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3:冰雨的風暴 正文 序 章
    天灰灰的,冷得怕人,狗聞不到氣味。

    黑色的大母狗嗅嗅熊的蹤跡,縮了回去,夾著尾巴躲進狗群裡。這群狗淒慘地蜷縮在河岸邊,任憑寒風抽打。風鑽過層層羊毛和皮衣,齊特也覺得冷,該死的寒氣對人對狗都一樣,可他卻不得不待在原地。想到這裡,他的嘴扭成一團,滿臉癤子因惱怒而發紅。我本該安安全全留在長城,照料那群臭烏鴉,為伊蒙老師傅生火才對。瓊恩·雪諾這狗雜種為安插他的胖子朋友山姆·塔利,搶了我的位子,才害我落到這步田地!媽的,跟這群獵狗一塊兒呆在鬼影森林深處,卵蛋都快凍掉了。

    「七層地獄!」他猛地拽住狗的韁繩,「聞啊,雜種!這是熊的痕跡,還想不想吃肉?快聞!」狗們卻縮得更緊,並發出哀鳴。齊特用短鞭在它們頭上虛劈,惹得那頭黑母狗對他咆哮。「狗肉不比熊肉差,」他警告她,吐息出口,立即結霜。

    姐妹男拉克環抱胳膊,手掌插在腋窩,儘管戴著厚厚的黑羊毛手套,還在不停抱怨指頭凍得厲害。「該死,冷得要命,怎麼打獵啊?」他說,「去他媽的熊,不值得我們凍壞身子。」

    「俺不能空手回去,拉克,」一臉棕色摞腮鬍的小保羅低吼,「司令大人會不高興的。」壯漢的鼻涕在扁扁的獅子鼻下結冰,穿大皮手套的巨手緊攥著一根長矛。

    「熊老也去他媽的,」身材消瘦,眼神遊離不定的姐妹男應道,「記得嗎,莫爾蒙明天就完蛋了,誰關心他高不高興?」

    小保羅眨眨小小的黑眼珠。或許他又健忘了,齊特心想,這人蠢得什麼都記不清。「俺為啥要殺熊老?為啥不把他扔下不管,俺自己跑掉?」

    「你以為他會扔下我們不管?」拉克道,「他會追捕我們到死!想被抓嗎,大呆瓜?」

    「不,」小保羅說,「俺不要,俺不要。」

    「所以你會動手?」拉克問。

    「對的。」巨漢用長矛在結冰的河岸上一頓。「俺懂。他不能來抓俺。」

    姐妹男從腋窩下抽出手掌,望向齊特,「依我看,為保險,乾脆把當官的全宰掉。」

    齊特受夠了他的建議。「完全沒必要。我們的目標只是熊老,影子塔的副指揮班恩,葛魯布和阿桑——他們懂繪圖,真不走運——以及兩個追蹤能手戴文與巴稜,嗯,外加管烏鴉的豬頭爵士。這就夠了。趁他們睡著時,悄悄干,千萬不能出聲,否則死定了。我們都死定了。」他的癤子因惱怒而發光。「把自個兒份內的事做好,你和你表哥們千萬不能失誤。保羅,一定記清楚,是第三哨,不是第二哨。」

    「第三哨,」喘著霜氣的摞腮鬍大漢應道,「俺和軟足一起動手。俺記得到,齊特。」

    今晚沒有月光,經過精心設計,他們這夥人中有八個在第三哨站衛兵,還有兩個照料馬。這是最好的機會。野人們就要到了。齊特希望在他們到來前逃得遠遠的。他要活下去。

    三百名守夜人弟兄騎行向北,其中兩百來自黑城堡,另一百來自影子塔。這是幾代人中規模最大的一次巡邏,幾乎動用了守夜人軍團三分之一的兵力。出發時,原本是為找尋班揚·史塔克、威瑪·羅伊斯及其他失蹤游騎兵的下落,並偵察野人們遷離村子的原因。現在可好,他們和出發時一樣對史塔克和羅伊斯的去向毫無所知,倒是明白了野人們的所在——他們爬上高聳的雪山,那遭天譴的霜雪之牙。他們在那兒待到世界末日也不干齊特的事。

