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帕洛德第一次讓我看彗星,我裝作看見了,後來,我在柴克斯黑爾度過了星期天的下午,我已經記不清這之間相隔了多長時間。
這期間,我有足夠的時間去告辭羅頓,然後離開那兒;有足夠的時間去盡力地尋找其他的工作;有足夠的時間對我母親和帕洛德講許多殘酷無情的事情,向他們說一些極難聽的話。我還有充足的時間給內蒂寫一封熱情洋溢的信。
那些胡言亂語和怒氣沖沖如今在我的腦海中都已淡漠了。我現在唯一記得清楚的就是我給她寫了一封用詞沉重的告別信,永遠地把她從我心中抹掉。接著她用一張方方正正的小紙條給我做了答覆,說,我又寫了一封具有諷刺意味的信。對此,她沒有回信,這間隔至少也得有三周或四周。因為,彗星第一次在天空中出現的時候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小斑點,只有通過望遠鏡才能看清。可如今彗星已是白茫茫的一大片,比木星還要亮,同時,由於彗星給大地投下了一片陰影,人們再也不能無視它的存在了。幾乎每個人都在議論彗星的到來,每個人都在天空中尋找像落日一樣逐漸變幻的壯麗的景象。彗星出現在街頭巷尾,出現在各種報紙、音樂廳廣告和招貼板上。
我還來不及把一切與內蒂說清,彗星已經統治了一切。帕觀看那神秘的使人興奮的光帶。那是一種綠色的未經探索的光帶。在我發怒之前,不知有多少次我望著那來自太空的物體。那是一種無人知曉的奇異的符號。終於,我再也按耐不住。我言辭激烈地批評了帕洛德因為淺薄地迷戀天文學而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喂,」我說,「我們正處在歷史上農村最閉塞的時期。貧困和飢餓正在向我們走來,資本主義的競爭體系就像加劇腐爛的傷口,而你卻在荒費時間,整天呆望著天上該死的愚蠢的光痕!」
帕洛德盯著我,說:「對,正像你說的。」他慢慢地說著,好像有了什麼新想法。「為什麼不呢?……我想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我想晚上開個會,討論《豪登的廢品》。」
「你認為他們會聽嗎?」
「他們現很有耐心。」
「以前,他們可不這樣。」帕洛德一邊說,一邊繼續擺弄著他的望遠鏡。
「星期天,失業工人在斯威星裡示威遊行。他們開始扔石塊。」
帕洛德一言不發。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了幾件事,他好像在考慮什麼。
「可是,畢竟,也許」終於他一邊笨拙地指著望遠鏡,一邊說,「它預示著什麼。」
「彗星嗎?」
「對。」
「它能預示什麼?你不會也讓我去信你那鬼天文學吧!當人類在地球上忍饑挨餓的時候,天空中有什麼東西在發光有什麼要緊?」
「這是……這是科學。也許它會影響我們。」
「科學!我們現在需要的是社會主義,不是科學。」他似乎不願意地丟開他的彗星。
「社會主義當然不錯,」他說,「但是如果天上的東西要是撞到了地球上,那就什麼主義都完了。」
「除了人,一切都無關緊要。」
「如果彗星把人都殺死了。」
「嘿,」我說,「這是個玩笑。」
「我不清楚。」帕洛德說,同時,好像有點無可耐何地樣子。
他看著彗星,似乎要重複他的有關地球和彗星運行正在接近的想法,以及隨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我插嘴說了一些話。那是從一位現在已為人忘記的叫做拉斯金的作家的書裡學來的。那位作家滔滔不絕的漂亮話以及一些毫無意義的建議比起我這個當時極有口才的敏感的青年人要高明多了。我還說了一些有關科學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生活這類話。
帕洛德站著聽著,手指還放在望遠鏡上,半轉身對著天空。他像突然下了決心。「不。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他說,「你不懂科學。」
帕洛德很少與這種頑固的反對意見進行爭論。所以,他簡捷的反駁給了我重重的一擊。」不同意我的看法?」我重複著說。
「不同意。」他說。
「你這樣做愚蠢的!」
「我認為科學更重要。」他說,「社會主義只是一種理論。科學……科學遠不止這些。」
這就是他能說的全部內容。
我們正在進行一場奇妙的爭論。這是那些幼稚青年爭論的熱門話題之一:是要科學還是要社會主義?當然,這就像爭論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哪一個對一樣。這完全不可能成為對立的事物。但是,我的辯論終於把帕洛德激怒了。而他對我感到滿意的結論加以否定也激怒了我。我們的談話是在激烈的爭吵中結束的。
「噢,太妙了!」我說,「但願我還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兒!」
我使勁把門一摔,好像要把他的房子炸毀。我氣憤地來到了街上。但是,還沒待我轉過街角,我發現他已經又回到窗前去膜拜他那神聖的天體了。
漫步了一小時左右,我的心情才恢復平靜。
懦夫!弱者!
