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聲咚、咚、咚,敲得她頭昏腦漲。從大廳底部的樂師樓台上,同時傳來笛子的哭號、長管的顫音、提琴的尖叫和號角的嘶吼,但最讓人煩亂的是這鼓聲,令她渾身起雞皮疙瘩。雜亂不堪的曲調在屋內回蕩,客人們吃喝喧嘩,瓦德·佛雷莫非是個聾子?竟能容忍這麼可怕糟糕的音樂。凱特琳吮著葡萄酒,一邊看鈴鐺響蹦跳著高唱“阿萊莎…阿萊莎”,至少她認為唱的是“阿萊莎”,或許是“狗熊與美少女”也說不定。
外面的雨持續未停,城內的空氣卻愈見窒悶溫熱。大廳壁爐升起熊熊火焰,牆上一排鐵壁台裡的火炬燒出絮絮黑煙。更多的熱量由婚宴賓客們所散發,由於人多長凳少,因此每人舉杯時都難免碰到鄰居。
連高台上的擁擠程度也讓凱特琳覺得不適。她坐在萊曼·佛雷爵士和盧斯·波頓中間,受夠了兩個男人的味道。萊曼爵士對飲酒的熱衷,好似全維斯特洛明天就要禁酒似的—一而且喝下去的東西,又統統從腋窩散發了出來。她知道,他用檸檬水洗過澡,但什麼也無法掩蓋如此的穢氣。盧斯·波頓的情況稍好,卻也相去不遠,他不喝葡萄酒或蜜酒,只喝香料甜酒,吃得很少。
對恐怖堡伯爵的胃口貧乏,凱特琳深表同情。婚宴的第一道菜是稀韭菜湯,接著來了青豌豆、洋蔥和甜菜做的色拉、杏仁奶燉河魚、烤鴨、堆成小山狀的碎苦蕪——這道菜還沒上桌就冷掉了、凝結的牛腦花和牛筋。這些東西怎配招待國王呢?凱特琳嘗了點牛腦花,只覺胃裡翻湧。好在羅柏沒有抱怨,一絲不苟地吃著,而弟弟艾德慕的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
真想不到,為了蘿絲琳,弟弟願將奔流城到孿河城的一路辛苦完全置之度外。新婚夫婦同盤用餐,同杯飲酒,還不時親熱接吻,而一道道菜還沒端上便先被艾德慕揮開,她不禁回憶起自己成婚時的情景,那時的我比弟弟更緊張。我到底吃過沒?是不是一直都盯著奈德的臉,暗暗嘀咕這莊嚴陌生的北方人?
可憐的蘿絲琳表情卻有些不自然,好似在強顏歡笑。可憐的閨女,新婚之夜,接下來還要鬧洞房,一定像當年的我那麼害怕。羅柏坐在艾茜·佛雷和“美女瓦妲”這兩位佛雷家的閨女中間。“等婚宴開始,希望您不會拒絕和我的女兒們跳舞,”瓦德·佛雷曾說,“就當是安慰一位老人的心靈吧。”如今羅柏履行了身為國王的全部責任,瓦德大人應該感到滿意。之前的成婚儀式上,他跟每個女人都跳過,其中包括艾德慕的新娘和第八任佛雷夫人,寡婦阿蕊麗和盧斯·波頓的老婆“胖子瓦妲”,一臉疙瘩的雙胞胎西拉和撒拉,甚至還與希琳——瓦德大人六歲的小女兒——共舞。凱特琳不知老人是得意洋洋,還是不滿有的孫女沒有輪到被國王邀請的機會。“你的姐妹們跳得真不錯。”她試著對萊曼·佛雷爵士露出笑顏。