    但事與願違。他們來了。順著乳河下來了。

    齊特抬眼望著眼前的河流。石岸結了冰,乳白色的水長年不歇地從霜雪之牙上流淌而下。曼斯·雷德和他的野人大軍正順著這條河流往下走。三天前,索倫·斯莫伍德快馬加鞭地趕回來,向熊老報告偵查結果,他手下的白眼肯基則把消息透漏給其他人。「大隊人馬還沒出山,但已經在途中。」肯基邊用篝火暖手邊說,「前鋒是『狗頭』哈犸,麻臉婊子。刺棒爬到營地邊的樹上,透過火光看見了她,觔斗瓊這傻瓜想直接放箭去射,幸虧斯莫伍德頭腦清醒。」

    齊特啐了口唾沫,「他們有多少,算過嗎?」

    「很多很多。或許兩萬,或許三萬,來不及仔細計算。哈犸的前鋒有五百人,全都有馬。」

    篝火旁的人們交換著不安的眼神。從前,看到一打騎馬的野人都是件稀罕事,五百……

    「斯莫伍德派巴稜和我抄遠路繞開敵人前鋒,前去打探主力,」肯基續道,「他們的隊伍無邊無際,移動時像結凍的河流,十分緩慢,一天只走四、五里,但決不像要返回村子的樣子。人群裡一半多是女人和小孩,牲口吆喝在前面,有山羊、綿羊、拖雪橇的野牛等等。他們趕著大車,推著小車,裝滿大捆毛皮、大片的肉、成籠的雞、塊塊黃油,總而言之,帶上了每件該死的家什。騾子和馬馱得那麼多,教你看了都為動物心痛。女人們背得也一樣多。」

    「他們順著乳河走?」姐妹男拉克問。

    「我覺得不會錯,不對嗎?」

    乳河會帶他們經過先民拳峰,經過這座上古時代的環形堡壘,經過守夜人的營地。稍有理智的人都明白應該立刻拔營,退回長城,熊老卻報之以更多的尖樁、陷坑和蒺藜。對一支大軍而言,管什麼用呢?如果賴著不走,遲早全軍覆沒。

    索倫·斯莫伍德居然還想主動出擊,彷彿是嫌死得不夠快!「美女」唐納·希山是馬拉多·洛克爵士的侍從,他說前天晚上斯莫伍德去了洛克的帳篷。馬拉多從前和奧廷·威勒斯老爵士想法一致,力主退兵,但斯莫伍德竭力遊說。「塞外之王不知我們的方位如此靠北,」美女唐納複述,「他的隊伍固然龐大,但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只好浪費糧食,許多人連長劍握哪頭都不知道。一次突襲就足以讓他們嚎叫著滾回茅屋裡,再待個五十年。」

    三百對三萬,齊特只能稱其為瘋狂,更瘋狂的是馬拉多爵士居然動了心,還隨斯莫伍德一起晉見熊老,同聲附和。「若我們猶豫不決,機會就隨之而逝,再也等不到了,」斯莫伍德對每個人反覆解釋。為反駁他,奧廷·威勒斯聲稱,「我們是守護王國的堅盾,不能盲目地扔下盾牌。」索倫·斯莫伍德則回擊,「最好的防守是迅捷地幹掉敵人,而非縮在盾牌後面。」

    但無論斯莫伍德還是威勒斯都沒有決定權,決定權屬於總司令,莫爾蒙要等其他兩隊斥候返回後再作決定,其中包括攀登巨人梯的賈曼·布克威爾,以及偵查風聲峽的斷掌科林和瓊恩·雪諾。毫無疑問,布克威爾和科林都遇到了麻煩,多半是死了。齊特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圖畫:瓊恩·雪諾孤零零地凍在荒涼的山頭上,一支野人的長矛穿透了雜種的屁股。想到這裡,他笑了。希望他們把那頭該死的狼也宰掉。

    「這裡沒熊,」他突然下了結論,「不過是條過時痕跡,沒意思。我們回去。」狗們慌不可奈地拉拽,想走的心情比他還急,或許以為回去就會開飯吧,齊特又忍不住笑了。他已把獵狗餓了三天,目的就是要讓它們因飢餓而瘋狂。今晚,遁入黑暗之前,他將在馬群前把它們放掉,而美女唐納·希山和畸足卡爾會砍斷馬韁。整個拳峰將佈滿咆哮的獵狗和恐慌的坐騎,衝撞營火,跳躍環牆,踏平營帳。在混亂的掩護下,十四個兄弟的失蹤要很久才能發現。

