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後,勒格紅衛果然給了父親結果:他和地獄食肉魔都消失了。
但不一定是父親希望的結果:他們離開了鹿目天女谷,卻沒有離開西結古草原;他們躲開父親和岡日森格,卻不一定放棄報仇。他們走出鹿目天女谷,面對茫茫原野不知所往,勒格紅衛內心一片淒惶。
猛然間,他看見了槍口,正對著自己的胸膛。
他很吃驚,端槍的居然是桑傑康珠。不是吃驚她想槍斃了他,而是吃驚她居然就有了槍。
勒格紅衛挺起胸膛,向桑傑康珠示意,他的皮袍胸兜裡還裝著尼瑪和達娃。桑傑康珠只好把槍口對準了勒格紅衛的腿。勒格紅衛突然掏出藏刀對準了自己的胸脯,意思是說:你要是不想讓兩隻小藏獒活了,你就開槍吧。
一聲猛吼傳來,桑傑康珠回頭一看,地獄食肉魔早已從身後包抄而來,正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她扭身瞄準地獄食肉魔。地獄食肉魔朝她奔撲而來,卻被勒格紅衛厲聲制止住了。
皮袍胸兜裡的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聽到了桑傑康珠的聲音,掙扎著想出去,卻被勒格紅衛的大手捂著,動彈不得。兄妹倆腦子一轉,在皮袍胸兜裡撒尿拉屎。勒格紅衛手伸進胸懷,一把抓出了達娃,又一把抓出了尼瑪,放到地上,迅速解開腰帶,脫下皮袍,抖落著胸兜裡的狗屎狗尿。
尼瑪和達娃意識到自己的詭計成功了,歡天喜地地朝桑傑康珠跑去。桑傑康珠收起叉子槍,跳下馬,單腿跪在地上,想要抱起尼瑪和達娃,就在這個時候,勒格紅衛的皮袍飛過來了。就像此前用套馬索套住大黑獒果日一樣,皮袍準確地蓋住了桑傑康珠的頭。桑傑康珠一手拿著槍,一手抓著達娃,無法一把掀掉皮袍。等她放下達娃再掀皮袍時,已經來不及了,勒格紅衛撲了過來。勒格紅衛臉色黝黑,魁偉高大,一頭瀟灑的披肩英雄發,就像他的藏獒地獄食肉魔那樣,雄壯而不可抗拒地撲在了她身上。
接下來就是力氣的較量,勒格紅衛用堅實的雙臂告訴桑傑康珠:這個世界上比我力氣大的人,還沒有生出來呢。桑傑康珠很快就有了詛咒,詛咒意味著她的無奈和妥協,她掙扎不動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好把槍交給他。
桑傑康珠吼道:「那就開槍吧,現在你可以打死我了。」
勒格紅衛坐在地上,把槍扔到了五步之外。
桑傑康珠爬起來,就要撲過去拿槍,看到地獄食肉魔已經守護在那裡,便四下裡望了望,厲聲問道:「你們是不是把大黑獒果日咬死了?」勒格紅衛不想再增加桑傑康珠的仇恨,他囁囁嚅嚅地說,他讓赤騮馬馱著大黑獒果日回他的「日朝巴巖洞」(修行者的巖洞)去了。桑傑康珠說:「你為什麼不走?你也應該帶著你的地獄食肉魔滾回你的『日朝巴巖洞』去。」
勒格紅衛陰沉沉地搖著頭。他來西結古草原,就是要咬死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領地狗、所有的看家狗和牧羊狗,它們都是「牛鬼蛇神」的走狗,現在目的還沒有實現一半,怎麼可能離開?昨天見到漢扎西和岡日森格之後,突然意識到他還需要更狠心,才能突破漢扎西和岡日森格的情面。所以,他有了新的想法:把藏巴拉索羅搶到手。既然他的藏獒天下無敵,為什麼要眼看著別人尤其是那些外來的騎手從西結古草原搶走藏巴拉索羅呢?無論他和西結古的藏獒和丹增活佛有多大的仇恨,他都是一個西結古人。這些年來,他時時刻刻都想回到西結古草原來,如果掃蕩了西結古的藏獒,再有了藏巴拉索羅,他就是西結古草原的主人,誰還敢隨便欺負他。
勒格紅衛說:「康珠姑娘,你真的很恨我?」
桑傑康珠說:「你作惡多端,又死不悔改,我只能仇恨你。」
勒格紅衛說:「我的藏獒死了,我的狼死了,我的明妃死了,連我的大鵬血神也死了。他們把我攆出了西結古寺,我無路可走,只有報仇。現在機會來了,可以『橫掃牛鬼蛇神』了,我把名字改成勒格紅衛,就是為了不放過這個報仇的機會。」說著,眼眶裡突然濕汪汪的。
桑傑康珠很怕男人的眼淚,她眼睛一橫,盯住了自己的槍:「讓你的藏獒走開,我要取回我的槍。」
勒格紅衛從地獄食肉魔身邊拿起槍,還給了她,坐下來,仰臉望著她說:「明妃,你就像一個明妃。」
桑傑康珠說:「我本來就是明妃。」說著,抱起尼瑪和達娃,坐到他面前。
勒格紅衛說:「可是我的明妃死了,我的大鵬血神也死了。」
桑傑康珠用槍對著他說:「接下來就是你死。」
勒格紅衛長歎一口氣說:「死就死吧。」
勒格紅衛無視桑傑康珠的仇恨和槍口,眼望遠方,目光迷漓。他嗓子裡發出低沉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漸漸地,桑傑康珠聽出來了,那是他的講述,斷斷續續,結結巴巴,痛苦而沉重。
