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灣內波濤洶湧,濁浪滔天。
黑貝絲號隨著滿潮前進,變換無常的風將帆吹得咯啦作晌。海靈號和瑪瑞亞夫人號分居兩側,船與船的間隔不超過二十碼。看來兒子們已學會保持戰列,戴佛斯為此深感自豪。
隆隆的戰號穿越海面,嘯叫嘶啞深沉,猶如魔鬼的呼喚,船船相傳。“收帆,”戴佛斯命令,“降桅。槳手就位。”兒子馬索斯傳令下去。船員們匆忙跑上崗位,推開艦上站立的士兵——每到此刻,他們總顯得礙手礙腳——黑貝絲號的甲板一片忙碌。先前伊姆瑞爵士宣布入河後只准用槳,以免君臨城上的弩炮和噴火弩發動攻擊,引燃船帆。
戴佛斯往東南望去,凝視著怒火號的身影。她的船帆閃著金光,帆布紋飾了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十六年前,史坦尼斯·拜拉席恩正是站在她的甲板上,率領艦隊攻打龍石島;這一次,他決定隨陸軍前進,將怒火號和艦隊指揮權交給大舅子伊姆瑞爵士,此人在風息堡下隨艾利斯特伯爵與佛羅倫家族一起投效。
對怒火號,戴佛斯幾乎跟自己的船一般熟悉。她有三百支槳,甲板兩邊布滿弩炮,船頭和船尾各放置一座投石機,用來投擲燃燒的瀝青桶。她不僅令人望而生畏,而且十分敏捷迅速。然而伊姆瑞爵士卻讓她的甲板擠滿裝甲騎士和步兵,白白浪費了她的速度。
號聲再度響起,怒火號上傳出指令。戴佛斯感到消失的指尖一陣麻癢。“下槳,”他叫道,“成列。”一百片槳葉同時入水,槳官轟隆擊鼓。鼓聲猶如碩大而和緩的心跳,每敲一下,槳動一分,百人一體,整齊劃一。
海靈號和瑪瑞亞夫人號也同時展開木翅膀,三艦速度一致,葉刃攪拌黑水。“減速,”戴佛斯高喊。瓦列利安大人銀色船殼的坐艦潮頭島之榮光號已駛入海靈號左舷,到達預定位置,傲笑者號跟上來,但老婦人號才剛放槳入水,海馬號更慢,降桅還沒完成。戴佛斯朝船尾望去。果然,在後面,遙遠的南邊,劍魚號一如既往地慢慢吞吞,拖在最後。她有兩百支槳和全艦隊最大的撞錘,但戴佛斯很懷疑船長的能力。他聽見士兵們隔海遙呼,彼此鼓勵。自風息堡出發以來,他們一直悶在艙內,無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渴望戰斗,並且自信滿懷,堅信勝利。在這點上,他們和艦隊總司令伊姆瑞·佛羅倫爵士倒是一條心。
三天前,艦隊在文德河口拋錨後,司令召集所有船長到怒火號上召開作戰會議,以傳達部署。戴佛斯和他的兒子們被安排在第二戰列,暴露於危險的右翼。“榮譽的位置,”阿拉德歎道,非常滿意有機會證明自己的英勇。“危險的位置,”父親指出。兒子們報以同情的目光,連年輕的馬利克亦然。洋蔥騎士成了老朽婦人,他能聽到他們的想法,父親骨子裡還是個走私者。
呵,至少後者不假,他也不為此遺憾。席渥斯是個榮耀的貴族姓氏,但在心底,他一直都是跳蚤窩的戴佛斯。如今他要回家了,回到這座三丘之上的城市。他對船只、帆槳和海岸的了解在七國上下出類拔萃,也曾在潮濕的甲板上刀刃見紅、浴血搏殺,只是今天這種戰斗讓他覺得自己突然成了青春少女,既緊張又害怕。走私者是決不會吹響號角、升起戰旗的。一旦嗅到危險的跡象,他們便會升帆啟航,以比風還快的速度逃之天天。
倘若我是司令,決不會如此行動。首先,我會挑選數艘快船深入河道,仔細審察,刺探虛實,而非輕率地猛撲而進。他曾向伊姆瑞爵士提過這個建議,艦隊總司令客氣地道謝,眼神卻不那麼友好。這個出身微賤的懦夫是誰呀?那雙眼睛在問,他就是那個用洋蔥換來爵位的人嗎?
