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辛頓先生原來提出,一旦他真正能夠調製出這種東西,便立刻用蝌蚪作實驗,此類事情,人們總是先拿蝌蚪開刀,這也就是蝌蚪的用途所在了。實驗將由他進行,而不是由雷德伍德,這也是說定了的。因為雷德伍德的實驗室正在用著,裡面滿是研究小公牛頂撞頻率在白晝問的變化所需要的器械和一些小公牛,這項研究正在產生出一種不正常的複雜曲線,當這項特定的科研項目正在進行期間,放進一些裝蝌蚪的玻璃缸就太令人討厭了。
可是,當本辛頓先生將自己的打算講給珍姐聽時,她卻斷然禁止將任何數量可觀的蝌蚪或是其他實驗用生物弄到家裡來。她並不反對本辛頓先生在家用一間房子作非爆炸性的兒學試驗,就她而言,這種試驗根本沒有價值;她還允許他在裡面放個煤氣爐,安個水槽,有個防塵的小碗櫃,作為逃避她每星期非有一次不可的掃除風暴的避難所。她知道有些人嗜酒成性,覺得本辛頓有個在學術界出入頭地的願望,就下致沾染那種更為粗俗的惡習,這是再好不過的了。但是,下論哪種活物,只要一多,她就受不了,因為這些東西活著總在」扭」,死了必然「臭」。她說。這些東西肯定有害健康,而本辛頓又是眾所周知地嬌弱——要說他不嬌弱,那是廢話。當本辛頓向她說明這個可能的發現的重大意義時,她說,好是好,不過,如果她同意讓他把家裡弄得又臭又髒(那是必然的),她敢肯定,頭一個抱怨的必定是本辛頓。於是,本辛頓先生不顧自己的滿腳的雞眼,在房裡踱來踱去,相當堅決而生氣地眼她講吁講,可一點也沒有用。本辛頓說,任何事情都不該妨礙「科學的發展」,而她說,「科學的發展」和在家裡養一大堆蝌蚪是兩碼事;本辛頓說,在德國,一個有他這種設想的人,馬上就會得到兩萬立方尺設備齊全的實驗室供他使用,這是絕對肯定的事實,而她卻說,她很慶幸,而且一直非常慶幸自己不是德國人;本辛頓說,這種事將能使他一舉成名,而她說,在像他們這樣的一套房子裡,如果養上一大堆蝌蚪,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會病倒;本辛頓說,他是這房子的主人,而她回答說,與其伺候一大堆蝌蚪,她寧願去中學當總管;接著,本辛頓讓她講道理一點,她也要求他講點道理,打消關於蝌蚪的念頭;本辛頓說,她應該尊重他的設想,而她說,假如那些設想會放臭味兒,就不該尊重,她也不願意尊重。於是,本辛頓完全沒有辦法,就說了——不顧赫肯黎在這方面的經典論斷——一個壞字眼。壞得倒不算厲害,反正是夠壞的。
這一下子真把她惹惱了,他不得不向她道歉,而關於在家裡拿蝌蚪試驗「神食」的打算,也就在道歉聲中煙消雲散因此,本辛頓不得不另想辦法進行飼養實驗,以便那種物質一旦提取調製成功時用來顯示他的發現。有好幾天,他考慮著也許能把蝌蚪寄放在某個可靠的人家裡,後來,偶然在報上看到幾個詞兒,使他轉念想搞個實驗飼養場。
對了,小雞。一想到實驗飼養場,馬上就想到家禽飼養場。他突然被一種小雞飛速長大的幻象吸引住了。他設想出一個滿是各種飼養籠。伺養棚的圖景,特大的,比特大還要大的寵子,還有棚子,一個大似一個。小雞既易於接近,餵養管理也方便,而且乾燥得多,便於捉拿測量。現在他覺得,為達到他的目的,和小雞一比,蝌蚪簡直成了無法管束的野獸了。地不明白自己起初怎麼會想到蝌蚪,而沒有想起小雞。不然的話,別的且不論,和珍姐那場麻煩就不會發生了。他把這個打算講給雷德伍德聽,雷德伍德也很贊成。雷德伍德說、他確信那些做試驗的生理學家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動物身上下那麼大的功夫、是個大錯誤。正好像是在材料不夠的情況下做化學試驗一樣,會犯大量不該有的觀字和操作的錯誤。當前,科學人士維護自己的權利,要求物質資料方面的大,是極為重要的,這就是他目前之所以在邦德街學院做一系列實驗,用的是小公牛的原因,儘管這些小公牛在走廊裡偶爾的不馴行為給其他學科的學生和教授造成了一些麻煩。不過,他得到的那些曲線卻異常有趣,一旦發表,準會充分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就他自己而言,若不是因為這個國家科學經費太少,那他只要能夠避免,就絕不會拿比鯨魚小的東西做實驗。當前,至少是在這個國家,要想搞十足夠規模的公立自然飼養所,以實現他的願望,恐怕只是個烏托邦。要是在德國嘛——嗯?
