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那人是今天第一個犧牲品。他蹲在兩百碼外的煙囪下,黎明前的黑暗中,不過是個模糊的影子,但隨著天空逐漸放亮,他開始動作,伸個懶腰,站起身子。安蓋的箭正中其胸膛,他從傾斜陡峭的石板上軟綿綿地滾下來,掉在聖堂門前。
血戲班安排了兩名崗哨,但火炬使他們看不清黑暗,直到土匪們悄悄靠近。凱勒和諾奇同時放箭。一人被利箭封喉,頓時倒下,另一人肚子中箭,慌忙扔掉火炬。火舌把衣服舔著了火,他尖叫起來。潛行到此為止,索羅斯大喊一聲,土匪們猛烈地發起總攻。
艾莉亞坐在馬上觀看,樹木繁多的山脊頂端,正好俯瞰聖堂、磨坊、釀酒屋和馬廄,俯瞰荒蕪的野草、燒焦的樹木及無處不在的爛泥。樹木幾乎全禿,枝干上殘余的少數棕黃枯葉全不能阻擋視線。貝裡伯爵留沒胡子的迪克和墨吉守護他們,艾莉亞討厭被當個笨小孩似的留在後方,但至少詹德利也在。而且這是戰斗,戰斗需要紀律和服從,因此她沒爭辯。
東方地平線上閃耀著金粉光芒,頭頂半個月亮從低行疾走的雲層中探出。寒風凜冽,艾莉亞聽見水聲和磨坊的大木輪發出的吱嘎響動。黎明的空氣中有雨的氣息,但沒雨點落下。火箭穿過晨霧,留下絲帶般的蒼白軌跡,釘入聖堂的木牆。有些射穿了關閉的窄窗,縷縷薄煙很快從裡面升起。
兩個血戲子手持戰斧,並肩從聖堂裡沖出。安蓋和其他弓箭手正等著他們。一人當即斃命,另一人奮力伏低,因此只被射穿了肩膀。他跌跌撞撞地繼續前進,很快又中兩箭,速度之快,甚至無法辨別哪支先中。長箭桿貫穿鐵胸甲,仿佛那是絲綢做的。他沉重地倒下。安蓋用的箭箭頭都綁著錐子,連板甲都防不住。我要學射箭,艾莉亞心想。她喜歡用劍戰斗卻明白了弓箭的好處。
火焰爬上聖堂西牆,濃煙從一扇破損的窗戶中冒出。一個密爾十字弓手打另一扇窗戶探出腦袋,射出一支飛失,然後蹲下去重新裝填。她也聽見馬廄裡的戰斗,喊聲,馬嘶,金鐵交擊。把他們全殺光,她咬緊嘴唇,激動地想,甚至咬出血來,全殺光!
十字弓手再度出現,但剛發射,便有三支箭呼嘯著飛過腦袋邊,其中一支擊中頭盔。從此他便跟他的十字弓一起消失。艾莉亞看到二樓窗戶裡有火。翻滾的黑煙與白色晨霧中,一片朦朧模糊。安蓋和其他弓箭手躡手躡腳地靠近,以利瞄准。緊接著,血戲子們像憤怒的螞蟻一樣沖出來,聖堂如同爆發的火山。兩個伊班人奪門而出,高舉毛絨的褐色盾牌,後面跟著一個手持巨大亞拉克彎刀的多斯拉克人,辮綁鈴鐺,再後面有三個覆滿可怕刺青的瓦蘭提斯傭兵。其他人從窗戶爬出,跳到地上。艾莉亞看見有人一條腿剛跨過窗台,胸口便被射中,墜落時發出淒厲的慘叫。煙越來越濃。弩箭來回飛馳。瓦特悶哼一聲,栽倒下去,弓從手中滑落。凱勒正在搭箭,卻被一個黑甲人擲出的長矛刺穿了肚子。她聽到貝裡伯爵的喊叫,大部隊手執兵器,自溝渠與樹叢中一湧而上。檸檬鮮亮的黃斗篷在身後飛舞,他騎馬沖出,砍倒殺死凱勒的人。索羅斯和貝裡伯爵無處不在,兩人劍上皆旋繞火焰。紅袍僧朝一面皮盾猛砍,打得它四散飛裂,同時他的坐騎揚腿踢在執盾者臉上。一個多斯拉克人嘶叫著朝閃電大王撲來,火焰劍迎住亞拉克彎刀,刀劍交手數個回合,多斯拉克人的頭發便著了火,很快人也死了。她瞥到艾德在閃電大王身邊戰斗。這不公平,他才比我大一點,他們應該讓我也參戰才對。
戰斗沒持續很久。“勇土們”要麼亡命重傷,要麼棄械投降。兩個多斯拉克人奪馬逃跑,但不過是貝裡伯爵故意為之。“讓他們把消息帶回赫倫堡,”他手握燃燒的劍說,“教水蛭大人和他的山羊多幾個不眠之夜。”
