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吧,波爾,顯顯你的本事吧。」斯克羅布悄聲說。吉爾覺得自己口乾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拚命朝斯克羅布點頭。
斯克羅布暗想他永遠也不會原諒她(也不會原諒普德格倫),舔了舔嘴唇,對著巨人國王大聲說道:
「請睦下容我說,綠衣夫人派我們代她向你致敬,她說你們會樂意讓我們參加你們的秋季盛宴。」
巨人國王和王后互相望望,彼此點點頭,微微一笑。吉爾可不大喜歡他們笑的樣子。她比較喜歡國王。他有一部好看的拳曲的鬍子,一個筆直的鷹鉤鼻,就巨人來說,算是相當漂亮的了。王后胖得嚇人,雙下巴,一張擦著粉的胖臉——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這都不是件好事,而這張臉又大了十倍,當然看上去就更糟了。這時國王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雖然任何人都會伸舌頭,但他的舌頭又大又紅,而且是出其不意地伸出來,真把吉爾嚇了一跳。
「哦,多好的孩子啊!」王后說。(「說不定到頭來她竟是個好人呢口」吉爾想。
「是啊,一點不錯,」國王說,」好得沒說的。我們歡迎你們到我們宮裡來。把你們的手給我。」
他伸出他那只巨大的右手——非常乾淨,手指上還戴了不知多少戒指,不過指甲可尖得可怕。他的手實在太大了,沒法跟兩個孩子——伸出來的手握,他只好握握他們的胳膊。
「那是什麼?」國王問,一面指著普德格倫。
「正敬的乖。」普德格倫說。
「哦!」王后尖叫一聲,一面收攏裙子,圍住腳脖子,」怪物!還是活的暱。」
「它相當不錯,隆下,真的,相當不錯,」斯克羅布趕緊說,」等你跟它熟了,就會更喜歡它的。包你們會喜歡。」
要是我告訴你就在這時吉爾哭了起來,希望你們看到下文不要對吉爾失去興趣。她哭的理由可多著呢。她的手、腳、耳、鼻還只剛開始變軟;融化的雪正慢慢從她衣服上淌下,當天她簡直還沒吃過,也沒喝過什麼東西;她的腿又痛得再也站不住了。不管怎麼說,她這個時候哭比做出任何舉動都來得好,因為王后說:
「啊呀,可憐的孩子!隆下,我們盡讓我們的客人站著可不對啊。快,來人哪!把他們帶下去。給他們吃點東西,喝點酒,讓他們洗洗澡。安慰安慰那個小女孩。給她棒糖,給她娃娃,給她吃藥,凡是你們想得到的統統給她——牛奶甜酒、蜜餓、催眠曲和玩具。別哭了,小姑娘,否則你在盛宴上就一點也沒用了。」
吉爾跟你我一樣,一聽到提起什麼玩具和娃娃,就感到氣不打一處來;雖然按他們的規矩糖果和蜜錢也許不錯,可是她卻非常希望來點更實惠的東西。不過王后這篇蠢話倒產生了極好的結果,因為普德格倫和斯克羅布立刻被幾個巨人男侍從抱起,吉爾也被一個女侍從抱走,送到各自的房間裡去了。4
吉爾的房間有一個教堂那麼大,要是壁爐裡沒有旺旺的火,地上沒鋪著厚厚的紅地毯,屋裡看上去就相當陰暗可怕。在這兒她開始遇上一些令人高興的事。吉爾被人交給了王后的老保姆,從巨人的觀點看,她是個上了年紀,彎腰屈背的小老太婆,從人類的觀點來看,她仍算是個女巨人,只是身材矮小得可以走進一間普通房間,腦袋不至於碰到天花板罷了。老保姆非常能幹,然而吉爾真希望她不要老是喋喋不休,說什麼,」哦,啦啦,抱抱就好了」,」真是小寶貝兒」,」好,我們就好了,小乖乖」。她在一隻巨人的洗腳盆裡倒上熱水,幫吉爾爬進去。要是你會游泳(吉爾就會游泳),在巨人盆裡洗次澡可真妙。還有巨人的毛巾,雖然有點粗糙,也很可愛,因為那毛巾足有幾英畝那麼大,事實上你完全不用擦乾,只要在毛巾上滾過去,滾到爐火前,痛痛快快玩就行了。洗完澡以後,吉爾穿上了乾淨、鮮艷、暖和的衣服。衣服十分華麗,就是大了一點,但看得出這衣服是為人做的,而不是為女巨人做的。」我猜要是那個綠衣女人上這兒來,這些衣服就用來給我們這種身材的客人穿。」吉爾想道。