雷德伍德有小公牛需要每天照管,所以,選擇與建立實驗伺養場的任務;便主要落到了本辛頓身上。全部費用,不言而喻,由本辛頓支付——直到能獲得一筆補助金為止。於是,本辛頓就時而在他住所的實驗室裡工作,時而到一些往南通向倫敦城外的街巷裡四處尋找場地。他那副一絲不苟的眼鏡,那光禿禿的頭頂,還有他那雙劃破的布靴,使許多不中他意的地產的主人們白抱了希望。他還在好幾家日報和《大自然》上登了廣告,招雇一對負責可靠的男女(已婚),要求守時,勤勉,熟悉家禽,來全權照管一個三英畝地的實驗飼養場。
他有肯特郡烏夏附近的希克裡勃羅找到了一個似乎合他需要的地方。這是個奇怪的與世隔絕的去處,座落在一條小山谷裡,四周長著老松樹林,每到夜晚,這樹林便黑得可怕。一道隆起的沙丘擋住了這裡的陽光,一口枯井和一間破敗的小棚屋,使住所顯得又矮小又醜陋。這所小屋四壁蕭然,幾扇窗戶都破了,正千時分,車棚投下一個黑影。此地離村邊上的人家有一哩半遠,傳過來的各種模糊聲音也很難減輕這裡的孤寂。
在本辛頓看來,這地方大適合科學研究的需要了。他走遍所有的房間,揮動手臂,比劃著各種籠子的位置,發現廚房只要稍作改變,就可以裝配一系列孵卵器,成為孵化室。他當下就要了這房子。回倫敦的路上,他在綠丹頓停了一下,與一對答覆了廣告又符合他的要求的夫婦談妥。當天晚上,他又成功地分離出足夠劑量的赫拉克裡士之恐懼一號,使當天辦的事情有了現實意義。
這對合乎要求的夫婦——他們命中注定要在本辛頓先生手下作為世界上第一批「神食」分發員——不僅老得厲害,而且髒得要命。這後一點,本辛頓先生沒有注意到,因為再沒有比實驗科學生涯更能毀壞人的一般觀察力的了。他們姓斯金納,斯金納先生,斯金納太太。本辛頓先生在一間小屋裡會到了他們。這屋裡的窗戶都是緊緊封死的,有一面有斑斑污跡的壁爐台鏡子,還有些病奄奄的荷包草。
斯金納太太是位身個兒極小的老婦人,沒有戴帽子,一頭骯髒的白髮緊繃繃地梳向腦後,那張臉兒從前主要被鼻子霸佔,如今,牙掉了,下巴癟了,所有的器旨都皺縮了,於是,臉上便只剩了那個大鼻子。她身穿鼠灰色衣服(如果她的衣服還能說有什麼顏色的話),有個地方用紅色法蘭絨開了叉。她把本辛頓先生讓進屋,一面小心謹慎地跟他談話,一面從鼻子上面盯著打量他,這時,據她說,斯金納先生正在換裝。她還有一顆牙,這牙妨礙他說話,她把兩隻又長又皺的手緊張地握在一起,她告訴本辛頓先生說她飼養家禽多年,孵卵器的事兒她全懂;實際上,她倆自己就開過一個飼養場,只是後來因為缺學生才辦不下去了。
「學生們交錢的。」斯金納太太說。
過了一會兒,斯金納先生露了面。他是個大臉膛的男人,口齒不清,眼又斜,使他總是看著你頭頂上方,穿的便鞋劃破了口子,這一點倒頗得本辛頓先生同情,他的衣服上明顯地缺不少扣子。他用一隻手擾住外衣和襯衣,另一隻手的食指在黑金兩色的卓布上沿圖案花樣畫著,那只閒著的眼睛悲哀地、超然地凝望著,怎麼說呢,望著本辛頓先生頭頂上方的達摩克利劍1。「您辦伺養場不為賺錢。對,先生。一個樣的,先生。實驗!說的就是呀。」
他說,他倆可以馬上去飼養場,在綠丹頓,他除了做點裁縫活兒以外,什麼事也沒有。「這兒不是我原想的那種來錢的地方,我掙的少得不值一提。」他說,「所以嘛,要是您瞧我們合適的話」
【1達摩克利劍:達摩應國王之邀赴宴,發現頭上用一根髮絲懸著柄利劍隨時可能掉下來。】
一星期內,斯金納先生和太太就在飼養場上了任。從希克裡勃羅來的木匠是個短工,在一邊修著籠子和雞房,一邊和他們系統地議論著本辛頓先生。
「我見他的次數還少,」斯金納先生說,「可我就看得出,他活像個大傻瓜。」
「我覺得他有點兒神經病,」希克裡勃羅來的木匠說。
「他迷上雞了,」斯金納先生說,「噢,老天爺,叫你覺得除了他,別人誰也不會養雞。」
「他自己那副樣子瞧著倒像只母雞,」希克裡勃羅來的木匠說。「瞧他戴著眼鏡的那副樣子。」
斯主納先生向希克裡勃羅來的木匠湊近了些,挺近乎他說起來,他那只悲哀的眼望著遠處的村莊,另一隻惡地的發著亮光。「心得每天量一回——每一隻雞每天量一回,他說的。要叫它們長得合適。怎麼著——呃?每一隻寶貝雞,每一天!」
斯金納先生抬起手來摀住嘴,富有感染力地笑著,雙肩高高聳起——只要那另一隻眼沒有參加這一陣笑。笑完,他怕木匠還沒有聽恆他的話,又使勁地悄聲說,「要量!」
「他比我們那個老東家還要壞,要不是這樣,我就死去!」希克裡勃羅來的木匠說。
實驗工作是世界上最沉悶乏味的工作(寫成了報告登在皇家學會的學報上的不算,)本辛頓先生覺得;從他對那些重大的可能性的最初夢想到這夢想的初步實現,其間用了這麼長的時間。十月份他弄到這十實驗飼養場。
五個月過去了,才開始有了一點成功的跡象,一號、二號、三號赫拉克裡士之恐懼都試過,都失敗了;要對付實驗飼養場的耗子,還要和斯金納夫婦糾纏。唯一能使斯金納聽從吩咐做一點事的辦法,就是說要解雇他。這樣,他才會用一隻攤開的手擦著沒有刮過的下巴——他從不刮臉,但卻總也沒有鬍子,真是個奇跡——一隻眼瞧著本辛頓先生,另一隻眼望著本辛頓頭頂上方,說:「噢噢,當然啦,先生——如果您是真要!」
終於,露出了成功的曙光。報告它的,是斯金納先生的一封字體細長的信。
「新的雛雞出窩了,」斯金納先生寫道,「簡直不像雞雛的樣子。它們的生長簡直管不住——全不像您給指示以前孵出的那一批。那批是些漂漂亮亮、結結實實的小雞,要是沒叫貓叼了去就好了;可這一批就跟薊一樣往上長。我從沒見過這號兒的。它們吃食那麼狠,還盡啄人的靴子,真沒辦法測量您要的準確數字。它們是些地地道道的大傢伙,吃東西也多極了。不久,我們就得再要些飼料了,您不知道這些雞雛是怎麼個吃法。它們比矮腳雞還要大。照這樣下去,這些瘋長的雞應該拿去展覽。普裡第斯雞都比下上它。昨天晚上,我以為貓要吃它們,嚇了一跳;我從窗口住外看,只見貓從鐵絲網底下鑽了進去,我可以起誓。等我到雞房時,小雞都醒著,餓得到處亂啄,貓卻連影子也不見了。我又餵了些谷子,把門結結實實拴好。我們很想知道,是不是還照您指出的那樣餵食。您配好的那些已經差不多喂完了。由於那次布丁事件,我下願意再自己配了。我們倆給您最好的祝願,請您繼續多多照顧。
