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食 第二部 在鄉村 第一章 神食的到來
    我們的主題開始於本辛頓先生的書房之中,現在已經展開,枝杈橫生了。它時而指向這裡,時而指向那裡,因而我們的故事也就成了一種傳播史。再繼續追蹤神食的過程,就得像是追蹤著一棵不斷分杈的樹;在不長的時期中,在一個人生的四分之一的時間內,神食從希克裡勃羅附近的一個小飼養場冒了出來,成為涓涓細流並不斷擴大,它本身和關於它的報告以及它的威力的陰影,傳遍了全世界。它迅速越出英國的範圍。不久,在美洲,在整個歐洲大陸,在日本,在澳大利亞,最後在全世界,這東西在奔向它命定的目標。通過間接的途徑,克服一切阻力,它始終在緩慢地進展著。這是「巨化」在造反。不顧偏見,不理睬法律和規定,無視植根於人類舊秩序之中的保守主義,神食一旦入世,便按照它的難以捉摸和所向無敵的進程向前邁進。

    在這些年月裡,服用神食的兒童們穩步地成長著,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主要事實。是神食的逸出創造著歷史。最初服用過神食的孩童們長大了,很快,又有些別的孩子們在長大;集全世界最好的意願、也不能中止神食的逸出和再逸出。神食以一種有生命之物的固執,逸出人們的控制。用這種東西處理過的麵粉在乾燥季節幾乎像是故意地粉碎成為不給人以觸覺的細末,稍有微風便會揚起飛走。現在會是某些新的昆蟲贏得了暫時的決定命運新發展,還有通過老鼠之類的害蟲害獸傳播產生的突如其來的災禍。伯克郡的潘伯恩村就用了好些日子來對付大螞蟻。有三個人被咬致死。經過一陣恐慌,一場戰鬥,蔓延的災禍可能再次被撲滅,但在生命的某些隱蔽處所卻總留下了點什麼——發生了水遠的改變。然後,又是另一場嚴重而驚人的突如其來的災禍,一種大得可怕的野草叢的瘋長,一種飛速蔓延遍及世界的威脅人的薊草的瘋長,或是人們得拿槍射擊的蟑螂,或是其大無比的蒼蠅為害成災。

    在許多隱蔽的場合進行著一些奇怪的拚死的鬥爭。神食也在「微小者」的事業中造就出了一些英雄。

    人們在他們的生活中接受了這種事情,以一時的權宜之計來應付,並互相訴說什麼「生活的基本秩序並沒有變化」。

    最初的巨大恐慌過去後,卡特漢口若懸河,在政界變成了一個二等角色,成為極端觀點的代表留在人們的心目中。

    他只是慢慢地才贏得了一條通往事件中心的路。「事物的基本秩序並沒有變化」,——那位現代思潮的傑出領袖溫克爾斯在這方面十分清楚——而在這些日子裡叫做激進自由主義的發言者們卻對於他們的所謂進展的根本上的可信與否變得相當動感情。他們的夢想似乎全是關於小國寡民、小語種、小家庭的,各自靠自己的小農場自給自足,帶著一種小而整潔的風貌。要大。就必定「粗俗」,而精緻、靈巧、嬌小可愛、微小,「小得完美」,就變成了那些讚許的評論所用的關鍵字眼。

    與此同時,靜靜地,從容不迫地,就如同孩子們所必須的那樣,服神食的孩子們在長大,進入到這個為接納他們而改變了的世界中來,集聚著力量、身量和知識,具有了個性和意向,慢慢長到它們命定的高度。

    現在它們似乎變成了世界的自然的一部分;所有這些擾動不寧的大東西似乎都成了世界的自然的一部分,人們對於以前的情況有點兒想不起來了。

    關於這些巨童們能做什麼的許多故事傳到人們耳中,他們說「真神啦!」——卻沒有一絲驚訝。

    大眾化的報紙會講起科薩爾的三個兒子,說這些大可驚異的孩子們怎樣可以舉起大炮,能將大鐵塊扔出幾百碼遠,能跳二百英尺高。傳說他們在挖一個井,這井比人們所挖的任何井或礦井都要深,為的是尋找地球開始存在時藏在內部的珍寶。