幸運傑克、哈爾溫、月鎮的梅利自告奮勇進入焚燒的聖堂搜尋俘虜。過了一會兒,他們從煙霧和火焰中出現,帶出八個褐衣僧侶,其中一個如此虛弱,梅利不得不將他扛在肩上。他們中還有一名修士,肩膀寬,身體瘦,禿了頂,灰袍外罩黑鎖甲。“他躲在地窖樓梯下,”傑克邊咳邊說。
索羅斯朝他微笑,“厄特。”
“厄特修士。我是神的僕人。”
“什麼神會要你這樣的家伙?”檸檬喝道。
“我有罪,”修士哀號,“我知道,我知道。天父啊,原諒我,噢,我的罪孽如此深重。”
艾莉亞在赫倫堡見過厄特修土。小丑夏格維說他每殺一個小男孩,都會邊哭泣邊祈禱寬恕:有時甚至讓其他血戲子鞭打自己。他們都認為那非常滑稽。
貝裡伯爵“啪”地一聲收劍回鞘,熄滅了火焰。“對瀕死者施以慈悲,綁上余人手腳,准備審判。”他命令,土匪們依令而行。
審判進行得很快。土匪紛紛出來控訴勇士們的劣跡:洗劫城鎮與村落,焚毀農獲,奸殺婦女,摧殘男人。有人說起被厄特修士帶走的男孩,修士本人則一直哭泣祈禱。“我是一根軟弱的蘆葦,”他告訴貝裡伯爵,“我向戰土祈禱,請求他賜予力量,但神靈卻讓我心靈軟弱。可憐可憐我這軟弱的人兒吧。那些男孩,可愛的男孩……我根本不想傷害他們……”
很快,厄特修土被吊上一棵高大榆樹,隨脖子套的繩索緩緩搖擺,和出生時一樣一絲不掛。其余“勇士”也一個一個地接受審判。繩索套上脖子時,有人試圖反抗,邊踢腿,邊掙扎。有個十字弓手用濃重的密爾口音不停地喊,“我,當兵的,我,當兵的。”另一個提出帶他們去找金子;還有一個保證會當一名出色的強盜。但最終個個都被扒光衣服,依次綁起來上吊。七弦湯姆用木豎琴為他們彈奏挽歌,索羅斯則祈求光之王焚燒他們的靈魂,直至時間盡頭。
這是一棵血戲子樹,艾莉亞邊看他們搖擺,邊想,燃燒的聖堂為他們蒼白的皮膚蒙上一層陰沉的紅色。不知什麼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烏鴉已經來了,她聽它們互相喋喋不休地聒噪,很想知道在說些什麼。艾莉亞不大怕厄特修土,不像怕羅爾傑、尖牙和其他一些仍在赫倫堡的人,但他的死還是讓她很高興。他們也該吊死獵狗,或者砍他的腦袋。然而令她反感的是,他們反給桑鐸·克裡岡治療燒傷的手臂,歸還了他的劍、馬和盔甲,在距離空山數裡處把他釋放,拿走的只有他的錢。
聖堂很快在煙火中坍塌,它的牆再也無法支撐沉重的石板房頂。八名褐衣僧聽天由命地看著。只剩這些人了,其中年紀最大的解釋,他脖子上用皮繩掛一小鐵錘,代表對鐵匠的信仰。“戰爭爆發之前,我們共有四十四人,而這裡非常富足。我們擁有一打奶牛和一頭公牛,一百個蜂箱,一片葡萄園和幾棵蘋果樹。緊接著獅子來了,奪走葡萄酒、牛奶和蜂蜜,殺死奶牛,並將葡萄園付之一炬。之後……數不清多少人來過。這假修士不過剛來的。有個窮凶極惡的家伙……所有銀子都給了他,但他確定我們還藏著金幣,所以命手下一個接一個地審訊殺人,逼迫長老開口。”
“你們八個怎麼活下來的?”射手安蓋問。
“很慚愧,”老人說,“都是由於我的軟弱。輪到我時,我把藏金子的地方說了出來。”
“兄弟,”密爾的索羅斯道,“唯一的慚愧是沒有立即把地方告訴他們。”
當晚,土匪們在小河畔的釀酒屋過夜。主人在馬廄地板下藏有食物,因此他們分享了一頓簡單的晚餐:燕麥面包、洋蔥及略帶大蒜味道、稀稀拉拉的白菜湯。艾莉亞還在自己碗裡發現一片胡蘿卜,覺得挺走運。僧侶沒問他們的來歷,其實心照不宣,艾莉亞心想。怎可能不知道呢?貝裡伯爵的胸甲、盾牌和斗篷上都有分叉閃電,而索羅斯穿著紅袍——或者說紅袍的殘留物。一個年輕的見習修士壯起膽子告訴紅袍僧,在他們屋簷下,不要向偽神祈禱。“見鬼去,”檸檬斗篷說,“他是我們的神,而你們的性命是我們給的。說他是偽神?媽的,你們的鐵匠只能補補劍,而他可以治病救人呢!”