尊敬您的
阿爾弗萊德·紐頓·斯金納」
信未的暗示,指的是個奶油布丁,不知怎的,摻進了些赫拉克裡士二號,鬧得斯金納夫婦痛苦不堪,幾乎送了命。
不過,本辛頓先生頗能看出字裡行間的言外之意,從這種難以控制的生長中,他青出自己達到了那探求已久的目標。第二天一早,他在烏夏車站下了火車,手提一隻袋子。袋裡有三隻密封的鐵罐,裡面都裝著」神食」.足夠肯特郡全部小雞吃的。
這是五月下旬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本辛頓先生的雞眼好多了,決定步行經過希克裡勃羅到他的飼養場去。路程一共二英里半,要穿過耕地利村莊,沿希克裡勃羅禁獵區的綠色樹林中的主地走去。時值盛春,樹木都蒙上了一層亮晶晶的綠色,樹籬叢中長滿刺兒草和石竹,樹林裡到處是藍色的風信子和紫色的蘭花;處處都是熱鬧的鳥雀咽嗽之聲——畫眉、八哥、知更鳥和各種鳴禽,還有許許多多別的鳥兒——在單地的一個溫暖的角落,一些羊齒植物正在蔓延生長;不時地,會有只黃占鹿跳躍著,疾馳而過。
一切都使本辛頓先生回憶起那些久已淡忘的早年生活中的樂趣;而在他的前面,他的發現,前景光明而喜人,他覺得自己的確是到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他看到在松樹遮蔽下,在河岸沙地旁,在陽光照耀的雞棚裡,那些吃過他調配的飼料的雞雛已經又大又笨,甚至比許多交配過。已經定了形的母雞還要大,並且,仍然在生長,身上還被覆著它們最初的黃色絨毛(只在脊背上露出點淡褐色)。這時,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的確已經來到了。
在斯金納先生竭力慫恿下,他走近雞棚,可是,在他鞋子的破處挨了一兩下啄之後,他退了出來。隔著鐵絲網看著這群怪物。他貼近鐵絲網,看著它們的每個動作,好像這輩子沒有看見過小雞似的。
「真想不出,它們長大了會成個什麼樣兒。」斯金納說。
「像馬那麼大。」本辛頓先生說。
「差不離。」斯金納說。
「一個翅膀就夠幾個人吃一頓!」本辛頓先生說,「得像切豬肉一樣,把骨頭剔開。」
「不會老照這樣長下去,」斯金納先生說。
「不會嗎?」本辛頓先生問。
「不會的,」斯金納先生說,「這類玩意兒我知道。起先長得快極了,往後就慢下來,謝天謝地!不會的。」
停了一下、斯金納先生謙遜地說,「全在管理。」
本辛頓先生猛地轉身瞧著他。
「我們在原先那個地方養的差不多就有這麼大,」斯金納先生說。那只好眼睛虔誠地向上翻著,有點兒得意忘形了,「我和我太太。」
本辛頓先生照例對房舍普遍視察了一番,但很快又回到新雞棚來。你們知道,實際情況真的大大超過了他所敢於期望的。科學的道路是如此艱難。緩慢,從有了明確的可能性到真正成功,幾乎都得經過年復一年的複雜的苦心焦慮,可是現在——現在試驗了不到一年,「神食」就成功了!這似乎大好——太過於好了,那種遷延時日的熬入的希望!原是科學構想的家常便飯,不再與他有關了!至少在當時,他是這樣感覺的。他轉回來盯著他的這些雛雞,看了又看。
「讓我想想,」他想,它們孵出來有十天了。跟普通的小雞比,我看——要大上六。七倍」
「該是我們要求加工資的時候了,」斯金納先生對老婆說,「他看了棚裡我們養的那些小雞,樂得傻於似的——樂得傻子似的。」
他機密地向她俯過身去。「還以為靠他的那些雞食呢,」他用手捂著嘴,忍不住喉嚨裡的一陣笑聲
那一天,本辛頓先生確確實實是個快樂的人。他不想挑別管理細節上的錯誤。晴朗的白天自然把斯金納夫婦日漸加甚的懶散邋遢暴露得比他過去所曾見過的更加清楚。他只不過十分溫和他說了幾句。許多雞棚的圍牆都壞了,可是,斯金納先生解釋說,「不知道是狐狸。狗,還是什麼別的東西」干的、他似乎也就滿意了。他指出孵卯器沒有弄乾淨。「是沒有,先生,」斯金納太太抱著雙臂,不好意思地用鼻音笑著說。「從來到這兒,我們簡直就沒有打掃的工夫」
本辛頓先生到樓上去看斯金納說他安上了捕鼠器的一些耗子洞——當然是些非常大的洞——發現調配」神食」和糠的那間屋子簡直不像樣子。斯金納夫妻是這麼一種人,他們拿破碟子、舊鐵罐。泡菜罈子和芥未盒子都派用場,弄得那裡到處都堆著這類東西。一個角上,斯金納攢的一堆蘋果在霉爛。天花板傾斜的地方有根釘於,上面掛著幾張兔皮,斯金納說過,想要拿它們試驗一下自己當皮匠的天才。(」皮貨也好,別的也好,沒有什麼我不知道的,」斯金納說過。)
本辛頓先生看到這一塌糊塗的雜亂景象,當然不滿得直吸鼻於,但卻沒有不必要的大驚小怪,就連發現一隻黃蜂在裝了半罐赫拉克裡士之恐懼四號的陶罐裡大吃特吃時,也只和和氣氣地說,這些東西最好封起來放好,不要這樣露著,以免受潮。
接著,他又轉了話題,說——這話他已經想了好一陣子——「我想,斯金納——你知道,我要宰一隻這種小雞——作個標本。今天下午我們就宰,我要帶回倫敦去。」
他裝著往另外一個陶罐裡看,接著摘下眼鏡來擦著。
「我想要,」他說,」我很想留下點紀念物——一種紀念品——,來紀念這一窩,紀念今天這個日子。」
「順便提一句,」他說,「你沒給那些小雞吃肉吧?」
「哦!沒有,先生,」斯金納說,「我敢擔保,先生,我們對於管理各種各樣的雞太內行了,絕不會幹那種事的。」
「你肯定沒有把你們吃剩的東西扔在那兒嗎——我好像看見雞棚那邊角上散著些兔子骨頭——」
可是,等他們到那兒一看,發現是些比較大的貓骨頭,啄得乾乾淨淨,都已經干了。
「那不是小雞,」本辛頓先生的珍姐說。
「哼,我想我看見一隻小雞還是能認得出來的。」本辛頓先生的珍姐火氣挺大地說。
「要說是小雞,它太太,這是一;另外,你明明可以看出它不是小雞嘛。」
「它倒更像只鴇,而不像是小雞。」