    那些通俗雜誌說,這些孩子將會夷平山嶽,跨海架橋,將地球挖成個蜂房,「真神啦!」那些小小的人們說,「不是嗎?我們將會得到多大方便呀!」說完便各幹各的營生,倒像是世間沒有過神食這麼回事似的。其實,這些也只不過是對神食之童的力量的最初的暗示與預報。對神食之童們說來,這還只是兒戲,不過是在無目的的情況下對自己力量的最初使用。他們不知道自己的使命。他們是些孩子——一個新的種族的、慢慢地在長大的孩子。這巨大的力量在與日俱增——它將在成長中獲得意志和目的。

    在一段縮短了的過渡性的時期中來看這些變化的年月,它們不過只是一種簡單的連續的演變。的確沒有人看出世界上巨比的到來,就像沒有人能在幾個世紀過去之前看清羅馬帝國的盛衰一樣。生活在當時那個年代的人們置身於事變之中,難以將這個進程看成一種簡單的東西。甚至就連聰明人,也以為神食不過給世界添了一種無法控制的因系,一種沒有系統不相連屬的東西,它確實可能帶來震動和麻煩,但對於已經確立的秩序和人類組織發生不了更大的影響。

    至少對一個觀察者說來,在這個壓力積累的時期中最令人驚奇的事,倒是廣大人民群眾無法克制的惰性,他們在一切方面的平靜的固執,完全不理會在他們周圍生長起來的龐大的現象和那更加龐大的東西的前景。恰如許多河流,正是在瀑布邊緣最為平穩,最為寧靜,深不可側,蘊蓄著強大的力量。因此,所有這些人類中最為保守的東西,在那些最後的日子裡,似乎靜靜地佔有了一種穩定的優勢。反動開始得勢。關於科學破產的議論,關於進步完結的議論,關於滿清官吏來到的說法在神食之童腳步的回聲中傳播著。舊時那種小題大作沒有意義的變革,由廣大的愚蠢的小人們追逐著某個愚蠢的小君主,這類事情一去不復返了,可是變化卻沒有終結。變化了的只有變化本身。新事物正在按它自己的方式到來,超出世間普通的理解範圍之外。

    要想全面敘述它的到來,就得寫出一大部歷史書,不過不論在哪裡,都總有一系列的事件平行發生。因此,要想敘述它在一個地方到來的情況便也就是敘述一些有關全局的事情。

    碰巧,在那無數的種子當中有一粒走錯了路,來到了肯特郡啟星·艾勃萊地方的一個美麗的小村莊,從那裡發生的怪事,從由此而產生的悲劇性的小事件,我們可以試著追蹤這根線索,以揭示出那整個巨大的織物從時間的織機上滾落下來的方向。

    啟星·艾勃萊理所當然地有個教區牧師,教區牧師有這樣那樣的,其中,我最不喜歡那種革新的牧師——一種雜色的、進步的職業反動分子。但是,啟星·艾勃萊的教區牧師是最少革新氣味的牧師中的一個,是位最可敬的胖乎乎、老練的、思想保守的小個子。我們應該回過頭來先講講他才是。

    他很適合他的村子,當那天日落黃昏時,斯金納太太——你們該記得她的出逃——完全未被懷疑地帶著神食來到這個寂靜純樸的地方時,你們最好把牧師和村子放在一塊來設想,就像他們往常那樣。

    當時,在夕陽下,村子呈現出它最美好的樣子。它在山毛櫸樹懸垂的枝葉下沿山谷展開、一排茅草或紅瓦蓋頂的小屋,帶有架著棚子的門廊,門前種著成行的月季。從教堂旁邊的紫杉樹沿路而下直到橋邊,房子愈來愈密。

    在旅店那一邊的樹叢中,隱約可見牧師那不太奢華的住宅,喬治時代早期式樣的正面已隨時間的流逝而敝舊。在山谷形成的低地中,在群山的輪廓上,教堂的尖塔快活地伸起。一條曲折的山溪細流中平靜的天藍色與雪白的泡沫相間,沿著一片彎曲的三角地帶的中心,在一條茂密的蘆葦、珍珠菜和懸垂的楊仰叢中閃閃發光。整個景致有那種成熟的、有教堂的古怪的英國風味——那種完善的樣子——在溫暖的日落時分,好似已臻於盡善盡美的境界。