    拉克想將密謀集團擴大一倍——你能指望這個渾身臭魚味的傻瓜有什麼好主意?找錯一個人,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腦袋搬家了。不,十四是個好數字,既保證人手充足,又保證守秘。其中大多數人由齊特親自挑選招募,小保羅就是成果之一——他身為長城上最壯的人,雖然動作比僵死的蝸牛還慢,卻能活生生抱碎野人的脊樑。短刃也加入進來,他得名於自己拿手的武器。還有被弟兄們稱作軟足的灰色小個子,年輕時幹過上百個女人,常吹噓說在那話兒插進去之前她們根本沒發覺他的到來。

    計劃由齊特制訂,這是聰明人的差事。他在老師傅伊蒙身邊幹過整整四年呢,之後才被雜種瓊恩·雪諾用他的肥豬朋友頂掉。今夜,宰掉山姆威爾·塔利以前,他打算在豬頭爵士耳邊低語一句:「替我向雪諾大人致意,」跟著才割他的喉嚨,讓血從層層脂肪裡噴出。齊特熟悉烏鴉,不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他也瞭解塔利,只須匕首輕輕一捅,這膽小鬼就會尿濕褲子哭著求饒。讓他求饒,沒用。割了他喉嚨,再打開籠子放走烏鴉,確保訊息不會送回長城。與此同時,軟足和小保羅合力對付熊老,短刃負責班恩,拉克和他表哥們的目標是巴稜和戴文,以杜絕可能的追蹤。密謀者們在山下儲備了兩周的食物,而美女唐納·希山與畸足卡爾會帶走足夠的馬匹。莫爾蒙死後,指揮權交到奧廷·威勒斯爵士手中,這沒用的老頭,膽小如鼠。他將在日落前逃回長城,不會浪費一個人用於追捕。

    三人穿越樹林,狗們迫不及待。拳峰漸漸在綠叢中露出頭來。天色陰暗,熊老下令燃起火把,插在包圍陡峭多石的山峰頂端的環牆上,形成巨型火環。一行人涉過小溪,溪水寒冷徹骨,表面是塊塊浮冰。「我要去海邊,」姐妹男拉克吐露,「和表哥們一起去。我們打算造條船,航回三姐妹群島的家裡。」

    回家,他們會把你當逃兵,砍掉你的蠢頭顱,齊特心想。一旦發誓,便永不能脫離守夜人軍團,否則無論躲到七國何處,都會遭遇捕殺。

    獨臂奧羅打算航往泰洛西,他說在那兒做點小偷小摸不會冒被斬手的危險,跟騎士的老婆上床也不會被送來凍掉一生。齊特想跟他走,問題是自己對潮濕誇張的自由貿易城邦口語一竅不通。再說不會做生意,待在泰洛西幹啥?齊特生於女巫沼澤,他父親終其一生都在別人田地裡翻掘搜尋水蛭,工作前先脫個精光,跨下圍一塊厚皮革涉進污水爛泥,等爬回來時,從腳踝到乳頭都會吸滿水蛭。通常,他讓齊特負責把蟲子弄掉。記得有一回,一條蟲子牢牢吸在男孩手掌上,齊特極端厭惡地壓扁了它,因此被父親打個半死——一打水蛭可以在學士哪兒換一個銅板呢。

    拉克高興的話就回家去吧,該死的泰洛西人也一樣,齊特哪兒也不去。如果這輩子不用見到女巫沼澤,就真他媽的該謝天謝地。他中意的是卡斯特的堡壘。卡斯特住在那裡,儼然是個領主老爺,為啥不能學他的樣?真有趣,水蛭人的兒子齊特,有朝一日成為住城堡的領主大人,他的紋章將是粉紅底色上的一打水蛭。為啥只當領主?也許某天還可以當國王呢。曼斯·雷德不也是從烏鴉開始發跡的?我可以當個他那樣的王,擁有無數妻妾。卡斯特有十九個老婆,還不算那些沒睡過的小女兒。這群女人中雖有一半像卡斯特一樣又老又醜,但沒關係,可以讓老的去做飯打掃、拔蘿蔔和餵豬,讓年輕的替我暖被子生小孩。卡斯特?哼,他有意見,我就讓小保羅給他來次擁抱!

