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號的後半夜,又下了一場大雨,就在那之前,馬克顯得很煩躁。它躺在兩張床之間,本來也安靜地熟睡著。忽然,它好像聽到什麼似的豎起了耳朵,緊接著睜開警覺的眼睛。它站了起來,等待了一會兒,它在懷疑著什麼,原地轉了一圈。它把爪子搭在醫生肩上,試圖搖醒他,但是醫生只翻了個身。沒辦法,它只好自己過去了。馬克站在門前,雙手搭在門上,這是個它曾經聞到過的氣味,就在沃勒醫生的診所裡,可是,這個氣味依舊散發出一種不友好的感覺,他想幹什麼?它這樣想,無奈門關著,它只得大叫,被隆隆的雷聲掩蓋了。
「你聽見什麼了嗎?喬納森先生。」醫生終於醒了。
「是雷聲吧,」老約翰轉過來,他看到窗外一道明亮的破空閃電,「嗯,不對,馬克不在這裡,是它在叫。」
兩個男人顧不上穿著整齊,從床上跑下來。在這時候,他們聽見外面一輛車子發動的聲音。老約翰拉住馬克,輕輕地撫弄它脖子下面的長毛,想叫它平靜下來,可收效甚微。沃勒開門跑了出去,但是沒有看到那輛車的樣子。
「你在幹什麼?」老約翰不解地看著沃勒,他正蹲在自己的車子邊上,用手觸摸車門。
「不,沒什麼。」醫生這樣說著,卻沒有停止動作,他開始檢驗輪胎。在確定無誤之後,沃勒站起來,「沒什麼,我們回去睡覺吧。」
兩個人重又回到床上,卻都沒了睡意。他們不約而同在思考一件事:是什麼人深經半夜跑到他們的門口,他想幹什麼?醫生的想法又多了幾重:自己的車子並沒有做手腳,那麼他只是來看看?還有,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昨天追蹤的人,他又受了誰的指派呢?
「醫生,你也睡不著嗎?」
「嗯。」醫生點燃了一隻煙。他看了一眼馬克,那傢伙踏實下來了。
「醫生,我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起……」老約翰有些躊躇。
「您就請說吧,沒什麼關係。」
「哦,那我就不客氣了。醫生,你的左手是什麼?」
沃勒沉默不語。
「你不想說就算了,也沒什麼的。我老了,有時候胡說八道的。不過正因為我老,我能看到很多年輕人看不到的東西。我上過戰場,見過無數死屍,也見過殺死他們的人們。我這樣說可能很過分,醫生,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聞到你有很重的血腥味。我才知道馬克正是被這濃重的血氣吸引過去的。但是,更是我驚訝的是,馬克對你極為友好的態度。我想眼前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也許並不壞,你知道並非所有殺手都是壞的。呵呵,醫生,我想再這樣說下去會挨罵的,不過,既然開了口,我也就無所顧忌了。醫生,你的坦率再次令我吃驚,你很早就告訴我你失去了記憶,只對22歲以前的事還有印象。我那時候有個不準確的感覺,你以前一定做過殺手,也可能就是因此才失憶的。但是我只是一個猜測,因為我在第二次看見你直到現在,再也不能聞到你身上的血氣。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對你更多的印象是你一次又一次的善行。剛才久子小姐告訴我,你把身上的錢全都給了紅燈區的兩個孩子。這種善良不是憑空偽造得出來的,可是……我深深地擔心一件事……」
「說吧,喬納森先生。」
「我的擔心不是為我自己,我一把老骨頭了,也不在乎被牽扯到什麼。我在乎的是你的感覺,醫生,你看過盧梭的《懺悔錄》嗎?」
「是的,看過一遍。」