    牧師也顯得成熟,他顯得一貫地、根本地成熟,好像他早先就是一個成熟的娃娃誕生在一個成熟的階級中似的,是個成熟的、充滿活力的孩子。人們一眼就能看出,用不到他講,他曾經上過一所覆掛著長春籐的古老公學,那裡有輝煌的傳統和貴族同伴,而沒有化學試驗室,從那裡,他又去到一所極為成熟的哥特式的可敬的學院。他讀的書沒有幾本是少於一千年的;這些書主要是占卜和早期美以美教派有益的布道書。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由於橫寬,看去有些顯矮,他的臉從一開始就是成熟的,如今更是老熟了。一部大衛式的鬍鬚遮住了他豐厚的下巴;他由於高潔,不佩帶表鏈,而他樸素的教士衣服都是西區1的裁縫做的。他坐著,雙手放在兩個膝蓋上,著眼睛,祝福地讚賞著他的村莊。他在向它揮動那厚敦敦的手了。樂曲的主題又在高唱:至矣盡矣,誰復能有它求?

    【1倫敦西區為貴族、富人聚居區。】

    「我們的位置好,」他婉轉地說。

    「我們有山保護,」他發揮道。

    最後,他說出了自己的意思:「所有這一切都和我們沒關係。」

    他和他的朋友們此時正在涉論著民主、世俗教育、飛機、汽車和美國入侵以及民眾讀物之雜和任何高雅口味之消失等等當代的恐怖。

    「所有這一切,都和我們沒關係」,他又說了一遍。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一個人的腳步聲敲打著他的耳鼓,他滾轉身望著她。

    你們想像一下,一個老婦人雖顫抖卻有堅定的步伐,瘦長有繭的手攥著一個包袱,她的鼻子(也即是她的整個面容)因為堅定的決心而皺縮。你們可看見她無邊女帽上的紅罌粟花顫巍巍地拚命上下擺動,窄小的裙子下面那雙蒙著灰色塵土的鬆緊口靴子慢慢地、不可更改地一會兒指東,一會兒指兩。在她胳膊底下,一柄不受轄制的一錢不值的雨傘,晃蕩著向下滑。有什麼東西能告訴牧師說,這個古怪的老太婆——至少就與本村關係而言一一正是那個「多產的機緣」,那個「不可預見者」,那個軟弱的人稱之為「命運」的老巫婆呢。至於我們,我們知道,她不過是斯金納太太而已。

    因為她負擔太多,無法施禮,便裝作根本沒有看見牧師和他的朋友的樣子,就這樣,辟裡吧噠地從離他們三碼遠的地方走過去,一徑朝前下到村裡去。牧師默默地看她走過,同時一個評論又瓜熟蒂落了。

    這件小事似乎一點重要性也沒有。老太婆從開天闢地就一直帶著包裹。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所有這一切都和我們沒有關係」,牧師說,「我們生活在純樸水恆的氣氛中,誕生,勞作,春種,秋收。喧囂聲從我們身邊經過」。在他所謂的永恆東西方面,他總是偉大的。「物換星移」.他總是說,「而人性——不變性」。

    這位牧師就是如此。他喜歡將古語微妙地錯用一點兒。

    下邊,斯金納太太,雖不優雅,卻是決心堅定,在怪模怪樣地對付威爾墨丁的柵欄踏級。

    誰也不知道牧師對巨馬勃菌是怎麼想的。

    無疑,他是最早發現它們的人之一。它們分散長在沿村頭到鄰近的高地的這條小路上——這是他每日巡視的必由之路。總計這種異常的菌子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將近有三十顆。牧師似乎分別地逐個審視過,還用手杖戳過每顆一兩次。有一顆,他想伸開雙臂去量一量,結果,在他的易克賽恩1式的擁抱下,它爆開了。

    【1易克賽恩:希臘神話中的拉巴提王,因其惡行受罰推火輪。他吹噓自己贏得了宙斯之妻海拉的青睞,宙斯即將一片雲化為海拉的形狀給他。】

    他對幾個人談起過它們,說是「不可思議」!他至少對七個不同的人講過他那著名的故事,說是地下室的地板被下面長起來的菌子頂開了。他查他的蘇爾比,看它是不是Ly—coper—don,coelafum或者Riganfeum——像所有他那類人一樣,當吉柏特。懷特出名之後,便成了吉柏特·懷特的信徒。