“夠了,檸檬,”貝裡伯爵命令,“在別人屋簷下,守別人的規矩。”
“少祈禱一兩次,太陽也不會停止發光,”索羅斯溫和地贊同,“我心中有數。”
貝裡伯爵沒吃東西。艾莉亞從沒見他吃東西,只時不時喝杯酒。他似乎也不大睡覺,完好的那只眼睛通常閉著,仿佛十分疲倦,但你跟他說話時,它又會立即睜開。邊疆地領主仍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黑披風和傷痕累累的胸甲,上面的釉彩閃電斑駁脫落。他甚至穿胸甲休息,陰沉的黑鐵隱藏了獵狗給他的恐怖傷口,正如厚羊毛巾掩蓋了脖子上的黑圈。但碎裂的腦袋、凹陷的太陽穴、眼眶處那鮮紅的洞都無法隱瞞,臉下看得到頭骨的形狀。
艾莉亞警惕地打量他,記起赫倫堡裡所有的故事。貝裡伯爵似乎察覺到她的恐懼,便轉頭招呼她走近。“我嚇著你了嗎,孩子?”
“沒,”她咬緊嘴唇,“只不過……嗯……我以為獵狗把你給殺了,但……”
“大王受了傷,”檸檬斗篷說,“受了重傷,嗯,但索羅斯治好了它,他是最好的醫生。”
貝裡伯爵注視檸檬,完好的眼睛帶著古怪的神情,另一只眼睛則什麼也無,唯有傷疤和干血。“最好的醫生,”他謹慎地贊同,“檸檬,換崗時間到,麻煩你負責一下。”
“是,大人。”檸檬走出去,跨入夜風中,大黃斗篷在身後飛舞。
“當勇士害怕真相時,也會蒙蔽自己的眼睛,”檸檬離開後,貝裡伯爵評論。“索羅斯,到目前為止,你已復活了我多少次?”
紅袍僧侶低頭,“是拉赫洛把您救回來的,大人。我只是光之王的工具。”
“多少次?”貝裡伯爵堅持。
“六次,”索羅斯勉強地說,“一次比一次艱難。您變得太無畏了,大人,死亡真的如此甜美?”
“甜美?不,我的朋友,那並不甜美。”
“那就不要急著追求它。泰溫公爵總在後方坐鎮。史坦尼斯公爵亦是如此。你也應該這樣,這樣比較明智。第七次的死亡也許意味著我倆的末日。”
貝裡伯爵摸摸左耳上方,太陽穴凹了進去。“這是勃頓·克雷赫爵士用錘子砸碎頭盔的地方。”他解開圍巾,露出脖子上的黑色淤青。“這是那獅身蠍尾獸紋章的騎士在急流瀑給我留的印記。他抓住一對可憐的養蜂人夫婦,認定都是我的人,便到處放話除非我親自現身,否則便絞死他們倆。等我去了那兒,他還是絞死了他們,並把我吊在他們中間。”他提起一根手指,指著眼眶鮮紅的洞。“魔山的匕首刺進面罩縫隙。”疲憊的微笑在他唇間掠過。“我在克裡岡家的人手上死了三次,也許該學乖……”
這是個玩笑,艾莉亞知道,但索羅斯沒笑。他一只手搭到貝裡伯爵肩頭,“別想這些。”
“我還能想什麼?記得曾在邊疆地擁有一座城堡,有個情人等我回去,但我已記不得城堡的確切位置,回憶不出情人頭發的顏色。是誰封我為騎士,老朋友?我最喜歡吃什麼?一切都已淡去。有時我覺得自己乃是在岑樹林中染血的草地上誕生,嘴裡是火的味道,胸口則有個洞,而你是我的母親,索羅斯……”
艾莉亞注視著密爾僧侶,對方頭發蓬亂,穿著破爛的淡紅長袍與零落的舊鎧甲,臉頰布滿灰色胡茬,下巴皮膚松垂。他不像老奶媽故事裡的巫師,可是……
“你能復活沒有腦袋的人嗎?”艾莉亞問,“就一次,不用六次,可以嗎?”
