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獨自穿衣,一邊傾聽熟睡的妻子輕柔的呼吸。她在做夢呢,他心想,珊莎在夢中呢喃——好像是個名字,聽不清楚——隨後翻過身去。作為丈夫和妻子,他們同床而眠,但關系僅止於此。她甚至連流淚也不讓他看見。
當他親口把她哥哥的死訊告訴她時,以為她會痛苦或者憤怒,但都沒有,珊莎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不禁讓他以為對方根本沒聽懂。只是事後,在沉重的橡木門隔開夫妻之後,方才傳來她的啜泣。提利昂好想沖進去,給她安慰。不,他提醒自己,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的就是蘭尼斯持家的人。他所能做的,只是隱瞞紅色婚禮的骯髒細節,不要讓珊莎知道哥哥被砍頭和侮辱,不要讓她知道母親的屍體被赤裸著扔進綠叉河,以野蠻地諷刺徒利家族的喪葬風俗。孩子,你的噩夢業已夠多。
不,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夠,可又能怎麼辦呢?他將斗篷包裹在她肩膀,發誓一輩子的守護,而這,和佛雷家族將狼頭縫在羅柏·史塔克的屍體上,並為之戴起王冠一樣,都只是個殘酷的笑話。珊莎對此一清二楚。她看他的眼神,她在床上僵硬的身軀……夫妻團聚時,他一刻也不敢忘記自己是誰,不敢忘記自己的長相。她也沒忘。妻子依舊夜夜去神木林祈禱,提利昂不知她是否禱告他的死亡。她失去了家園,失去了依靠,在這個世上,每一位所愛過或信任過的人,統統進了墳墓。凜冬將至,史塔克家族自食其言。對蘭尼斯特家族,如今真是炎炎盛夏,為何我卻淒涼無比呢?
他穿好靴子,用獅頭胸針系好斗篷,走出燭光搖曳的長廊。得以避開梅葛樓是婚姻為他帶來的唯一好處。由於有了妻室僕從,父親大人決定為他找個好居所,便把蓋爾斯伯爵粗暴地趕出了廚堡頂層。這層樓的確寬敞,不僅有間大臥室和相搭配的書房,還有妻子專用的洗澡間和更衣室,以及供波德和珊莎的侍女們居住的小房間,就連波隆也住進樓梯旁有窗戶的客房——嗯,那其實是箭孔,但好歹能透過光亮。城堡的大廚房就在院子對面,但提利昂覺得忍受一點氣味和噪音遠勝過和姐姐同住梅葛樓。離瑟曦越遠,他就越開心。
經過房間時,他聽見貝蕾娜的鼾聲——雪伊經常為此抱怨,然而付出這點代價總還值得。此女由瓦裡斯推薦,從前是藍禮大人在君臨的管家,頗經世事,深諳裝聾作啞之道。
提利昂燃起一只蠟燭,走下僕人們用的樓梯。地板很堅實,只聽見自己的腳步。他不斷往下,下到地面,走入地底,來到一個有石拱頂的昏暗地窖。盤根錯節的通道聯系著紅堡各處,廚堡自不例外。提利昂踱過一條長長的黑暗走道,推開盡頭的門。
巨龍頭骨和雪伊正等著他。“還以為大人把我忘了呢。”她的衣服掛在一顆和她同樣高的黑牙齒上,女人自己一絲不掛坐在龍嘴裡。這是貝勒裡恩,還是瓦格哈爾?它們的頭顱都同樣龐大。
只消看著她,他便硬起來。“快出來吧。”
“不要,”雪伊露出邪惡的笑容,“來嘛,大人,把我從龍嘴裡營救出來。”當他蹣跚走近,她靠過身子,吹滅蠟燭。
“雪伊……”他伸手去夠,她則巧妙地避開。
“來抓我哦,”她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大人小時候一定玩過處女與怪獸的游戲嘛。”
“你說我是怪獸?”
“我說我是處女啦,”腳步輕響,她閃到他身後,“來嘛,來抓我。”
他抓了很久,最後才勉強成功,因此懷疑根本是她故意失手的。當她鑽進他懷中,他已氣喘吁吁、面紅耳赤,不由自主地絆上龍骨。但她在黑暗中將小乳房貼緊他的臉頰,堅硬的小乳頭輕掃過他的嘴唇和鼻子上的傷疤,所有的疲憊和猶豫頓時一掃而空。提利昂將雪伊壓在地板上。“我的巨人,”他邊插她,她邊呢喃,“我的巨人來救我了。”
事後,他倆難分難解地倒在龍嘴裡,他靠在她身體上,享受著女人清新的發香。“我們走吧,”最後提利昴勉強開口,“天快亮了,珊莎就要起床。”
“您該喂她喝安眠酒,”雪伊建議,“坦妲伯爵夫人就這麼對付洛麗絲。臨睡前濯她滿滿一大杯,咱倆就算在她床上干,她也不清楚。”她嘻嘻笑道,“大人啊,哪天我們來試試嘛,好不好?”她摟住他肩膀,替他按摩。“呀,您脖子硬得跟石頭似的,什麼事情不痛快啦?”
