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爾遜出事之後,楊克曾花費了幾天時間來忘記哀傷。他做得挺好,甚而有了些天真的想法。現在命運告訴他,原來他大錯特錯了,漢考克也隨著梅爾遜去了,下一個輪到誰了?賽斯、斯皮德、琳達還是他自己?或者,他們中的每一個,只要接近了這案件的核心,就都不會被放過。
梅爾遜出事的樣子很可怕:他像個瘋子似的拍打自己的臉,頭髮燒著了焦脆地斷裂下來,還伴隨著劈劈啪啪的響聲和焦味;他四處撞來撞去,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咆哮,那聲音除了恐懼,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他彷彿清醒了過來,也能夠看清楚眼前的東西了,那些場景是否包括費力拎著水桶衝過來的楊克?還是渾身上下跳躍著的藍色火苗?他隨後掙扎著跪倒了,再也沒有起來。
這些記憶總在楊克腦海裡揮之不去,他環顧身邊的瓶瓶罐罐,它們都很危險,不是嗎?也許有一天,有人會巧妙地使用這些東西要了他們的命,天知道?
他因而又想到過去上學時候的事件來——他們為了能通過化學科目的考察,幾個學生在實驗室裡通宵達旦。直到後半夜,他們都很睏倦了,楊克便縮進牆角里睡去,而身形瘦小的那個同學,便躺在實驗台的空地睡著了,楊克忽然聽到一聲慘叫,他的朋友壓翻了一排試劑——是的,那些試劑——他們慣用的,因而忘記了半數以上的瓶瓶罐罐都貼著骷髏標示。
解剖室是琳達的地盤,實驗室是斯皮德的家,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天,他們也遭此厄運?!
楊克的思緒飄到天邊太久了,所以琳達不得不花了些工夫把他喚醒。
「你還好嗎,是不是該去睡一會兒?」楊克的樣子令琳達深感擔憂,「你看上去精神恍惚。」
「哦,不,我是說,呃,沒什麼,我挺得住。」楊克揉了揉淺色的眼睛,「怎麼樣,結果是什麼?」他看到屍體上已經重新蓋好白被單。
「不怎麼樣,」琳達歎了口氣,反手又掀起了床單,露出漢考克寧靜的臉,「也許你不相信,但這傢伙是自然死亡。」
「自然死亡?」
「是的,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即使有,也都是過去的印記。沒有掙扎的跡象,手指甲乾乾淨淨,渾身上下就連一處懷疑都找不到,他是自然死亡的。」
「那麼,具體死因呢?」
「心力衰竭導致的心臟間歇,直接死亡,很快,整個過程不到半分鐘。」
「沒有下毒跡象?」
「沒有。唯一的問題是,胃部殘留物顯示有較高的酒精含量,只有酒精,找不出任何化學成分。食物檢驗有些烤火雞和萵苣的殘渣,沒有異常。從殘留程度來看,大約是午飯時間進食的。至於那點酒精,要不了漢考克的命,這你我都知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都把目光聚焦到漢考克的臉上——他的表情寧靜而平和,像是沉沉地睡著了。
「自然死亡……」楊克又念叨一句,「那麼死亡時間呢?」
「昨天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屍斑相對均勻地分佈在背部、腹部,漢考剋死亡後,也沒有翻動過屍體,他就是那麼躺著死掉的。」琳達在最後加了個重音,不容置疑。
楊克離開之後,她坐在漢考克身邊,呆呆地出了神。
她很討厭他,這是事實,特別是當他像只發情的山羊一樣,對她發出一陣低沉的咩咩聲——難聽至極!
