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梅爾:當我想你的時候,滿懷著快樂與痛苦;因你那純潔的微笑彷彿給我生活的信念,漸漸成為了我的目標;也因此更加叫我體會形單影隻的感傷,每每發現心裡原來空落落的。
——你的楊克·拉爾夫」
年輕的警官把這紙條仔細疊好,用邁克爾的打火機點燃了。
這做法令他的夥伴以為他已經放棄了希望,並認為那可憐的女孩兒已經離開了人世,便再也忍無可忍了:「聽著,楊克,」他差不多是在大喊了,「聽我說,夥計,你不必理會這些,去要回那個案子!你會找到她的,以你的能力,你會比他們做得更好。」
見楊克沒有回答,邁克爾便幾乎把這沉默歸罪於懦弱了:「一旦你把這個案子瞭解,找到了你的梅麗爾,也就再沒有必要留在這裡了。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你還可以獲得更多的薪水以及名譽。」
「我並不在乎這些。」楊克頭也不回地說。
「好吧,那麼算我侮辱了你的清高。但這裡確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不管你是否需要購買一幢像點兒樣子的住宅(2003年紐約市警員集體向政府提出抗議,理由是他們生活在全美犯罪率最高的城市,拿到的卻是低於國家平均警員待遇的微薄收入);你並不是一個普通警察,你有才華有能力,不該默不作聲地為別人辦事。你知道你的選擇叫我想到了什麼嗎?楊克,如果你留心電影的話,我記得在大學時代你是喜歡它們的。想想那個《肖申克救贖》,它出品於1994年,一直被《阿甘正傳》壓著,到最後連奧斯卡的任何一個獎項都沒能拿上。好,我們可以說它是生不逢時,暫且讓這個蹩腳的理由成立吧,那麼,你呢,楊克·拉爾夫?你能在你的同事中找出一個『阿甘』來嗎?警局可不是肖申克國家監獄,沒有誰能阻攔著你。」
「既然說起了電影,」楊克慢慢轉過了身,臉上佈滿了寧靜,「我最喜歡裡面這樣一個鏡頭,當安迪不顧典獄長的威脅在廣播裡放起了」費加羅的婚禮「,鏡頭搖移到屋外,從鯊堡由下而上直到犯人的放風區上空的俯拍,整個鯊堡像極了神聖的教堂!在我看來,反諷還在次要,它所表達的是波瀾與平靜的整合。安迪不是體制下微不足道的泡沫,事實也正是如此。」
「你想說什麼?」邁克爾滿臉的不理解,「你難道認為局長滿足了你那小小的要求,你的內心就會像悠揚的歌聲一樣嗎?你以為這裡也會有整個『鯊堡』的成員站在你的立場上嗎?哪怕處於他們的境地所以愛莫能助而緊緊懷有同情?」
「但我希望至少你是支持我的,我有一種預感,這兩個案子彼此關聯,我們要處理的這宗殺人案很可能是破解梅麗爾失蹤的關鍵。」
楊克邁步走向犯罪現場,身上寬大的夾克隨風輕擺;邁克爾也不再說什麼……
年輕的警官以享有梅麗爾案件調查進度的知情權為條件接手了這個案子,雖然,一個稍微有些兒政治頭腦的人都會看出這種做法的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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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洛特警官輕啜一口咖啡,然後用修長的手指又把它放回仿大理石桌面上,不緊不慢地看著房間裡的陳設,腦子卻轉個不停:是啊,窗簾清淡而高雅,屋子寬敞,物品也羅列得當——這些都是誰的傑作呢?克萊默先生嗎?當然不太可能,他很忙也很自負,灰色眼珠不失警惕,這很好,很好。克萊默太太坐在她先生的身邊,我用餘光就注意到了,她在把玩著那枚銀色打火機,是的,很熟練——它是誰的呢?克萊默先生似乎不抽煙,那一定是她的了,她偶爾抽上一口,癮不大。現在她想來上一根?不錯的,在這溫暖而井井有條的家裡,她本來不會緊張,但是現在不同,環境變得越來越陌生,這些原本出自她手的佈置不能帶來絲毫的安全感,顯得那麼的冷酷。他會不會不喜歡她抽煙,嗯?儘管看起來她的嘴唇有些乾燥了。
米洛特警官顯然不是那種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粗獷地嚼著香腸和漢堡以至於弄得鬍子上都佈滿殘渣的大漢。他態度溫和,穿著早上出門前才由太太燙熨好的襯衣,修理得很好的指甲使他看上去遠離暴力,他更像是一名經理人而不是那些裡抓人謀求營生的警察。
態度,是態度啊,他時常提醒自己,特別是面對那些對自己有所隱瞞的嫌疑人,他相信自己和藹的像個紳士的做派一定能使對方放鬆警惕。
「如兩位剛才說的,」他說起話來也是不慍不火,嗓音純淨得好像本地的播音員,「我獲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很謝謝你們的幫助,並且……」他拖個長聲,「我對於令嬡的失蹤以及給你們帶來的創傷表示深深的同情。」
