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來臨 第三部 新世界 第二章 母親最後的日子
    第二天,我回到克萊頓。

    因為這地方給我留下了太多的令人痛苦的記憶……黯淡的童年,辛苦勞作的青年,怨憤的青春期。我似乎生平第一次看到那裡的早晨。沒有煙囪,沒有煙塵,工廠的爐火也不再燃燒。人們都在忙其他的工作。明亮的陽光在清新的空氣裡閃耀,使得狹窄的街道充滿了非常歡快的氣氛。

    我從歡笑的人群中走過。他們剛剛從市政廳裡吃完免費公共早餐往家走,正好我在他們中間碰到了帕洛德。

    「你對彗星的看法是正確的。」一看到他我就高聲喊道〉於是,他向我走來,我和他緊緊擁抱。

    「人們在這兒幹什麼呢?」我說。

    「他們正發給我們食物。」他說,「我們再平均分給貧民窟棗然後再把它們轉交到荒野上的帳篷住家兒。」

    接著他告訴了我許多正在計劃的事情。中部地區的土地委員會已經著手迅速地工作著,根據人口進行再分配的工作已經寫入提綱中。他正在一所臨時改成的工學院裡教學。一旦工作規劃制訂出來,每個人都能得到技術培訓以能夠參與正在開始的大規模的重建工作。

    他和我一起向我家門口走去。在那兒我遇到了老帕提葛魯正走下台階。他看起來臉色發暗,樣子顯老。但是,他的眼睛卻比以往更明亮。他拿著一個工人用的工具筐,顯得很不上稱,很彆扭。

    「你的風濕病怎麼樣了,帕提葛魯先生?」我問。

    老帕提葛魯說:「每日定量食物能創造奇跡……」他望著我的眼睛又說:「我想這些房屋一定會摧倒。而且,按道理,我們對財產的觀念也會有大的轉變。不過,現在我還一直在修補我屋子裡那塊常漏的屋頂。想想吧,我本該逃避。」

    他舉起手表示責備自己,鬆懈的嘴角往下垂著,搖了搖頭。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帕提葛魯先生。」

    「看看你那可憐的媽媽吧!多麼善良堅韌的女人!那麼純樸,那麼慈禪,那麼寬厚!你就好好想想吧,年輕人!」他果敢地說:「我都感到羞恥。」

    「那天清晨,整個世界都改變。帕提葛魯先生。」我說。

    「世界變得多麼美妙!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天知道,誰也不會為上週二以前發生的事感到丟臉。」

    我伸出一隻和解的手,天真地忘記了就在這兒我做過賊。

    他握過我的手繼續向前走,一邊搖著頭,一邊重複說他感到羞恥。但是,我卻心安理得。

    門開了。我可憐的老母親的面龐非常潔淨,富有感染力。

    「啊!威利。孩子!是你,是你嗎?」

    我跑上台階去扶她。我擔心她會摔倒。

    在過道裡,母親緊緊地擁抱我。我親愛的媽媽!

    但是,她先關了前門。她那種關注我的不可理解的老習慣依然沒改。

    「噢,我的寶貝。噢,我的寶貝。」她說,「你已經品味過痛苦了。」說著,她把臉貼在我的肩上,唯恐我看到她眼裡湧出的淚水不高興。

    她有點哽咽,然後平靜了一會兒,用她那雙過分勞作的大手緊緊地把我貼在她的胸前……

    她感謝我及時給她打了電報。於是,我用手臂挽著她,拉著她走進起居室。

    「我一切都好,媽媽,親愛的。」我說,「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永遠不會再發生。媽媽。」

    聽到這兒,她一下子垮了下來,放聲痛哭了起來。沒有人責備她。

    她沒有讓我知道她還可能再痛苦五年。

    噢,我親愛的媽媽!對她來說,在這個世界上仍然有一段很難度過的短暫的時間,我說不清那段時間究竟有多短。但是,至少我可以做點什麼去補償由於我的狂怒與反叛給母親帶來的苦難。也許,這樣做對她來說不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我真的做了。我努力經常和她在一起,因為我感覺出來現在她特別需要我。這樣,我們不僅交流思想,分享快樂,而且她還喜歡看我坐在桌旁,注視著我在工作,看著我來回走動。對她這樣一個心力勞累、萎蘼不振的老太太來不再會有過度的操勞,只有一些輕鬆和愉快的服務性工作可做。我想她就是到了最後的時刻也是幸福的。