就是這些詞,那些日子經常在我腦子裡閃過。不可否認,那天晚上,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最最完美的法國大革命的壯裂情景。我正坐在安全委員會中間,想要溜走。帕洛德就站在那些犯人中間,這時他已沒有機會改變他的看法。他的雙手綁著,準備走上刑場。從敞開的窗戶外,人們可以聽到正義的呼喊,那是人民的純樸的正義的呼聲。帕洛德將被處死,我感到遺憾,可又不得不恪盡職守。
「如果我們懲罰那些要把我們出賣給國王的人,」我故意帶著悲傷的語氣說,「我們怎麼才能更嚴厲地懲處那些要把國家交給飽學無用知識的人呢?」然後,帶著滿臉的沉痛和沮喪,心滿意足地把他送上斷頭台。
「噢,帕洛德!帕洛德!你要早聽我的話何至於此。可憐的帕洛德!」
那場爭吵依然歷歷在目,使我感到極為不快。帕洛德是我唯一能與之交談的人。離開他,是認為他很邪惡,但同時又缺少了每夜聽我大發議論的人,這使我蒙受巨大損失。
寫了一封委婉的書信後,我讓內蒂自由了。我確實在想:這事就算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我對帕洛德說過:「女人已不能再糾纏我了。」
後來,又過了一周多時間,沒有什麼反應。這一周之中,我一直強烈地想知道下一步會怎麼樣。
我發覺自己仍然忘不了內蒂,心裡不斷地回想著她的樣子,有時感到極滿足,有時很懊悔;一邊心中悔恨,一邊意識到最終的結局已經出現在我們面前,在我心靈深處,我不相信我們之間的關係完結就像我不相信世界末日到來一樣。
到那周快要結束時,只要我一想起她,腦子裡就浮現出她的模樣。白天,我時時地想起她。夜晚,我經常夢見她。她的樣子一清二楚,臉上泛著紅暈,淚水把臉都弄濕了,頭髮似乎有點亂。我一開口和她講話,她轉身就走掉了。這個夢在我心裡留下了痛苦和憂傷。一早醒來,我發瘋似地想見到她。
星期日,母親非要我和她一起去教堂作禮拜。對此她有兩個想法。一方面,她認為這樣做對我下一周找工作會有幫助;另一方面,由於加比塔斯先生眼鏡後神秘的眼神示意能幫助我,母親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辦法。
我勉強答應去,然而,對內蒂的想念佔據了我的心,我告訴母親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辦。大約在11點鐘,我動身步行了17英里(註:英美制長度單位,一英里等於5280英尺,是1,6093公里。)去了柴克斯黑爾。
靴底在腳趾部位裂開了。我已把掀動的那部分靴底切掉了。一顆穿透了鞋底的釘子開始折磨我。這一切使我的長途跋涉更加艱辛,然而,在給靴子做了「手術」後,就再也聽不到那啪啪的煩人的聲音了。途中,我在一家小酒店裡吃了點麵包和奶酪。大約四點左右,我到了柴克斯黑爾公園。我沒有沿著那條經過房子的路繞到花園那兒,而且越過第二座守園人小木屋後的山脊抄近道,沿著內蒂以往常走的小路走著。那是一條小鹿行走的路,通向一座很小的山谷,通向我們往常約會的小山谷。我穿過了一片冬青樹林,順著灌木叢旁狹窄的小路來到花園。
回想起來,那天穿過公園行走的情形非常清晰地呈現在我的腦海裡。漫長的行走只給我只記得一條土路和一雙討厭的破靴子,但是,涼爽的山谷和由於懷疑以及異常的思念使我內心突然產生的騷動記憶猶新。這時理解這以後發生的一切是非常重要的。我應該在哪兒和她相見呢?她會說什麼呢?我曾經提出了這些問題,而且也找到了問題的答案。現在,又出現了一連串新的問題,對此,我根本不