    齊特唯一上過的女人是鼴鼠鎮的妓女。年輕時,村裡的少女們只消看見他的臉,看見那些癤子和粉瘤,立馬就會作嘔地跑開。最過分的是邋遢的貝莎,她能為女巫沼澤中每個男孩張開大腿,他以為自己也行。那天,他化了整整一上午去摘野花,因為她喜歡花兒。結果呢,結果她一個勁兒嘲笑他的臉,還說寧願爬進一個裝滿他父親捉的水蛭的被窩也不和他睡。匕首插進胸膛時,她的笑容凝固了,多甜美的表情啊,所以他把匕首抽出來又捅了一次。後來他在七泉附近被捕,老侯爵瓦德·佛雷不屑出席審判,只派來私生子瓦德·河文。齊特記得的下一件事就是被一身臭氣的黑衣惡魔尤倫押往長城,為那甜美的片刻,他們奪走了他的一生。

    現在他要把一切奪回來,包括卡斯特的女人。那個凶蠻的老野人做得對:想要哪個女人就動手,決不要忸扭捏捏送什麼花,好讓她關注你的癤子!齊特決心不犯同樣的錯誤。

    我能成功,他向自己保證過上百遍。只要乾淨利落地逃掉,就贏了一大半。奧廷爵士將朝南直奔影子塔,那是返回長城最短的路徑。他不會來抓我們,威勒斯不會,他只會逃命。索倫·斯莫伍德呢,大概會繼續鼓吹出擊,可奧廷爵士出了名的謹慎,而他才是頭。其實說穿了,只要我們逃掉,這些又有什麼打緊,斯莫伍德想打就打,關我屁事?全部送命最好,那樣別人多半會認為我們也一塊兒犧牲了。這是個新點子,很有吸引力。要讓斯莫伍德獲得指揮權……就得同時幹掉奧廷爵士和馬拉多·洛克爵士,但這兩人日夜有侍衛守護……不行,風險太大。

    「齊特,」他們在哨兵樹和士卒松下的石頭小徑艱難行進,小保羅開口道,「鳥兒怎麼辦?」

    「該死,什麼鳥兒?」這呆瓜居然關心什麼鳥兒。

    「熊老的烏鴉,」小保羅說,「俺殺了他,以後誰餵他的鳥兒呢?」

    「他媽的誰管這破爛事?你高興連它一起宰了便是。」

    「俺不是不敢殺鳥兒,」大漢道,「可那是只會說話的鳥兒,好希奇喲。但要不殺它,它說出俺做的事兒咋辦呢?」

    姐妹男拉克笑出聲來。「小保羅,臉皮比城牆還厚,」他嘲弄。

    「你閉嘴,」小保羅凶狠地吼道。

    「保羅,」大漢發怒前,齊特發了話,「看到躺在血泊中、喉嚨敞開的老頭子,不需鳥兒說話,誰都明白這是謀殺。」

    小保羅思考了一陣齊特的話。「對的,」他承認,「可俺能留下那隻鳥兒嗎?俺喜歡它。」

    「它是你的了,」齊特趕緊宣佈,為了讓他閉嘴。

    「很好,咱們哪天沒飯吃了,還有個東西應急咧,」拉克評論。

    小保羅的聲調又陰沉下來,「最好別來吃我的鳥兒,拉克,最好別來。」

    齊特聽到叢林那頭的聲音。「你兩個都給我閉嘴,快到拳峰了。」

    走出樹林時,他們位於山峰西麓,於是繞路往南尋找更便利的上山途徑。林邊有十來個守夜人練習弓箭。人們在樹幹上繪著靶子,瞄準它們射擊。

    「看哪,」拉克說,「一頭拿弓箭的肥豬。」

    沒錯,離他們最近的射手正是豬頭爵士本人,這個竊取了他在伊蒙學士身邊職位的胖子。只消看到山姆威爾·塔利,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在他眼中,侍侯伊蒙學士是世上最便宜的工作。老盲人很和善,而克萊達斯總是搶著做工,因此齊特的任務十分簡單:清掃鴉巢、生起爐火、準備便餐……伊蒙又從不打他。死胖子,憑什麼把我排擠出去?憑你出身高貴,懂得認字兒?媽的,殺他之前,得讓他好好瞧瞧我的匕首。「你們先走,」他告訴兩名同伴,「我去瞧瞧。」狗們還在拽,盼望趕緊回去,盼望山頂的食物。齊特抬起靴尖給了母狗一腳,讓它們平靜了些。