    她還保藏著十八世紀古怪的宗教書,從未拋棄過。她帶著這種特殊的護央符很長時間了。這已經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儘管如此,巨變的結果還是很明顯的。

    有一天,我對她說:「媽媽,你還相信地獄之火嗎?你和你的軟心腸!」

    她發誓說她相信。神學的某種神聖的東西使她永遠不會懷疑。但是,還有……

    她仔細地端祥了一會兒面前的一排櫻草花,然後把發抖的手小心地放在我的胳膊上。「你知道,威利,親愛的,」她對我說,同時好像想重除我的誤解,「我認為誰都不該那樣懷疑,我從來沒有想過……」

    那次談話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這是因為母親信仰神學。但是,那只是許多次談話中的一次。

    一天,工作結束之後,而晚間的學習還沒有開始前,通常下午是令人愉快的。過去,一個學習工科的青年去做社會學方面的功課,聽起來有多不可議啊!現在卻是理所當然的了。下午走進羅切斯特的花園,抽上一支煙,然後讓她隨便談談她感興趣的事……

    巨變並沒使她的身體有明顯的好轉,因為她在克萊頓那間黑暗的地下廚房生活得太久了,已不太可能返老還童了。她的振作就像一股清風吹過灰燼中將熄的火焰,使火花突然熠熠發光,無疑會加速她生命的終結。但是,我們彼此親近的日子非常平靜,感到特別滿足。對於她,生活就像風雨交加的日子,天晴時能看到落日的晚霞,但日光已經消失。在愜意的新生活到來後,她沒有培養出新的習慣,也沒有新的收穫。

    她和許多老太太住在羅切斯特大屋的上層房間裡。這些房子都屬於我們的公社。這些公寓簡樸敞亮,都是按喬治時代的風格精心設計建造的。房屋設計最大限度地考慮到了舒適和方便。我們已經佔有了各種各樣的「大宅子」去做公共食堂棗廚房又大又方便,還可以去做60歲以上的老人休息時的娛樂場所。我們不僅用了裡德卡爵士家的房子,還用了柴克斯黑爾的房子。在那兒,老弗拉爾夫人成了一位令人尊敬的精明強幹的女主人。實際,我們佔用了從福爾鎮地區到威爾士山區之間遼闊美麗鄉村的大多數精美的房子。這些「大宅子」通常都建有車庫,穀倉,洗衣房,已婚傭人居住區,馬廄,奶牛場等等。建築物的四周由樹木圍起來。我們把這些建築變成了共同的家園。我們先加了一批帳篷和木製小屋,之後,又加進了方形屋頂的住屋。為了能離我母親近一點,我在新的建築群裡有兩間小屋。這引起建築是第一批公社所有的不動產。從這裡可以很方便地去乘坐高速電氣火車。我可以乘車去每天開會的會場,到達我在克萊頓做秘書和統計工作的處所。

    我們的公社是第一批秩序井然的公社之一。我們受到了裡德卡爵士的贊助。他對祖傳家業風景如畫的環境有著美好的情感。從我們這邊穿過山毛櫸、蕨類植物和風鈴子,我們開闢了一條彎路以保留花園。保留優美的景色就是他的一條建議。我們有許多理由為我們的環境感到驕傲。公社像雨後春筍一樣出現在福爾鎮的狹谷的工業區周圍。幾乎所有其他的公社都派人到我們這兒來學習。我們的所有建築物更適應我們的社會需求。這些花園都是五十多年前按照裡德卡爵士第三的規劃設計的。園裡的杜鵑花非常旺盛,一片一片地裝典在園中。燦爛的陽光下面,大木蘭花花團錦簇,五彩繽紛。那些薄葦草在別的花園裡根本見不到。在樹影後是沼澤地和綠草地構成的廣闊的空間。到處都是一排排的玫瑰、球莖花、報春花、櫻草花和水仙等等。我母親喜愛後面幾壟。花園裡的花簡直數不清,黃的、紅的、褐色的、紫色的花冠就像凝神的圓眼睛。

    這年的春天,母親和我一起日復一日地來到這花的海洋。我想,在很多令人愉快的印象中,這可能給她留下了最美好、最強烈的印象。過去,她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會令人如此爽快。