由於船只總數足足是小鬼國王的四倍,伊姆瑞爵士認為小心謹慎或精巧謀劃都不必要。他直接將艦隊編成十道戰列,各由二十艘戰艦組成。頭兩列負責掃清河道,摧毀喬佛裡的小艦隊——伊姆瑞爵士和貴族船長們談笑中稱其為“小孩的玩具”。緊隨其後的艦只首先將船上大批弓箭手和長矛兵登陸到城下,然後加入河上的戰斗。最小和最慢的船放在後面,負責將史坦尼斯的主力部隊自南岸運到北岸,他們的行動由薩拉多·桑恩的裡斯艦隊掩護。隊伍末端的裡斯艦隊奉命留守海灣,以防蘭尼斯特軍將艦只隱藏在岸邊,伺機偷襲艦隊後方。
公正地講,伊姆瑞爵士的激進並非毫無道理。自風息堡而來的航行途中,海風一直不善。啟航當天,兩艘小船在破船灣觸礁沉沒,糟糕的開始。隨後在塔斯海峽又沉了一艘密爾戰艦。進入喉道過程中,艦隊遇風暴侵襲,隊列潰散,有的船甚至被吹到狹海正中。等到達洋流較和緩的黑水灣,在馬賽岬的岸脊遮蔽下重整完畢,整整十二條船不見蹤影,更糟的是,他們耽誤了太多時間。
史坦尼斯幾天前就趕到了河邊。風息堡和君臨之間是筆直的國王大道,原本就比海路短捷,外加國王的部隊幾乎全數騎馬:將近兩萬騎士、輕騎兵和自由騎手——藍禮違心地留給兄長的遺產。他們雖已抵達,但重甲戰馬和十二尺長槍奈何不了黑水河的遼闊深水與君臨城的石砌高牆。史坦尼斯帶著諸侯部屬在南岸扎營等候,想必沸騰著無奈的怒火,猜疑伊姆瑞爵士將他的艦隊帶往了何方。
兩天前,通過美人魚礁時,他們遇見五六艘小漁船。漁民們一見大船便分頭逃竄,最後還是被一個個抓獲,關進船艙。“一小匙勝利,大戰前的開胃菜,”伊姆瑞爵士興高采烈地宣布,“有助於我們放開肚皮,打掃正餐。”戴佛斯只關心俘虜吐露的君臨守備情況。侏儒似乎忙著修築某種鐵索以堵住河口,然而漁民們眾說紛紜,弄不清障礙物是否完工。他暗暗希望有鐵索橫江,如果河道上不去,伊姆瑞爵士便別無選擇,必須停下來,做好整頓。
海上眾聲喧囂,充斥著吼叫、呼喊,號角、鼓聲和笛子的顫音,還有成千的木槳起落擊水的聲響。“保持陣線,”戴佛斯喊道。一陣海風牽起他老舊的綠披風,他沒穿鎧甲,只罩了件皮背心,腳邊擱著一頂圓盔。在海上,沉重的盔甲不但不能救人於水火,反而會斷送性命,對此他堅信不疑。伊姆瑞爵士和其他出身高貴的船長卻不這麼看,他們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身上的鎧甲閃爍著光芒。
此時,老婦人號和海馬號已就位,賽提加大人的紅蟹號也即將就緒。阿拉德的瑪瑞亞夫人號右舷是史坦尼斯從不幸的桑格拉斯伯爵手中奪來的三艘戰艦:虔誠號,祈禱號和奉獻號,她們甲板上排滿弓箭手。連劍魚號也已駛近,她帆槳並用,搖搖擺擺地在洋面挪動。一艘如此多槳的大船本可行得更快,戴佛斯不以為然地想。一定是撞錘的緣故,它實在太大,使她失去了平衡。
現下是南風,但由於艦隊換帆用槳,所以行動沒受什麼影響。他們將跟著潮水長驅直入,但一旦入河,優勢便會逆轉,蘭尼斯特軍勢必會好好利用河道激流,眾所周知,黑水河入海處的水流又強又急。在黑水河裡與他們交戰真是蠢透了,戴佛斯心想。如果在大海中相遇,他們能從兩翼合圍,將敵軍擠向中央,全部消滅。但在河上,伊姆瑞爵士的船再多再好都無用武之地,一次頂多擺開二十艘,惟恐槳葉交割,互相抵觸。