「我以為,」雷德伍德說,很下情願地聽任本辛頓先生把自己拉進這場爭論。」我必須承認,考慮到所有的證據——」
「哦!如果你光是考慮,」本辛頓先生的珍姐說,「而不像個有常識的人那樣用眼睛看——」
「晤,不過,真的。本辛頓小姐——」
「哦!說下去呀!」珍姐說。「你們男人全是一個樣。」
「考慮到所有的證據,這東西當然符合雞的定義——無疑,它不同尋常,大得出奇,可是,它仍然——特別是因為它足由一隻普通母雞的蛋孵化出來的。是的,我想,本辛頓小姐,我必須承認——要是你想叫它個什麼,就得叫它小雞」
「你說它是只小雞嗎?」珍姐問。
「我認為它是只小雞,」雷德伍德說。
「簡直胡說!」本辛頓先生的珍姐說,「哦!」她指著雷德伍德的腦袋,」我受不了你這個人。」說完突然轉身走出房去,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看到它,對我也是個極大的安慰,本辛頓,」當摔門的震動聲消逝之後,雷德伍德說,「儘管它這麼大。」
未經本辛頓先生催促,他就坐到壁爐旁一把低矮的扶手椅裡,說出一些即使是不搞科學的人都嫌輕率不妥的事情。
「你會認為我太魯普,本辛頓,我知道,」他說,「可我真在孩子的奶瓶裡放了一點點——並不很多——不過是一點點——那種東西,大約在一個禮拜以前吧!」
「可要是——!」本辛頓先生叫了起來。
「我知道,」雷德伍德說著,看了一眼桌上那個盤子裡巨大的小雞。
「結果一切還都好,謝天謝地。」他伸手到衣袋裡去摸香煙。然後,他講出了一些零亂而不連貫的細節。「可憐的小傢伙體重總不見長,急死人了。溫克爾斯,一個討厭透了的廢物。以前是我的學生;沒有用。雷德伍德太太——絕對信賴溫克爾斯。你是知道的,那傢伙高做得不得了——盛氣凌人。根本不聽我的,當然啦。教過溫克爾斯。幾乎連育兒室都不讓我進去了。不得不想點辦法。趁保姆吃早飯,愉偷榴了進去,拿到了奶瓶。」
「可是他會長的呀,」本辛頓先生說。
「他正在長。上禮拜長了二十六盎斯。你該聽聽溫克爾斯怎麼說。全在護理,他說的。」
「天哪!斯金納也正是這麼說!」
雷德伍德又看看那小雞。「麻煩的是怎樣才能持續下去,」他說,」他們下會放心讓我一個人呆在育兒室,因為我曾經想從喬治那·菲利斯身上量一個生長曲線——我怎樣給他服第二劑呢——」
「還有必要嗎?」
「他哭了兩天——不管怎麼著,反正是不能再適應普通的食物了。現在吃的要多一些。」
「告訴溫克爾斯。」
「絞死溫克爾斯!」雷德伍德說。
「你可以打動溫克爾斯,給他點藥粉去餵孩子——」
「恐怕我是不得不這樣做了,」雷德伍德用拳頭支著下巴,眼睛盯著火說。
本辛頓站著呆了一會,撫摸著那只巨大的小雞胸脯上的絨毛。「它們會長成其大無比的雞,」他說。
「會的。」雷德伍德仍然望著火,說道。
「像馬一樣大。」本辛頓說。
「還要更大,」雷德伍德說,「絕不會錯,」
本辛頓離開標本。「雷德伍德,」他說,」這些雞會引起轟動的。」雷德伍德朝火點了點頭。
「啊!」本辛頓說道,突然走過來,眼鏡片忽地亮光一閃,「你的小兒子也會如此!」
「我想的也正是這個。」雷德伍德說。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歎了一口氣,將沒有抽完的香煙扔進火裡,雙手深深插進褲子口袋。「這恰恰是我正在想的。赫拉克裡士之恐具將是種很下好掌握的怪東西。那隻小雞生長的速度——!」
「一個小孩照那種速度生長。」本辛頓先生凝視著雞,一面慢慢說道。
「我說!」本辛頓說道,「他會長得大極了。」
「我要給他減少劑量,」雷德伍德說。「不然,溫克爾斯也會這樣做的。」
「這個試驗有點太過分了。「
「的確過分。」
「不過,你知道,我坦白地說遲早總得有個孩子來試試的。」
「哦,我們總得要拿某個孩子試試——當然啦。」
「一點不錯,」本辛頓說著,走過來站在爐邊地毯上,一面摘下眼鏡來擦。
「沒有看到這些小雞之前,雷德伍德,我想,我根本沒有意識到——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我們可能造出些什麼。現在我才開始有點明白那些可能產生的後果。
而甚至就在這時,你們知道,本辛頓先生也遠遠沒有想到這根小小的導火線將引燃一顆什麼樣的地雷。
事情發生在六月初。一場嚴重的感冒使本辛頓幾個禮拜都沒能到實驗飼養場去,雷德伍德也有事飛往外地去了一趟。這個當父親的回來以後,樣子比走以前更力焦慮不安。
一共有七個禮拜,是在穩定、不斷的生長中度過的。
接著,那些黃蜂嶄露頭角了。
第一隻大黃蜂被殺是在六月末,在母雞們從希克裡勃羅逃走之前一星期。好兒家報紙報導了這件事,但是我不知道本辛頓先生是否聽到了這個消息,更不知道他是否聯想到此事與實驗飼養場那整套不嚴格的方法有關。現在已經幾乎毫無疑問,當斯金納先生一個勁兒地拿四號赫拉克裡士之恐懼喂本辛頓先生的小雞時,一些黃蜂也在同樣孜孜不倦地——也許還要更勤勉些——把大量的這種糊糊運到附近松樹林那一邊,給它們那些初夏剛生的幼蜂吃。無可爭議,這批早生的幼蜂從這種物質中獲得了與本辛頓先生的小雞們同樣的收益。黃蜂本來就比家禽成熟得快,事實上,在所有通過斯金納夫婦慷慨的粗心大意而分享了本辛頓先生厚施於他的母雞的大量好處的活物中,黃蜂第一個在世界上出足了風頭。
在美德思頓附近陸軍中校魯珀特·希克的產地上,一個名叫戈德弗雷的守護人遭遇到了第一隻載諸史冊的怪物,並僥倖殺死了它。當時戈德弗雷正穿過點綴著希克中校園地的山毛櫸叢林中的一片空曠地,在沒膝深的羊齒草中走著,肩上跨著槍——很幸運,是支雙筒措槍——這時他看見了那怪物。戈德弗雷說,它是逆光飛來的,因此他看不清楚,它飛來時,發出一種「汽車般的」嗡嗡聲。戈德弗雷承認自己嚇了一大跳。那傢伙顯然大得像只梟,也許還要大一點,用戈德弗雷有經驗的眼睛看去,它飛的樣子,特別是兩翅的扇動像是一團霧,模糊不清,古怪得很,不像鳥類。我猜想是出於自衛的本能,加以長時期的習慣,使他照他說的那樣,「抬手就是一槍。」