可而今,這只狡猾的、還有些好鬥的公山羊喪了命,還得由她為他收屍。
她無法從他的死亡中,找出一點快樂或者安慰。一個正常人,或者一個好人往往如此。他們也許會情緒所致地發出惡毒的詛咒,可當詛咒變成了現實,他們倒時常手足無措,甚至不無遺憾了。
解剖室是個奇怪的小地方,也是包容的大世界——她也開始不由自主地回憶小時候,在澳大利亞的農場裡的故事。她的媽媽,一個獸醫,從另一重意義上說,也是個屠獸的劊子手。
幼年的琳達,喜歡四處看看。院子裡,有只翅膀上綁了薄木夾板的魚鷹;一隻結紮了的母貓,小心翼翼地舔著腹部的毛;這裡最多的就是狗了,絕不是被主人愛護,飼養的那些梳理整齊、品種純正的狗,而是些骨瘦如柴的雜種,滿滿噹噹的,幾乎就要把院子給頂炸了。它們興奮地叫著,吠著,哼哼著,蹦跳著。
因為,琳達自小就喜歡狗,也比其他人能更好地跟犬類打交道,可琳達從不養狗,甚至不願去親近它們。
「沒辦法,它們的數量太多了。」這是媽媽對她說的話,她是否曾想到,她已經能聽懂她的話了。
它們的數量太多了,當然,犬類自己是不明白這件事情的,琳達的母親或者其他什麼人也沒法給它們講明白,所謂太多了——這是值得一提的,是依照人類的標準,而並非它們自己的遺願。要是任由它們的天性,它們會一直生啊生啊的,直到裝滿整個地球。對於它們自己而言,後代越多越好,越多越有意思,可惜人類無法贊同這一觀點。
大洋洲有些動物太多了,比如說狗、貓、兔子還有老鼠什麼的,那人類就得想想辦法了。
「它們都得死嗎?」六歲的琳達這樣問她的母親。
「是的。」她平靜地回答她。
這事兒總得有人來做,某個物種過度繁衍了,那麼就會打破自然平衡。破壞生態。這是人類科學研究證明了的,有趣的是,在人類這麼意識到之前,自然界從來是平衡的。這活兒總得有人來幹,比如說獸醫。
所以,琳達成了一名法醫,而不是其他什麼科的大夫,這源於她家後院的那個小小的焚屍爐。
納粹的焚屍爐象徵著邪惡和殘暴。可現今人類的焚屍爐,則標誌著文明;那些處理動物的焚屍爐——像琳達家的那一個,則體現了人類作為自然界的主人,處處試圖維護生態平衡的決心。鬼才信!
「它們倒是很平等,」每個週末,琳達的母親便在這一周被送來的眾多野狗周圍轉上一圈,這樣說道,「很平等,沒有階級區分,也談不上種族爭鬥。誰也不是高人一等,強人一頭的,大家都是彼此彼此。」
琳達則跟在母親後面,她覺得狗狗的眼神裡,像是有一種可稱為聰明的東西,儘管事實上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聰明的人,或者動物,會嗅到別人身上沾滿了血的氣味,可它們從來不懂。由於一周以來的餵養,它們對琳達的母親很友好。任由她把它們抱上一個檯子,輕輕地撫摩它們,然後她給它們扎上該死的一針,它們便靜靜地睡去了。她這樣做,一隻又一隻,毫無辦法。
因而,琳達媽媽抽煙的時候,手總是微微顫抖的;因而,琳達成為了一名法醫,而不是其他什麼科的大夫。
深刻而且安詳地睡眠,就像身邊的漢考克,或者被送到這裡的每一個人。
停屍房裡,總有些消毒藥劑的味道。可現在,似乎有些濃濃的,別的氣味混雜進來:隕滅的氣味,靈魂被釋放出來,那種短暫的、微弱的氣味……
「自然死亡……」賽斯·沃勒合上手機。不遠處的斯皮德抬起頭來:「確定?!」
「是的,琳達對此很有把握。」
「如果是猝死的話,那我們沒什麼可做的了。」斯皮德站起來,抖抖褲腿上的皺褶。
「不,恰恰相反,即使漢考克突然死亡,這個時候死掉也有些不正常,誰會從中受益呢?」
這個問題搞得斯皮德一頭霧水:「你是說,文森特?」