“我不懂魔法,孩子,只會祈禱。第一次,大人身上穿了個洞,嘴裡滿是鮮血,我知道沒希望了。因此,當他撕裂的胸膛停止跳動後,我給予他仁慈的神吻,送他上路——用火填滿嘴巴,吹人人體內,通過咽喉、肺部和心髒,直達靈魂。這被稱為‘最後之吻’,從前當真主的僕人死去時,我多次見老僧侶給予他們這‘最後之吻’。我自己也施行過一兩次,這是所有紅袍僧必須掌握的技能。但我從沒見過火焰注入屍體能讓死人開始顫抖,乃至雙目睜開。並非我復活了他,小姐,這是真主的神力。拉赫洛還不要他死。生命即是溫暖,溫暖來自烈火,烈火屬於真主,真主獨占其身。”
艾莉亞眼裡泛起淚花。索羅斯說了這麼多,其中的意思只有“不”,對此她很明白。
“你父親是個好人,”貝裡伯爵道,“哈爾溫告訴過我許多他的事跡。為了他,我很樂意放棄你的贖金,但我們實在太需要錢了。”
她咬緊嘴唇。我猜那是事實。她知道他把獵狗的錢給了綠胡子和瘋獵人,叫他們去曼德河以南購買物資。“上批莊稼被燒,這批又快淹死,而冬天馬上就會降臨,”他派他們出去時吩咐,“百姓需要谷物和種子,我們需要刀劍和坐騎,不能總是騎矮種馬、馱馬和騾子去對抗裝備高大戰馬的敵人。”
然而艾莉亞不知羅柏會為她付多少錢。他現在是國王,不是她離開臨冬城時那個雪花在發際融化的男孩。假如他知道自己闖過的禍,知道君臨的馬僮和赫倫堡的衛兵,知道所有這一切……“我哥不願贖我怎麼辦呢?”
“什麼?”貝裡伯爵問。
“呃,”艾莉亞解釋,“我頭發又亂,指甲又髒,腳上全是水皰。”也許羅柏不在乎這些,但母親會。凱特琳夫人要她像珊莎一樣能歌善舞、縫紉刺繡,做個隨時隨地都有禮貌的小淑女。想到這裡,艾莉亞開始拿手指梳頭發,但頭發雜亂糾結,結果只扯下來一些。“我弄壞了斯莫伍德夫人的裙服,而我的針線功夫還是不行。”她咬緊嘴唇。“我的意思是,我繡不好。茉丹修女說我的手跟鐵匠的手沒兩樣。”
詹德利受不了了。“憑你那軟軟的小手?”他大喊,“甚至拿不住錘子。”
“我想拿就拿得住!”她沖他吼。
索羅斯咯咯笑道,“你哥哥會付錢的,孩子。這點不用擔心。”
“是的,但假如他不付怎麼辦?”她堅持。
貝裡伯爵歎口氣。“那就暫時把你送去斯莫伍德夫人那兒,或者送到黑港,我自己的城堡,但肯定沒那個必要。我和索羅斯無法還你父親;卻至少可以保你安全回到母親懷中。”
“你發誓?”她問他。尤倫也曾允諾帶她回家,卻在半途被殺了。
“以我身為騎士的榮譽。”閃電大王莊嚴地說。
檸檬回到釀酒屋時,雨水從他的黃斗篷上流下來,在地面積成一灘,惹得他不自禁地低聲咒罵。安蓋和幸運傑克坐在門邊擲骰子,但不管怎麼玩,一只眼的傑克半點運氣也沒有。七弦湯姆為自己的木豎琴換了根弦,唱起《母親的眼淚》、《威廉姆的老婆濕透了》、《帕特大人雨天騎行》,然後是佧斯特梅的雨勤:
汝何德何能?爵爺傲然宣稱,
須讓吾躬首稱臣?