“嚇!她們是我的姑媽或堂姐妹。”對方又灌下一大杯,酒水從臉頰直流到胡須裡。
無趣的醉漢!凱特琳心想。遲到的佛雷侯爵雖對食物吝嗇,飲料方面卻豐富慷慨。麥酒、葡萄酒和蜜酒就跟城下的河水一樣滔滔不絕。大瓊恩喝得酩酊大醉,他一杯又一杯地拼倒惠倫·佛雷爵士,又對上瓦德大人另一個兒子梅裡。凱特琳希望安柏伯爵保持起碼的清醒,但要勸大瓊恩別喝酒,就好比要他別呼吸一樣。
小瓊恩·安柏和羅賓·菲林特坐在羅柏旁邊,與國王之間只隔了艾茜·佛雷和“美女瓦妲”,此二人外加派崔克·梅利斯特及黛西·莫爾蒙均滴酒未沾,因為他們共同組成國王今晚的私人護衛。婚宴不是戰場,但杯盞間難保無意外發生,而國王乃是萬金之軀。凱特琳很滿意這番安排,也很滿意地看到大廳牆上掛滿劍帶。這些可不是用來對付牛腦花的。
“人人都以為我夫君會選擇美女瓦妲。”瓦妲·波頓夫人用蓋過樂聲的尖叫告訴文德爾爵士。胖子瓦妲像個粉紅的圓球,長著水汪汪的藍眼睛、軟塌的黃頭發和一對巨乳,聲音尖得出奇,難以想象她換上恐怖堡的粉紅色裙服與裘皮斗篷是什麼樣子。“可是呢,祖父大人允諾以新娘等體重的銀子作嫁妝,所以波頓大人就挑了我喲!”她邊笑,肥胖的下巴邊抖,“我比美女瓦妲足足重六石,這回終於體現價值了!我成了波頓夫人,她還是個處女,可憐的家伙,快滿十九歲了哩!”
恐怖堡伯爵對這番閒話毫無表示。他時而咬咬牛肉,時而喝一湯匙湯,時而用粗短的指頭撕點面包,但心思顯然沒在飯局上。婚宴開始時,他為瓦德大人兩個孫子的健康向老人敬酒,並保證兩位瓦德在他私生兒子的周全保護下,絕無任何危險。老侯爵瞇眼回瞪,嘴唇左右蠕動,凱特琳明白他很清楚其中的威脅。
可是老天,世上竟有如此沉悶的婚宴?她不禁想,直到想起寶貝的珊莎嫁給了小惡魔。聖母慈悲!我的小淑女啊……熱氣、煙霧和噪聲讓她惡心,樓台上那群樂師更是莫名地吵鬧、出奇地不稱職。凱特琳干了杯中酒,讓侍酒重新滿上。再堅持幾個鍾頭就好。明日此時,羅柏就將率軍出征,前去討伐卡林灣的鐵民。她從中感到幾許欣慰。兒子一定能得勝而回。奈德把他教導得很好,北軍戰無不勝,鐵民又沒了國王。鼓聲咚、咚、咚,鈴鐺響又一次經過面前,但音樂實在太吵,聽不見鈴鐺的響聲。
突然傳來一陣吠叫,兩只狗為一片碎肉大打出手。它們在地板上翻滾、廝咬和攻擊,人們號叫喝彩。最後有人操起麥酒當頭淋下,才把它們分開。其中一只跳上高台,看見這濕淋淋的畜生搖晃軀體,將污水抖到三個孫子身上,瓦德大人不由得張開無牙的嘴巴,樂得大笑。
看見它們,凱特琳想起了灰風。羅柏的冰原狼並不在此,因為瓦德大人拒絕放它入廳。“我聽說了,您那只野獸吃人肉哩,嘿,”老人道,“沒錯,撕開活人的喉嚨。他可不能出現在小蘿絲琳的婚禮上,這裡到處是女人和小孩,都是我的甜甜小親親哩。”
“大人,灰風不會亂來,”羅柏保證,“只要我在場。”