戰列之外,戴佛斯遠眺聳立於伊耿高丘之上的紅堡,黑色的建築貼近檸檬色的天空,其下便是黑水河口。河對面,黑壓壓的全是人馬,一見船隊出現,騷動得像炸了窩的螞蟻。史坦尼斯肯定沒讓他們閒著,而是著手建築小筏,制造飛箭,雖然如此,等待也一定心焦。人群中喇叭吹響,微弱但刺耳,隨即被千軍萬馬的吶喊聲所淹沒。戴佛斯用殘廢的手指緊握裝有指骨的小袋,默默祈禱好運降臨。
怒火號主持第一戰列,左右是史蒂芬公爵號和海鹿號,兩者皆是兩百槳的大船。第一戰列的其他艦只分列兩邊,也都是百槳等級:哈拉夫人號、亮魚號、歡笑君王號、海魔號、榮光角號、珍娜號、三叉戟號、俠劍號、雷妮絲公主號、狗鼻號、王權號、信仰號、紅鴉號、亞莉珊王後號、貓號、勇敢號和龍禍號,每艘船尾都飄揚著光之王的烈焰紅心,紅橙黃三色。戴佛斯和他兒子們所在的第二戰列後還有一列百槳等級大船,這一列由騎士和貴族船長指揮。再往後,是船身小、速度慢的密爾船,每艘船槳不過八十。更遠處的船還張著帆,她們是大型商船和笨重的貨船。最後壓陣的是薩拉多‘桑恩的瓦雷利亞人號,一艘巨型的三百槳戰艦,裡斯戰艦群聚在她周圍,她們都有與眾不同的彩繪船殼。浮華的“狹海親王”對奉命殿後不太滿意,很明顯,伊姆瑞爵士和史坦尼斯一樣不信任他。他抱怨得太多,老愛談論人家欠他的黃金。話雖如此,戴佛斯卻深感遺憾。薩拉多·桑恩是個足智多謀的老海盜,手下全是經驗豐富的海員,在戰斗中個個亡命,放作後衛實在浪費。
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透過洶湧的白沫和齊整的拍打,怒火號前甲板上傳來指令:伊姆瑞爵士發出總攻信號。
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劍魚號終於加入戰列,但帆還不及降下。“加速前進。”戴佛斯咆哮。鼓聲加急,擊槳的速度隨即跟上,木葉在水面翻飛,嗨喲——噗咻,嗨喲——噗咻,嗨喲——噗咻。甲板上,步兵們以劍擊盾,弓箭手則飛快搭好弓弦,從腰上的箭袋裡抽出羽箭。第一戰列擋住了視野,戴佛斯只好在甲板上走來走去以便觀察。迄今為止,他沒發現鐵索的痕跡,河口在面前無遮無攔地張開,好似要將他們盡數吞沒。哦,除了……
在漫長的走私生涯裡,戴佛斯常對人玩笑說他對君臨的河濱比對自己的手背還要熟悉,這不難理解,他可沒花半輩子在手背上潛進摸出。黑水河口兩岸這兩座新砌的石塔對伊姆瑞爵士而言或許毫無意義,但對他來說猶如手上多出兩根指頭一樣。
他舉手遮擋西灑的陽光,仔細眺望石塔。它們太小,藏不下多少守衛。北岸那座就建在紅堡的懸崖下,與之相對的南岸石塔根基則在水中。他們在岸邊挖了一道深溝,他立刻看出,如此一來,石塔便難以攻擊:要麼涉過深水,要麼搭橋而行。史坦尼斯在塔下布置了十字弓兵,只要守衛在堡壘上露頭,便能加以射殺。他所做的僅止於此。
塔底旋轉咆哮的黑水裡,某種事物閃閃發光。那是陽光在鋼鐵上的反射,戴佛斯一望便知。一條巨型鐵索……然而並未升起,以阻止我們入河。這是為什麼呢?