她很快就看出她猜對了,因為一副給普通成人用的桌椅已經為她放好了,還有刀、叉、匙也都是正常的規格。終於能夠暖暖和和、乾乾淨淨地坐下來,真叫人高興。她還光著兩隻腳,踩在巨人的地毯上可真舒服。她的腳在裡面一直陷到足踝,對痛腳來說正需要這樣的東西。那頓飯——我想我們得稱之為午飯,雖然那時已將近用茶點的時間了——是韭菜雞肉湯、熱的烤火雞,還有一道蒸布丁、烤栗子以及儘夠吃的水果。
惟一討厭的事是老保姆出出進進,每次進來,都帶來一個巨型玩具——一個大娃娃,比吉爾本人還要大,一匹有四個輪子的木馬,大約有一隻像那麼大,一隻鼓大得像只小煤氣罐,還有一隻毛茸茸的小羊羔。這些東西都是粗製濫造,塗著十分鮮艷的顏色,吉爾看見這些東西就不喜歡。她不斷跟保姆說她不要這些東西,但保姆說:
「嘖,嘖,嘖。你休息一會兒以後準會要的,我知道!嘻,嘻,嘻,好了,上床吧,可愛的小寶貝!」
那張床不是一張巨人床,只是一張有四個柱子的大床,像老式旅館裡看得見的那種,在這間其大無比的屋子裡看上去很小很小。她非常高興地爬上了床。
「外面還在下雪嗎,嬤嬤?」她睡眼惺忪地問。
「不。現在下雨了,寶寶!」老保姆說,」雨會把討厭的大雪統統沖洗掉。小寶貝明天就能上外面去玩了!」她給吉爾蓋好了被子,並道了晚安。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讓一個女巨人親親更討厭的事,吉爾也有同樣想法,但她不到五分鐘就睡著了。
那天傍晚的雨一直不停地下了整整一夜,雨點濺在城堡的窗戶上,但吉爾完全沒聽見,只是沉沉熟睡,睡過了晚飯時刻,睡過了午夜。到了夜闌人靜的時刻,在這座巨人的屋子裡,除了老鼠,什麼動靜也沒有。就在這時吉爾做了一個夢。夢中她似乎就在這間屋裡醒來,看見那堆火,火力已經減弱,發紅了,火光中是那匹大木馬。木馬輪子自動轉起來,滾過地毯,停在她床頭。這會兒那不是馬,而是一隻像馬那麼大的獅子了。接著它又不是玩具獅子,而是一頭真正的獅子了。真正的獅王,就像她曾經在世界盡頭外的高山上看見過的一樣。屋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香味兒。但吉爾腦子裡出了點麻煩,儘管她想不出是怎麼回事,眼淚還是刷刷地流下她臉蛋,把枕頭都弄濕了。獅王叫她背一下指示,而她竟發現自己已經把指示全忘光了。因此,她嚇得要命。後來阿斯蘭把她銜起來(她感覺到他的嘴唇和呼吸,但感覺不到牙齒),帶她來到窗前,叫她往外看。外面月光明亮,在天上或地上(她不知道是哪兒)是幾個大大的字」在我下面」。此後,夢就消失了,第二天早上她很晚才醒來,這時她已完全不記得做過夢了。
她起來穿上衣服,在爐火前吃完早餐,這時保姆開開門說:
「漂亮寶貝的小朋友來跟她玩了。」
斯克羅布和沼澤怪走了進來。
「嗨,早上好,」吉爾說,」這多有趣?我相信自己已睡了十五個小時了。我真覺得好多了,你們呢?」
「我也好多了,」斯克羅布說,」不過普德格倫說它頭痛。嗨,你這兒的窗戶有窗座。要是我們站在上面,就能看看外面。」他們立刻都站了上去。吉爾剛看了一眼就說」哦,糟糕透了!」