他微微欠欠身子,給自己那番並沒有意義的好意做了一個完美的補充,眼睛卻瞟向坐在對面的克萊默夫婦——男人抿著嘴點點頭,女人滿眼淚水,用右手來擦拭——左手,嗯?那左手還在轉動著火機。
「我想……假如您來一支的話也無傷大雅,」警官好心地一笑,「他可以緩解悲傷與緊張。」
這原本並不禮貌的話語卻使得克萊默太太意識到了自己下意識的動作,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克萊默先生則瞪了她一眼。
很好,這加固了警官先前的懷疑,他們貌合神離,並且……
米洛特起身告辭了,克萊默先生似乎長長出了一口氣,他們送他到門口。
「噢,對了,克萊默先生。」警官突然轉過身來。
「什,什麼?」對方嚇了一跳,「啊,您還有什麼事嗎?」
「是的,您剛才說,22日晚11點您要趕去一個重要的聚會是嗎?」
「是的,但是有什麼不對嗎?」
「您應該還記得那是個怎麼樣的聚會吧,您能說說它嗎?」
「啊,當然,」克萊默嚥了一下口水,「本·傑森先生是發起者,宴會就在他的花園,位於中心大街21號,邀請了一些地產界的風雲人物……」
「但是您不覺得作為一個商業晚會,它開始得太晚了嗎?」警官插嘴問道。
「不,它八點辦就準時開始了,但是我得和傑森先生的以為朋友私底下談些商業機密,加上我的女兒需要照顧,所以就……」
「原來如此,」米洛特還了一個微笑,「您是一位好父親。」他的眼睛有一次跑開了,克萊默太太正在對著丈夫的背影怒目而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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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嚇人的血腥現場,楊克體會著內心的壓抑與深深的悸動。早已乾涸的血跡鋪在大半個樓道上,用白粉勾勒的人形顯示著馬兒克斯醫生正是在這裡遇害的。他的心裡琢磨著但是的場面:醫生被人持刀架住了脖子,兩個人一起倒退著往下走,不知道處於什麼原因,大概在樓道的中央,他劃開了他的脖子,鮮血向外噴出……楊克覺著胃裡一陣翻騰,湧上來的還有無法言表的悲哀。另外有一種恐懼無可救藥地攫住了他——小的時候,他就害怕那些鬼故事,因為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異於常人的大量聯想伴隨著幻覺就會向他襲來,叫他瘦骨嶙峋的身體不得不緊緊地裹在杯子裡,徹夜不眠。可笑的是,這個甚至於在擔驚受怕的晚上要跑到妹妹床邊尋求安慰;迄今為止仍在會面對腐爛的屍體嘔吐的可憐傢伙,竟然並不想離開警界。我沒有其他的本事,他常常這樣告誡自己,儘管不願承認,但事實是,他在面對難以名狀的可怕屍體之後,總在心裡暗暗發誓替遇害者報仇。這與他喜歡解決問題的本性相輔相成,造成了他的執著。
他和邁克爾一同沿著樓梯往上走,竟不得不踩著那些已經發黑的血跡。
「小白鼠」……這個詞猛然竄進他的大腦裡,小白鼠……
楊克·拉爾夫彷彿突然置身於大學的解剖室裡,那昏暗壓抑的氣氛絲毫不為努力工作著的高度數白熾燈所驅散。那些陳列著標本的儲物架在楊克的眼裡總是閃耀著詭異的光芒,他不願在那裡停留哪怕超過一刻鐘。
老實說,他也不喜歡教授解剖課程的教授,她總是那麼輕易就「處死」無辜的實驗小動物。
然而為了補救這門險些不及格的課程,楊克不得不在黃昏時候一個人走進解剖室,侷促地望著不肯通融的教授。
她說的話他沒有太用心地聽,只是隱約感覺到將要犯下一件罪行。
這件罪行是剝離小白鼠的眼球(他壓根兒搞不懂這麼殘忍的行為背後有什麼必要的理由),需要把小白鼠頭朝下浸泡在乙醚裡,不多時那小傢伙就一命嗚呼了。在此之後摘除它的眼球即可,只要小心不弄壞組織。
面對這樣一個小小實驗,聽取教授枯燥卻是必要的解釋是應該的。但是,楊克沒有在意,或者說,即使他在意也無濟於事。
他一感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的手中微微掙扎,就不由得渾身顫抖了。他把它從液體裡拎出來,而教授也並沒有注意。
「它死了……」他說,難過得就像喪失了自己的親人。
他拿起瞭解剖鉗,手卻在不住地抖。
「注意你的動作,拉爾夫!」教授冷冷地吩咐,「別碰破組織!」
楊克成功了,雖然心裡沒有一絲喜悅。解剖課通過了,但是……但是那小小的眼球卻彷彿在培養皿裡鬼鬼祟祟地轉動著……
正在這時候,楊克犯下的錯誤導致了驚人的後果:手裡的那只本該死去的小白鼠,突然「吱」地一聲尖叫出來,並不住地亂動——楊克浸泡的時候太短了,它只是昏迷了!