    他躲在林子裡看胖子擺弄一根和他一般高的長弓,那張紅通通的圓臉因專注而扭曲。塔利身前的地上插著三枝箭。他搭箭拉弓,用了好長時間瞄準後才發射。箭只在綠叢中不見蹤影。齊特縱聲大笑,直笑得乾嘔。

    「這枝是一定找不到了,又會怪到我頭上的。」艾迪森·托勒特宣佈,這位鬱鬱寡歡的灰髮侍從人稱憂鬱的艾迪。「自打我弄丟了馬,什麼東西不見了他們都要找上門來,似乎這之間有什麼聯繫似的。它是白的雪也是白的,還要我怎麼說呢?」

    「風吹走了那枝箭,」葛蘭道,這是雪諾大人另一位朋友,「握緊弓把,山姆。」

    「它好重,」胖子抱怨,不過還是取出第二枝箭。這次射得很高,穿過了目標上方十尺處的樹冠。

    「我確信你打掉了一片葉子,」憂鬱的艾迪說,「樹葉已經落得夠快了,沒必要幫忙,」他歎道,「大家都明白落葉後面緊跟著什麼。諸神在上,這裡好冷。試試最後那枝,山姆,我的舌頭快凍在口腔頂上了。」

    豬頭爵士放低長弓,看樣子馬上就得痛哭流涕。「太難了。」

    「搭箭,拉弓,放,」葛蘭說,「繼續。」

    胖子忠實地拔出最後那枝箭,搭在長弓上,拉起,發射。這次他完成得很迅速,不像前兩次那麼瞇著眼睛痛苦地瞄準。箭矢擊中炭筆勾勒的人形胸膛下方,顫動不休。「我打中他了!」豬頭爵士驚訝地喊,「葛蘭,看到了嗎?艾迪,看哪,我打中他了!」

    「對,穿過了肋骨。」葛蘭說。

    「我殺了他?」胖子想弄清楚。

    托勒特聳聳肩,「也許戳穿了肺,如果他有肺的話。基本上,樹木是沒有,這是自然規律。」他從山姆手中接過長弓,「我見過更糟的射擊,是的,噢,自己也出過嗅。」

    豬頭爵士一臉喜色。你還以為他真幹出了什麼大事!不過當他瞧見齊特和他的狗,笑容卻立即收斂,並很快消失了。

    「你打中了一棵樹,」齊特說,「若換作曼斯·雷德的手下呢?他們不會呆站著,伸出枝葉沙沙作響,噢,不會的。他們會撲過來,在你耳邊尖叫,讓你尿褲子,我敢打賭!他們會用斧子砍進這對小小的豬眼睛之間,你這輩子最後聽到的聲音將是頭骨破碎的轟鳴。」

    胖子渾身發抖。憂鬱的艾迪把手放在他肩上。「兄弟,」他莊重地說,「你發生的事不意味著山姆威爾會重演。」

    「什麼,托勒特?」

    「砍碎你頭骨的斧子,你的腦漿難道不是有一半流到地上教狗吃了?」

    大蠢材葛蘭樂了,連山姆威爾都擠出一點微弱的笑容。齊特踢著最近的狗,拉起繩子,調頭去爬山。儘管笑,豬頭爵士,到晚上看誰笑到最後。他想把托勒特也幹掉。陰沉的馬臉蠢貨,沒你好果子吃。

    即使從拳峰這頭,踏在最平緩的山坡上,攀登依舊艱辛。剛到山腰,狗們又開始咆哮拖拉,大概以為終於要開飯了。他讓它們嘗了嘗靴子的滋味,還給那頭又醜又大居然敢反咬他的狗一頓鞭子。栓好它們,他立即跑去報告。「痕跡正如巨人報告的那樣,可狗聞不到什麼,」他在莫爾蒙的黑色大帳篷前對總司令說,「或許給河流沖刷過,也或許只是過時的痕跡。」