外面陽光普照,除了幾堆殘雪以外,幾乎全被雨沖掉了。在他們下面,像一張地圖似的展開著的正是他們昨天下午拚命爬過來的那平坦的山頂,從城堡望去,分明是一座巨人城的廢墟,決不會看錯成任何東西。吉爾現在才看出,說山頂是平的,是因為那兒基本上還鋪著路面,雖然有好多地方路面已經裂開了。那些縱橫交錯的堤岸原來是那些龐大的建築留下的殘垣斷壁,這裡可能一度是巨人的宮殿和廟宇吧。有一面牆,大約有五百英尺高,仍然屹立不動,她就是把這堵牆當成是懸崖的。那些看來像工廠煙囪的是巨大的柱子,斷裂成高低不一的殘樁;斷裂的碎片就堆在柱子底座旁邊,像是倒下的大石頭樹。他們從山北坡往下爬的那些突出的石頭——毫無疑問,還有他們從南面往上爬的另外那些石頭——原來是巨型樓梯殘留下來的梯級。更糟糕的是,在路面中央,有黑色大字這麼寫著:在我下面。
他們三個都驚愕地面面相覷,斯克羅布噓的一下吹了聲口哨,說出了他們大家心裡想的。」第二點和第三點指示錯過了。」這時吉爾才回想起她的夢。
「都怪我不好,」她說,聲音充滿絕望,」我——我放棄了每晚背誦那些指示。要是我一直想著那些指示,即使在那麼大的雪裡,我本來也看得出那是個城市的。」
「我更不好,」普德格倫說,」我的確看見了,或者說差不多看見了。我還認為那地方看上去非常像一座廢墟城呢。」
「只有你不該受到責怪,」斯克羅布說,」你的確盡力想拉住我們。」
「可是還不夠盡力,」沼澤怪說,」而且我也不必要盡力想著,我本來應該動於干的。我一手拉著一個,還拉不住你們嗎?」
「實際情況是,」斯克羅布說,」我們都一心嚮往著這個地方,別的事就不肯操心了。至少我知道我是這樣的。自從我們遇見那個女人和那個不說話的騎士,就一直沒想過別的事,幾乎已經忘了瑞廉王子了。」
「如果那正是她的目的,」普德格倫說,」我也不會奇怪。」
「我不大懂的是,」吉爾說,」我們怎麼會沒看見那些字呢?要不,這字是不是昨天晚上才出現的?是不是他——阿斯蘭——晚上寫在那兒的?我做了個怪夢。」她把那個夢一五一十全告訴他們。
「咦,你這個笨蛋!」斯克羅布說,」我們的確見過的。我們走到字裡面去了,你還不明白?我們走到ME字後一個字母E裡去了,那就是你掉下去的那條溝。我們走在E字最下面一劃裡,正北——轉到我們右邊,頂著豎的一筆——來到另一個右轉彎——那是當中的一劃——然後再繼續到左上角拐角,或者說(也許)這字母的東北角,再回來。我們都是些大笨瓜。」他粗魯地踢了窗座一腳,再說下去:」所以這事不妙,波爾,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因為我跟你有同樣想法。你在想,要是阿斯蘭是在我們走過這個廢墟城之後再把這些指示寫在石頭上的該有多好呀。那就是他的錯,不是我們的錯了。很可能,對嗎?不行口我們一定得坦白承認。我們只有第四點指示可以照辦,而前面三點都已經錯過了。」
「你意思是說我錯過了,」吉爾說,」這話不假。從你帶我上這兒來以後,我就把一切都弄糟了。反正都一樣——說我非常抱歉什麼的——反正都一樣。那指示是什麼?在我下面好像沒什麼意思吧。」
「可是,那的確有意思,」普德格倫說,」意思是我們得到那個城市下面去尋找王子。」
「但我們怎麼能去呢?」吉爾問。
「問題就在這兒,」普德格倫說著,一面搓搓那雙像青蛙爪子般的大手,」現在我們有什麼辦法呢?毫無疑問,要是我們在廢墟城的時候,就一心一意放在要幹的事上面,早就有人來指點我們怎麼辦了——發現一扇小門啊,或者一個山洞啊,或者一條地道啊,遇見什麼人幫助我們啊,也許是阿斯蘭本人(事情很難說)。我們總有辦法鑽到那些鋪路石下面去的。阿斯蘭的指示一向管用,毫無例外。但現在怎麼辦——那是另一回事了。」
「得了,我想我們只好回去。」吉爾說。
「說來容易吧?」普德格倫說,」開頭我們不妨想法打開那扇門。」於是他們都看著那扇門,只見誰也夠不著門把,即使夠得著也幾乎肯定沒人轉得動那門把。
「你們看,要是我們要求出去,他們會不讓我們出去嗎?」吉爾說。大家都不吭聲,但每個人都在想」假如他們不肯呢?」