她,就站在那兒,還沒有發覺到我的存在。她是非常嬌柔的美人,是我的理想的化身,同時,也是一個不可知的人,正如我本人一樣。
她手中拿著一本書,書打開著,好像一邊走一邊在讀。她經常是這種樣子。可實際上,她只在靜靜地站著,望著佈滿苔蘚的灰色灌木牆,仔細聆聽著。她的嘴唇微微開啟,彎曲成一種淡淡的甜美的輕笑。
我可以非常準確地描繪出她聽到我逐漸接近的腳步聲的那種疑惑的樣子。看到我,她驚訝極了,眼裡流露出慌亂的神色。我相信,我可以背出我們會面時她說過的每個重要的字和我對她說過的許多話。
「真的是你,威利!」她們。
「我來了。」我說。侷促中忘了說出那些我打算說的精心編織好了的話。「我想我讓你感到意外。」
「感到意外?」
「對。」
她注視了我一會兒。當她看著我時,我可以看到她那可愛的臉……那讓人費解的可愛面容。她轉而輕輕一笑,臉也隨之退了色。接著,當她說話時,臉色又恢復了。
「讓我感到什麼意外?」
我越想向她辨解就越想不起要說什麼。
「我想對你說,」我覺得這話真難說出口,「我信裡所寫的並不是我的真心話。」
我和內蒂同齡。在16歲時,我感覺不到我倆有多大差異。如今,過了一年零九個月,她的身體已經完全發育成熟,而我還依然處於男人漫長的青春期的開始階段。
「你是怎麼到這來的?」
我告訴她我是走來的。
「一步一步走來的。」她立即把我領到花園裡。
我一定是累壞了。我想馬上與她一起回家,然後坐下來。事實上,已經到了喝午茶的時候了(斯圖亞特家的午茶按老傳統在五點鐘開始。)每個人見到我都會異常驚訝。走來的!真有意思!可能,她認為17英里在一個男人眼裡算不了什麼。可我是什麼時候就開始動身的啊!
她始終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也始終沒讓我接觸到她的手。
「可是,內蒂!我來是要和你談談的。」
「我可愛的傢伙!先喝茶,行嗎?然後我們再談,可以嗎?」
「可愛的傢伙」是個新詞,讓我聽起來有點怪。
她加快了她的步伐。
「我想解釋。」我急忙說。
不管我想解釋什麼,我都沒有機會說。我說了一些不相干的事,而她對我根本無話可說。
我們穿過灌木叢時,在她要求下,我們放慢了行走的速度,沿著山毛櫸樹林下面的斜坡走進花園。
一邊走,她一邊用她那閃亮的少女的目光望著我,我覺得她一直就是這樣看著我的。但是,現在我比當時更清楚地瞭解到她有點緊張。她一會兒望著我身前的灌木,一會望著我身後的灌木。而且在她斷斷續續、氣喘吁吁地說話時,她一直在考慮著什麼。
她的裝束標誌著她已不再是個少女,讓我想想看。
我記得她那閃光的褐色頭髮以往是用一塊鮮紅色的絲巾系成一條大辮子拖在背後,如今在耳邊、面頰和纖柔細長的脖頸上邊捲曲成複雜的樣式。她的白色的衣裙先前是垂到腳面的。她的腰身過去看起來很飽滿,像有一條想像的赤道線環繞著。如今,她的身體帶有一種柔和的曲線美。一年前,她那美麗的小姑娘的臉從不太貴的大衣領口上面伸出來,大衣蓋住包裹著褐色長筒襪的一雙腿;如今,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身體在起伏的衣服下面湧動。她的每個動作,特別是她手臂垂到裙邊的樣子,以及那種優美的向前傾斜的樣子,在我眼裡有一種柔和的美感。一條綠色的精美絕倫的薄紗披肩,我想你們也會把它叫做紗巾……緊緊地貼在她富有青春氣息的身體上,在一陣小風中像小溪一樣在流動。
她不時把紗巾拽回,詛咒著它。