    他喜愛自己這個理論,說是giganteum這個名稱不適當。

    人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那些白色球體正好就長在老婦人走過的路上,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出最後的一顆大菌長在離凱多爾斯小屋的大門不足二十碼的地方。即使他注意到了這些,他也沒有把自己的觀察記錄在案。他的植物學方面的觀察,正是那些低等的科學人員稱之為「受過訓練的觀察」一尋求某個確定的東西,而忽視其餘的一切。他也沒有將這種現象與幾個星期以來凱多爾斯的嬰兒引人注目的長大相聯繫。真的,一個多月以前的星期天下午,凱爾多斯走去看望岳母時,曾聽至斯金納先生(後來故去)吹牛,說他養雞如何得法呢。

    凱多爾斯家嬰兒的猛長,跟著又是馬勃菌,按說該叫牧師睜開眼了。上面第一個事實已經在施洗禮時到了他的懷抱——力量之大幾乎無法抗拒。

    當凝聚著神聖遺產和對於「艾伯特·愛德華·凱多爾斯」這個名字的權利的涼水落到孩子的額上時,小傢伙大吼大叫,震耳欲聾。

    母親抱不動了,而凱多爾斯雖然踉踉蹌蹌,卻得意洋洋地向那些嬰兒身上相形見絀的父母們微笑著,把他抱到家人旁邊的空座位上去。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孩子」!牧師說。

    這是凱多爾斯的孩子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面,他開始在自己地球上的生涯時不足七磅,無論如何,他會成為父母的驕傲。很快就看出來,他不僅是種驕傲,而且是個榮譽。一個月之內,這榮譽是如此之輝煌,以致於開始對凱多爾斯家的境狀不適合了。

    肉商給嬰兒量了十一次體重。他本是個不愛講話的人,不久他更是目瞪口呆了。頭一次他說,「是個好傢伙」;第二次他說,「喔喲」!第三次說,「哎呀,媽呀」!而這以後,每次他只是大口出氣,搔著頭,帶著前所未有的不信任神情看著他的磅秤。

    人人都來看「大孩子」——大家公認了這個叫法——大多數人說,「飛長呀」,幾乎所有的人都談論他,「是這樣嗎」?弗萊徹小姐來看時說,「從來沒有過」,而這是完全正確的。

    汪德淑夫人,這村子裡的暴君,在量過三次體重後第二天來了,透過眼鏡仔細地看著種種現象,嚇得孩子大叫起來。「這是個不尋常的大孩子」,她高聲教導孩子的媽媽,「你們應當特別經心才是,凱多爾斯。當然,餵牛奶的孩子,不會一直這樣長下去,不過,我們也該盡到力量。我再叫人送些法蘭絨來」。

    醫生本用皮尺量過孩子,將數字記入筆記本,在上馬頓種田的老德裡夫塔索克先生帶了一個流動手藝人繞道兩英里來看他。手藝人問了三次孩子的年齡,最後大表驚愕。到底是怎樣和為什麼驚愕,他沒有說,顯然是孩子之大,令他吃驚。他還說,這孩子應當送去參加嬰兒展覽。

    一天到晚地,只要學堂放學,小孩子們都不斷地來,說,「求求您凱多爾斯媽咪,我們可以看一下您的小孩嗎?求您啦,媽咪」。一直到凱多爾斯太太不得不一概拒絕為止。

    而在這一片驚異的場景之中,唯有斯金納太太站在一邊微笑著,站在稍微有點隱蔽的地方,兩個臂肘都握在瘦長多繭的手裡,微笑著,在鼻子底下、在鼻四周微笑著,她的微笑深不可測。