「是,不過文森特還在押,他自己不可能這麼幹。或許他授意別人,但漢考克的死只是導致審理文森特的人改變了,於他的辯護沒有實質性的幫助。漢考克的死還有一個受益人,難就是楊克,漢考克用的權勢把戲沒用了;但楊克不會做,而且,他的問題已經呈交給了局長,除掉漢考克沒多大意義;第三個受益人是我,使得漢考克這個釘子被拔掉了,但楊克上台也不見得能夠證明文深特的清白。眼下我們三個,都從漢考克的死中受益了,可暗地裡應該還有別人,能獲得更大的也是更為直接的利益。這個人,才是我們要找的。」賽斯環顧賓館客房,「這個地方不錯,寬敞、安靜,可惜缺少個中間水池,但它也足夠高檔了。回憶一下我們已知的。漢考剋死於昨天晚上八點到九點之間,這房間是昨晚六點訂出去的。接待人員回憶道,正是漢考克本人訂了這個房間,但她沒有記清楚他的樣子,反正沒有什麼特別的,有登記為證。但是我們沒能從漢考克的帳戶上發現現金支出,也就是說,有人幫漢考可訂了這裡,還幫他付了賬。」
「你是說,他原本就想讓他死在這裡?」
「對,在這裡總比在其他地方要更好下手。沒有槍擊,沒有鈍器襲擊,沒有毒物,我原本打算調查漢考克是否對什麼食物產生過敏。」
「比如火雞或萵苣?」
「對,但漢考克不是傻子,能看得出來。而且過敏會引起體表反應,不會毫無痕跡。所以,有人用我們看不到的方法幹掉了漢考克。問題就在這裡。」
「但是漢考克被確認是自然死亡。」斯皮德提醒他。
「嗯,很好,自然死亡,猝死。不過,夥計,你可曾在這裡查到任何指紋嗎?」
「沒有,一無所獲,除了漢考克本人的。」
「那就是了。開這樣的房間,不管是漢考可自己,還是有人給他開的,都意味著會有女人出現。漢考克的醫療記錄中,沒有慢性病史,他不應該一到這裡就立即死亡。床單上有些污跡,這個我們一進來就看到了,他在這裡和某位女士發生了關係,隨後才喪命。」
「然而,」斯皮特恍然,「然而這段時間裡,始終沒有出現那女人的指紋。」
「是的,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女鬼存在,那麼,這個女人為什麼小心翼翼不留下自己的指紋呢?是為在漢考剋死後,不被人查找到自己,也就是說,她事先就知道他會死的。」
「很有趣,那麼她戴著一幅女用手套啦?」
「也許是衣服的一部分,你知道,有些男人覺得,光溜溜的女人並不好看。去年,我們聯手過一個案子,你還記得嗎?」
「脫衣舞男無故喪命?」
「正式,那起案子中,被害人口角有一些唾液不正常,但身體化驗正常得無法解釋。隨後,我們才搞明白他是怎麼死的——尼古丁中毒,臟器化驗無效的原因是尼古丁非正常渠道攝入。」
「是的,很高明的辦法,把除草劑塗在保險套上,陰部射入,了不起的想法。」
「可是眼下,漢考克連口角的唾沫都沒有了,他同樣被人用高明的方法幹掉了,不留痕跡。斯皮德,我們的嫌疑人很聰明,她不留指紋,而不是事後擦拭。」
「因為她知道,刑偵科學仍然有辦法看到潛藏的指紋。」
「沒錯。可惜她不知道,你在這裡,斯皮德——邁阿密首屈一指的痕跡調查專家在查找線索,這個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要檢驗,一件也不能漏過。」
「那麼,就從這裡入手吧,」斯皮德抄起茶几上的玻璃杯,聞了聞,「杜松子酒,很純正。」他有將杯子端起來,迎向陽光,「一些擦拭過的痕跡,猜猜會是什麼?」
「口紅。」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