我們從花園高牆的綠門穿過。我禮貌地扶著門讓她走過,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剎那間,她的身體幾乎接觸著我。於是,我們走進了園丁領頭的小木屋附近整齊漂亮的花園。狹長的玻璃牆在我的左邊。我們從黃楊和秋海棠的苗床間走過,來到了紫杉籬笆牆的影子裡。籬笆牆裡是二十碼左右的金魚塘。在池墉邊,我們曾經發過誓。然後,我們來到了修整了的紫籐垂遮的門廊。
門敞開著。她從我的前面走進去。「猜猜誰來了。」她喊著。
她的父親從客廳裡含糊地回應著,接著一把椅子吱吱嘎嘎地響起來。我想,我的到來一定打攪了他睡覺。
「媽媽!」她用清澈的嗓子喊著。「帕斯!」
帕斯是她的妹妹。
她用驚歎的口吻告訴大家,我是從克萊頓一路走來的。然後,大家都圍聚在我的周圍,也驚訝地隨聲附和著。
「你最好坐下,威利。」她的父親說,「現在,你終於到這兒了。你媽媽好嗎?」
他說話時,好奇地看著我。
他身著作禮拜的服裝。那是一種褐色的花呢衣服。但馬甲沒有扣好,是為了休息時方便一些。他的臉色紅潤,有著褐色的眼睛。現在我還能想起他那金紅色的頭髮從兩頰垂到鬍子上的樣子。他個子不高,但體格健壯。他的鬍子和髭是最最了不起的東西。
內蒂繼承了他所擁有的一切美好的方面,包括他的光滑潔白的皮膚,明亮的淡褐色的眼睛,她還從母親身上繼承了敏捷。我記得她的母親是一位眼光敏銳、非常活躍的女人,正不斷地把茶點端進端出,她總是很和藹。帕斯大約14歲,我對她的主要印象就是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凝視的模樣和像她母親一樣蒼白的肌膚。所有的人對我都很好,經常對我表示賞識。有時,他們會一致地找到相同詞,例如「聰明」來讚揚我。現在他們都站在周圍顯得有點侷促。
「坐,坐!」她的父親說,帕斯,「給他一把椅子。」
我們的談話有點僵硬。顯然,臉色蒼白、滿面灰塵、疲憊不堪的我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使他們感到驚訝。但是,內蒂不想讓談話繼續下去。
「一定在那兒!」那突然喊道,好像很著急。「我保證!」接著她像箭一樣衝了出去。
「天哪!哪兒還像個姑娘!」斯圖亞特太太說,「真不知她是怎麼啦。」
半小時後,內蒂才回來。
對我來說,那似乎是一段漫長的時刻,她是跑回來的,進屋時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此時,我隨意地拋出一句:「我不在羅頓那兒干了。」我說:「我能比那幹得更好。」
「我把書忘在小山谷了。」她邊說邊喘著氣。「茶好了嗎?」
這句話就算是她的道歉了。
茶點送來了,我們仍覺得很拘束。
在園丁的家裡,喫茶點是件很正經的事。茶點包括大糕點,小糕點,果醬和水果。桌上還鋪著一塊精美的桌布。
你一定可以猜想到我的情形:悶悶不樂,心事重重,舉止尷尬,好像有什麼東西使我感到迷惑不解。那東西就是內蒂身上的一種難以明狀的東西。你可以想像到我越過糕點凝視著她的樣子。
我雄辯的口才消失了。24小時
來我一直準備說的話全都可憐地被遺忘冷落在了我的腦後。
內蒂的父親試圖讓我與他說話。他有點喜歡我天賦才能,因為他自己表達看法總是很困難。聽我滔滔不絕地發表見解既使他興奮,也使他驚歎。
事實上,儘管對於整個世界來說,我是一個害羞的遇蠢的青年,但是,與帕洛德相比,在園丁家我已經說得夠多的了。他常對我說:「你應該把它記錄下來寄給報社。這就是你該做的。我還從未聽到過這種奇談怪論。」或者說:「年輕人,你有這種高談闊論的本領,我們本應該培養你做律師。」