顏色有別,威力不遜,
各顯神通分個高低。
紅獅子斗黃獅子,
爪牙鋒利不留情。
出乎致命招招狠,
汝子莫忘記,汝子莫忘記。
噢,他這樣說,他這樣說,
卡斯特梅的爵爺他這樣說。
然而今天,每逢雨季,
雨水在大廳哭泣,內裡卻無人影。
然而今天,每逢雨季,
雨水在大廳哭泣,內裡卻無魂靈。
最後,湯姆把所有關於雨的歌都唱完了,方才放下豎琴。於是只剩雨水敲打釀酒屋板巖頂的聲音。骰子游戲也告結束。艾莉亞單腿站立,又換到另一條腿,繼續西利歐·佛瑞爾教導的練習。梅利抱怨他的馬踢掉了一塊蹄鐵。
“我可以幫你鑲,”詹德利突然說,“我只是個鐵匠學徒,但師傅說,我這雙手天生就是用來掄錘子的。我會鑲馬蹄鐵,修補鎖甲,打平板甲。我敢打賭,還可以鑄劍呢。”
“你說什麼,孩子?”哈爾溫道。
“我可以為您打鐵。”詹德利單膝跪倒在貝裡伯爵跟前。“若您願意收留,大人,我會有用的。我會造工具和匕首,有回還打了頂不錯的頭盔,只是被抓時,教魔山的部下奪走了。”
艾莉亞咬緊嘴唇。他也要離我而去。
“你該替奔流城的徒利大人效勞,”貝裡伯爵說,“我付不了工錢。”
“我不要工錢,只需火爐、面包和睡的地方,大人。”
“鐵匠上哪兒都受歡迎,武器師傅尤有過之。你為什麼要跟我們呢?”
艾莉亞看著詹德利作出那副若有所思的笨表情。“在空山裡,您說你們是勞勃國王的人,是無旗兄弟會,我很喜歡這些話。我喜歡您給予獵狗的審判。波頓伯爵只會把人絞死,或者砍腦袋,泰溫公爵和亞摩利爵士也一樣。我寧願為您打鐵。”
“我們有大量鎖甲需要修補,大人,”傑克提醒貝裡伯爵,“多半是從死者身上剝的,要害處有洞眼。”
“你一定是個笨蛋,孩子,”檸檬說。“我們這幫人落草為生,除了伯爵大人,大多出生低微。不要把湯姆那些笨歌曲當真。你不可能偷取公主的吻,也不可能穿著盜來的盔甲參加比武大會。當了強盜,下場不是脖子套絞繩,便是腦袋搬家插在城堡大門。”
“我們都一樣。”詹德利說。
“沒錯,就是這樣,”幸運傑克樂呵呵地道,“烏鴉等著大家。大人,這孩子夠膽,我們又確實需要他的手藝。依傑克之見,留下他吧。”
“而且要快,”哈爾溫咯咯笑著建議,“免得他熱情消退,恢復理智。”
一抹淡淡的微笑掠過貝裡伯爵的嘴唇。“索羅斯,我的劍!”
這一次,閃電大王沒把劍點燃,只將它輕輕搭在詹德利肩頭。“詹德利,你是否願在諸神和世人面前發誓,守衛弱者,保護婦女與兒童,服從長宮、封君與國王,無論前途如何艱難、如何卑微、如何危險,始終如一地英勇奮戰,不辱使命?”
“我願意,大人。”
邊疆地的伯爵把劍從右肩移到左肩,“起來吧,詹德利爵士,空山的騎土,歡迎加入無旗兄弟會。”
門口傳來刺耳的笑聲。
雨水從他身上滴落,燒傷的手臂仍裹在層層疊疊的亞麻布中,用一根粗麻繩緊縛於胸前,但臉龐舊有的灼傷在微弱火焰的照耀下閃爍著陰沉的光芒。“又封騎士了,唐德利恩?”闖入者低沉地說,“為此我該再殺你一遍。”
貝裡伯爵沉著地面對他,“我以為再見不到面了,克裡岡,你怎麼找來的?”
“媽的,有什麼難?你們弄出來許多煙,只怕舊鎮都看得到。”
“我的崗哨呢?”