    「就連那個可憐的老外婆也高興了」,汪德淑夫人說,「雖然,我很遺憾,她又回這村來了」。

    當然,像絕大多數小屋裡人家的嬰兒一樣,施捨已經收到了,可是不久孩子便大哭大嚎,清楚表明奶瓶已空,而他離吃飽還差得遠。

    這娃娃真夠得上是個九日奇觀,可是過了十八天還要多,人們仍然在快活地議論著他那令人驚異地生長。接著,他非但沒有向什麼新的奇觀讓位而退隱,卻反而一徑大長特長起來。

    汪德淑夫人聽到她的管家格林非爾德太太的話,極力詫異。

    「凱多爾斯又到了樓下。孩子沒吃的了!親愛的格林菲爾德,這不可能的。這小傢伙吃起來像只河馬!我斷定不可能是真的」。

    「我敢說,我希望您的好心不要被人濫用,我的夫人,」格林菲爾德太太說。

    「跟他們這些人真難說清楚」,汪德淑夫人說。「我真的希望,我的好格林菲爾德,你今天下午親自去瞧瞧——看著餵他吃,就說是大吧,我也不相信他一天六品脫還不夠」。

    「是沒有道理,我的夫人」,格林菲爾德太太說。

    汪德淑夫人一想到那些卑下的階級——竟然跟比他們地位高的人們一樣壞,竟然讓她上了當——這才是真刺心,激起了所有真正的貴族都具有的那種猜疑的惱怒,還有那種一村之長的情緒,她的手不禁顫抖起來。

    但是,格林菲爾德找不出任何挪用的證據,因而下達了給凱多爾斯家增加每天供應量的指令。第一期還沒有完,凱多爾斯又可憐地、充滿歉意地來到了大公館。

    「我們可愛惜它們啦,格林菲爾德太太,我給您保證,太太,可他老是撐破!嘩啦一下就破了,太太,有個扣子把窗戶玻璃都打破啦,太太,還有一個打著我這兒.還痛著呢,太太」。

    汪德淑夫人一聽說這個叫人驚訝的孩子竟真的把她施捨的漂亮衣服撐破,便決定親自跟凱多爾斯談談。凱多爾斯忙把頭髮弄濕,用手抹平,喘著氣,抓著他的帽沿就像它是救生圈一樣,由於心情緊張,在地毯邊上絆了一下,差點沒摔倒。

    汪德淑夫人喜歡嚇唬凱多爾斯,凱多爾斯是她理想的下等人1,愛撒謊、忠實、可憐、勤勞,而且簡直不可想像地不能擔待任何責任。她對他說,孩子照這樣下去,可就是個嚴重的問題了。

    【1原文如此。】

    「是他那個胃口、夫人、」凱多爾斯提高聲音說。

    「管住他嗎,夫人,我們做不到呀」,凱多爾斯說,「他躺在那兒,夫人,亂蹬亂踢,又哭又嚎,叫人難受呀,我們受不了,夫人。就算我們受得了——鄰居也不幹。」

    汪德淑夫人徵求教區醫生的意見。

    「我想知道」,汪德淑夫人說,「那孩子喝這麼多牛奶正常嗎?」

    「那麼大的孩子的食量,」教區醫生說,「是二十四小時喝一品脫半到二品脫。我看不出來怎麼能跟您要得更多。如果您給了,那是您的慷慨。當然,我們可以試幾天正常的定量,不過,我得承認,那孩子好像在生理上是有點不同。可能是一種變態。一種全身異常肥大症」。

    「這麼一來,對教區裡其餘的孩子就不公平了,」汪德淑夫人說,「我肯定,這樣下去,會聽到抱怨的」。

    「我看不出有誰能指望得到比確定的定量更多。我們得堅持對他也照這個辦,如果不肯,就作為一個病例送進醫療所去」。

    「我估計,」汪德淑夫人考慮著說,「除了身量的胃口以外,你沒有發現什麼別的不正常——一點也不異常」?

    「沒有。我沒有發現。不過,照這樣長下去,肯定在道德和智力方面會有嚴重欠缺。根據麥克斯·諾多的定律可以這樣預言。他是個最有天才的著名哲學家,汪德淑夫人。他發現不正常就是——反常,這是個極為有價值的發現,值得牢記心中。我發現在實踐中它對我有很大的幫助。當我碰到什麼東西不正常的時候,我立刻就說,『這是反常』。」