很可能那種經歷之離奇影響了他的槍法,反正他打出去的鐵砂多數都沒有命中,那東西只落了一下,發出忿怒的嗡嗡聲,這聲音頓時顯示出它原來是只黃蜂,接著它又飛起,身上所有的條紋都迎光閃亮。戈德弗雷說它朝自己飛來。總而言之,在下到二十碼的距離,他射出了第二筒子彈,然後扔開槍,跑了一兩步,扒下來躲避。
戈德弗雷確信那東西飛到離他不足一碼遠的地方,撞到地面,重又飛起,在大約三十碼以外落下去,翻滾著,扭動著,刺針向後伸了出來,作著垂死的掙扎。他把兩筒子彈都統統射到它身上,才敢冒險走上前去。
他量了量這個東西,發現張開的雙翅有二十七英吋半寬,刺針有三英吋長。腹部已經全炸掉了,但戈德弗雷估計它從頭頂到刺針,全長有十八英吋——這估計幾乎很準確。它的複眼有便士銅幣那樣大。
這就是那些大黃蜂第一次確有實據地露面的情形。第二天,一個人在塞文歐克斯和湯布裡奇之間騎自行車下山,兩隻腳懸起,差一點壓著第二隻巨蜂,它正慢吞吞地爬過路面。那人的經過驚動了它,它發出一陣像鋸木廠那樣的聲音飛起來。那人嚇了一跳,自行車竄到路邊上,回頭看時,只見黃蜂正從樹林上方朝威斯特翰轟然飛去。
搖搖晃晃騎了一會,他剎住車下來——哆嗦得那麼厲害,下車時都摔倒在地上了——坐到路邊定定神。他本打算到呵什福去的,可是那天只到了湯布裡奇。
從那以後,說也奇怪,一連三天沒有任何見到過大黃蜂的記載。參閱氣象記錄,我發現那幾天都陰雲密佈,局部地區下了大雨,因而天氣很冷,也許這就是中斷的原因。接著,在第四夭,藍色的天空陽光燦爛,衝出了一大批這個世界前所未見的黃蜂。
那天到底出來了多少巨蜂,根本無法推測。關於它們的奇聞,至少也有五十種之多。有個人遭了難,他是食品商,在糖桶裡發現了一隻巨蜂,於是他魯莽地拿起鐵鍬,在它要飛時打下去。他將它打落在地,打了一會,當地過去將它剁成兩截時,那東西透過他的靴子,螫了他一下。二者當中,還是他先死了。
在五十樁奇事之中最宮於戲劇性的,當然要算是巨蜂中午暢遊大英博物館了。它從蔚藍的晴空突然降臨,落到建築物院子裡養的無數鴿子中的一隻身上,然後飛到簷板處,悠閒自在地吞食它的犧牲品。接著,它在博物館屋頂上慢慢爬了一會,自天窗鑽進閱覽室圓頂,在裡面嗡嗡營營地飛了幾圈——讀者們嚇得爭相逃竄——最後找到個窗口,突然消失,人們再也看不到它了。
其餘的報導多是敘述它們飛過或是突襲一下的情況。一夥外出野餐的人在愛丁頓·諾爾被驅散,所有的甜食。果醬被一掃而光。在惠特斯特布爾附近,一條狗被當著女主人的面咬死並扯成碎片。
當晚,各條街上都響著叫賣聲,報紙。海報都以頭號大子,專門登載「肯特郡的巨大黃蜂」。激動不安的編輯和助理編輯在彎彎曲曲的樓梯上跑上跑下,喊叫著關於「黃蜂」的消息,雷德伍德教授五點鐘從邦德街學院出來,
——剛才,為了小公牛的價錢,跟他的委員會吵了一陣,臉還紅著——他買了一份晚報,打開一看,大驚失色,立刻把小公牛和委員會忘了個一乾二淨,叫了一輛小型馬車,直奔本辛頓的寓所。
雷德伍德覺得,本辛頓的寓所整個兒被斯金納先生和他的聲音佔滿了,而排斥了其他一切可感的物體,如果你真能把他或是他的聲音稱作可感的1物體的話。
【1作者此處語意雙關。sensible—詞作」可感知的」解,又作』有常識的」、「明智的」解。】
那聲音以種種非常痛苦的調子高聲大叫。
「我們再也呆不下去了,先生。我們來這兒.本希望能夠好些,可是,結果反而更糟,先生,不光是那些大黃蜂。先生——還有大蠷螋,先生——有這麼大,先生。」(他指著整個手掌,外加大約三英吋又肥又髒的手腕。)「它們差一點把斯金納太太嚇壞了、先生。還有雞棚邊上那些扎人的蕁麻,先生,它們也在長呀,先生,還有金絲雀蔓草,先生,我們種在陰溝旁邊的,先生——夜裡,它們那些捲鬚從窗口伸進來,差點兒沒繞住斯金納大大的腿,先生。全是因為您的那種食兒呀,先生。下管我們在哪兒撒了一點兒,先生,就一丁點兒,所有的東西就瘋長起來,先生。我從來沒想到有什麼東西能這麼長法。不可能再呆一個月了,先生。那樣,我們的命就保不注了,先生。就算黃蜂不叮我們,也得給那些籐籐蔓蔓絞死,先生。您想像不到,先生——除非您去瞧瞧,先生——」
他那只高傲的眼睛向雷德伍德頭頂上面的簷板轉去。「我們哪能知道那些耗子是不是沒吃這種東西呀,先生。這是我最留神的,先生。我倒還沒看見什麼大耗子,先生,可誰知道呢,先生。就力我們看見的那隻大蠷螋,我們擔驚受怕了好幾天,——有龍蝦那麼大呢——兩隻,先生——還有金絲雀蔓草,那種嚇人的長法,我一聽說黃蜂的事——一聽說,先生,我就明白了。我一刻也沒耽誤,光釘上一個早就掉了的扣子,當下就來這兒了。這會子,先生,我還是急得要瘋了似的,先生。誰知道斯金納大大會出什麼事呀,先生!那些捲鬚像蛇一樣,到處部長滿了,先生——我敢發誓。您得小心,先生,趕緊躲開它們!——還有蠷螋,越長越大,還有黃蜂——要是出了什麼事,先生,——她可連個律師都沒有哇,先生!」
「可是雞呢,」本辛頓先生問,「雞怎麼樣了?」
「我們一直喂到了昨天,我敢發誓,」斯金納先生說。「可今天早起我們沒敢喂,先生。那些黃蜂的聲音——實在有點兒嚇人,先生。它們正在外飛——多極啦。像母雞一樣大。我跟她說,我說,你只給我釘上一兩個扣子就行了,我說,因為我不能這個樣子去倫敦,我說,我要去找本辛頓先生,我說,跟他講講這些事。你就在這屋裡等,一直到我回來,我說,把窗戶能關多緊就關多緊,我說。」
「如果你不是這麼邋遢——」雷德伍德開口。
「啊!別說這個,先生,」斯金納說,」現在別說,先生。我為斯金納太太急成這個樣子了,先生,別說這個了吧!啊?別說了,先生!我下想跟您爭。我發誓,先生,我不想。我一直在想著那些耗子。——誰知道我來這兒的時候,它們會不會去折騰斯金納太太呢?」
「你也沒有把這些美妙的生長曲線分別記錄下來!」雷德伍德說。