但是,那天下午,既便在他眼裡,我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找不到可議論的話題,他又和我談起找工作的事,可是,我對這也不感興趣。
好久一段時間,我都在擔心,恐怕與內蒂說不上一句話,就得重返克萊頓了。對我想和她談談的要求,她似乎並不在意關注,感覺很遲頓。我甚至想在他們全家人面前突然宣佈:我要求和她談一談。
後來,還是她母親略高一籌,想出個小策略。她本來一直在關注著我,後來,終於讓我倆一起到一間暖房去幹點事情。
至於幹什麼事,我現在已經不記得了。管它幹什麼呢?關一扇門還是關一扇窗……這可是最簡單的借口。然而,我卻認為這也不一定會起什麼作用。
內蒂匆忙答應著,引我走進了一座暖房。
屋子裡霧氣朧。架子上密密麻麻放滿了盛在盆盆罐罐裡的各種厥類植物。架子中間是一條鋪著磚塊的小道。頭頂上是固定住的大枝杈植物。
我們來到這些植物茂密的隱蔽處。她停下來,好像陷入了絕境,忽然轉身問我:「那種鐵絲蕨難道不好看嗎?」她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看著我,那眼神像在提示我:「說吧!」
「內蒂。」我說,「給你寫了那樣一封信,那都是胡言亂語。」
她滿臉通紅表示贊同的樣子使我吃驚。不過,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站著,等著我繼續表露。
「內蒂。」我直白地說,「沒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我愛你。」
「如果你愛我,」她緩緩地說,一邊看著自己入綠枝中的纖細潔白的手指,「你能在信上那麼說嗎?」
「我不是那意思。」我說,「至少,不總是。」
實際上,我在想那些信寫得挺不錯,內蒂要是想到別處去那就太蠢了。但是,眼下我清楚地意識到不能把這些心裡話告訴她。
「那些話都是你寫的。」
「可我步行17英里就是要對你說,我沒有不愛你的意思。」
「對。可是,也許你有那意思。」
我想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了。接著,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沒有。」
「你認為你……你愛我,威利,可你根本不。」
「我愛你,內蒂!我真得愛你。」
她搖了搖頭,仍不相信我。
我做了我認為最富英雄氣概的舉動。我說:「內蒂,我寧可要你……而拋棄我那些觀點。」
「你現在才這麼想。」她說。
「我思考了很久了,在來時的路上我就決定了。」我馬上進行反駁。
「不。」她簡短地說,「現在不同了。」
「可,為什麼兩封信會產生那麼大的差異?」我說。
「不只是兩封信。那是差異,永遠的差異。」說完這句話,她猶豫了一下,尋找著要說的話。忽然,她抬頭望著我的眼睛,然後,慢慢地移開了,暗示我們的談話應該結束了。
可是,我卻不想結束。
「永遠?」我說,「不!……內蒂!內蒂!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
「我就是那意思!」她仍然望著我,小心地說。她所有的言行都傳遞著最後的信息。她似乎在為隨後而來的爆發支撐著自己。當然,我繼續囉嗦著。可我並沒有在聲音上壓倒她,她站在那兒防備著,像機關鎗一樣用自相矛盾的說法向我東一句西一句地反擊。我記得我們的談話很荒謬。互相在爭執我到底是愛不愛她。顯然,是我在那兒深入全面地陳述我靈魂的苦痛。而她只能站在那兒防守,用一種難以表達的無奈斷絕與我的關係。此時,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顯得美麗可愛。
