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開庭的兩輛日,楊克·拉爾夫才接到賽斯·沃勒的電話,而他原以為這電話應該更早打來。
楊克走進餐廳,風吹動了蠟燭和暖鍋的火焰。他對飲食一竅不通,這樣的餐廳只是路上見到過。現在,他來到它的內部,覺得十分美妙、亮堂、引人入勝、照耀著座位上的奶油色餐巾的燭光,還有高高在上的玻璃器皿反射出的斑斑光點,以及鮮花壁壘切割了空間的屏風,都叫人倍感親切和高貴。
隨之便是穿著得體,語氣謙恭的服務人員上前問話,而後,他們(一男一女)領著他往裡走。
換做旁人,早就為自己身上簡陋的衣著而臉上發燒、心懷窘迫,即使在這樣的餐廳門口多逗留一陣都會產生類似的感受——門口停著的,淨是些像深藍色的加長梅賽德斯這樣的豪華車子。但楊克不會,他邁著大大咧咧的安穩的步子,神態溫柔得像一隻長頸鹿似的跟在後面。
他先是看到了桌子,上面琳琅滿目的玩意兒基本叫不上名字來,有個大的作料盤,裡面一大塊夏朗子奶油——這個他還是認識的,有人把它攪和起來,把油脂熬成了榛色奶油,等它完全變成了榛子色的時候,那人也看到了楊克,便興沖沖地對他招招手。
那人正是賽斯·沃勒,背靠著一張結實的橡木椅子,睜大了眼睛透出微笑。他細密的黑髮一直垂下來貼在臉側,穿著一件白色的無尾禮服,襯衫微微敞開了口,沒有打領帶。賽斯是更適合穿著白色的,這樣便襯得他與眾不同的臉孔和髮色,顯示出獨特的個人魅力。
接下來對楊克打招呼的是斯皮德,他穿著便裝,依舊是微笑中帶著半個酒窩,看起來也是神態自若。楊克因此有了一種感覺,他們在文森特的案件上一定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
最後一個是雷那德·布萊恩教授,他正在高談闊論,因而只是禮貌性地遞給楊克一個眼神,歡迎他參與到其中來。
楊克興高采烈地落了座,卻發現自己又犯了一個先入為主的錯誤——他們的談論,與文森特的案件搭不上一點關係。
「比起埃及歷史上偉大的統治者奇阿普斯(胡夫)、拉美西斯二世,圖坦卡蒙並不算出名。他繼位時大權落在宰相艾手中。年少早夭的圖坦卡蒙並沒有留下任何值得稱道的豐功偉績,他娶了同父異母的妹妹,」雷那德說到這裡,略微停頓了一會兒,聚精會神地切下了一塊半熟牛排,「這在當時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他沒有留下任何子嗣,無功無德,卻在歷史上留下了最為神秘的謎團。」
「因為他那從未被盜過的墓地?」賽斯為楊克倒了酒,看來他在這段時間裡也補充了些歷史知識。
「這是一半的答案。圖坦卡蒙的墳墓沒有被挖掘,這在那個盜墓猖獗的年代幾乎是不可想像的奇跡。而它的發現者——考古學家卡特說過,『圖坦卡蒙的唯一出生的成就是,他作為法老出生,且在死後作為法老被安葬了。』」
這話引得在座除了楊克的其他人笑了起來。
雷那德繼續說道:「『誰打擾了法老的安寧,死亡的翅膀就會降臨到他的頭上。』這是刻在圖坦卡蒙墓上的一句咒語。當挖掘隊打開墳墓第一道門的當天晚上,卡特從英國帶來的金絲雀突然死了。人們傳言是法老的蛇吃掉了金絲雀,因為正是金絲雀帶領卡特找到了墓門。打開石棺後的一個月,投資者卡那封勳爵被蚊蟲咬三周後,突染重病,被緊急送回了開羅,經醫治無效死亡。據說叮咬的位置,恰好是圖坦卡蒙臉上那塊傷疤的部位。據卡那封的姐姐回憶,死之前,他持續高燒並嚷道:『我聽見了他的呼喚,我要隨他而去了。』有趣的是,那一天開羅全城意外停電,當局找不出原因所在。以後的日子裡,參與挖掘的人員不斷死亡。在探險隊中為卡那封做秘書的理查德心臟病突發死在臥室裡。埃及開羅博物館館長蓋米爾,與埃及古墓和木乃伊打了半輩子的交道,卻也在指揮一隊工人打開從圖坦卡蒙法老墓中出土的文物包裹當天暴病。死亡是不間斷的,也是具有滅絕性的,作為一場詛咒流傳至今。甚至,獲得了部分文物的私人收藏家也無法逃脫厄運。」