接下來,那可憐的小小實驗動物作出了一個令人揪心的動作:它用它小小的爪子,緊緊地摀住那受到傷害而流血不止的半張臉,發出攝人心腑的哀鳴——這……就像一個人……
羞愧、驚訝、恐懼一股腦地佔據了楊克的心靈,他呆立在那裡手足無措。
教授迅速作出了反應,用一根小巧的金屬棍成全了那小傢伙。
叫聲停止了,傷害卻沒有……
她走到蹲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楊克身邊,攬著他的肩膀安慰她。她的那些話他都不記得了,也沒有理由記得,那和他與游離社會之外的幼稚世界觀不符,無非都是一些我們人類如何如何之類的……
不錯,我們需要它們為人類的利益獻身,我們需要,所以恣意地破壞、殺戮……楊克本該消失的逆反心裡變得更加濃烈。事情的發展卻往往出人意料,他和這位離過婚但風韻猶存的女教授成了男女朋友。他不諳男女之事,全靠她教導,他卻很難食髓知味。
她也很照顧他的妹妹,帶著禮物看望她。
大學畢業那年,楊克背叛了她,傷害了她。他自己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也許就因為那隻小白鼠。他並不因為小白鼠而遷罪與她,恰恰相反,在離開她之後,他就把她也當成小白鼠,並為他們而自罪。
我傷害了她……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呢?當他回過味的時候,她已經結婚了,儘管她明白對方只是看重她的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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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是在這裡發現那女孩兒的,她當時站在那具年輕男人的屍體邊上一個勁兒地哭,我們誰都無法從她嘴裡問出一整句話,」警員的敘述打算了楊克的回憶,「這幾名受害者的身份都已經查明了。」
楊克接過那份清單:
馬歇爾·J·羅伯特,男性,27歲,密歇根人……三年前來到紐約尋求發展,自由撰稿人並嘗試劇本創作……地址一欄註明的正是這個公寓……死因是頸部割裂……
馬兒克斯·加尼斯……私人醫生……死因同上……
傑西卡·坦迪……楊克·拉爾夫眼睛一亮……那上面標緻著這失去神智的女孩兒是市立醫院的護士,局長並沒有說謊,也沒必要那麼做……這兩個案子如果真的有關聯,那會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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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默先生,即使您不打算請我進屋裡坐坐也沒有關係。」米洛特警官好像為對方保守秘密似的壓低了聲音,態度溫文爾雅,「我們剛剛聯繫到了傑森先生,他承認邀請了您,也證明您確實聲明因為女兒的事情而沒能按時到場,事後才參加了小型聚會……」
「既然如此,您還有什麼好奇的呢?」克萊默先生看似平靜,輕輕咬了一下嘴唇,這沒能逃過警官的眼睛。
米洛特微微一笑,「是啊,不過有一點是我不能理解的,為什麼您在女兒失蹤之後還要離開醫院呢?您沒有感到焦急嗎?」
「我已經說了那是一次重要的洽談,關係到公司一宗大買賣,如果我辦不好,可能面對失業!」克萊默的音調明顯的提高了,他開始急躁,這正中警官下懷。
「少安毋躁,我並沒有說您不該去啊。問題是,您說您於11點半到達,但這與事實不符。」
「那不可能!」
「是嗎?傑森先生回憶說,您在達到花園的時候,抱怨說路上遇到車禍現場,因而耽擱了,但仍然準時達到。為了證明您是如何看重這次約會而把車子開得好像飛一樣,你還給他看了您的手錶,他說那上面顯示的是11點30分。」
「您說的話自相矛盾,我現在請您離開。」克萊默先生說著閉伸手去關門。
「我再耽誤您一分鐘,」米洛特扶住門,「您在玩兒一個時間遊戲,先生。您沒有告訴我小型聚會,也就是您嘴裡所說的那個重要的生意洽談,不管它是什麼玩意兒都好,您沒說它實際上是在十點鐘開始的。那時候大部分客人都已經離開了,剩下的開始等您,您把您女兒的病情可憐兮兮地告訴了每個人,讓大家以為等待您的姍姍來遲是合情合理的表現,更何況你還在下午托人帶去了幾瓶好酒。您是個很會安排的人,即使人們在等待您的時候看過表,但是一個深深愛著女兒的人僅僅因為自己的手錶慢了半個小時,又有什麼可以怪罪的呢?您是在12點才到達會場的,把自己的手錶撥慢了半個小時,並且灌醉了本森先生,使他對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印象模糊。這舉動很精明,因為您知道警方不會對您這樣一位痛失愛女的可憐父親過於懷疑,即使有,我們也只要問過本森先生和太太就夠了,不會追查每一個但是在場人的口供。但這舉動卻也漏洞百出,就在我告辭的時候,本森家的服務員才一口咬定您是12點才來的,因為在那之前不久,她才想起忘記服侍先生吃藥,並注意了時間。」
「現在,」米洛特雖然心中不免得意洋洋,但表面上還是很平和,「看來您有必要告訴我,晚上消失的那半個小時去了哪兒?」他雙腿交叉,倚在門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