“進城時您也在場,不是嗎?那只野狼不是照樣攻擊我派去迎接您的孫子?我都聽說了,聽說了,我人雖老,卻不聾哩,嘿。””他沒受到傷害——”
“沒受到傷害嗎,陛下?沒有嗎?培提爾從馬上摔下來,摔下來了哩!我從前有個老婆就是這樣沒命的,從馬上摔下來。”他的嘴巴左右蠕動。“呃……好像是個妓女?雜種瓦德的娘?對,我想起來了。她從馬上摔下來,碎了頭骨。嘿,要是您那灰風剛才弄斷了培提爾的脖子怎麼辦?再道歉一次?不行,不行,不行。您是國王——我可沒說您不是——鼎鼎大名的北境之王,嘿,可如今在我屋簷下,由我做主。陛下,您要麼參加婚禮,要麼陪著您的狼,兩者不可兼得。”
聽罷此言,兒子非常生氣,但仍強壓怒火、極盡禮貌地表示接受。假如能與瓦德大人和解,記得他曾告訴她,即便他給我蛆蟲燉烏鴉,我也會欣然接受,並叫他再來一碗。
大瓊恩開始挑戰另一位佛雷家人,這回輪到疙瘩臉培提爾。小伙子已是他第三個對手,到底要喝到幾時?只見安柏爵爺用大手擦擦嘴,站起身來,放聲唱道:“這只狗熊,狗熊,狗熊!全身黑棕,罩著毛絨……”他嗓音並不壞,喝高之後有些粗濁而已。不幸的是,樓上的琴師、鼓手和笛手此時卻吹起“春花”,它和“狗熊與美少女”搭配,簡直就是蝸牛配麥粥,風馬牛不相及。連可憐的鈴鐺響也受不了這場表演,捂住耳朵。
盧斯·波頓無疑也屬於不堪忍受的人群,他喃喃念叨了幾句不知所雲的詞語,便起身入廁。烏煙瘴氣的大廳裡賓客喧囂不止,僕人進進出出。另一場宴會的喧嘩從對岸城堡中傳來,那裡由騎土和下級領主列席參加。瓦德大人把自己的私生子及他們的子孫統統打發到那邊,北方人稱其為“雜種宴會”。當然,此間賓客有的也偷偷溜了過去,想瞧瞧對面是否更有樂子,甚至還有人溜進軍營。佛雷家族提供了充足的葡萄酒、麥酒和蜜酒,以便士兵們為奔流城和孿河城的結合舉杯慶祝。
羅柏揀波頓的空位子坐下。“母親,你別著急,再等幾個小時,這場鬧劇就會落幕。”他壓低聲音,大瓊恩正好唱到少女發叢中的蜂蜜。“黑瓦德的態度總算是好轉了,而艾德慕舅舅似乎對新娘特別滿意。”他傾身越過她,“萊曼爵士?”
萊曼·佛雷爵土眨眨眼睛,“呃,陛下?”
“我軍北上時,希望奧利法能回到我身邊,”國王道,“席間沒見著人,他在那邊用餐嗎?”
“奧利法?”萊曼爵士搖搖頭,“不,不,奧利法,他……他離城辦事去了,有要事在身。”
“明白了,”羅柏若有所思地說。眼見萊曼爵土不再搭話,國王又站起來。“跳舞嗎,母親?”
“謝謝,不用,”她腦子脹痛,根本想不起來,“你還是去找瓦德大人的女兒跳吧。”
“呵呵,是。”兒子聽天由命地笑道。
樂隊表演“鐵槍”,而大瓊恩唱起“風流少年”。兩方好像約好了似的,就是要南轅北轍,破壞氣氛。凱特琳對萊曼爵士說:“聽說你有個表弟是歌手?”
“那是賽蒙的兒子亞歷山大,艾茜的哥哥。”他用杯子指指正和羅賓·菲林特跳舞的艾茜·佛雷。
“他怎麼不來表演?”
