兒們在恐懼中獲得新的力量、奔馳最後一段路程,以便你及時見到倫恩國王的那頭獅子。而且我還是你當年並不記得的那頭獅子,當年你奄奄一息躺在一條小船裡,是我把船推動,使它漂到一個海灘上,有個漁夫坐在那兒,午夜未睡,收留了你。」
「那麼,抓傷阿拉維斯的,也是你嗎?」
「是我。」
「幹嗎要抓傷她呢?」
「孩子,」那聲音說道,」我在把你的故事告訴你,不是她的。我只對一個人講他本人的故事,不講別的。」
「你是誰呢?」沙斯塔問道。
「我自己。」那聲音說道,又低又深沉,大地為之震動;接著是第二遍,」我自己。」響亮、清晰、愉快;然後是第三遍,」我自己。」那可是柔和的低聲細語,你幾乎聽不大見,然而它又從四面八方向你傳來,彷彿樹葉兒也隨之簌簌有聲。
沙斯塔不再害怕這聲音來自要吞吃他的大蟲了,不再害怕這是鬼魂的聲音了。但一種嶄新的截然不同的戰戰兢兢之情,傳遍了他的身心。而且他覺得非常愉快.
霧靄由墨黑變為淺灰,再有淺灰轉為雪白。這個變化必定是好些時候以前就已經開始的。但在他和龐然大物交談之際,他一直未留意其他任何東西。現在,他周圍的一片白色,變成一種熠熠生光的白色了。他開始眨巴著眼睛。他聽得見前邊兒什麼地方鳥兒在啁啾。他知道黑夜終於過去了。現在他能十分容易地瞧見馬兒的腦袋、耳朵和鬃毛了。一道金光從左邊落在他們身上。他以為這是太陽。
他轉過頭來,看見在身旁行走著一頭獅子,比馬兒還大。馬兒似乎並不怕它,要不就是看不見它。原來金光發自獅子身上。沒有人看到過比這更可怕或更美麗的東西了。
幸虧沙斯塔一直生活在卡樂門南方邊遠地區,沒聽到過塔什班城裡竊竊私語的傳聞:一個可怕的納尼亞魔鬼化身為一頭獅子。關於阿斯蘭的真正故事,關於偉大的獅子,海外皇帝之子、納尼亞國諸大國王之最高國王的真正的故事,沙斯塔當然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的。但他對獅子的臉兒瞧了一眼以後,就翻身下馬,跪倒在獅子的腳邊。他說不出什麼話來,但那是他也不想說什麼話,而且他心裡明白他無需說什麼話。
諸大國王之最高國王向他俯下頭來。他的鬃毛散發出奇怪而莊嚴的香氣,下垂在沙斯塔的周圍。他用舌頭舔舐他的前額。他仰起臉來。他們相對而視。接著,霧靄的蒼白光芒和獅子如火的光芒立刻混在一起,化作一片光華的漩渦,集攏收縮,終於消失無存了。沙斯塔獨自在藍天下芳草萋萋的山坡上。鳥兒在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