雖然伸手不見五指,提利昂仍用它們來計算。“多咧,我老婆、老姐、外甥、老爸、提利爾家。”他伸出另一只手。“瓦裡斯、派席爾、小指頭、多恩的紅毒蛇。”只剩最後一根指頭。“每天早上洗臉時看見的那張臉。”
她吻了他破損的鼻子,“這是張勇敢的臉龐,和藹而歡快的臉龐,真希望我現在就能看見它。”
全世界的甜蜜天真都蘊涵在她曼妙的聲調。天真?傻瓜,她是個妓女,對男人,她只懂得兩腿間的那話兒。傻瓜,大傻瓜!“我寧願看見你,”提利昂坐起來,“來吧,今天的事情多著呢,對你我都不容易。噢,不該把蠟燭吹掉的,烏七八黑,怎麼找衣服呢?”‘
雪伊嬌笑,“我們就裸著出去唄。”
是嗎?要給人看見,你非教我父親吊死不可。將雪伊收為珊莎的侍女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但提利昂戒心不減,因為瓦裡斯警告過他,“我曾為雪伊偽造了一通背景,卻只可騙過洛麗絲和坦姐伯爵夫人,騙不過令姐。若她起疑……”
“想必你能替我圓謊。”
“對此,我無能為力。我只好告訴瑟曦這女孩是你在綠叉河戰役之前找的營妓,並違抗父親的嚴令帶來君臨。我不能對太後撒謊。”
“你經常對她撒謊!要我把真相告訴她嗎?”
太監歎口氣,“哎喲喲,大人,這話可太讓我傷心了。您知道,我一直對您忠心耿耿,但也必須為太後服務。如果沒了利用價值,她怎會留我一條命呢?我沒有凶狠的傭兵,沒有英勇的哥哥,只有幾只小小鳥。靠著它們的情報,才能日日苟延生命哪。”
“抱歉,我可不會為你哭泣。”
“是嘛?請您原諒,我也不會為雪伊的下場而哭泣。說實話,我不明白像您這麼一個聰明人為何就讓一個女人弄得頭腦不清?”
“你當然不明白,你是個太監。”
“是嗎?在腦子和兩腿間的那團軟肉之間,只能選擇其一?”瓦裡斯咯咯笑道,“那麼,或許我該為自己慶幸。”
八爪蜘蛛說得對。提利昂在放置龍骨的黑暗房間裡摸索衣服,怵然心驚。所冒的風險不僅讓他極度緊張,而且內心充滿負罪感。去他的,異鬼才有負罪感,他邊套外衣邊想,我負罪什麼?我老婆根本不要我,尤其不要我身上最想要她的那一部分。或許該老老實實將雪伊的事告訴她,我又不是頭一位養情婦的貴族。珊莎自己那重榮譽的父親不也生出個私生子麼?只要明確答應永遠不碰她,想必珊莎會聽任他和雪伊歡娛雲雨。
不,這不行。他的夫人雖發過婚誓,終究不能信任。她兩腿間是清白的,但對背叛之道卻並不陌生——正是她將父親的計劃洩露給瑟曦。就算把過往統統拋開,這個年齡的女孩本身也無法守秘。
唯一安全的辦法是送雪伊離開。要不送她去莎塔雅那兒?提利昂不情願地想。在莎塔雅的妓院,雪伊可以穿戴喜愛的絲綢和寶石,招待英俊溫柔的貴賓,這樣的生活,比起當初遇見她時的景遇,不是大為改觀了麼?
或許,假如她厭倦了勾欄營生,我為她找個丈夫。波隆行嗎?傭兵素來對他死心塌地,而今成了騎士,對她是個極好的對象。塔拉德爵士呢?提利昂曾目睹他充滿欲望地盯著雪伊。有何不妥?雇傭騎士又高又壯,長得有幾分瀟灑,活脫脫一個年輕的英雄。當然,現下塔拉德還以為雪伊只是貴婦人的漂亮侍女。假如結婚以後,發現她原來———
“大人,您在哪兒?嘻嘻,您被巨龍吃了麼?”
“不,我在這兒,”他扶住龍骨,“我剛找到一只鞋,好像是你的。”
“大人的聲音聽起來好嚴肅哦。我惹您不開心了麼?”
“哪裡,”他放緩語調,“你一直是我的開心果。”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危險。每次想送她離開,決心都在她的笑意面前維持不長。透過黑暗,提利昂隱約看見雪伊將羊毛襪套上苗條的長腿。能看見?原來光線已滲進地窖牆壁高處那排長窄窗,坦格利安家族的巨龍頭骨在周圍浮現,猶如灰霧中的黑影。“天亮了。”這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世紀。在綠叉河和黑水河的惡戰中,我活了下來,他媽的也能活過喬佛裡的婚禮。
雪伊從龍牙上取下裙子,當頭套進。“我先上去,貝蕾娜需要幫忙一起准備洗澡水。”她彎下腰來,給了他最後一吻,正好吻在雙眉之間。“我的蘭尼斯特巨人,我愛你。”
我也愛你,親愛的。她從前只是個妓女,但我理當讓她有個美好的下半生,比留在我身邊更好。我要讓塔拉德爵士娶你。他是個正派人,生得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