萊曼瞥了她一眼,“他啊……他出去了。”對方擦擦額頭的汗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不起,夫人,對不起,我內急。”凱特琳看著他瞞跚地向大門走去。
艾德慕不斷親吻蘿絲琳,摸摸女孩的手。大廳內,馬柯·派柏爵士和丹威爾·佛雷爵士在賭酒,跛子羅索似乎同霍斯丁爵士開著玩笑,一個年輕的佛雷家人為一群笑鬧的女孩表演輪轉三把匕首,而鈴鐺響干脆坐在地上,吮吸指間的酒。這時,僕人們端來巨大的銀盤,裡面盛滿血紅多汁的羊腿,堆得老高——算得上當晚最美味的一道菜。羅柏則邀請黛西·莫爾蒙下場跳舞。
梅姬伯爵夫人的大女兒脫下盔甲換上裙服後,顯得相當美貌,身材苗條細長,羞赧的微笑為長臉增添光彩。看到她舞場沙場都應付自如,凱特琳覺得很愉快。不知她母親此刻抵達頸澤沒有?梅姬伯爵夫人帶走了所有女兒,但黛西身為羅柏的衛士,自願留下來陪伴國王。兒子遺傳了奈德的天賦,能夠激發部下的忠心。當初奧利法·佛雷不也一樣?他甚至宣稱即使羅柏娶了簡妮,也願意誓死追隨。
坐在黑橡木交椅裡的河渡口領主突然用布滿老人斑的雙掌一拍,可惜實在太吵,連高台上的人也幾乎沒注意。伊尼斯爵士和霍斯丁爵士瞧見了,便用酒杯猛力敲桌,跛子羅索加入進來,接著是馬柯·派柏爵士、丹威爾爵士和雷蒙德爵士。最後一半的賓客都敲起桌子。樓台上的樂隊終於會意,笛子、大鼓和提琴同時停下。
“陛下,”瓦德大人對羅柏道,“修士的虔誠話也說過啦,小兩口子的諾言也許下啦,艾德慕老弟用他的魚斗篷裹走了我的小甜心,可他們還不是夫妻哩。嘿,寶劍配好鞘,婚禮入洞房。陛下您怎麼說?該不該鬧洞房啦?。”
二十來個瓦德·佛雷的兒孫一齊敲起桌子,叫道:“上床!上床!鬧洞房!”只見蘿絲琳的臉色頓時煞白。真不知是即將失去貞操,還是鬧洞房本身嚇著了這女孩。她有這麼多兄弟姐妹,想必對婚俗並不陌生,可一旦輪到自己,一切又都不一樣了。記得自己的新婚之夜,喬裡·凱索急不可耐地撕開她的裙服,醉酒的戴斯蒙·格瑞爾爵土為每一個下流玩笑出口道歉,但仍舊樂呵呵地說個不停,最後達斯丁伯爵將赤身裸體的她抱到奈德面前,誇口說這對胸乳會讓奈德後悔自己早早斷奶。可憐的人兒,她心想,他隨奈德去了南方,卻再也沒有回來。凱特琳不禁揣測今晚在場的人中,有多少不久就會撒手人寰。恐怕真的不少。
羅柏舉起一只手,“如果你認為是時候了,瓦德大人,就開始吧!”
眾人歡聲雷動。樓台上的樂隊重新操起笛子、大鼓和提琴,唱道:“王後脫鞋,國王棄冠”。鈴鐺響單腳跳來跳去,頭上的王冠叮當作響。“聽說徒利家的男人兩腿間是條魚呢!”艾茜·佛雷放肆地叫道,“莫不是該拿蟲子來刺激它?”聽罷此言,馬柯·派柏爵士立刻回擊,“聽說佛雷家的女人長了兩扇門唷!”艾茵說,“沒錯,兩扇都很堅固,你那小東西鑽不進來!”哄堂大笑。派崔克·梅利斯特跳到高架桌上,誇起艾德慕的“魚兒”,“那是條強壯的梭子魚!”他宣布,“哈哈,不過和我的比起來,就算小兒科噦。”凱特琳身邊的胖子瓦妲·波頓叫囂著回應。良久,大家又齊喊“上床!上床!鬧洞房!”