楊克·拉爾夫對這些陳舊的講述不感興趣,對神秘事件同樣感到乏味。他饒有興趣地盯著雷那德切割牛排的手勢——十分的與眾不同——拇指捏著刀柄,食指和中指卻全都向外伸開,只有無名指和小指向回鉤著。
雷那德注意到了他在觀察自己,便扭頭對他莞爾一笑:「考古工作的副產品,在埃及砸斷了兩指,缺乏好的醫療,有些感染,就弄成了現在的樣子。」
「那麼,」賽斯搭了腔,「是不是圖坦卡蒙的墓室裡,留下了當年的病毒呢?」
「也許,有的科學家如此推測,墓地牆壁上確實有些紅色的和灰綠色的有毒物質,可能就是墓中長期存在的病毒作祟。不過這並不能解釋後來一些人士的意外死亡,學者也無法確定這些物質到底是些什麼東西。啊,對了,沃勒先生,你還記得我先前跟你提過的埃赫納頓嗎?」
「是的,給我截然相反的文身,怎麼了?」
「圖坦卡蒙正是埃赫納頓的兒子。」
「很有趣,」賽斯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吹了一聲口哨,「又一對父與子!」
又一對?!楊克和雷那德對這句話感到茫然。
賽斯一邊接過雷那德遞過來的法老圖片,一邊不得不花了些工夫講述這一周多,他的斯皮德的發現——關於文森特的身世,他那個離奇地死在監獄裡面的生父,還有挖掘出的其生父的遺骨。兩人聽得出神,臉上均流露出含有質疑的震驚來。
最後,賽斯還講到了他們兩天前在另一所墓地的發現:「菲瑪太太關於她雙胞胎姐姐的死亡講述非常有趣;一個月的時間,咳血、憔悴,很顯著的憔悴,差不多是每一天都能看得到的變化。我們調查了當地的醫療記錄,發現實際發作時間比這個還有短。大約只有兩周,醫院做不出任何有實際意義的診斷,只知道她在飛速地衰竭,以超越理解的速度快步邁向死亡。當然,那是大約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現代科技不會輕易下此結論。至於肖恩·阿爾弗萊德,我同樣竊取了一些骨殖,交給斯皮德的同伴進行全面化驗,會有個說法的。」
「有人投毒?」楊克問道。
「是的,至少我是這麼懷疑的。」賽斯始終沒有去找過吉恩的丈夫,也就是他的導師萊瓦德教授——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並對過去的故事尋求一些啟迪——他便只能在屍體上做文章,「世間有許多毒物是不留痕跡便可以要人命的,但它們或多或少都會在骨骼上留有痕跡。有些東西則不會,比如說氧中毒,或者一些小說中提及的重水中毒。但我懷疑是否真有人能搞到一整桶的重水,或者將純氧氣面罩扣在被害人臉上足夠長的時間。居家過日子總有些了不起的玩意兒,比如除草劑中含有的尼古丁,不過那也不對勁,過量的尼古丁中毒會導致直接斃命,而不是一個過程。我不是毒理學家,這些東西還是留給斯皮德的同伴進行化驗吧。」
「然而……」楊克又問道,「然而那會是誰幹的?由於背叛自己而懷恨在心的肖恩·阿爾弗萊德嗎?他已經死了!」
「是的,『他』已經死了,但死去的人並不是肖恩,正是那個被草草處理掉的墳墓給了我靈感。假如是菲瑪,或者萊瓦德教授,甚而就是下一個受害者吉恩,乃至任何不知名的好心人,他們既然花費了錢財,把肖恩的屍體從出事的監獄裡弄出來,又選購了一塊價值不菲的墓地,那麼為何不弄一套西服或者禮服給死者換上呢?直到我們掘墓的時候,包裹屍體的仍然是獄服,這實在解釋不通。因而,我們也有理由懷疑,肖恩尚在人間,而他和死去的人掉了包。鑒於脫獄的肖恩,不可能有很多錢,因此只可能是背後的某個強大勢力作出了善後工作,他們修正了監獄檔案和記錄,使倒霉的犯人和墓地的屍體看上去吻合。但在處理墓穴時,草率地犯了錯。」
雷那德沉吟良久,這時候才插了話:「沃勒先生,你對於過去的發掘很驚人,但這和眼下要處理的案子有什麼關係嗎?而這些內幕的真實性,請原諒我的措辭,我是說,你口中的菲瑪·佛朗西斯的講述,確實屬實嗎?而對於墓地的調查,是否合法?這些東西,看起來並不能在法庭上生效。」
