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事情只做到這一步,那麼頂多叫作「懲惡」而非「揚善」。
2000年的這個夏天,我究竟去沒去後廚整治那個壞傢伙,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
所幸,總算有些細節還是歷歷在目的。
警察來了,可不是我想像中那樣成幫結隊的要來制止惡性鬥毆——警車上只下來兩位年輕警察,其中的一位在車旁監視著,另一位走進肯德基。
這是警察嗎?我不錯眼珠兒地瞧著他,心中狐疑不定。咋長得跟周傑倫似的,又瘦又纖細,特製的警服都顯得有點大,鬆鬆垮垮的。
這傢伙一進門,直奔老威,在他那厚實的胸膛上錘了一下:「你說說,」他開口說話了,挺油嘴滑舌的模樣,「你丫咋老在外面惹事呢?回回讓我給擦屁股?」
這傢伙連看都沒往我這看一眼,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說吧,到底是咋回事,你在電話裡噴得都是啥,什麼拐賣人口,什麼流氓鬥毆,我咋沒看出來呢?」
老威笑嘻嘻地指指我:「哦,這傢伙就是流氓!」
他習慣性地把我給賣了,然後才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喔喔,原來是這樣。」他說起話來和老威是一個口吻,擬聲詞特多,只不過聲音比起老威細弱了不少,「行吧。」他說,「這事你做得夠爺們兒的,我也不能扯你的後腿,這樣吧,那垃圾我帶走。這事肯定沒完,你們哥倆當然也得小心著點。還有……」他瞥瞥之前抱腿的,現在還在經理身邊顫顫巍巍的小姑娘,「這孩子也得跟我走啊!」
「這……」老威忽然很不情願地,搖了搖頭,「能不能別把她帶走呢?」
這哥們兒一愣:「啊?啥意思?那你把她留下,不是還得被那幫人弄走嗎?」
「不,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我把這孩子帶走?」老威很懇切地詢問,「你也知道,收養機構,有的時候就那麼回事。」
「等等,這不合規矩啊,你……」這哥們兒大概是想開兩句玩笑,可話到了嘴邊,總覺得不合適,又嚥了回去,琢磨了半天,「這樣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呢,辦事還是要依照法律程序。孩子我必須得帶走,不過答應你好好照顧。我先回局裡,我們那兒姐姐可多了,最喜歡孩子,帶她先洗個澡,換換衣服。先把孩子放在我們那兒,回頭去聯繫收養的人家,或者能找到孩子的原籍,就把她送回去。我和你一直保持聯繫,這樣總行了吧?」
「這行!」老威高高興興地點了頭。
該走的走了,該留下的也就留下了。老威這才解釋,為了不出岔子,他給自己初中同學,也就是剛才那個小警察打了電話。
「你別瞧他看著挺糙的,其實人品不賴,不然我也不會找他了。」老威鄭重其事地說,「哦,他叫祁睿。」
「啥?咋不叫QQ呢?」
「我們就是那麼叫他的……」
「行唄……」
祁睿把孩子帶走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我本想追問。可沒想到2000年還在上大二的我,遇到了一連串的麻煩。自顧尚且不暇,慢慢也就把這事情給丟在腦後了。
陳芝麻爛谷子這一票往事,在老威的提醒下,忽而如久旱之後的泉水般,一股腦的噴湧上來。我的心裡一陣暖一陣冷的。
暖的是過去我們還幹過這好事呢,差點給忘了!
冷的是:莫非,我眼前坐著的這小姑娘——莫非,眼前這小丫頭,就是當年抱腿的女孩兒?
面對面地坐著,我也顧不上禮貌,隔著桌面,上上下下來回來去地打量著丫頭。
認不出來了,當真認不出來了!
「你,你……你就是?」我張大了嘴巴,結結巴巴地,禁不住念叨了出來,「你就是當初那個髒乎乎的小丫頭?哎呀呀!」
「說什麼呢你!」老威很不客氣地拍我腦袋,「當著人家女孩,咋胡說八道的。誰髒啊,你才髒呢!」
「是是,我髒我髒。」我倒是挺開心地承認錯誤,「丫頭,你現在……」
女孩在那兒捂著嘴笑,笑了一陣,這才說:「艾叔叔,七年沒見到您,很想您啊。那時候要不是多虧了您和我老爹,我也許會……」
我趕緊打斷她:「沒事,孩子,都過去了,沒什麼也許不也許的。你老爹……他,你老爹?」我的腦袋像波浪鼓似的搖晃,就跟我家雪糕想同時管我和老威要吃的時候那樣,左右都看不過來了。
「是……他是我老爹……」
「是……這是我閨女……」
「孫子!」這我可不幹了,「好傢伙,你丫瞞了我七年!呃,等一下,不對呀,」我忽然想起個事來,「你蒙我呢吧!全中國是啥樣我不知道,可北京的收養條件我還是有點概念的。我咋記得規定裡邊寫著,收養者必須是已婚夫婦,收入好像也要得挺高。你那時候不可能夠條件,再說就已婚夫婦這一條……你,別說你娶了媳婦,瞞了我七年!」
「喝茶,先喝茶,」老威裝起孫子來可是一把好手。他不慌不忙地給我沏茶倒水,又等得姑娘笑夠了,這才眨眨眼說:「你說得對,我確實不夠領養的條件,不過呢,這話得從頭說起。還記得那個祁睿嗎?」
「記得啊,沒有比這名字再好記的了。」
「祁睿帶她走後,確實給了她很好的照顧。可是,她想不起自己原來的家,這就沒法把她送回原籍。有好多好心的夫婦來領養,可是都因為這丫頭年紀問題,不太願意。沒轍啦,我就把我哥想起來了。」