賓客們擁至高台,醉得厲害的打頭陣。男人們老老少少圍著蘿絲琳,將她舉到空中,婦女和女孩則扯住艾德慕,脫他的衣服。徒利公爵笑得燦爛,用同樣的下流玩笑回應大家,但音樂實在太吵,凱特琳分辨不清具體內容,只能聽見大瓊恩的聲音。“把他的小老婆給我!”他吼著擠開眾人,將蘿絲琳扛到肩上,“看看這東西!連肉都沒有!”
凱特琳真心為這女孩感到遺憾。在新婚之夜,多數女人會試著回擊人們的玩笑,或至少假裝開心,但蘿絲琳眼中只有恐懼。她緊緊抓住大瓊恩,好像害怕對方將她摔下去。她又哭了,凱特琳一邊看馬柯·派柏爵士脫新娘的鞋子,一邊想。希望艾德慕能待她好些,可憐的孩子。樓台上的音樂轉為淫靡:“王後卸裙,國王扒褲。”
她本該加入那群聚在弟弟周圍的女人,但她知道自己只會破壞這短暫的歡樂,而今最不敢想的就是色淫之事。艾德慕會原諒我的缺席,對此她很肯定,有這二十來位充滿欲望和歡笑的佛雷家女人陪伴,他怎麼會在乎一個嚴厲古怪的姐姐呢?
新郎新娘被簇擁著走出大廳,一大幫貴族蜂擁跟進,但羅柏沒有離開。凱特琳有些擔心瓦德·佛雷會將國王的表現視為漠不關心。他該去鬧鬧洞房,可由我提出,這合適嗎?她邊猶豫,邊打量大廳裡剩下的人:疙瘩臉培提爾和惠倫·佛雷爵士頭枕著桌子,長醉不醒;梅裡·佛雷為自己又倒一杯酒;鈴鐺響四處逡巡,挑撿別人餐盤裡的食物;文德爾·曼德勒爵士精神抖擻地向又一條羊腿發起攻擊;而無人扶持的瓦德侯爵自然也離不了座位。他一定在惱火羅柏為何不去,凱特琳幾乎可以聽見老人的嘲笑,“國王陛下,嘿,當然,對我女兒的身體就沒興趣噦?”鼓聲咚、咚、咚、咚。
黛西·莫爾蒙是全廳除了凱特琳唯一留下來的女人,她走到艾德溫·佛雷身邊,輕觸對方胳膊,湊到耳邊說了句什麼,卻被艾德溫蠻橫地推開。“不,”他大聲道,“我不想再跳了!”黛西臉色刷白,轉頭離去。見此狀況,凱特琳緩緩起身。怎麼回事?懷疑占據了胸襟,而片刻之前那裡只有疲憊。沒什麼,她試圖安慰自己,你這無聊愚蠢悲傷恐懼的老婦人,干嗎杯弓蛇影?但思慮一定寫在了臉上,連文德爾·曼德勒爵士也警覺起來。“有麻煩?”他握著羊腿發問。
凱特琳沒有回答。她猛撲向艾德溫·佛雷。樓台上的樂隊已唱到國王和王後脫光衣服的部分,這時突然一轉,未待片刻寧息,便奏起另一首歌。沒人開口唱詞,但凱特琳知道這正是“卡斯特梅的雨季”。艾德溫朝大門奔去,她朝艾德溫奔去,被音律所驅使,六個快步趕上。汝何德何能?爵爺傲然宣稱,須讓吾躬首稱臣?她緊緊捉住對方的胳膊,想將其扭轉過來。絲袖下一觸鐵甲,渾身冷顫。