「至於法律文件和手續和合法性,我會盡快想辦法搞定的。而菲瑪太太是可以信賴的,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能動員她來法庭作證。陪審團對歷史一向有興趣,何況,文森特的案子需要謹慎處理,他們也許會介入過去,甚至會參與展開對歷史的調查,這些僅憑我和斯皮德個人之力,是很難做到面面俱到的,這正是我的目的之一。而拖延審判時間,則是目的之二。我們需要贏得更多的時間,以使得楊克能尋找到更多的線索。至於目的之三,我也在拉同情票,對於親生父母都遭遇悲劇、而今自己又被指控為兇手的文森特而言,同情顯得尤為重要。」
當賽斯提到楊克時,後者以一陣苦笑作答——他不知道已經被停職的自己還能幫些什麼。
至於斯皮德,保持了從始至終的沉默。他一直不贊同賽斯的觀點,他這位昔日的同伴已經變了——在他們共事的兩年時間裡,賽斯從不曾多言多語,安靜地從事著自己份內的工作。而眼下,他變了,變得有些可怕,變得耍起了政治手腕;混淆動機、目的不純,早就偏離了一個調查員應該的工作範圍。儘管斯皮德還是一如既往地幫助他,但突如其來的變化打破了以往的慣性,使得兩人之間的默契不再。
賽斯·沃勒也並沒有和盤托出,他迄今為止的猜疑始終無法說出口,而他心中充滿了詭變色彩的計謀,也還蓄勢待發。
楊克隨意地眺望著,看到了鄰桌的女人——淡金色的頭髮挽成勻稱的盔形,珊瑚色的軟皮外套上披一片薄霧樣的輕綃,喉頭上閃耀著祖母綠。他對她衣裝的興趣超過了她的容貌,然而,他的心底這樣說道:太熱了。
楊克忽而又想起了些什麼,自從放假以來,反應遲緩的楊克始終沒什麼忐忑不安的,該來的總得來,比如數年前妹妹的死亡——相比之下,對自己的審查算不了什麼。他和女友凱瑟琳一起,在家中安然度日。自從楊克在那起爆炸案受傷之後,凱瑟琳對這個可憐小傢伙的母性情懷便被激起了,她一改往日的態度,對他十分溫柔,盡可能地照顧起他的起居——這倒令楊克有些不自在了。
好日子截止於數日前,對於文森特的審判消息不脛而走,凱瑟琳對楊克發了火。
「你們這些警察吃飽了都在幹些什麼?!冤枉一個好人,利用他的名頭給自己帶來陞遷的機會?」她這樣對著他咆哮。
而後,他既無奈又平靜地提醒她,自己已經被停職了,無能為力。
楊克又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在來這家豪華餐廳的路上,有些舉著抗議標語的遊行隊伍——旗幟上寫著「不要自欺欺人,還文森特一個清白」之類的話語。他從他們邊上走過,發現他們甚至把當年文森特吸毒的事情也翻出來了,認為那也是警察局玩的「把戲」。楊克知道,凱瑟琳近幾日不在家,就是張羅這件事去了。他隨口在餐桌上提起了這件事。
「在邁阿密,有一句格言要比畢達哥拉斯定論更能證明一些事,」沉默的斯皮德藉機宣洩他的不滿,「在有氧狀態下,一個惹眼的人放個響屁,就可以掩蓋同一個房間裡其他所有人小聲放的屁,只要時間大體相同。」
由於文森特的名頭,這案子足以轉移民眾的全部注意力,讓他們對於這城市裡其他的血腥慘案熟視無睹。
這樣的事情,既在賽斯的預料之中,也確實令他感到欣慰,遊行使得文森特的案子不會被陪審團草草定案,就像辛普森的案子一樣!
他解釋道:「在這些人中,有些是文森特的忠實擁護者,比如那些鐵桿書迷,他們是少數,卻是核心力量;另一些為數稍多,是一些友善者——特別是抱有過度的同情心態的人,一隻獵犬的死亡和對犯人死刑是實施,在他們心底都會激起同樣的波瀾;最後一類人,數量上佔有絕對優勢,按照官方話說,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哪兒有熱鬧,都會湊上一腳,參與其中,忙不迭地維護自己的公民權利,順便展現他們的個人觀點。」
然而一次遊行,畢竟就只是一次遊行而已。這不是馬丁·路德·金的年代,遊行、抗議和罷工,差不多總是成為追憶當年的模仿而已。賽斯對此不抱有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