克裡岡的嘴抽搐了一下,“那兩瞎子?也許我殺了他倆——若是真的,你待怎樣?”
安蓋拿出長弓。諾奇也是同樣動作。“真不要命了,桑鋒?”索羅斯問,“居然跟到這兒,你一定是瘋了,要麼醉了。”
“雨水也能喝醉?你們連買一杯酒的錢都沒留給我,婊子養的。”
安蓋抽出一支箭,“我們是強盜,強盜搶東西天經地義。瞧,歌裡都這麼說,去求好心的湯姆唱一首吧。沒殺你,就該心存感激了,還耍賴皮。”
“殺我?來試試啊,拿弓箭的。操你媽,瞧老子不奪你的武器,把箭插進那滿是雀斑的小屁股裡。”
安蓋抬起長弓,貝裡伯爵趕在他射擊前舉手。“你為何跟來,克裡岡?”
“來取東西。”
“你的金幣?”
“還有什麼?你的臉可不會讓我感到愉快,唐德利恩,你現在比我更丑,還當了強盜騎士。”
“我給了欠條,”貝裡伯爵平靜地說,“戰爭結束之後,便會兌現。”
“對不起,那張紙擦屁股了,我要貨真價實的金幣。”
“我們分文未留,全部交給綠胡子和瘋獵人帶去南方,到曼德河對岸購買谷物和種子。”
“為養活所有這些被你們燒掉莊稼的可憐人。”詹德利說。
“哦,是這樣嗎?”桑鐸·克裡岡再度大笑,“正巧與我不謀而合,我也有一幫丑陋的農民和長雀斑的小崽子需要供養呢。”
“你撒謊。”詹德利說。
“哦,我懂,你們一個鼻孔出氣。媽的,憑什麼信他們,不信我?該不會是因為我的臉吧,嗯?”克裡岡瞥了艾莉亞一眼。“你打算把她也變成騎士嗎,唐德利恩?世上頭一個八歲的女騎士?”
“我十二歲了,”艾莉亞大聲撒謊,“如果願意,就可以當騎士。我本來也可以殺你,只不過檸檬拿了我的匕首。”想起這事仍令她憤怒。
“跟什麼檸檬抱怨去,別找我,然後夾著尾巴逃吧。知道狗是怎樣對付狼的嗎?”
“下次我會殺了你,還會殺了你哥哥!”
“那可不行,”他的黑眼睛瞇在一起,“他是我的。”他轉頭面對貝裡伯爵。“我說,封我的馬當騎士吧。它從不在廳裡拉屎,亂踢的次數也不比別的牲畜多,夠得上騎士,除非你想把它也偷走。”
“你最好爬上這匹馬滾。”檸檬警告。
“我要帶著我的金幣走。你們自己的神判我無罪——”
“光之王饒你一條命,”密爾的索羅斯宣布,“卻沒說你是聖貝勒轉世,不干壞事的主。”紅袍僧拔劍出鞘,傑克和梅利也都取出武器,而貝裡伯爵仍握著給詹德利授勳的劍。也許他們這次會殺了他。
獵狗的嘴又抽搐了一下,“你們不過一幫土匪蟊賊,還假裝什麼仁義道德。”
檸檬怒目而視,“你的獅子朋友騎馬沖進村子,奪走能找到的全部食物和每一分錢,稱之為‘征集’,狼仔也一樣,為什麼我們不行?沒人搶你,狗,你很慷慨,剛被‘征集’了。”
桑鋒·克裡岡看著每個人的臉,仿佛要將他們全印在腦海裡,然後走了出去,回到黑暗和傾盆大雨之中,一個字也沒多說。留下土匪們疑惑地等待……
“我去瞧瞧他把咱們的哨兵怎麼了。”哈爾溫警惕地看看門外,以確定獵狗沒潛伏在附近。
“那該死的混蛋打哪兒弄來許多金幣?”為打破不安的氣氛,檸檬斗篷道。
安蓋聳聳肩。“首相的比武大會上贏的。在君臨。”射手咧嘴笑道。“我自己也贏了不少錢,隨後卻遇上丹晰、捷蒂和愛拉雅雅。她們教我烤天鵝肉的滋味,還有如何用青亭島的葡萄酒洗澡。”
“全部揮霍掉了,對不對?”哈爾溫大笑。
“才不是全部咧。我買了這雙靴子,外加這把好匕首。”
“你應該買塊地,讓其中一個烤天鵝肉的姑娘從良,”幸運傑克說,“然後種一批蕪菁,養一堆孩子。”
“戰士在上!真糟蹋,金子變蕪菁!”