「你還有哥?」
「呃,有好幾個呢,當然不是親的。其中有個二哥,兩口子人都特好,就是這兒……」老威大手拍拍自己的褲襠,「有點毛病呢,就生不了孩子。那時候開家庭會議,老說要去領養一個。我後來就去找了他們,我本來想著這事也不容易,沒想到兩口子真是好人,一聽說這事,就說行啦,交給我們吧!他倆符合條件,說到做到,就真把孩子帶回家了。喏,別丫頭丫頭地叫了,人家現在叫美婷。是吧,丫頭?」
老威厚臉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我點燈。只見姑娘點點頭,我就明白這事實是準確無誤了。
美婷,這名字挺好聽的。
我不由得又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她:白白淨淨的,漂漂亮亮的,哪還像原來那樣乾巴巴的瘦,黑黢黢的髒。挺好,挺好,別說走在大街上,放在我眼前,也全然認不出來了呀。
美婷這丫頭抱著雪糕,對我解釋:「爸爸呢就是爸爸,老爹呢就是老爹,稱呼不一樣,不過都是我爹。」
喔喔,我明白,領養者是爸爸,老威是老爹。
我於是一個勁地笑,怎麼笑,都不足以表達我的開心,只是笑著笑著,冷不丁心頭一緊:「哎,不對啊,老威。美婷有三個願望,這剛實現兩個,還有一個呢?」
「我不告訴你!」
「美婷,你老爹人品很低下,你說。」
美婷只是笑,也不出聲。
呃……
「行啦,你也別瞎猜了,穿上大衣,跟我走。」老威吩咐。
「吃飯去?」我問。
「對!」
「……是吃飯去嗎?」我老被他算計,不得不有點警惕。
「啊,是吃飯!」
「哦,那真是吃飯的話,行唄。」
我還沒站起來,老威就大步流星地走到衣架邊,一把抄起我的大衣扔了過來。
「別!」我想制止他,還是沒來得及。
大衣扔到我的褲腿上,我沒接,它掉在地上。
「哎?」直到掉下去,老威這才看清楚,大衣上,花裡胡哨地一大片髒東西。
「這是啥玩意?」老威莫名其妙走上前,抄起大衣,「你這個……你昨晚上喝多啦,吐啦?」
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你丫怎麼這麼噁心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放在平時,他毫不留情地繼續挖苦我,可今天不合時宜,美婷在邊上;另外,他也不理解我為什麼會吐自己一身,我的酒量不小,不會喝點就吐的。
「你,這……」
我看看他,看看美婷,不知從何說起。
老威很敏感,馬上意識到我的為難:「行吧,先不管這個,褲子弄髒沒有?趕緊換一身!我說你也真行啊,吐了就扔盆裡泡著吧,咋還掛著……呃,這衣服是皮草的哈,嗯,那得乾洗。」
他是個特有意思的人,時常不需要你回答,他自問自答。
「我……沒別的大衣。」
「你讓我說啥好呢?」老威不理解,「我給你的工資不少啊,咱倆快一樣了,你咋還這樣節儉呢?算了算了,先整個衣服出門再說,美婷啊,你艾叔叔要脫光了換衣裳,你去樓下車裡等著吧。」
小丫頭挺聽話,站起來走到門口,又戀戀不捨地問:「雪糕能和咱們一塊去嗎?」
「能!」老威說。
能嗎……我咋覺得這不是去飯館呀?
美婷一走,老威馬上換個嘴臉:「我說小艾,」他在我對面坐下,一板一眼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一共也沒喝多過幾次,遇見什麼難事啦?那你跟我說,看看能不能想個辦法!」
「沒有,你別瞎想。」
「不能吧……那要不然就是,你又重操舊業啦?」
我沒吭聲。
「果然是……唉,」他歎了口氣,「半年前,你不是洗手不幹了嗎?」
「這……怎麼說呢?幹這行不必說金盆洗手吧。」
「不是一碼事!」老威伸出根大手指頭來,招牌性地用力搖晃了兩下,「這不是一碼事!我問你,你有多長時間沒去見簡心藍了?」
簡心藍是我的心理醫生,心理醫生也是需要心理醫生來調節的。
「半年了,打我不幹這行就沒再去過。」
「那就是了。」
「是什麼呀?!」我忽然有些煩躁,語氣很不耐煩。
「你別急啊,看你這性子,怎麼跟八年前差不多。我明白,兄弟你不是個賣佛珠的人,這生意對你來說太平淡了。往壞了說,你渴望刺激,刺激就跟毒品似的;往好了說,你願意幫助別人解決心理問題,其實這也跟毒品似的。你願意復吸,我倒是不在乎,可有一樣,兄弟你準備好了嗎?」
我搖搖頭。
準備什麼呢?要不是我有求於段哥,不會碰見這件事。可是話說回來,即便我不去找他,出了事,他也會來找我的——條條大路通羅馬,結局永遠這個德行!
「既然你沒有準備好,那就得掂量掂量了。哎,是不是剛才那老兩口來找你,為的就是這事?」
我點點頭。
「這樣吧,小艾,你的工作時間很自由。如果你有精力,願意用業餘時間重操舊業,沒關係;如果你越來越忙,不想在咱店裡上班了,也沒關係。衝你對咱們這的貢獻,你啥時候要走,說話,我再單給你一筆獎金就是了。」
「哎呀,扯那個幹嘛,我上不上班的,咱還少了見面?」
「那倒也是,可我還是不明白啊,就算你突然接手新病例,喝這麼多酒幹嘛?」
「我那不是喝多了吐的!」
「那你腸胃有毛病啦?」
唉,這事真是一言難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