「實在把我弄得夠嗆啦,先生,」斯金納先生說。」您要是知道我們都受了些什麼罪就好啦——我和我太太!整整受上一個月。我們簡直不知該怎麼辦了,先生。母雞怎麼樣瘋長,還有蠷螋,金絲雀蔓草。我不知道是不是告訴您了,先生——那金絲雀蔓草」
「你全告訴我們了,」雷德伍德說。「現在的問題是,本辛頓,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我們該做些什麼呢?」斯金納先生問。
「你得回到斯金納太太那兒去,」雷德伍德說。「你不能留她一個人在那兒呆一夜呀。」
「一個人我可不去,先生。就是有一打金斯納太太,我也不去。本辛頓先生得——」
「胡說。」雷德伍德道。「那些黃蜂到夜裡就沒問題了。蠷螋也不會跟你搗亂——」
「可是耗子呢?」
「什麼耗子也不會有,」雷德伍德說。
斯金納先生最大的憂慮可能是過慮。斯金納太太並沒有。在那裡過完這一天。大約十一點左右,整個上午都在靜悄悄地活動著。金絲雀蔓草開始爬上了窗口,幾乎把它全遮黑了。而窗口愈黑,斯主納太太就愈清楚明白地察覺到她的境況快要保不住了。而已覺得斯金納走後她似乎在這裡過了好幾年了。穿過那些抽動著的捲鬚的空隙,她從黑暗的窗口向外探望了一陣,然後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打開臥室門,側耳傾聽著。
一切似乎都很寧靜,於是她把裙子高高撩起,一跳就逃進了臥室。她先往床底下瞧了瞧,把門鎖上,然後就以一個老女人那種有條不紊的麻利勁兒收拾起行裝來。床沒有鋪,房間裡到處是頭天晚上斯金納為了關窗戶而砍下的蔓草,不過斯金納太太沒有留意到這些。她用一條很像樣的床單打包。她把自己衣櫃裡的東西全包了進去,又裝了一件斯金納在比較體面的場合穿的平絨短上衣,還裝了一罐沒有開過的泡菜。至此為止,她的打包無可非議。可是,她又裝進去了兩個放四號赫拉克裡士之恐懼的密封罐子,那是本辛頓先生上次帶來的。(斯金納太太是個誠實的好女人——不過她是個嘮叨的老奶奶,看見把這麼好的助長物浪費在一群可惡的小雞身上,心裡火燒火燎的。)
打好包,又戴上那頂無邊女帽,解下圍裙,用一根新鞋帶把傘綁上,在門邊窗口聽了好一陣,然後打開門。出來進入一個危險的世界中。她把傘夾在腋下,兩隻粗糙的果敢的手緊緊抓住包袱。這頂無邊女帽是她做禮拜時戴的最好的一頂,在那艷麗的飾帶和珠子中挺出的兩朵罌粟花,好像也浸透了她身上那種顫巍巍的勇氣。
她的鼻子根部周圍的組織,由於她的決心而皺縮了起來。她受夠了!一個人呆在這兒!斯金納要是樂意,可以自己回這兒來。
她走前門,並不是因為她想去希克裡勃羅(她的目的地是啟星·艾勃萊,她的已經出嫁的女兒住的地方),而是因為後門長滿了金絲雀蔓草,過不去了。自從她在那草根附近打翻了食罐,它們就一直瘋長成了這種樣子。她聽了一會兒,走出來,然後十分小心地把前門關好。
在屋子拐角處,她停了下來,四處張望著。在松樹林那邊的山坡上,一個大沙包標誌著巨蜂的巢穴,她把它認認真真地研究了一番。黃蜂在早晨出出進進的時刻已過,這時連一隻黃蜂也見不到,只有一種聲音,比在松樹之間工作的蒸汽木鋸可能發出的聲音稍稍大一點,其餘的一切都靜悄悄的。蠷螋呢,她一隻也沒看見。洋白菜地裡倒真有個什麼在動,或許,很可能是隻貓,躲在那裡捉鳥。她把這又看了一陣子。轉過拐角,她走了幾步,看見了那些養著巨雞的雞棚,她又停了下來。
「啊!」看著那些小雞,她慢慢地搖了搖頭。當時,這些雞都有食火雞那麼高,當然身體要粗大得多——整個要大些。一共五隻,全是母雞,因為兩隻公雞已經自相殘殺死掉了。
看見它們那無精打采的樣子,斯金納太太有點猶豫了。
「小可憐蟲!」她說著放下包袱。「它們沒有水喝。二十四小時沒有吃東西了!胃口又那麼大!」她將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放在唇邊自言自語地說道。
隨後,這位骯髒的老太太做了一件我看來是相當英勇的善事。
她把包袱,雨傘放在磚路當中,到井邊打了整整三桶水,倒進雞的空食槽裡,然後,趁它們全擠在那兒喝水的工夫,她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雞棚的門拴。做完了這一切,她變得極其敏捷,拿起她的東西,翻過花園盡頭的矮樹籬,穿過茂密的牧場(好躲開黃蜂窩),朝啟星·艾勃萊的方向,艱難地爬上了彎曲的山路。
她氣喘吁吁地向山上爬去,走一會兒,歇一歇,放下包袱,鬆一口氣,回頭看看下面松林邊上的小房子。
到了最後,她快爬到山頂的時候,看見遠處有三兩隻黃蜂,沉甸甸地向西邊飛降下去,這大大地促使她加快步伐趕路。不久,她就越過了曠野,來到一道高堤下面的小路上(到了這裡,她才覺得安全了些)。於是,穿過希克裡勃羅峽谷,向高地走去。
在高地下邊,有棵大樹遮住了太陽,她在這裡的一個柵欄踏級上歇了一會兒。
之後,她重又十分堅決地繼續向前走。
我希望你們想像一下她的樣子。手裡拿個白包袱,像只直立的黑螞蟻,頂著夏季午後的炎炎烈日,沿著橫過丘陵坡地的羊腸小道,匆匆地走著,不屈不撓、不知疲倦地東嗅西嗅,繼續不斷地奮鬥著,帽子上的罌粟花一個勁兒地顫動,丘陵地帶的塵土弄得她的軟底鞋愈來愈白。叭——嗒,叭——嗒,她的腳步聲在白晝寂靜的炎熱中迴響.那把傘老是想從夾著它的胳膊時底下滑出去。鼻子下面皺起的嘴噘著,表現出誓死的決心,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傘弄上來,不時地猛然向上揪一下那被緊緊抓著的白包袱,好像在拿它出氣。有的時候她還嘟嘟嚷嚷,想著和斯金納爭吵時要說的話。
遠處,在老遠的地方,一個教堂的尖塔和一片叢林不知下覺從朦朧的藍天中顯現出來,越來越清楚地標示出那個安寧的、避開了塵世喧囂的角落啟星·艾勃萊,而這個世外桃源卻很少或者完全沒有想到在這個白包袱裡,隱藏著奮力奔向它命定的赫拉克裡士之恐懼。