“我喜歡蕪菁,”傑克委屈地說,“現在就想吃點蕪菁泥。”
密爾的索羅斯不理會這些玩笑。“獵狗失去的不止幾袋錢幣,”他沉思,“還失去了主子和狗捨。他回不了蘭尼斯特家,少狼主絕不會收留他,他哥哥也不大可能歡迎他。依我看,這些金幣是他僅剩的東西。”
“該死,”磨坊主瓦特道,“他一定會趁我們睡著時來殺我們。”
“不。”貝裡伯爵回劍入鞘,“桑鐸·克裡岡很樂意把我們全殺光,但不是趁睡著時。安蓋,明天跟沒胡子的迪克一起殿後,假若看到克裡岡仍在跟蹤,就射他的馬。”
“那是匹好馬。”安蓋抗議。
“是啊,”檸檬說,“該殺的是騎馬的混蛋。那匹馬對我們有用。”
“我同意,”諾奇說,“讓我給狗插幾根羽毛,教訓教訓他。”
貝裡伯爵搖搖頭,“克裡岡在空山裡贏得了生命,我不會將其剝奪。”
“大人很明智,”索羅斯告訴大家,“兄弟們,比武審判神聖不可侵犯。你們都聽到我請求拉赫洛作出判決,也都看到當貝裡大人要作個了斷時,真主用熾熱的手指折斷了他的寶劍。看來,光之王還需要喬佛裡的獵狗。”
哈爾溫很快折回釀酒屋。“‘布丁腳’睡得死死的,但沒受傷。”
“等著,我去收拾他,”檸檬說,“非戳個窟窿不可。這笨蛋,也許會害我們全被殺死。”
那天晚上,知道桑鐸·克裡岡就在外面的黑暗中潛伏,沒人能舒舒服服地休息。艾莉亞在火堆旁蜷起身子,感覺溫暖舒適,但睡不著。她躺在自己的斗篷下,緊緊握住賈昆·赫加爾給的硬幣。這枚硬幣讓她感覺強大,她曾是赫倫堡的鬼魂,一聲低語就能殺人。
然而賈昆走了,離開了她。熱派也是,現在詹德利也要走了。羅米死了,尤倫死了,西利歐·佛瑞爾死了,甚至連父親也死了,而賈昆交給她一枚蠢笨的鐵幣後就從此消失。“valarmorghulis.”她輕聲低語,捏緊拳頭,堅硬的錢幣嵌入掌心。“格雷果爵土,鄧森,波利佛,‘甜嘴’拉夫,‘記事本’,獵狗,伊林爵士,馬林爵士,喬佛裡國王,瑟曦太後。”艾莉亞試圖想象他們死去時是什麼光景,卻記不大起他們的臉。獵狗和哥哥魔山沒問題,她也永遠不會忘記喬佛裡的表情,還有他母親……但拉夫、鄧森和波利佛的印象都漸漸消退,那個平凡的‘記事本’更是模糊。
最後艾莉亞終於睡著,但漆黑的深夜,她又不安地醒轉。火焰縮小成一點余燼。墨吉站在門口,另一個哨兵在外面踱步。雨已停歇,她聽到狼嗥。如此之近啊,她心想,又如此之多。聽起來好像就在馬廄周圍,有好幾十匹,甚至數百匹之多呢。我希望它們把獵狗吃了。她想起他關於狼和狗的評論。
到得天明,厄特修士仍在樹下搖擺,但褐衣僧們拿著鏟子,在雨中挖出淺墳,埋葬其他死者。貝裡伯爵感謝他們提供宿食,並給了一袋銀鹿以助重建。哈爾溫、“可靠的”盧克和磨坊主瓦特出去偵察,但既沒發現狼,也沒找到獵狗。
艾莉亞系馬鞍時,詹德利過來說抱歉。她趕緊一腳踏住馬鐙,甩腿騎上去,這樣就能低頭看他,而非抬頭。你本可在奔流城為我哥哥鑄劍,她心想,口中說的卻是,“你想當個笨蛋土匪騎士,然後被吊死,與我何干?我會被贖回去,回到奔流城,跟我哥哥一起。”
謝天謝地,那天沒有下雨,數日來,終於可以全速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