我懇求,我辯解。我試圖表明即便我的信很苛刻,很捌拗,那也是出於要與她交往的緣故。我誇大其辭地表明我的渴望。當我不在時,我同情地所遭受的打擊,同情她因覺得自己被疏遠,而失去愛情所遭受的痛苦。她看著我,體味著我話裡邊的情感,同時對我的想法仍然無動於衷。即使我的話很貧乏,如果現在冷靜地把它們記錄下來,毫無疑問地表明我當時還是能言善辯的。我把我要說的話大大加強了語氣。
我用絕對的真誠向她表達我的疏離感、我最強烈的願望。
我痛苦地頑強地通過一套一套的語言很難地想說服她。就像曙光漸漸地把天空照亮,她的臉色也慢慢而不易察覺轉變。
我可以觀察出來,當我要接觸到她時,她的冷酷以某種方式在融化,她絕決的態度開始軟下來。她開始猶猶豫豫。「不!」她突然喊出聲來,並開始行動起來。
她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話語裡帶有一種美妙的友好的情感。「這不可能,威利,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一切。我們犯了個錯誤。我們兩個白癡都犯了個錯。一切都永遠地不同了。就這樣。」
她側過身去。
「內蒂!」我叫喊著,仍在固執地表示著我的意見,同時,繼續跟著她沿著架子中間狹窄的小道向暖房門口走去。我跟在她後面就像是個訴說不平的人。她在我前邊就像一個自知有罪而又羞愧難當的人。現在我想起了那場面。
她不想再和我交談。
然而,我發覺我對她的講話縮小了在公園裡我們相會時明顯保持的距離。我再一次看到她用那淡褐色的眼睛望著我。眼睛裡有一種新奇的東西……驚訝。好像她意識到我們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又流露出飽含同情心的憐憫,同時依然存在很強的戒備。
當我們重又回到木屋時,我感到與她父親談論鐵路國有化問題時輕鬆了許多。意識到我還能在心理上對內蒂產生某種作用,我的情緒和脾氣都不那麼大了,所以,我還能和帕斯說點什麼放鬆一下。斯圖亞特太太由此得出結論:事情的進展對我似乎更有利。於是,她開始大笑起來。
但是,內蒂仍然心事重重,很少說話。她處在我們無法揣測的困境之中。於是,她從我們身邊走開上了樓。
因為腳很疼,我自然不可能徒步回克萊頓,我口袋裡大大小小的鈔票足夠從柴克斯黑爾到兩英里站的了。所以,我打算乘火車回去。
就在我要離開時,內蒂極為關懷地提醒我說:「我最好沿大路走。天太黑了,不要走那條近路了。」
聽了這話,我感到受寵若驚。
我說今天晚上有月光,而老斯圖亞特接著說:「還有從天上掉下的彗星。」
「不行!」內蒂堅持說,「你一定要沿大路走。」
我們在爭辯著。
她站到我身旁,急促地說:「請到我這兒來。」
那聲音又低又急,同時,她又帶著規勸的目光。這使我感到十分不解。
一剎那,我自問道:「這樣做難道會使她高興嗎?」如果她不再堅持說下去,我也許就會照她說的辦了。
但是,她接著說:「灌木叢旁的冬青樹林裡太黑,那兒還有捕捉小鹿的兇猛獵狗。」
「我不怕黑,」我說,「也不怕獵鹿犬。」
「可那些狗凶得很!假如有一隻沒看住……」
那只是一個小姑娘的理由。她應當明白害怕只是女人的專利。儘管看到那些嚇人的瘦長的畜生我也恐懼,聽到它們向樹林邊際趕夜路的人亂叫我就全身發冷,但是,男人的驕傲驅散了我要取悅她的念頭。出於本能,我覺得我能夠戰勝恐懼,決不會退縮,我有能力承受不斷施加的壓力和黑暗的動物的襲擊。特別是想到幾乎在七八隻鎖著的狗的情況下去抄近道,我更堅持這樣做。