    我們坐下來沉思或聊天。不論交談還是欣賞靜坐,我們都會充分地理解對方。

    「天堂。」有天她對我說,「天堂是個花園。」

    她的話引得我想和她開個玩笑。於是,我說:「你知道,那兒有各式各樣的珠寶,有珠寶裝飾的牆壁和門廊,到處都是歌聲。」

    「那些東西,」我母親確信地說,同時又想了想,「當然,那些東西是為我們大家準備的。對於我來說,我所想的不是這樣的天堂。親愛的,除非天堂是個花園……一座美麗的陽光燦爛的花園。……我感到我們喜歡的這些東西離我們不遠,就在身旁。」

    有時,在母親深深思索的時刻,她懷疑她生活的最後階段是不是一場夢。

    「一場夢。」我常常這樣說,「確實是一場夢。但是,這場夢比起過去的惡夢要好,因為它向著覺醒又靠近。」

    她對翻改我的衣服感到很得意很自信。她說她喜歡新樣式的衣服。實際上,我已長高了兩英吋,胸圍也寬了幾英吋。我穿了一件淡褐色的衣服,她撫弄著我的袖子,極力地讚美一番。她具有女人獨具的非常細膩的感情。

    有時,她會對往事陷入回憶,一邊揉搓著她那雙可憐的粗糙的手……那雙手再也不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她對我講了許多有關父親的事以及她自己早年的事。這些事我以前從未聽說過。我瞭解到母親也曾經為愛的激情所圍困,使我覺得好像在一本舊書裡發現了一些壓扁乾枯的花朵,依然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有時,她甚至也會試探地用帶有偏見的觀念說起內蒂。但她會把怨恨咽到肚子裡。

    「她不值得你愛,親愛的。」她會出人意料這樣說,然後,讓我自己去猜想她暗指的那個人。

    「沒有一個男人值得女人去愛。」我回答,「也沒有一個女人值得男人去愛。我愛她,媽媽。這你說服不了我。」

    「難道就沒有別的人了?」仍然追問。

    「別的人不適合我。」我說,「不,當時我沒有開槍。我點燃了我的彈倉。我不能再開始了,媽媽,不能再從頭開始了。」

    於是,她歎了口氣,不吭聲。

    又有一次,她說……我記得當時她說:「親愛的,我死後,你會感到孤單的。」

    我說:「你不該去想什麼死的事。」

    「嘿,親愛的!但是,男人和女人應該走到一起。」

    對此,我沒有說什麼。

    「親愛的,你在內蒂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要是我能看見你娶一位可愛的姑娘,一位心地善良心眼兒好的姑娘就好了……」「媽媽,我可不想什麼結婚的事了。或許有一天……誰知道呢?我可以慢慢等待。」

    「但是,你和女人極少交往!」

    「我有我的朋友,你別擔心,媽媽。儘管愛之火沒有在我身上燃燒,但是,一個男人在世界上有許多工作可做。內蒂是我生活、命運和美的化身,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別以為我失去得太多了,媽媽。」

    (因為,在我內心深處,我告訴自己事情總會有結果的。)有一次,她突然提出一個問題,使我感到很詫異。

    「他們現在在哪兒?」她問。

    「誰?」

    「內蒂和他。」

    她已經逐漸觸探我的思想深處。「我不知道。」我簡短地說。

    她皺縮的手恰好顫顫巍巍地觸到我。

    「這樣更好!」她說著,似乎在堅持著什麼。「的確……這樣更好。」

    她顫抖的聲音一下子把我帶回到那段難以忘懷的日子裡,把我帶回到以前那段充滿了抗爭的日子。……她說話的聲音在

    我的心裡掀起一種強烈的逆反情緒。

    「我懷疑的正是這事兒。」我說。忽然,我覺得我不該再跟她談內蒂了。於是,我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我又走回來和

    她談別的事。我手裡握著一束黃水仙花送給她的。但是,我並不總是和她在一起過下午。當我對內蒂的刻骨銘心的思念湧上心頭時,我就會獨自去走走,或是去騎自行車。後來學騎馬使我有了新的興趣,也使我的思念得到了緩釋。當我發現自己處於十分憂鬱的狀態時,劇烈的運動對我大有好處,當我對騎馬感到厭倦時,我就支學開飛機。我可以駕駛飛機飛過豪斯梅登山。……但是,至少每隔一天我就與母親一起度過。我想我當時把三分之二的下午都給了母親。