就我所知,那幾隻小母雞是在下午三點鐘左右來到希克裡勃羅的。它們的到來,行動一定很迅速,不過沒有人在大街上看到它們就是了。小斯克默斯代爾的拚命大叫,似乎是通報出事了的第一個信號。郵局的德根小姐那時正像往常一樣呆在窗口,看見了抓住那不幸的孩子的母雞叼著犧牲品在街上猛跑,後面還有另外兩隻在緊追不捨。你們想想被解放出來的體格強健的現代母雞那種搖搖擺擺的大步子!你們想想飢餓的母雞的那種強烈的固執勁頭!我聽說這類雞裡有普利茅斯種,即使沒有赫拉克裡士之恐懼,也是個精瘦健行的品種。
可能德根小姐並沒有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儘管本辛頓先生一再說要保密,但是從斯金納先生那兒散出的關於巨雞的流言已經在村裡傳了好幾個禮拜。「天哪!」她叫道,「我早就想到會這樣的。」
她似乎十分鎮靜地採取了一系列行動。一把抓起正準備發往烏夏的那個封好的郵袋,她立刻衝出門去。差不多同時,斯克默斯代爾先生本人也在村子那頭出現,手攥一把噴壺的嘴子,臉色煞白。接著,當然啦,不一會兒,村裡所有的人都跑到了門外或是窗口。
德根小姐手持希克裡勃羅全天郵件橫過街道的情景,使得叼著斯克默斯代爾少爺的那隻母雞停了下來。它站住,剎那間作出決策,轉身朝敞著大門的富徹爾家的院子跑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第二隻母雞靈巧地跑上來,準確地一啄,便把孩子叼到口,然後跳牆到了牧師家的花園。
「咯咯,咯,咯,咯,咯,咯!」最後一隻母雞不偏不倚,正好被斯克默斯代爾先生扔的噴壺打中,它尖叫著,瘋狂地撲著翅膀從格魯太太家的房頂上飛過,飛到醫生的地裡。另外的那些大肚子巨禽則正穿過牧師的草坪,追著叼孩子的母雞。
「老天爺!」副牧師喊道,也許(像有人說的)喊的是更男子氣概的話,他一邊揮舞著槌球棒,一邊嚷,一邊跑,去攔截那隻母雞。」站住,你這壞蛋!」副牧師喊,好像巨雞是生活中最平常的東西似的。接著,副牧師發現自己不大有可能攔住它,便使盡全身氣力把槌球棒扔將出去,這棒子沿著一條慈悲的曲線,落在離斯克默斯代爾少爺的腦袋一英尺左右的地方,打穿了暖房的玻璃頂。嘩啦!新暖房!牧師老婆漂亮的新暖房!
這可把那母雞嚇了一大跳。不論是誰,都會嚇一大跳的。它把嘴裡的犧牲品甩到一棵葡萄牙月桂樹上(孩子馬上被拉了出來,已經魂不附體,但是除了他那不怎麼講究的衣服外,一點傷也沒有),然後,扑打著翅膀飛上了富徹爾家的馬房頂,落腳在一塊不結實的瓦上,因此可以說是突然從天而降,落進了癱子邦普斯先生寧靜沉思的生活中——現在已經證明,確實無疑,在邦普斯先生一生中的這個場合,他的的確確沒有求助於任何外力,便穿過屋子,走過整個花園。出去還拴住了門,之後,便立刻恢復了基督徒聽天由命的精神和對他妻子的無能為力的依賴。
另外兒只母雞被其他打槌球的人截住了去路,便穿過牧師的菜園,來到醫生的地裡。那第五隻終於也來到了這個集合地點,一面由於威瑟斯龐先生家的黃瓜架沒有經住它行走而喪氣地咯咯叫著。
它們像母雞那種樣子站了一會,在地上抓搔著,若有所思地咯咯叫著。接著,其中一隻大啄起醫生的蜜蜂窩。隨後,它們羽毛張開,笨拙地。一步一伸地穿過田地,向烏夏方向走去,於是希克裡勃羅的街上便看不見它們了。在烏夏附近,它們在一塊瑞典蕪菁地裡搞到了相當多的食物,興沖沖地啄了一會,直到它們的威名在這裡傳開。
這些其大無比的家禽令人涼愕地闖來,在人們心中激起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反應,便是一種吆喝、奔跑、扔東西轟趕它們的不尋常的情緒。在希克裡勃羅,不久,幾乎所有的男人,還有些女士,都揮動東西來驅打這些巨雞。人們把它們赴到烏夏,那裡正舉行村民遊樂會,因而烏夏便把它們當作了這一天快樂的最高潮。它們在芬頓·比契斯附近開始遭到射擊,不過,這最初的射擊只是用了一支鳥銃。當然,鳥兒大到了它們這種程度,自能毫不在意地接收無數的這類小小子彈。它們在塞文歐克斯附近分開了,有一隻竄到湯布裡奇左近,先是在一艘下午班郵船的前邊,然後又與它平行,極為激動地,連飛帶叫地飛跑,弄得船上所有的人大為驚訝。
到五點半光景,有兩隻被一個馬戲團老闆在脖布裡奇韋爾斯十分巧妙地捉住了。這位老闆用一個裝單蜂駱駝的鐵籠——因為裡面失去了配偶的駱駝死掉而出空了——拿蛋糕面色做餌,把它們誘了進去。
當天傍晚,當不幸的斯金納在烏夏下了東南郊列車時,天色已經有點黑了。火車晚了點,但還不算太晚——斯金納先生把這話告訴了站長。或者他從站長眼裡看到了點什麼。他只略略猶豫了一下,便自信地把手抬到嘴邊,問今天出了「事兒」沒有。
「什麼『事兒』?」站長是個說話嚴厲,語氣挺重的人。
「就是這兒黃蜂什麼的。」
「我們沒有工夫考慮什麼黃蜂,」站長平和地說。「你那些混帳母雞就弄得我們忙不過來了,」他把母雞的消息告訴斯金納先生,就好像有人可能會打破敵對政客的窗戶一樣。
「您沒聽說斯金納太太什麼事嗎?」斯金納先生頂住這連珠炮般打來的情況報導和評論,問道。
「不要怕!」站長回答——好像就連他的知識也有個限度。
「我得打聽個明白。」斯金納先生擺脫開站長,他正在就母雞被過度飼養的責任問題發表概括性的結論。穿過烏夏時,一個燒石灰的人從漢基的礦坑裡叫住了他,問他是不是在找他的母雞。
「你沒聽說斯金納太太的消息嗎?」他問。
那個燒石灰的——他的原話我們不必深究——表示了他對母雞的超乎一切的興趣。
天已經黑了——黑得至少像英國六月份明淨的夜晚一樣——這時,斯金納——或者至少是他的頭——伸進了「快活的牲口販子」酒店,說:「喂!你們沒聽說起我那些個母雞的事兒嗎?」
「什麼,聽說過!」富徹爾先生說,「你問的那東西,有一隻把我的馬棚頂蹬破,掉了下來,還有一隻把牧師太太的暖洞子——我得求她原諒——溫室弄了個窟窿。」
斯金納走進酒店。「我得要點兒安神的東西,」他說,「熱杜松子酒摻水對我就挺好。」大家就七嘴八舌,跟他講起那些母雞來。