他正想仔細揣摩,不料時間不等人。前方戰艦傳來一陣呼喝,戰號再度響起:敵人迎戰了!
在王權號和信仰號飛速起落的槳葉之間,戴佛斯瞧見一列稀疏的艦船順流而下,陽光閃爍在船殼金色的圖繪上。對這些船只,他也像自己的船一般了若指掌。當走私者的時候,只要這些帆在地平線上一出現,他便知來船是快還是慢,知道船長是渴望榮譽的青年,還是垂暮之年的老人。由於他判斷准確,所以每次都應付自如。
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戰號長鳴,“戰斗速度,”戴佛斯高喊。他聽見左右兩舷的戴爾和阿拉德也同時下令。戰鼓狂暴敲打,船槳起起落落,黑貝絲號破浪而前。當他轉頭望向海靈號時,戴爾給父親敬了個禮。劍魚號再度掉隊,被兩側小一號的船超過,除她之外,整條戰列整齊得像道盾牆。
遠處看來狹窄的河道,如今卻遼闊得像無邊的海洋,城市也在眼前愈變愈大。紅堡雄踞於伊耿高丘,掌控河口要道。它有鋼鐵加固的工事、巨型的堡樓和厚實的紅牆,好似蹲坐在河流與市街之上的凶殘猛獸。堡下的懸崖多石而陡峭,點綴著苔蘚與荊棘。艦隊必須從城堡下經過,方能入港攻城。
第一戰列已經入河,敵艦卻開始逆流退卻。看來他們想誘敵深入,使我軍堵在一團,互相牽制,無法伸展隊列,進行側翼包圍……別忘了後面還有那條鐵索。他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伸長脖子想看清喬佛裡的艦隊。“小孩的玩具”包括笨重的神恩號,他認出來,還有陳舊遲緩的伊蒙王子號,絲綢夫人號和她的姐妹艦夫人之恥號、野風號、君臨號、白鹿號、長槍號、海花號。可是,獅星號呢?勞勃國王為紀念他所深愛卻又失落的少女而造的華美漂亮的萊安娜小姐號呢?勞勃國王之錘號呢?她不僅是王家艦隊最大的戰船,擁有四百支槳,更是小鬼國王手中惟一能與怒火號抗衡的艦只。照理說,應該由她居中組織防御才對。
戴佛斯嗅出陷阱的味道,卻看不出敵人有任何埋伏或突襲的跡象,只見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龐大的艦隊排成整齊的隊型,一直連到天邊。難道對方打算適時升起鐵索,把我軍一截為二?這樣做好處何在?留在灣外的船照樣可把人馬運到北岸,雖然進度慢一點,倒更安全。
一群搖曳的橘紅飛鳥從城堡上展翅俯沖,約有二三十只:這是燃燒的瀝青罐,拖著長長的火尾呈拋物線射下河流。河水吞噬了大半飛鳥,也有幾只在第一戰列船艦的甲板上著陸,炸開,散射火花。亞莉珊王後號上的步兵亂成一團,他還看見龍禍號三處冒煙,也難怪,她最靠近河岸。第二波攻擊接踵而至,這次夾雜飛箭,弓箭手從石塔上無數的箭孔中發射。一名士兵翻過貓號的船舷,撞上槳葉,沉入水底。這是今天流的第一滴血,戴佛斯心想,卻遠遠不是最後一滴。