「我對那本書的唯一感覺是,所謂懺悔,其實是混蛋的行為。我這麼說可能很不敬,但是事實不過如此。懺悔並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罪行,他什麼意義都沒有,被傷害的人一樣停留在痛苦中,充其量不過是叫犯下罪行的人心安理得而已,使他又在重新面對這個世界,面對自己。別誤會,醫生,我決不是把你的善良侮蔑成懺悔,但是,你是否為你的過去而苦惱呢?你在給予孩子們無私的關懷的時候想到的是什麼呢?我殘酷的指出,你很可能在想,你過去傷害過他們,也許是他們的父母,別這樣,醫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它們不代表什麼,也毫無意義。就像安妮,那是個多麼好的女孩子啊。我感到你在強烈壓抑著你自己的感情。在我看來,這是不對的。你愛她正如她深深愛著你,但是你不能給予她這份感情,為什麼?因為你害怕把她捲進你的是非中去,你害怕給她傷害。但是,醫生,你這樣做已經傷害了她。我可能在胡亂地解釋愛情了,不過,我希望你能好好對她,過去是個未知數,一如將來一樣。你能把握的只有現在,有了愛,在你將來不得不再拿起利劍的時候,你一樣游刃有餘……」
沃勒向空中噴出一大口煙,煙霧徐徐擴散,撞在天花板上,慢慢彈開來,這是無法名狀的感受,煙霧沒有自由,天空也並不無限。雨下得大了,沖刷著這個城市的罪惡。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那十年,我的生命裡丟失了十年。沃勒唯一要做的是抑制住一個東西,他在二十二歲時第一次見到了那東西,那次的事情……上帝,還有它們的同類……
艾利先生的葬禮與3月23日上午10時準時舉行了。葬禮之所以能這麼快,多虧了艾利雙親的支持。他們坐著飛機從新澤西趕來,並支付了全部費用。這兩位好心的老人按捺住自己的悲痛,他們想到更多的是瑪莎,那可憐的孩子。老夫人一見到瑪莎就溫柔地抱住她,任由她失聲痛哭。他們做出了一個決定,認瑪莎作為他們的女兒,並提出一旦瑪莎不願意再在這個城市裡住下去了,她可以去找他們,他們為她安排工作和住房以及一切生活所需。這一對善良的老夫婦安慰著受傷的人,絲毫不去考慮自己的感情。他們同意兒子的屍體安葬在他生活的城市,畢竟再叫兒子的身體經過長途的奔波是不合適的。
參加葬禮的人們包括艾利的父母、未婚妻、莉莉西雅小姐,艾利公司的老闆、經理和十數位與之要好的同事,當然還有薩姆蘭和卡洛斯警官,他們身穿黑色制服。每個人都為失去這樣一個可愛的親人、優秀的員工、親切的同伴而難過。在神父念著莊嚴的禱告詞時,薩姆蘭的眼睛迅速在每個人臉上劃過來又劃過去,他唯獨不願意去看瑪莎。她的臉上毫無生氣,眼神空洞,就像個死人,臉上分明還帶有哭過乾涸的黑色痕跡。薩姆蘭甚至為曾經懷疑過這個女孩子而自責,至於卡洛斯則根本不敢看她。
做到心中有數之後,兩位警官提前推出葬禮,薩姆蘭決定去沃勒心理診所。他昨天從夜總會出來就過來過,不過那時候醫生和安妮小姐都不在。
墓地離診所不遠,他們十一點多就到了。正巧醫生在給小埃迪做咨詢,他們就在樓下等著。薩姆蘭發現安妮小姐今天的精神格外好,細想一想不禁又發出了「年輕真好」的感歎,弄得卡洛斯莫名其妙。
當他看到沃勒醫生和小埃迪下樓時,薩姆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卡洛斯更是目瞪口呆,他聽薩姆蘭提起過醫生,更是在莉莉西雅小姐那裡震破了鼓膜。聽到的無不是醫生如何如何的頭腦出眾、如何如何的善良、溫柔、體貼,如何如何的帥氣。今天的醫生依舊溫柔和藹,只不過,臉上滿是青紫的瘢痕,嘴上也裂了口子。
薩姆蘭呆了半天才開了口,「醫生,你,這是怎麼了?」
「呵呵,沒什麼,遇到一群小流氓,歡迎光臨啊,兩位警官。」醫生滿不在乎地笑笑,把昨天的事一筆帶過。
馬克這時候也高高興興地跑了進來,醫生喜出過望。吩咐大家都不要走,今天中午務必要一起吃飯。薩姆蘭試圖婉言謝絕,醫生說什麼也不肯。