「老天爺!」斯金納說。
「你們沒聽到什麼斯金納太太的消息嗎?」停了一下,他問。
「那個呀,沒聽說!」威瑟斯龐先生回答說。「我們沒想到她。我們一點也沒想到你們倆。」
「你今天在家嗎?」富徹爾隔著個大桶問。
「只要那些混帳鳥兒裡有一隻啄上她一口,」威瑟斯龐先生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把整個恐怖情形留給別人去自己想像。
在場的人一時都覺得如果跟斯金納一起去看看斯金納太太出事了沒有,會是對這多事的一天的一個饒有興味的結尾。在這事故連連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一個人會碰上什麼。但是,斯金納站在櫃檯邊上,喝著他那摻水的熱杜松子酒,一隻眼在櫃檯後面的東西上滾來滾去,另一隻凝然仰望上蒼,又轉到了別的念頭上。
「我想,今天那些個大黃蜂沒在什麼地方搗亂吧?」他煞費苦心地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氣問。
「只顧忙著對付你的母雞了。」富徹爾說。
「我想,它們總算全都回窩了。」斯金納說。
「什麼東西——母雞嗎?」
「我想的是黃蜂。」斯金納說。
接著,他以一種連三歲娃娃都會被激起疑心的謹慎神情,一板一眼地問,
「我想,還沒有人聽說過什麼別的大傢伙吧?大貓大狗什麼的?我捉摸著,既是出了大黃蜂和大母雞——」
他煞有介事地裝出閒扯淡的樣子笑著。
可是,那些希克裡勃羅人的臉上,卻現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氣。富徹爾第一個把他們共同的想法形諸語言。
「要是與母雞的大小相比,那貓——」富徹爾說。
「呵!」威瑟斯龐說,「照母雞的大小,那麼一隻貓。」
「得成只大老虎。」富徹爾說。
「比老虎還要大呢,」威瑟龐普說。
最後,當斯金納沿著隆起的田野上的孤零零的小徑,從希克裡勃羅走向松樹蔭蔽的模糊去處時,走著的只有他一個人。前面,暗影之中,巨大的金絲雀蔓草在悄悄地絞扭著實驗飼養場。
可以看見他走上地平線,襯著北方溫暖清澈的無邊夜空——至此,人們的興趣還在跟隨著他——接著又向下,進入暗夜,進入一片黑影之中,而且,好像他再也不會出現了。他逝去了——進入了神秘之中。於是沒有人知道他在經過了那道隆起的高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稍過了一會兒,富徹爾家兩兄弟和威瑟斯龐受好奇心的驅使,來到了小山上,極力向他走的地方望去,他已經完全被黑夜所吞沒了。
三個男人緊挨著站在一起,一帶黑的林木遮住了實驗飼養場,那邊一點聲息也沒有。
「沒有出事。」弟弟富徹爾打破了沉默。
「一點亮光也看不見。」威瑟斯龐說道。「從這兒是看不見的。」
「有霧,」哥哥富徹爾說道。
他們又尋思了一陣。
「要是有什麼不好,他會轉回來的。」弟弟富徹爾說,他的話是如此明顯而帶結論性質。
哥哥宮徹爾說,「算啦。」
於是他們三人,我得說,是心事重重地回家睡覺去了。
一個牧羊人夜裡經過哈克斯特牧場,聽見黑夜之中有一個叫聲,他以為是狐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發現一隻羊羔被弄死了,被拖到去希克裡勃羅的半路上,吃掉了一部分。
最最令人費解的是,連一點無疑地是屬於斯金納的遺物也沒有發現!許多星期過後,在試驗飼養場燒過的焦土上,發現了一塊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人類的肩胛骨;在廢墟的另一處,一根啃得精光的長骨頭,也同樣可疑。在去艾勃萊的柵欄踏級附近找到了一隻玻璃眼,許多人發現,斯金納個人的魅力多靠他的這樣一個所有物。它總是那樣超然地凝望著人世,又帶有種深重的悲哀,這對於臉上其餘部分的俗氣是個補救。
在廢墟上辛苦地搜索,發現了兩枚襯衫扣子的金屬環和燒成了炭的表面,三枚完整的腿上的扣子,其中一個金屬扣用於不那麼明顯的接縫處,昭示著人類的節儉。這些遺物,被當局的人們看作是斯金納被毀的結論性證物加以接受,可是就我的整個信念而言,考慮到他個人特定的癖性,我倒寧可多見到幾塊骨頭,少幾粒扣子。
玻璃眼當然極有說服力,可是,如果它真是斯金納的——甚至斯金納太太也不能肯定他那不動的眼睛是不是玻璃的——那就準是什麼東西將它從一種水靈靈的棕色變成了一種穩重自信的藍色。肩胛骨是件極為可疑的證物,我倒寧願將它與一些普通家畜的被啃光的肩胛骨並排放一放,然後再說它是不是人的。
還有,比方說,斯金納的靴子到哪兒去了?就算老鼠的胃口古怪反常,它們還只吃掉半隻羊,怎麼能設想它們會把斯金納吃個精先——連頭髮、骨胳、牙齒和皮靴都吃光呢?
我曾問過我所能找到的一切熟知斯金納的人,他們全都異口同聲地回答說,他們不能想像有任何東西會吃他。他是這樣一種人,正如住在綠丹頓的烏·烏·雅各布斯先生的一所小屋的某位退休水手對我所說——這位退休水手帶著在此地並非罕見的謹慎但卻意味深長的派頭說,他「總歸會衝上岸來的」,說他被吞吃掉的這些可能性純是「扯淡」。他認為斯金納在筏子上就像在任何別處一樣安全。退休水手還說,他決不願意講斯金納的壞話;但事實終歸是事實,退休水手說,他寧可冒閉門不出的危險,也不願意叫斯金納替自己做衣服。這個評論肯定不會將斯金納說成是個開胃的東西。
對於讀者,我要完全誠實地說,我決不相信他曾回到了試驗飼養場。我確信他曾長久地遲疑著,在希克裡勃羅的教會附屬地上徘徊,最後,當叫聲傳來時,便毫不猶豫地決然走出他的迷惘處境,隱名埋姓去了。
而在那隱名埋姓之地,在我們所不知道的這個或是別的世界上,他無可爭議地、頑固地一直呆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