“啪”地一巴掌,凱特琳打破了對方的嘴唇。奧利法,她心想,派溫,亞歷山大,他們都不在,而蘿絲琳的哭泣……
艾德溫·佛雷用力推開她。樂聲掩蓋了所有響動,在牆壁間回蕩,好似石頭也遙相呼應。羅柏惱怒地瞪了艾德溫一眼,走過來阻攔……跨出一步,陡然停住。一支箭射穿了國王的身體,剛好插進肩膀下。他的叫喊被笛聲、鼓聲和琴聲所淹沒。第二支箭刺入大腿,國王倒了下去。樓台上,樂師們紛紛放下器械,取出十字弓。她朝兒子奔去,走到一半背上卻挨了重重一擊,隨即撞到堅硬的石地板。“羅柏!”她厲聲呼喊。只見小瓊恩迅速掀起一張高架桌,扔到國王身上。一、二、三,無數弩箭插進木板。羅賓·菲林特被一群佛雷家人所包圍,他們的匕首起起落落。文德爾·曼德勒爵士沉重地站起身來,拿羊腿當武器,——支箭射進他張開的嘴巴,刺穿了脖子。他朝前倒去,弄翻了一排桌子,杯子、木勺、酒壺、餐盤、碟子、蕪菁、豌豆四處橫飛。無盡的、血紅的酒流滿廳堂的地板。
凱特琳背上如有烈火在熊熊燃燒。我得到兒子身邊去,這是她唯一的想法。小瓊恩用羊腿劈面給了雷蒙德·佛雷爵士狠狠一擊,但還不及取下劍帶,便為駑箭射中,半跪下來。紅獅子斗黃獅子,爪牙鋒利不留情。盧卡斯·布萊伍德被霍斯丁·佛雷爵士砍翻,某位凡斯家的人士和哈瑞斯·海伊爵士搏斗時,被背後的黑瓦德斬斷了腳。出乎致命招招狠,汝子莫忘記,汝子莫忘記。十字弓射倒唐納·洛克、歐文·諾瑞及其他六七個人。年輕的本佛雷爵士捉住黛西·莫爾蒙的胳膊,而她反手操起一壺酒,當頭砸暈對方,隨後朝大門奔去。剛到門前,門卻轟然打開,全副武裝的萊曼·佛雷爵士當先沖進大廳,身後跟了十來個佛雷家士兵,手中均握長柄重斧。
“慈悲!”凱特琳哭喊,但號聲、鼓聲和金鐵交擊掩蓋了她的請求。萊曼爵土將黛西開膛剖肚。另幾隊士兵從側門湧入,個個穿厚毛皮斗篷,全身盔甲,手握武器。他們是北方人!半晌之間,她以為得救了,直到目睹對方兩斧砍下小瓊恩的頭顱。希望如風中殘燭,湮滅無蹤。
河渡口領主高高地坐在精雕的黑橡木椅子上,貪婪地審視著這場屠殺。
幾碼外的地上躺著一把匕首,或許是小瓊恩掀桌子時掉下去的,又或是某個死人之物。凱特琳朝它爬去,只覺肢體發沉,嘴裡有血的味道。我要殺了瓦德·佛雷!她告訴自己。鈴鐺響躲在匕首旁邊的桌下,眼見她爬來,反而向後畏縮。我要殺了這老東西,至少這點我做得到!