    醫生目光深邃,語音降低,態度極像是在作推心置腹的傾談。他僵硬地舉起一隻手說道:「我就以這種精神來處置他」。

    「嘖,嘖!」牧師對著他的早點說——在斯金納太太來到的第二天早晨。

    「嘖,嘖!什麼東西」?他對報紙擺動著眼鏡,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氣。

    「巨蜂!這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啦?美國記者寫的,準是!聳人聽聞,

    去他的!巨醋栗倒對我的胃口些」。

    「胡說八道!」牧師把咖啡一口喝光,眼睛還盯著報紙,懷疑地咂叭著嘴唇。

    「呸!」牧師拋開了這種念頭。

    但是,第二天消息更多,事情開始清楚起來了。

    不過,也不是一下就明白的。

    那天他去散步時,還在對報紙硬要他相信的荒唐故事發笑呢。黃蜂——弄死了一條狗,真的!當他經過一棵頭茬的馬勃菌時,偶然注意到附近的草長得十分茂盛,而他卻沒有把這種情況與引他發笑的事情聯繫起來。

    「要是真有這種事,我們原會聽到一點的」,他說,「威茨特堡離此地不過二十英里」。

    前面,他又發現了另一棵馬勃菌,是第二茬的,像個大鵬鳥的蛋,從粗大得頗不尋常的草里長出來。

    像閃電一樣,他恍然大悟了。

    那天早上,他沒有走平日的原路。從第二個柵欄踏級那裡他就拐了彎,向凱多爾斯的小屋走去。

    「孩子在哪兒」?他問。

    一見到孩子:「老天爺」!

    他一面驚歎不已,一面走向村裡,正趕上醫生匆匆出村來。他一把抓住醫生的胳膊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最近看報了嗎」?

    醫生說看了。

    「這該子是怎麼回事呀?那些東西都是怎麼回事呀,黃蜂,馬勃菌,還有孩子,呃?他們怎麼長這麼大?萬萬想不到的。肯特郡也一個樣!要是出在美國嘛——」

    「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有點難說,」醫生回答,「就我所知的症狀而言——」

    「是什麼?」

    「是異常肥大症——全身異常肥大症。」

    「異常肥大症?」

    「對,全身的——影響全部身體組織——全部器官。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們私下說說,我非常接近於確信是這種病。不過,下結論總得謹慎一點。」

    「啊!」牧師見醫生如此有把握,感覺如釋重負。「可是,怎麼突然這樣爆發出來,又這樣普遍呢?」

    「這個嘛,也是一樣,」醫生回答,「很難說。」

    「馬夏,這裡,很清楚,是一種正在蔓延的局面」。

    「對的,」醫生說,「對的,我也這樣認為。無論如何,極像是種流行病。可能是流行性異常肥大症。」

    「流行性!」牧師說,「你該不是說它是傳染性的吧?」

    醫生輕輕一笑,搓著手。「這個嘛,我就說不上了,」他回答道。

    「可是——!」牧師圓睜雙眼,喊了起來。「要是傳染——那——我們會招上的」。

    他大跨一步,轉過身來。

    「我剛才從那裡來著,」他叫道,「是不是我該——?我馬上回家,洗澡,把我的衣服拿煙子熏熏消毒一下」。

    醫生看了一會他遠去的背影,然後轉身朝自己家走去。

    在路上,他想到,有一個病例已經在村裡一個月,但誰也沒有招上。他猶豫了一陣之後,便下定決心,要像一個醫生應有的那樣勇敢,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一樣去承擔風險。

    的確,這一轉念幫了他的忙。對於他,生長是可能發生的最後事情了。他可能吃了——牧師也可能吃了——成卡車的赫拉克裡士之恐懼,因為他們已經生長過了。這兩位紳士是永遠也不會再生長的了。

    這次談話之後大約一天的樣子,也就是在實驗飼養場燒掉以後,溫克爾斯來找雷德伍德,將一封侮辱信給他看。

    這是封匿名信、身為作家,我該尊重書中人物的秘密。

    「你們不過是貪天之功以為己有,」信裡寫道,「卻企圖以給《時報》寫信來自我標榜。你們,還有你們的『神食』!讓我來開導開導你們吧!你們的這個名字荒謬的食物與那些巨蜂巨鼠只不過有著極為偶然的聯繫,明顯的事實是:這只不過像一種流行性異常肥大症——傳染性異常肥大症——你們所聲稱的對它的控制,只不過像你們對太陽系的控制一樣。這種現象之古老有如山嶽。古代阿奈克家族中就曾有過異常肥大症。眼前就在你們力所不及的地方,在啟星·艾勃萊便有一個嬰兒——」