紅堡的城垛上高高飄揚著小鬼國王的旗幟:拜拉席恩家族的金底寶冠雄鹿旗,蘭尼斯特家族的紅底怒吼雄獅旗。瀝青火罐不斷擲下,勇敢號上焰火彌漫,士兵們尖聲慘叫。此時此刻,船舷下的槳手有甲板遮蔽,倒十分安全,擠在上面的步兵卻不太走運。正如他所擔憂的,右翼被迫承受所有攻擊。馬上就輪到我們了,他提醒自己,心裡忐忑不安。黑貝絲號和北岸問只隔了五艘戰艦,正在火罐射程之內。右舷方向,有阿拉德的瑪瑞亞夫人號,笨拙的劍魚號一一她現今落得太遠,與其說是第二戰列,其實更接近第三戰列——以及虔誠號,祈禱號和奉獻號,她們三個被放在如此危險的位置,真得希望船名所許的神靈賜福了。
第二戰列通過雙子塔時,戴佛斯抓緊時間仔細觀察。只見塔底有個約莫人頭大的洞,一條巨型鐵鏈蜿蜒而出,水上只見三個環節,其余都在河底。石塔只有一扇門,且離地二十余尺。北塔頂上,十字弓手正拼命向祈禱號和奉獻號發動攻擊。奉獻號甲板上的弓箭手予以還擊,有人被射落,戴佛斯聽見慘叫。
“船長閣下。”兒子馬索斯來到身邊。“請戴上頭盔。”戴佛斯雙手接過,籠在頭上。這頂圓盔除去了面甲,他痛恨視線被阻的滋味。
接著,瀝青火罐如雨般在船邊墜落。其中一罐在瑪瑞亞夫人號的甲板上炸裂,阿拉德的船員迅速將火撲滅。左舷,潮頭島之榮光號吹響號角,槳手們拼命擊槳,拍出無數水花。一只足有一碼長的箭自城上弩炮射出,落在離馬索斯不到兩尺的地方,深深沒入木制甲板,顫個不停。前方,第一戰列和敵艦之間已進入弓箭射程,船船之間飛箭往來,好似嘶嘶怪叫的毒蛇。
黑水河南岸,戴佛斯看見士兵們正將粗制木筏拖入水中,大軍整隊,千旗飄揚。隨處可見烈焰紅心,渺小漆黑的雄鹿被禁錮在火焰之中,幾乎無法辨認。我們理應在寶冠雄鹿旗下作戰,他心想,雄鹿是勞勃國王的徽記,整個城市都會欣然接受。陌生的紋章只會引起反感。
看見烈焰紅心,他不由得想起梅麗珊卓在風息堡底的陰霾中誕生的影子。至少今天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戰,用的是正派人的武器,他告訴自己。紅袍女及她的黑暗子孫將與這場戰斗毫無瓜葛。史坦尼斯已把她和他的私生侄兒艾德瑞克·風暴一起送回了龍石島。之前,除後黨人士發出微弱抗議外,他的船長和諸侯紛紛堅持不要女人加入這場光榮的戰役。不過說歸說,史坦尼斯本不打算理會,直到布萊斯·卡倫伯爵的一句話逆轉了潮流:“陛下,若巫魔女還跟著咱們,將來人們便會把這場勝利稱之為她的勝利,而不是您的。別人會說您靠她的符咒才贏得王冠。”在激烈的爭論中,戴佛斯管住了嘴巴,但說心裡話,他樂於見她被遣。對梅麗珊卓和她的真主,他只想避而遠之。