這主意可不妙。普德格倫堅決反對把他們真正的任務告訴巨人和乾脆要求出去這樣的主意。當然兩個孩子沒有它的許可也不能說,因為他們已經保證過了。他們三個都知道要在晚上逃出城堡是萬萬不可能的。一旦他們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房門關上了,他們就得一直關到早上為止。他們當然可以請求讓房門開著,但那樣會引起懷疑。
「我們惟一的機會是,」斯克羅布說,」想法在白天偷偷溜走。下午會不會有個把小時大多數巨人都睡著了呢?——要是我們能偷偷到廚房裡去,會不會有一扇後門開著?」
「這也說不上是一個機會,」沼澤怪說,」但我們很可能只有這麼個機會了。」事實上,斯克羅布的計劃並不像你們認為那麼希望渺茫。如果你要走出一所房子而不讓人看見,從某些方面看來,在下午這段時間試試看,倒比半夜裡更好,門窗很可能都開著,萬一被抓住,你總是可以裝出並不是有意要走遠,而且也沒什麼特別的打算。(要是半夜一點鐘給人發現你正從臥室窗戶往外爬,就很難叫巨人或成人相信這一點了。
「可是,我們一定要趁他們不提防,」斯克羅布說,」我們得裝出喜歡待在這兒,一心盼望著這次秋季盛宴。」
「那就在明天晚上,」普德格倫說,」我聽他們中間有人這麼說。」
「明白了,」吉爾說,」我們得裝出對秋季盛宴非常起勁兒,問這問那,問個沒完。反正他們當我們完全是小娃娃,這樣事情也好辦一些。」
「高高興興,」普德格倫說著深深歎了口氣,」我們一定得這樣,高高興興的。彷彿我們一點心事也沒有,就愛鬧著玩兒。我注意到了,你們兩個孩子沒有經常保持興高采烈的樣子。你們得看著我,照我做的去做。我會高高興興的。就像這樣——」它齜牙咧嘴,裝出一副可怕的笑容,」還愛鬧著玩兒——」說到這兒它又苦中作樂地蹦蹦跳跳,」要是你們一直看著我,很快就學會了。你們瞧,他們已經把我當成有趣的傢伙了。我敢說,你們倆都認為昨晚我有點喝醉了吧,但我請你們放心,那是——嗯,大部分是——裝出來的。我有個想法,這樣做總會派上用處的。」
「行啊,就高高興興吧,」斯克羅布說,」好了,只要我們能讓什麼人打開這扇門就行。我們在四處閒逛,裝得高高興興的時候,還得盡量摸清這座城堡的情況。」
幸虧就在這時,門開了,那個巨人保姆急忙奔進來說:」喂,我的寶貝兒。想來看看國王和滿朝上下出發去打獵嗎?那場面真好看啊!」
他們立刻奔過她身邊,爬下他們走到的第一段階梯。獵狗、號角和巨人的聲音為他們指路,因此不到幾分鐘他們就來到院子裡。巨人們全都步行,因為在世界那一邊還沒有巨型馬,所以巨人打獵是走著去的,就像在英國打兔子那樣。
而且獵狗也是正常大小的狗。吉爾看見沒有馬,開頭她感到非常失望,因為她確信那個大胖王后是絕對不會跟在獵狗後面走的,而讓王后整天都待在宮裡也是絕對不行的。不料後來她看見王后原來坐在一種轎子裡,由六個年輕的巨人抬著。那個老蠢貨穿著一身綠,身邊還放著一隻號角。二三十個巨人,包括國王,集合起來準備去打獵,大家說說笑笑,把你耳朵都要震聾了。底下,同吉爾差不多高的,儘是一條條搖擺的尾巴,汪汪叫的、鬆開的、潮乎乎的狗嘴和狗鼻子硬挨到你手裡。普德格倫正開始裝出一種它認為是高高興興、好玩的態度(要是有誰注意到它,可能就把一切都毀了),這時吉爾就裝出她最動人的孩子氣的笑容,衝到王后轎邊,大聲朝王后嚷道:
「哦,求求你了!你不走吧。你要回來嗎?」
「是啊,親愛的,」王后說」我今天晚上就回來。」
「哦,好啊。多妙啊!」吉爾說,「我們能參加明天的盛宴吧?我們都盼望著明天晚上呢!我們真喜歡待在這兒。你們出去的時候我們能在城堡裡跑來跑去看看,行嗎?請說聲行吧。」
王后果真說了聲行,但所有大臣都哈哈大笑,笑聲幾乎把她的聲音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