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心理師之替身 第一章 吸引 第6節 老威同學的懺悔錄
    老威曾經問我:「小艾,劉紫建是在咱們胡同裡長大的,你也認識他,還有印象嗎?」

    我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沒有,不然我早就該想到。

    於是他又說:「劉紫建在那個時候,被大家定義為笨蛋,很出名,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咱們胡同裡的孩子,除了你,我就記得有個叫常江,有個叫黃和的。這倆名字沒法忘,至於劉紫建嘛……」我還是搖了搖頭。

    「也難怪。紫建被定義為笨蛋,始作俑者是我。」老威一回想起這事,就難過地低下了頭。

    上個世紀80年代,我國也引入了智力測驗,而且不知是誰的主意,把這種測驗推向了小學。

    於是,生活在紅磚綠瓦灰牆柏油路上的我們這幫孩子,成了實驗的第一波測試者。

    我慢悠悠地做題,為此挨了一頓打,這事挺可笑,因為我挨了打,都還不知道自己的測驗得了多少分。

    我不知道,比我早兩年上學的老威卻知道。原因是,儘管老師不曾說,但是他這個壞小子偷到了測試的結果。

    智力測驗其本身並不可怕,它有一個合理的用途——作為教育者,人們應該關注那些分數比較低的孩子,努力把他們教育得更好;可惜在教育者手裡,測驗被用於選拔分數高的孩子,加以特殊培養。

    那個年代的教育者尚且存在誤區,更別說老威這樣一個十來歲的毛頭小子了。

    他偷到了智力測驗的結果,當然全班所有人的分數就都被他知道了!老威自己應該是中上水平或者是上等水平,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倒霉的劉紫建分數墊了底!他為啥得分那麼低,這我說不準,不過有些人早期發育較慢,後期較快也說不定,要不然就是他跟我一樣,沒意識到測驗有時間限制。反正不管怎麼說,他是墊了底。

    讓一個十歲大的孩子保守這樣的秘密,純屬扯淡。老威那個時候應該叫小威,壓根兒也不想保密,於是他把這個消息給傳開了,胡同的孩子們因此都知道,劉紫建智商低,是個笨蛋。

    孩子比起成年人,更缺乏同情心。而孩子比成年人,更需要群體的幫助。成年人,比如我,尚可獨立支持生活;孩子們就不行,他需要在群體中得到成長。可是,劉紫建這樣的「弱智」,誰願意和他一起玩?80年代,沒有互聯網,如果這事發生在時下,也許沒那麼悲劇。

    紫建在孩子圈裡吃不開,到學校就更不受寵。別忘了,老師是先於小威知道測驗分數的。不管老師們願不願意承認,一點都不偏心眼的老師是極少的,反正我是沒見過一個。小時候的紫建,其貌不揚,家庭條件也差點,父親在他幼年工傷死掉了,所以他老是穿著髒兮兮的衣服,沒準兒還老掛著清鼻涕。這樣的孩子是被人嘲笑和排擠的對象!

    劉紫建也想擁有朋友,於是他找到了小威。

    那個年代裡,小威是胡同裡的孩子王。

    「威哥」,瞧,那個時候小威就有如此威猛的外號了,紫建吸著鼻子,他多少還有點結巴,「你,你就,就帶著我,一,一塊玩吧?」

    「啥?」小威聳動了一張胖臉,他可是每天吃八瓶奶長大的孩子1,塊頭足,力氣大,腦子又好,身邊永遠圍繞著一群小孩,「啥,你?憑什麼帶著你玩呢?」小威回頭看看大伙,孩子們一陣哄笑。

    劉紫建快哭了,他憋著小紅臉,擠弄著小眼睛,也不敢抱怨,他是不可能打過小威的,更別說還有身後一幫孩子。

    「哎,威,威哥,我特崇拜你,你,就,就收下我吧?」他用成年人要飯都拿不出的勁頭繼續哀求。

    「這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得跟大伙商量商量。」甭問,小威同學是冒了壞水,他假惺惺地組織一幫孩子,在牆角里嘀嘀咕咕,不過主意還是他拿。好半天,他大搖大擺地走出來,提了一個條件,「行了,紫建,大夥同意你入伙,不過有前提啊。你得給大伙唱首歌!」

    唱歌?