「呵呵,薩姆蘭警官,你在說些什麼啊。你們兩位才是這裡的稀客,一定要留下來……你要是再不答應,我現在就給警局打電話,說我這裡失竊了,再不然說我犯了罪也可以啊。」
警官沒詞兒了,只得答應下來。醫生高興地馬上電話小埃迪的母親卡萊爾小姐,叫她午休時候趕快過來,又讓小埃迪和馬克回去請喬納森先生和久子小姐,接著囑咐安妮去買一條魚回來。醫生打算向大家展示中國廚藝。
「警官先生,你們來找我肯定不是預想到會吃飯的吧。那麼,有什麼事情,請跟我上樓吧。」等人都走了,醫生把兩位警官請到樓上。
「啊,是啊。沃勒醫生,你覺得小埃迪的病情怎麼樣?」
「似乎有些後退,不過也沒什麼,不很嚴重,一般的咨詢過程也都有這樣的一兩次反覆。」
「那麼,瑪莎小姐呢?」
「瑪莎小姐還不能算是我的病人,她只是來過一次,任何實質性的工作都還沒有開始,我說不好。」
「您不能肯定她殺了人。」
「不,我不能,我能肯定的只有,她受了相當巨大的刺激,可能造成了心理防禦機制的激增,別的我現在還說不好。」
「那麼,醫生,請您看一下這個。」薩姆蘭從警服口袋裡掏出一個塑料袋,裡面有一隻長釘。
「這是在哪兒發現的?」沃勒表情嚴肅地盯著袋子。
「是從艾利先生的衣袋裡,它就這麼放著。」
「嗯,您想知道什麼?」
「不,我不確定您能看出什麼來,我只是想看看您的想法。」
「唔,」醫生沉吟良久,忽而笑了,「警官,您對中國文化有多少瞭解呢?」
「嗯?不,不很瞭解。」薩姆蘭很納悶。
「嗯,這只釘子橫放在口袋裡,就好像我們人躺著一樣,中國話裡面躺著就是倒著呀,而倒著也是倒著(倒立著的意思),我認為這只釘子,是倒立著的意思。」
「啊?您的意思是這個人對中國文化有所瞭解?」
「不,不是的,我什麼都想不到,所以才這樣信口胡說的。罪犯不可能對中國文化瞭解至深,就算是真的很瞭解,他又為什麼留給你們警察這樣的信息呢?留下來你們完全看不懂,這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不管是割去面皮也好,還是毀壞性徵也好,至少在兇手看來,這肯定是有意義的。那麼留下來的火柴硬幣和釘子都是一樣的。它有著某種意義,但是,決不會像我剛才說的,那也過於隱晦了,留下來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警官,我有一件事情要說明,這個東西沒有被插在屍體上,一定也有他的意義。不過,要先確定艾利確是被面具殺手殺死的才行啊。可是……」
「可是,這個案子又不像殺手所為,這正是我們的難處。」
沃勒醫生十點時候燉了牛肉,加上昨天剩下的,真的就是一大鍋。醫生開始忙著燒魚,完全是按中國風味的。安妮在一邊幫忙,不時碰碰醫生,然後他就回頭親親她。
飯桌也是按照中國習慣佈置的,在接待室裡支上了一隻大桌子。薩姆蘭、卡洛斯、喬納森、久子、小埃迪、卡萊爾、安妮和醫生八個人圍坐一圈。噢,當然還有馬克,這裡有它專用的食盤。菜的樣數雖不很多,但也還算豐盛了。醫生特意拿出了珍藏的中國酒,為在場的每個人每個人滿上一杯。薩姆蘭起初不肯,但是拗不過醫生,也只好喝了一口,看著薩姆蘭被辣的伸出了舌頭,在座的人都開心的笑了。
吃飯就是吃飯,薩姆蘭守規矩地沒有提起一點點辦案的事。大家的心情在酒精的作用之下都有些飄飄然了,他們歡暢地聊在了一起。薩姆蘭和喬納森提起釣魚和往事,不覺哈哈大笑;安妮與久子談起閨中密事,聲音越來越小呢;卡洛斯和卡萊爾小姐似乎一見鍾情,他們在聊感情和生活;小埃迪則乾脆下了桌,逗著馬克;至於沃勒醫生,他就像中國大家庭裡的廚娘,忙來忙去,給大家斟酒,聽大家聊天,不時還要看看魚燒好沒有,是不是需要加些調料……
這是他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吃午飯,也是最後一次,如果當時他們知道這一點,也許會合影留念吧,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