    「遺憾,」禿頂的莫爾蒙司令滿臉雜亂的灰鬍子,聲音跟神情一樣疲憊,「吃點鮮肉可以改善大家的生活。」他肩上的烏鴉邊點頭邊復誦,「鮮肉,鮮肉。鮮肉。」

    咱們可以把那些該死的狗烤了,齊特心想,幸好在熊老遣散之前管住了嘴巴。這是我最後一次向這傢伙低頭,他滿意地認定。回來的路上越來越冷,狗們在堅實的凍土上淒楚地擠作一團,齊特有些渴望爬進它們中間。他壓下念頭,找來一塊羊毛圍巾裹臉,只在嘴邊留出一道小縫。不斷走動似乎會好過點,於是他嚼上一片酸葉子,繞著環牆緩緩踱步,不時和站崗的弟兄分兩口,傾聽他們說話。白天站哨的沒一個參加他的密謀,雖然如此,多聽聽別人的想法總沒錯。

    絕大多數人的想法就是天真他媽的冷。

    人影變長,寒風漸強。風鑽過環牆的石縫,發出高亢尖細的聲響。「我討厭這聲音,」小個子巨人說,「讓我想起哭鬧著要奶喝的嬰兒。」

    他踱回狗群旁,拉克正等他。「當官的又被召進熊老帳篷裡,似乎在激烈爭論。」

    「那是他們的事,」齊特說,「他們出身高貴——班恩除外——可以用言語代替美酒沉醉其中。」

    拉克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大呆瓜在盤算那隻鳥,」他告誡,四下斜倪確保沒人靠近,「剛才還問能不能為這臭東西預備些玉米。」

    「烏鴉,」齊特說,「可以吃屍體。」

    拉克咧嘴一笑,「也許,他的?」

    或是你的。照齊特看,大漢比拉克更有用。「別再惹小保羅。你幹你的,他干他的。」

    等他終於擺脫姐妹男,坐下來磨劍時,樹間只剩最後幾縷陽光。戴著手套工作真他媽不容易,可又不能摘下來。天這麼冷,那個蠢才敢赤手空拳觸摸鋼鐵立即就會失去一片皮膚。

    太陽終於沉沒,狗們嗚咽不止。他給了它們清水和又一陣咒罵,「再等半晚,你們就可以開野餐去了。」這時他聞到飯香。

    齊特從廚子哈克那裡領到自己那份硬麵包、蠶豆和培根湯。戴文也在篝火邊,「林子裡太安靜,」老林務官說,「河邊沒有青蛙,樹上沒有貓頭鷹,沒見過這麼死氣沉沉的森林。」

    「你這牙齒的聲音才死氣沉沉咧。」哈克道。

    戴文的木假牙劈啪作響,「連狼也找不到,以前是有的,現在卻沒了。依你看,它們會上哪兒去?」

    「比這兒暖和的地方,」齊特說。

    篝火旁坐著一打兄弟,其中有四個參加了他的密謀。他邊吃邊瞇眼依次打量每個傢伙,看看有沒有誰露出馬腳。短刃十分平靜,默默坐著磨劍,一如既往;親愛的唐納·希山繼續說他的低級玩笑。他有白潔的牙齒,肥厚的紅嘴唇,黃頭髮梳成時髦的樣式披在肩膀。他愛宣稱自己是蘭尼斯特家的私生子,說不定真是,但齊特看中的並非面貌或出身,選唐納·希山是因為他靠得住。

    對林務官索伍德他可沒那麼有信心,此人的鼾聲本來比干的活兒出名,可現在他表現得如此焦躁,讓人覺得他是再也不會打呼嚕了。馬斯林更糟,寒風在呼嘯,齊特卻能看到他臉上不斷淌下汗水,火光下汗珠閃爍,活像潮濕的小鑽石。他也不吃東西,只呆呆瞪著湯碗,彷彿飯香讓人作嘔似的。我得看緊這傢伙,齊特心想。