右舷,奉獻號朝河岸駛去,放出跳板,弓箭手隨即亂哄哄地涉進淺灘,將弓高舉,以保持弓弦干燥。他們沖進懸崖和河水之間狹窄的灘頭。城上飛石如雨,跳躍砸落,其間還混雜有弓箭與長矛。然而角度太小,在峭壁的掩護下,這些武器作用不大。
祈禱號在上游二十多碼的地方登陸,虔誠號則歪歪斜斜地朝河岸撞去。這時,守軍出來了,他們沖下河岸,軍馬的鐵蹄踏過淺灘,濺起水花。騎士們殺進弓箭手中,好似惡狼驅逐小雞,大多數人還不及搭箭,便又被趕回船上,甚至落入河中。步兵連忙趕到,用長矛和戰斧加以抵御,瞬間之後,整個場面便是血肉橫飛。戴佛斯認出獵狗的狗頭盔。他騎著駿馬,通過跳板,殺上祈禱號,肩上的純白披風迎風飄揚。不管是誰,只要近身,便被不由分說一斧砍翻。
過了城堡,在環型城牆之中,山丘上的君臨躍入眼簾。河濱成了一片焦土,蘭尼斯特把所有建築付之一炬,並將各色人等都趕進爛泥門。燒焦的桅桿和沉沒的船只堆積在河灘,使船只無法靠近長長的石碼頭。看來這裡無法登陸。爛泥門後,三架巨型投石機露出頭來。維桑尼亞丘陵頂,艷陽映在貝勒大聖堂的七座水晶高塔上,璀璨發光。
戴佛斯瞧不清前方的戰斗,但能聽見作戰的聲音。兩艘戰艦相撞,發出撕裂的巨響,他辨不出是哪兩條船。頃刻之後,又一聲巨大的碰撞回蕩在水面,接著是第三聲。在船木分解的刺耳尖嘯中,他聽見怒火號船頭投石機深沉的咚——咚聲。海鹿號將一艘喬佛裡的船迎面劈成兩半,狗鼻號卻開始起火燃燒,亞莉珊女王號被絲綢夫人號和夫人之恥號夾在中間,動彈不得,她的船員正與登艦的敵人做殊死搏斗。
正前方,敵方君臨號穿過信仰號和王權號之間的縫隙,猛撲而來。信仰號右舷的槳手在撞擊之前及時收起船槳,但王權號左舷的槳卻如火柴棍般被掠過的君臨號全數撞斷。“放箭,”戴佛斯命令,他的十字弓兵立刻掀起一陣致命的箭雨。他看見君臨號的船長倒下,一時卻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岸上,巨型投石機的手臂一只、兩只、三只,紛紛抬起。數以百計的石頭爬上黃色的天空,每塊都大如人頭。它們墜落下來,或濺起巨大浪花,或擊穿橡木甲板,把人活生生打成碎骨、肉泥和肝漿。第一戰列的船已全部加入戰團。爪鉤穿梭,鐵撞錘砸過木殼,士兵群聚登船。在流動的濃煙之中,只見箭矢遮天蔽日。人們紛紛死去……所幸到目前為止,他的部下尚無陣亡。
黑貝絲號逆流而上,槳官鼓聲雷動,好似她正饑渴地尋找撞錘的第一個犧牲品。亞莉珊女王號已被兩艘蘭尼斯特戰艦捕獲,三船由爪鉤和繩索連成一體。
“撞角速度!”戴佛斯高呼。
鼓點模糊,成了一片綿長、狂熱、無休無止的錘打,黑貝絲起飛了,船首劈開水花,飛沫猶如乳奶。阿拉德發現了同樣的機會,他的瑪瑞亞夫人號與黑貝絲號並駕齊驅。此刻,第一戰列已經散開,各自為戰。三艘糾結的戰艦就在前方,纏繞著緩緩旋轉,甲板上血肉模糊,人們用斧劍互相揮砍。再轉過去一點,戴佛斯·席渥斯向戰士禱告,讓她再轉過去一點,把側舷暴露出來。