蓋住羅柏的長桌動了動,她的兒子掙扎著挺起身軀。國王肩膀、大腿和胸膛各插了一支箭。瓦德大人舉起右手,樂聲頓息,唯有大鼓未停。凱特琳聽見遠處傳來廝殺聲,傳來狂野的狼嗥。灰風……晚了,一切都晚了。“嘿,”瓦德大人咯咯笑道,“北境之王起立了哩。陛下,很抱歉,我的部下似乎傷了您的人。嘿,我代表他們向您道歉,希望咱們可以再度成為盟友,嘿。”
凱特琳攫住鈴鐺響長長的灰發,將這癡呆拖出來。“瓦德大人!”她尖叫,“瓦德大人!”鼓聲沉悶緩慢,咚、咚、咚。“夠了,”凱特琳說,“夠了!用背叛報應背叛,您達到了目的!”她用匕首抵住鈴鐺響的咽喉,突然間仿佛又回到布蘭的病房,再一次感覺利刃的鋒芒。鼓聲咚、咚、咚、咚、咚。“求求您,”她喊,“他是我兒子,我頭一個兒子,我唯一存留的兒子。放他走吧。放他走,我發誓我們會遺忘……遺忘您做的事。我向新舊諸神發誓,我們……我們絕不會復仇……”
瓦德大人饒有興味地打量她,“傻瓜才相信蠢話,你當我腦子發懵啦,嘿,夫人?”
“我當你是個父親,很多孩子的父親。求求您,不要殺他,留我當人質吧,如果艾德慕沒死也把他留下。求求您,放羅柏離開。”,
“不要,”兒子的聲音朦朧而細微,“母親,不……”
“走,羅柏,站起來,快走,求求你,求求你,救救自己吧……就算不為了我,也為了簡妮!”
“簡妮?”羅柏用手撐住桌沿,支持身體。“母親,”他說,“灰風他……”
“快走,去他身邊,快走,羅柏,趕快離開這裡!”
瓦德大人哼了一聲,“我憑什麼放他走?”
她把匕首壓進鈴鐺響的咽喉,這癡呆轉轉眼珠,發出無言的控訴。污穢的體臭熏進鼻孔,但這不重要,都不重要。鼓聲連綿窒悶,咚、咚、咚、咚、咚、咚。萊曼爵士和黑瓦德摸到身後,她渾不在意。他們想怎樣就怎樣,抓她,操她,殺她,虐她,一切都沒關系。她已活得夠久,只想早日回到奈德身邊。塵世的牽掛只剩羅柏。“以我身為徒利家人的榮譽,”她告訴瓦德·佛雷,“以我身為史塔克家人的榮譽,我願用您這位孩子的生命來交換羅柏的生命,一個兒子換一個兒子。”她搖晃鈴鐺響的頭,手抖得厲害。
咚,鼓聲繼續,咚、咚、咚、咚。老人嘴唇蠕動不停。凱特琳手上滿是汗珠,匕首握持不住。“一個兒子換一個兒子,嘿,”對方重復,“可他只是個孫子……還是個沒用的孫子。”
一名身披綴滿血點的淡紅披風的黑甲武土急步走到羅柏面前。“我代表詹姆·蘭尼斯特,向您致以親切問候。”他將長劍戳進國王的心髒,擰了一擰。
羅柏沒有武器,但凱特琳有。她扯緊伊耿的頭發,麻木地割喉嚨,直至見骨。熱血流下指頭。鈴鐺叮、叮、叮,大鼓咚、咚、咚。
終於有人將匕首扳開。淚水猶如毒藥,流過她的面龐。十只尖利而凶猛的鴉爪從天而降,撕破臉孔,抓爛皮膚,留下深深的溝紋。血、血、血,滴進嘴巴。
不公平,不公平!她心想,我的孩子們,奈德啊,我可愛的孩子們。瑞肯、布蘭、艾莉亞、珊莎、羅柏……羅柏……求求你,奈德,求求你,阻止他們,阻止他們傷害我們的孩子……白的淚水和紅的鮮血在襤褸的臉頰上混合,那張奈德深愛過的臉。凱特琳·史塔克舉起雙掌,看著血液流下指頭,穿過手腕,浸進長袖,猶如紅色的蠕蟲,爬入胳膊,鑽進衣裳。好癢啊,她笑了,她尖叫。“瘋子,”有人說,“她瘋了!”另一人道,“快殺了她!”一只手如她之前對付鈴鐺響那樣抓住她的頭發。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割我的頭發,奈德最愛我的頭發。隨即鋼鐵抵上咽喉,冰冷而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