    「集合!」十幾個聲音同時叫喊,頓時傳遍山頂營地的每個角落,「守夜人軍團的漢子們!到中央營火邊集合!」

    齊特皺緊眉頭,幾口灌下菜湯,加入其他人的行列。

    熊老挺立在火堆前,在他身後,斯莫伍德、洛克、威勒斯和班恩站成一列。莫爾蒙身披厚實的黑毛皮斗篷,烏鴉棲息在肩上,整理著黑羽毛。不會是好事。齊特擠在黃伯納和某個來自影子塔的弟兄之間。除開森林裡的哨兵和圍牆上的守衛外所有人都到齊之後,莫爾蒙清清喉嚨,吐了口唾沫,水星子還沒到地面就結了冰。「弟兄們,」他說,「守夜人軍團的漢子們!」

    「漢子!」他的烏鴉尖叫,「漢子!漢子!」

    「野人們出發了,正順著乳河走出山區,索倫確信敵軍前鋒將於十天後抵達這裡。他們中最有經驗的掠襲者在狗頭哈犸的率領下組成先鋒部隊,剩下的要麼作後衛,要麼護衛曼斯·雷德本人,要麼就是為保衛漫長的隊伍而分散開來。敵人趕著牛、騾子、馬……但牲口不夠,多數人只能步行,沒有武裝,未經訓練,就連擁有的武器也多半是獸骨、石器,並非鋼鐵。此外,他們還拖帶著婦女、兒童、成群的山羊和綿羊……一切一切所擁有的東西。總而言之,雖然敵人為數眾多,卻易受打擊……他們甚至不知我們的存在——至少我們如此祈禱。」

    他們不知才怪!齊特心想,你這該死、愚昧的老白癡,他們當然知道,這跟太陽會升起一樣明顯!斷掌科林沒回來,不是嗎?賈曼·布克威爾也沒回來,不是嗎?只要他們兩隊人中任一個給野人逮住,媽的,我們早暴露了。

    斯莫伍德邁步向前。「曼斯·雷德打算衝破長城,將血腥的戰爭帶給七大王國,很好,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明天就把戰爭帶給他。」

    「黎明時分,我們全力進發。」人群開始竊竊私語,熊老續道。「先向北,接著轉向西,繞個大彎。等回頭時,哈犸的前鋒早該越過了拳峰。霜雪之牙腳下有很多可供埋伏的曲折小峽谷。敵人的隊伍綿延無數里,咱們就從多個方向同時襲擊,讓他們以為我們有三千人,而不只三百。」

    「畢其功於一役,在敵人騎兵返回前撤退,」索倫·斯莫伍德說,「他們要追,就讓他們追個痛快,我們正好繞回去攻擊隊伍另一頭。燒掉車子,驅散牲口,盡可能屠殺他們的人。如果辦得到的話,最好幹掉曼斯·雷德本人。只要能逼他們各自逃命,滾回茅屋山洞去,就算大功告成:即便事有不順,咱們也可以在去長城的途中不斷騷擾對方,讓他們用無數屍首作路標。」

    「可他們人多勢眾,」齊特身後的某人說。

    「我們是去送死。」這是馬斯林的聲音,虛弱而恐慌。

    「送死,」莫爾蒙的烏鴉一邊尖叫,一邊拍打黑色的翅膀,「送死,送死,送死。」

    「我們中許多人會死,」莫爾蒙道,「也許集體殉職。可正如一千年前另一位總司令所說,這不正是人們要我們披上黑衣的原因嗎?牢記你們的誓言,弟兄們。我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上的守衛……」

    「抵禦寒冷的烈焰。」馬拉多·洛克爵士拔出長劍。

    「破曉時分的光線,」其他人回應,又有幾把長劍出鞘。

    接著所有人都拔劍而出。將近三百柄長劍高舉在空中,三百個嗓音在高喊:「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齊特別無選擇,只能跟著一起喊。空氣因為人們的吐息而迷霧騰騰,鋼鐵輝映著火光。他欣慰地發現拉克、畸足以及美女唐納·希山都參加進來,假裝自己也是大笨蛋們中的一員。太好了。計劃就要進行,沒有招來多餘的關注。

    喊聲停歇時,他又一次聽到刺穿環牆的寒風呼嘯。火炬搖擺不定,似乎連它們也覺得冷,在突來的死寂中,烏鴉一遍一遍地呱呱高叫:「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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