    「寫起來都上下發抖,顯然是個老紳士,」雷德伍德說。

    「可是真怪,又一個孩子——」

    他又看了幾行,忽然靈機一動。

    「老天爺!」他說,「是我們失蹤了的斯金納太太呀!」

    第二天下午,他突然降臨在她面前。

    她正忙著在女兒的小屋前的小菜園裡拔洋蔥,看見她走進園門。她「心慌意亂」地站了一會,像鄉下人說的那樣。接著抱起雙臂,將那一小把洋蔥防備地夾在左胳膊底下,等著他走近,她的嘴開閉了幾次,用還剩下的牙咕噥了幾聲。突然行了個禮,快得像弧光燈一閃一樣。

    「我想我會找到你的,」雷德伍德說。

    「我想您會的,先生」,她說,並不覺得高興。

    「斯金納呢?」

    「從沒有來過信,先生,一封也沒有,從我到這兒,一封也沒來過,先生」。

    「不知道他怎麼樣了嗎?」

    「他沒寫信,沒,先生,」她往左邊蹭了一步,想要擋住雷德伍德到穀倉的去路。

    「誰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雷德伍德說。

    「我敢說他自己准知道,」斯金納太太說。

    「他可是不講呀,」

    「他素來特別能自顧自,親的近的都丟開不管、斯金納就是這樣。雖說,他聰明極了,」斯金納太太說。

    「孩子在哪兒?」雷德伍德突如其來地問。

    她說沒聽清楚。

    「就是我聽說過的那個孩子,那個你拿我們的東西喂的孩子——那個兩噸重的孩子。」

    斯金納太太手一哆嗦,洋蔥掉到地上。「說真的,先生,」她抗議道,「我簡直不知道先生說的是些什麼。我的女兒,先生,就是凱多爾斯太太,她有個孩子,先生」。她激動地行了個禮,又把鼻子歪到一邊,裝出一副清白無辜的詢問的神氣。

    「你最好讓我看看孩子,斯金納太太,」雷德伍德說。

    斯金納太太領他走向穀倉時,從鼻子後面露出一隻眼睛望著他。「當然啦,先生,沒準兒有一丁點兒,在罐頭盒兒裡的,我給了他爸爸,是從飼養場帶出來的,或許沒準兒有這麼一丁點兒,我碰巧,就這麼說吧,順手帶了出來。收拾行李急急忙忙地,還有——」

    「嗯!」雷德伍德逗了一會兒孩子,說,「嗯!」

    他對凱多爾斯太太說,這孩子真是個好孩子。在她看,這話算是說到家了——往後他便不再應酬她。過一會,為了點小事,她離開了穀倉。

    「現在你既開始喂,就得餵下去,懂吧,」他對斯金納太太說。

    他猛地轉身對著她。」這一次別到處亂撒了,」他說。

    「到處亂撒?先生?」

    「哦,你心裡明白。」

    她以一種痙攣的手勢表示承認。

    「還沒告訴這裡的人吧?孩子的父母,鄉紳,還有那大宅子裡邊的人,醫生,誰也沒告訴?」斯金納太太搖搖頭。

    「要是我,我是不會告訴的,」雷德伍德說。

    他走到穀倉門口,環顧四周。

    從穀倉門口,可以看到在小屋和大路之間,有個五根棍子的攔門,裡面是廢棄不用的豬圈。再過去是一道高大的紅磚牆,上面爬滿了長春籐,香羅蘭和一種景天科的草木植物,牆頭插著碎玻璃。

    牆角那邊,黃綠枝葉掩映中,露出了一塊陽光照亮的佈告牌,它從最初的落葉的濃重色調裡突出來,宣告:「擅人樹林者,依法嚴懲」。樹籬缺口處的一段暗影,把有倒刺的鐵絲網襯得十分鮮明。

    「嗯,」雷德伍德說;接著,他又用更為深沉的調子,說,「嗯!」

    馬蹄得得,車輪轔轔,汪德淑夫人的灰馬進入了視野。馬車駛近,他注意到車伕和跟班的臉。車伕是個極好的標本,他豐滿紅潤,以參加聖禮的莊重氣派趕著車。別的人可能對他們自己的頭銜和地位發生疑問,他卻無論如何滿有把握——他給夫人趕車。跟班抱起雙手坐在他旁邊,一臉儼然自信的神氣。接著,偉大的夫人出現了,她頗不雅觀地戴著帽子,披著斗篷。從眼鏡後面向外邊窺視。兩位年輕的女士也伸長脖子張望著。