    表面上這條件沒什麼,其實小威這個主意損透了。劉紫建小時候有點結巴,而且他也五音不全,最主要的是,他家裡條件差,買不起錄音機,因此沒聽過幾首歌。這怎麼唱?

    「沒事,就唱國歌吧!國歌你總會吧!」小威是鐵了心要讓他出洋相。

    我實在不願意形容下去,總之,他唱了。

    小威又說:「哎,紫建,唱一次可不行啊!以後每天,你跟我們玩都得唱一個。」

    換成那時候的我,早就急了,不管打得過打不過,我都得衝上去玩命,而且八成被按在地上揍的是小威。

    我是個自信的孩子,可劉紫建憑什麼呢?他要加入到群體中,他就得付出代價!

    於是,小威同學也不嫌煩,每天教他唱歌。也沒啥新鮮的,那個年代流行什麼譚詠麟啊,小虎隊啊,還有遲志強的《獄中曲》什麼的。

    聽結巴唱歌有什麼樂趣?我是搞不懂,反正這幫孩子不厭其煩地一直聽了兩個月。

    為了滿足大家的樂趣,劉紫建只能變著花樣地唱,然後看著一幫孩子笑得扶著牆站不起來,或者直接在地上打滾。

    他換來了什麼?充其量也就是一兩個小時的群體活動時間,還往往沒有這麼久。他的母親身體不好,常常半倚靠著院門,遠遠的,用她那低低的嗓音呼喚著:「紫建,回家吃飯。」

    「你媽媽叫你回家吃飯」,這是時下的流行語,放在那個年代,放在劉紫建身上,總覺得慘兮兮的。其他的孩子,玩在興頭上,什麼都聽不見,可是紫建卻能,他於是和大家告別,怏怏不快地回了家。

    那個年代的孩子能玩什麼?沒什麼可玩的,那個年代的大眾活動,基本就是彈球啊、拍洋畫什麼的;當然,有一群孩子追跑打鬧也挺帶勁的。那是個首都蓬勃建設的年代,假如不太遠的地方建了個工地,那就太有樂趣了。小威常帶著大家去冒險。

    冒險也是分等級的,工地野大野大的,藏個貓貓,和點稀泥,爬爬管子,這都是刺激的遊戲!時不常的,工地的工人就來轟,大家跑得快,故意落下劉紫建讓人抓。總而言之,與其說帶著他跟著大家玩,還不如說是大夥一起玩他。

    孩子們玩了他兩個月,慢慢也就膩了。聽結巴唱歌,聽了兩個月,誰也笑不出來了。於是,小威挑頭,跟紫建說了拜拜:「你瞧,你太慢了,又那麼笨,不適合跟我們待在一起。你也不用唱歌了,你回家吧。」

    紫建沒哭,這出乎小威的意料,他扭頭慢吞吞地走回去了。大家有點失望,然後義無反顧地接著玩。

    光陰荏苒,又過了兩年,一晃到了小學四年級,小威的父親因工作原因換了房,就先離開了這條胡同。我跟他生離死別的,倆人都掉了眼淚。

    再過一年他上了初中,我是五年級。電話剛剛普及,太貴,裝不起,我倆就一直保持通信來往。

    那個時候,除了我,小威還和之前幾個好朋友保持通信。

    有一天,其中的一人在信中這樣寫道:威哥,你還記得紫建嗎?其實我好多次都想跟你說來的,咱們那時候玩得太過分了。該怎麼說呢,其實我也不想提,不過說出來我心裡痛快多了。我現在是個轉校生,受到其他同學排擠,不過我還行,挺得住。因此我就體會到,當初紫建被咱們折騰有多慘。我和紫建住在一個大雜院裡,你是知道的。那幾個月,紫建跟著咱們玩,可是,他每天回家都會哭。他媽媽身體不好,所以他也不敢回家哭,就只能在大雜院黑糊糊的小過道裡縮著。好幾回被我碰見了,我有心安慰他,又不知該怎麼開口。現在想想挺後悔的,我倆在不同的初中,我也搬走了,所以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威哥,沒別的,我忽然想起來,覺得難過,跟你瞎嘮叨,你別往心裡去。最後,祝願大家都學習順利,萬事如意吧。

    小威看了這封信,慌了!