他的藏獒死了,他的狼死了,他被攆出了西結古寺,他於是去礱寶雪山投奔他的明妃。他看到的卻是一具明妃的屍體。明妃的阿爸、一個臉上褶子密佈的老人告訴他,他的女兒死了已經四五天了,就為了等他,才沒有送到天葬場。他哭著說:「你知道我要來嗎?」老人說:「不是我知道,是女兒知道,女兒死的時候說,勒格就要來了,一定要讓他看上我一眼。」勒格是第一次看到老人的女兒,一個多麼周正的姑娘啊。在「大遍入」的法門裡,為了徹底破除慾念和俗念,雙修的男女是不能提前見面的,一切都由明妃的阿爸來安排。阿爸當然求之不得,今生的明妃,下世的佛母,誰不想讓自己的女兒有一個超凡入聖的來世呢。雙修的時候,男女都用三張羊皮包裹頭臉,誰也看不見誰,也不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只用本尊神的伴神雄神米楚巴(不亂)和雌神繆娃(不動)稱呼彼此,而且只准在心裡用雄神米楚巴或雌神繆娃的形象來稱呼。如今勒格終於一目瞭然了,卻已經是一張沒有生命的面影。老人說不清女兒是怎麼死的,越是說不清就越讓勒格懷疑,他看到屍體上到處都是利牙撕咬的痕跡,就哭著說:「怎麼這麼深的傷口啊,不是獒牙咬不出來。西結古草原的藏獒從來不咬姑娘,這次為什麼咬死了我的明妃?」
他覺得明妃的死一定是丹增活佛施放了魔法毒咒,便再次返回西結古寺,質問丹增活佛。丹增活佛陡然變色,厲聲說:「你想用污穢的口水淹死我嗎?我的法力從來不加害於人,哪怕他是佛法的敵人。是你的『大遍入』邪道、走火入魔的法門,害死了你的明妃。她是你的修法女伴,你讓她渾身毒焰燃燒,卻沒有打通脈絡讓她連天接地,她無法排泄毒火烤炙的痛苦,只好用自己的牙齒咬死自己。她肯定瘋了,用最大的力氣把她的牙齒變成了獒牙。」他決不相信,明明是獸牙的痕跡,丹增活佛怎麼說是人牙呢。他在大經堂前追問丹增活佛,卻被寺院狗一陣瘋咬。這一次獒牙傷著了他,讓他流了很多血,他的大鵬血神就在這次流血中消失了。
他從此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所有的生存希望。他痛哭一場,離開了西結古草原。走的時候他說:「我發誓,我向偉大光明的吉祥天母、威武秘密主、怖畏金剛、猛厲詛咒眾神、女鬼差遣眾神以及所有『大遍入』法門的本尊神發誓,你們讓岡日森格帶著領地狗群咬死了我的藏獒、我的狼、我的明妃,讓寺院狗把我攆出了西結古寺,咬死了我的大鵬血神,我也要咬死你們的寺院狗、你們的領地狗、你們的看家狗和牧羊狗,還有你們的獒王。我不在乎我曾經是岡日森格的主人,它們咬死了助我修法的一切,就是我的敵人。『大遍入』法門的本尊神正在對我說:所有的報仇都是修煉,所有的死亡都是資糧,鮮血和屍林是最好的神鬼磁場,不成佛,便成魔。從今天起,你們小心提防,我將用我的藏獒,咬死西結古草原的全部藏獒,是的,咬死全部藏獒。」
勒格紅衛憤懣而憂傷地結束了自己的話。半晌,桑傑康珠才說:「你也是一個可憐的悲慘的人,你怎麼能讓藏獒比你更可憐更悲慘呢?」
勒格紅衛說:「我不讓藏獒悲慘,還能讓西結古人悲慘,能讓丹增活佛悲慘?儘管我的明妃和我的大鵬血神一定是遭了丹增活佛的魔法毒咒,但丹增活佛是西結古草原的活神,是天佛的化身,我怎麼敢對付他?」
桑傑康珠對勒格紅衛說:「勒格你不是男人,不是一個需要明妃的修法者。」
勒格紅衛說:「你說得對,我需要的不是明妃,是藏巴拉索羅。」
桑傑康珠吃驚地說:「你也要去爭搶藏巴拉索羅?你要它幹什麼?你連麥書記和藏巴拉索羅在哪裡都不知道,你不可能得到它。」
勒格紅衛驅散著臉上的陰雲,神秘而自信地說:「昨天夜裡,在我奮力請求『大遍入』法門的本尊神們再次加持我的時候,我得到的明示是這樣的:麥書記將在一個我熟悉的地方顯現,那個地方高高的平平的,被寺院的金頂遙遙關照著;它是一個過去的部落用來懲罰罪人惡人的血腥之地,鋒利的寶劍曾經在這裡砍下過許多人頭;是一個漢扎西和岡日森格解救過『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吉祥之地,攢動的人頭說明部落法會的影子還沒有散盡。」
桑傑康珠問道:「你說的是行刑台?」
勒格紅衛在心裡回答道:藏巴拉索羅並不會和麥書記一起顯現,它被數百個空行母日夜守護著,斂盡光芒沉睡在一個巨大的彩繪圓筒裡。想一想吧姑娘,在西結古草原,除了西結古寺,哪個地方還會聚集數百個空行母呢?
勒格紅衛大步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