    牧師正在路那邊走過,連忙從大衛式的額頭上摘下帽子,可是卻沒人理睬。

    馬車走後,雷德伍德背著雙手還在門口站了好久。他望著綠色、灰色的高地,望著雲絮飄浮的天空,又望著插有碎玻璃的牆。他轉身朝向蔭涼的室內,在斑駁模糊的顏色之中,看著那倫勃朗式的陰暗背景前面的巨童,除緊裹著的法蘭絨外,赤裸著坐在一大捆草上,在玩著自己的腳趾頭。

    「我開始明白我們做出的事了,」他說。

    他在沉思,小凱多爾斯、他自己的孩子和科薩爾的幾個孩子在他頭腦裡混到了一起。

    他兀地笑了。「老天爺!」他就自己的一個念頭說。

    他醒轉來,對斯金納太太說:「不管怎麼樣,只要停止喂,他就會受罪。我們至少可以防止這種情況。以後,我每六個月給你寄一罐來。這對他足夠了。」

    斯金納太太嘟嚷著,好像是說,「照您說的辦吧,先生,」還有,「可能收拾行李弄錯了。我原想給他吃點不會壞事幾的」。就這樣,她用那種飄拂招展的白楊樹式的手勢,表示她懂了。

    所以嘛,孩子就一徑在往大里長。還在長。

    「真是的!」汪德淑夫人說,「他把這地方吃得小牛都絕了種。要是再出一件凱多爾斯這種事兒——」

    然而,甚至就是在像啟星·艾勃萊這麼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異常肥大症的理論——不論是傳染還是不傳染——在神食的不斷增大的喧聲中,也維持不了多久。很快,斯金納太太便備受種種說法的折磨——這些說法使她只能用還沒有掉的那顆牙發出一點聽不出來的咕噥聲——這些說法探查著她,梳篦著她,將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到最後,她只好依仗沒法安慰的寡婦所有的尊嚴,來抵擋集中於她一身的普遍的責備。她抬起眼睛——這眼睛她極力使之淚汪汪的——看著怒沖沖的大宅子裡的夫人,一邊從手上擦去肥皂沫。

    「夫人,您忘了我現在的處境。」

    她順著這個警告的調子,帶有一點公然違抗的意味:——

    「我現在白天黑夜想的只是他。」

    她壓緊嘴唇,聲音率直而顫抖:「被吃掉了,夫人。」在這個論點上站穩了腳跟,她重複被夫人拒絕過的答覆。「我再想不出給了這孩子什麼,夫人,我跟別人一樣。

    夫人將她的鋒芒轉向一個更有希望的目標,當然,順便也大罵了凱多爾斯一頓。使者們帶著一肚子外交官式的威脅,進入了本辛頓和雷德伍德漩渦般的生活之中。他們以教區諮議的身份出現,又倔,又笨,留聲機一樣重複著事先準備好的聲明。「我們認為,您,本辛頓先生,要對本教區所蒙受之損害負責。我們認為,責任在您。」

    一群律師,有著蛇一般的風度——他們把自己叫作邦赫斯特、布朗、弗賴卜、柯德靈、布朗、泰德和斯諾克森,他們的長相全一個樣,都是些小小的、赤褐色的、神態狡猾的尖鼻子紳士們——隱隱約約提到了損失,還有個滑頭的傢伙,是夫人的代理人,一天,忽然找上雷德伍德,說:「哎,先生,您說該怎麼辦呢?」

    對此,雷德伍德回答說,如果他們再拿這種事來打擾他和本辛頓的話,他就準備停止那孩子的神食供應。

    「現在我是免費供應的,」他說,「一旦你們不能喂孩子這種東西,他就會在死掉之前把你們的村子變成廢墟。汪德淑夫人不能總是被人稱作教區的博施夫人或是下凡天女,而不偶爾承擔一點責任,知道吧。」

    「禍已釀成,」汪德淑夫人聽他們報告了——當然經過刪節——雷德伍德的話以後,下了這麼個結論。

    「禍已釀成」,牧師照著說。

    其實,這個禍不過才剛剛開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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