所以,我還是啟程了。我覺得自己很勇敢,而且為自己這麼勇敢感到高興。但是,也感到有點遺憾,因為她會以為她的意見不被我採納。
一片薄雲遮住了月旁。山毛櫸樹下的道路黑漆漆。我沒有完全糾纏在我的愛情上,坦白地說,我習慣於夜晚穿越孤寂的公園。我把一塊硬東西包在手帕的一端,把手帕的另一端拴在手腕上,然後把它放在衣袋裡,放心大膽地往前走。
當我從冬青樹林裡走出來,來到灌木拐角處時,忽然,遇到了一位年輕人,他身穿晚禮服,抽著雪茄。
當時,我正走在草地上,腳步聲很輕。他站在月光下,輪廊很清楚。燃著的雪茄像血紅的星星。當時,真沒想到我在濃密的陰影裡竟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嘿!」他喊道,聲音裡有某種溫和的挑釁,「我先到這兒的。」
我從暗處走到月光下,說:「那並不重要。」然後急於弄清楚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最近議員們與熱心公益事務的村民之間一直為使這條路在斷斷續續地爭吵。我不必說明在這場爭議中我應該站在哪一邊。
「嗯?」他感到很驚訝。
「我想,我本應該跑掉。」我說著,然後向他走去。
一看到他穿的那身衣服和怪聲怪氣的說話方式,我對他那個階級的仇恨之火不禁燃燒起來。
我認識他。他叫愛德華·弗拉爾。他的父親不僅擁有大片地產,而且掌握半個羅頓銀行。他家有財產,有產業,有煤礦,有出租的房產,幾乎擁有福爾鎮所有的街區。人們都說,沃勒爾是個年輕有為的青年,有頭腦。儘管他年齡不大,國會裡已經開始談論他。他在大學裡成績優異。他正在小心逐漸為我們所知。他可能認為我正忍受著痛苦,而他要比我佔有更多的優勢。而我卻不這樣認為。當他站在那兒時,他就是使我充滿苦痛的濃縮了的影子。曾經有一天,他把汽車停在了我家房子的外面,我記得我憤怒至極。當時,我注意到母親用她那雙模糊的眼睛盯著看他時,眼裡流露出了一種畢恭畢敬的艷羨的表情,「那就是有為的沃勒爾先生。」她說,「人們都說他非常聰明。」
「他們會這麼說的。」我答道,「真該死!」
可現在是在路邊。
他十分驚訝我與他這樣面對面地交談。他的語調變了。
「你到底是誰?」他問。
我也用同樣簡單的反問作為回答,「那您的尊姓大名呢?」
「嗯?」他說。
「如果你願意,就當是我路過這裡吧!」我說,「知道嗎?這是一條公用路——正像這裡過去曾經是公用的土地。你們掠取了這塊土地——你和你的同夥們。如今,你們又想竊取這條路的使用權。下一步,你們就要把我們趕出這個星球了。你們不會成功的。」
我比他略矮,年紀也比他小兩歲。我已經在衣袋裡握住了順手準備好的短棍,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痛打他一頓。但是,當我向他走去時,他卻向後退了一步。
「我看你像個社會主義者?」他帶著一點點開玩笑的口吻說,一面敬覺起來,一面保持鎮靜。
「只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現在都是社會主義者了。」他用一種哲學家的語調說,「而且,我根本不想與你爭論你的道路使用權。」
「這樣最好。」我說。
「絕對不會!」
「應該這樣。」
他換了一支雪茄。停頓了一下,他甩出了一句:「要趕火車嗎?」
不回答他似乎有點不合常理。於是,我簡短的地說:「是的。」
他說今晚散步真是太美了。
我猶豫了一下,眼前就是我要走的路。於是,他往旁邊站去,看來我只有繼續走了。
「那麼晚安。」他說著,這正是他要表達的意圖。我隨之也粗魯地大聲道了晚安。