    原因之一,是他在慢慢長大,從調皮討厭的小威開始成長為成熟穩重的老威。他漸漸有了同情心,也意識到了自己所作所為給別人帶來的傷害。最重要的原因是,大塊頭的他抬頭往前看看,左邊那一排的前幾個位置,坐著的正是劉紫建。

    他和他被「大撥轟」1到同一所初中。

    著實讓老威感到心煩意亂的是,他的那位朋友的來信,多少有些預言的意味,而且預言得非常準確——劉紫建在新的學校裡,依然吃不開!

    成長起來的老威,失眠了。他意識到自己過去做錯了,可不知道該怎麼改正。對他而言,不用說,自信的、大塊頭的他,雖然不一定能有幸得到女孩子的青睞,可是男孩子都喜歡跟他玩。可劉紫建還是瘦瘦小小的,他的結巴,沒準有點緩解,不過還是能聽出來。他學習不好,沒什麼興趣愛好,少言寡慾,不合群。

    不合群,這對未成年人來說,是最要命的缺陷,遠比低智商要可怕得多,偏偏劉紫建把這些都佔全了。

    老威一籌莫展。

    「你還記得嗎?」老威問我,「為這事,我還給你寫了封信呢!問你該怎麼辦。」

    我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說,錯了無所謂,反正是孩子,哪有不犯錯的。關鍵是,你得從現在開始改正錯誤。」

    「哦,有點印象了!那可能是我爸寫的,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

    「別賴我,那時候我家長還經常拆我信呢!你接著說!」

    也許是接到了我爸的來信,老威同學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對同學不公正的待遇。

    他有心這麼做,也真的去做了,可效果不大妙。

    紫建倒好說,老威肯和他握手言和,八成是他做夢也不敢想的。他感激涕零地瞧著老威,充了電似的玩命點頭。

    其他人有些不願意了,首當其衝的就是祁睿!

    現在來看,祁睿算個好同志,他幫過我們,救過孩子,但那時候,祁睿是個壞學生,抽煙、喝酒、染毛、曠課、打架、泡妞……反正極盡壞學生的本能唄。還有一票壞孩子,比如把京巴叫藏獒的程雷等人都跟老威打成一片。現在多了個傻乎乎的劉紫建,這算怎麼回事呢?

    到了初中,這影響繼續擴大,權威性開始下降,老威說話不再那麼一言九鼎。

    祁睿就曾警告老威:「你丫要是非跟傻子玩,那就別跟我們玩了。」

    老威體驗到了原來作為群體中一員的感受。其實,不光是孩子或者學生,群體中的從眾意識可以放到任何社會團體中。

    赫魯曉夫在上台之後,都曾遇到過這樣的尷尬,在一次演說中,他大肆抨擊斯大林的極端主義,並宣稱自己在當初就意識到了斯大林的錯誤。沒想到,人群中有人吵嚷了一句:「既然你那時候就想到了,為什麼你不站出來阻止他呢!」赫魯曉夫被這無禮的衝撞弄得怒不可遏,他沖台下吼了一句:「剛才這話是誰說的,站出來!」台下鴉雀無聲,誰也不敢承認。赫魯曉夫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溫和地微笑起來,「看,不管這話是誰說的,都不敢站出來,那麼我當年,不也是一樣嗎?現在你們能理解我的立場了嗎?」

    總的來說,赫魯曉夫算得上是睿智,他輕易地化解了矛盾,並得到了群眾的理解和支持。但是實質上,不論是赫魯曉夫或者那位嚷嚷的同志,還是老威,誰都不敢輕易反抗群體的意志。

    拖了大概一年,也是他的最大限度了,老威同學敗下陣來。他不得不宣佈效忠於自己的小群體,再一次背叛了劉紫建。

    當然,這一次,比小時候要善良得多——只是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劉紫建繼續孤獨的掙扎,沒有朋友,可是以老威、祁睿和程雷為代表的小圈子也不會欺負他。

    錯就錯在,劉紫建不該喜歡上一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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