    新時期開始,許許多多上了年紀的人由於患病、虛弱而安然去世的時候,按照我們新的風氣,安娜作了我母親的女兒。

    她是主動要來照顧我母親的。從偶然的接觸和她在花園裡對我母親的照料中,我們已對她有所瞭解。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姑娘。當世界糟糕透頂的時候還沒有忘了讓這樣的好姑娘到世上來。

    在那個黑暗的時刻,她是充滿爾虞我詐、仇恨和不信任的社會中埋放的一劑防腐劑。她懷著默默的執著,堅定地從事平凡無需報達的工作,像女兒、護士、忠實的僕人一樣去幫助別人。

    她比我整整大三歲。初次見她,我覺得她相貌平常。她的個子不高,紅光滿面,十分健壯;一頭淡紅色的頭髮和濃濃的金色眉毛,褐色的眼睛。但我發現她說話的聲音帶著動人的歡樂。她那雙佈滿斑點的手總是樂於幫助他人。

    最初,她就是一個裹著藍衣服,圍著白圍裙的好心人。她在我母親躺臥及後來死去的那張床後面的陰影裡徘徊走動。她會主動地估計到母親某些微小的要求,使別人感到舒服,母親為此總是報以微笑。時常,我會從她的舉止蠅發現一種美。我發現了她不知疲倦的仁慈的美德,溫柔體貼的同情心,極為豐富動人的嗓音,以及體貼待人的簡短的話語。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當她鋪完床罩走過時,母親用她好極其瘦弱的手輕拍著她結實而佈滿黃斑的手。

    「對我來說,她是個好姑娘。」有一天母親說,「一個好姑娘,就像個女兒。……我從來就沒有女兒……真的。」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你的小姐姐死了。」我從來沒聽說過我曾經有過姐姐。

    「11月10日。」母親說,「二十九個月零三天。……我哭啊,哭啊!這是在你出生之前。過去那麼久了,而那場面好像就在眼前。那時,我還年輕,你父親人很善良。可是,我可以看見她的手,她那雙可憐的小手。……親愛的,他們說了,這會兒……這會兒他們不會讓小孩子死的。」

    「不會。媽媽。」我說,「我們現在會處理得更好。」

    「俱樂部的大夫沒有來。你父親去過兩次。那兒還有個人,但是得付錢。所以你父親走進了斯威星裡的家。除非他能得到錢,不然他就不來。你父親換了衣服以便能受人尊敬,可是他沒有錢,甚至沒有錢乘車回家,我帶著孩子在痛苦中等待簡直太殘酷了。……我現在在想或許我們本可以讓她活下來。……過去,那個悲慘的年代,窮人似乎總是這樣……總是。當大夫終於到來時,他生氣了。他說:『為什麼沒有早點叫我?』但是,他不覺愧疚。他生氣是因為沒有人回答他。我懇求他棗但已經太晚了。」

    她低垂著眼瞼說這些事,就像一個人在描述自己的惡夢。

    「我們現在會把這類事處理得更好。」我說。

    我在她那逐漸變弱的聲調裡隱約感到一種怨恨。

    「她說過,」我母親接著說,「她奇妙地說到她的年齡。

    ……屬馬。」

    「什麼?」

    「屬馬,親愛的,有一天我永遠記得,那是她父親拿出她的照片時。還有為她做的祈禱,唱著『我躺下……要睡去。』

    ……我給她做了小襪子,都是織出來的。後跟兒很難織的。」

    她合上了眼睛,不再跟我說話,只是自言自語。她斷斷續續地說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死一般的寂靜……

    終於,她的聲音消失了。那會兒,她睡覺了。

    我站起來走出了屋子。但我的思想卻奇怪地由於因對那個小生命的思念而感到困惑。她本該是幸福快樂充滿希望的,卻令人難以接受地死去了,歸返了虛無世界。她就是我以前從未聽說過的姐姐……

    對往事不可抑制的悲痛使我不禁情緒激動。我走進花園,但花園對我來說太小了,於是我漫步到荒野。我喊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跨越了25年的時間,我不斷地聽到我可憐的母親為深受折磨而死去的女兒而痛苦的哭泣,事實上,我過去的叛逆精神並未因時代的轉換而消失。

    ……我終於靜靜地坐了下來,想到:我們雖然沒有弄清事情的全部真相,但是,卻可以證明:我們現在有力量,有勇氣,有愛,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事,卻沒有一件重演。我們能預見,能避免這類事情的發生。

    「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說著,一邊歎息一邊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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