當我走在寂靜的路上,我真希望有一顆炸彈立即帶著強大無比的力量爆炸。在我們不期而遇的過程中,他完全佔了上風。
我記得有兩件完全沒有關係的事奇怪地交織在一起,特別鮮明地突出起來。
當我橫穿過最後那個開闊的牧場,抄近路到柴克斯黑爾火車站時,我發覺我有兩個影子。這事一跳入我的腦際,暫時中斷了原本漲滿的意識流,我現在還能想起我突發興趣的理智的轉移。我迅速地轉過身,站在那裡,望著月亮,和白色的巨大的彗星。此時,飄浮的雲層突然地揭開了它的面紗。
彗星距月球估計有20度,懸在空中,樣子奇特。在湛藍深邃的太空中,它呈現出一種白中透綠的神奇現象。彗星比月球小,但比月球亮。儘管彗星有較清楚的切面,但是,它們投影要比月亮的投影模糊暗淡得多。我繼續注意著這些現象,看到我的兩個影子在前面。
在這種情況下,我思考混亂。但是,她像我在繞過拐角時開始出現了這種現象。忽然,彗星又從我的腦海裡消失了。我又面臨著一個絕對新奇的想法。我想知道是否有時我們投射出兩個影子——其中一個相對於另一個來說帶有女性的柔弱;它沒有另一個高大,也不會暗示我的頭腦有那些想法。我所清楚的是:我的直覺沒有錯,我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那個年輕人身著晚禮服站在灌木林外。沒錯,他是來和內蒂約會的。
一旦腦筋轉動起來就再也不會停下來了。這一天,我內心充滿了困惑。一種神秘的無法窺見的東西使內蒂和我分開得很遠;此外,她的舉止上也有某種無法解釋的奇怪的東西。現在,這一切都明瞭,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釋。
我知道為什麼一看見我她便表現出一種內疚,我知道那天下午她為了什麼才站在花園裡,我知道她為什麼匆匆忙忙把我讓進屋,又為什麼急忙跑出去取那本書,為什麼要讓我沿公路往回走,為什麼她要這樣對待我。霎時,一切對我來說都一清二楚了。
你一定會想到,此時的我,一個黑乎乎的小個子,忽然悄悄地遭了殃。一剎那,僵直地站立著。緊接著,又活躍起來,打著軟弱無力的手勢,口裡發出含混不清的喊叫,兩個影子都在嘲笑我。你一定會想像出,我周圍是一大片開闊的月光潑灑的草地,遠處樹木的影子圍著這片草地。那些樹很矮,遠望過去模糊不清。在草地上方是那夜晚的美妙寧靜發光的蒼穹。
這想法使我有點頭暈。我的思考暫時停了下來,完全被我的新發現所困擾住了。同時,我的雙腳領著我穿過了漫暖的黑夜,來到了亮著小燈的柴克斯黑爾火車站,來到了售票處的窗口,最後上了火車。
我記得,走上火車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一個骯髒昏暗的三等車廂裡。我記得,我突然爆發的幾近瘋狂的憤怒有如大海的波濤在翻湧。我站起來,像狂暴的野獸一樣吼叫,伸著拳頭,使盡全身的力氣向著面前的木板打去。
奇怪的是,不久以後,我就把這件事暫時忘掉了。但是,我知道,後來,或許也就一分鐘左右,我把門打開,把自己懸在車廂外面,考慮著怎麼從火車上跳躍出去。那跳躍一定非常具有戲劇性。接著,我要猛撲到她的面前,痛斥她,把她打翻在地。於是,我懸在車門外,催促自己快跳。我忘記了為什麼我決定不這樣做了。總之,我終於沒有跳下去。
火車又走了一站,我已經不再想回去找內蒂了。我正坐在車廂的角落裡,把我受傷青腫的手放在臂下,對手上的疼痛已經麻木不仁。同時,我努力策劃行動。這行動要能表達出我難以擺脫的巨大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