戰士定然聽見了他的禱告。黑貝絲號和瑪瑞亞夫人號幾乎同時扎進夫人之恥號體內,把她從頭到尾撞個稀爛,力道之猛,連隔著三條船的絲綢夫人號上的人也被拋入海中。相撞的剎那,戴佛斯的牙齒猛地閉合,差點咬斷舌頭。他吐出一口鮮血。下次記得閉緊嘴巴,你這蠢貨。在海上討了四十年生活,這還是他頭一遭主動撞擊別人的船。回頭一看,船上的弓箭手正自由射擊。
“後退,”他命令。黑貝絲號倒劃船槳,河水迅猛灌進剛才砸出的大洞,夫人之恥號就這樣在她面前支離破碎,成群的人落入河中。活人掙扎求生,死人寂默浮沉,而穿重板甲或鎖子甲的人不論死活立刻沉入河底,不再動彈。即將淹死的人們的苦苦哀號,一直縈繞在他耳際。
一抹綠光閃過眼簾,飛向前面,落到左舷方向。剎時,一窩翡翠毒蛇絲絲叫著在亞莉珊女王號的船尾升起,翻騰,燃燒。恐怖的哭喊從前方傳來:“野火!”
他臉色大變。燃燒的瀝青是一回事,野火的威脅則大不相同。這種邪惡的物質,幾乎無法撲滅。哪怕只有一點火星,用斗篷悶,斗篷反而著火;用手掌拍,手掌反而燃燒。“尿在野火上,你那玩意兒就得烤焦,”這是老海員們的名言之一。伊姆瑞爵士已警告過他們可能會碰上這種煉金術士的邪惡物質。所幸世上活著的火術士寥寥無幾,這種物質很快便會耗盡,伊姆瑞爵士向人們保證。
戴佛斯下達新指令:戰艦掉頭,一舷槳手往前劃而另一舷往後劃。瑪瑞亞夫人號也在撤離,沒有沾上火苗。烈火以他難以想象的速度吞噬了亞莉珊女王號,隨即蔓延到她的捕獲者。綠火纏身的人跳進水中,發出非人的慘嚎。君臨城上,噴火弩射出死亡,爛泥門內,龐然的投石機擲下巨石。一顆公牛大小的巖石墜落在黑貝絲號和海靈號之間,激得雙船搖晃不止,甲板上的人渾身皆濕。另一顆小不了多少的石頭直接命中傲笑者號。這條瓦列利安家的戰艦像一塊從高塔上拋下的孩童玩具般爆炸分裂,濺起的碎片有手臂那麼長。
在漫天的黑煙和綠火中,戴佛斯瞥見一群小船順流而下:其中有渡船、劃艇、駁輪、木筏、小帆船和船身腐爛得幾乎無法漂浮的貨船,混亂不堪。真是絕望的掙扎,憑這一堆浮木怎可扭轉戰局?只能擋道罷了。顯而易見,敵軍戰線已無法重整。左翼,史蒂芬公爵號,珍娜號和俠劍號突破了防守,沖向上游。右翼還在酣戰,然而,我軍中央部分卻在投石機的巨石襲擊下土崩瓦解,有的船調頭朝下游避去,有的船靠向左邊,大家都在匆忙閃避無情的石雨。怒火號調轉方向,企圖用船尾投石機還擊,不料射程不夠,投出的瀝青桶只砸在城牆上。王權號失去泰半船槳,信仰號被敵艦撞穿,開始下沉。他率領黑貝絲穿出兩船之間,擦過瑟曦太後裝飾華麗的鍍金游艇——如今艇上滿載士兵而非糖果蜜餞。這記碰撞將十幾個敵人掀進河中,他們試圖游泳,卻成了黑貝絲號上弓箭手們的活靶子。
馬索斯高聲叫喊,警告左舷方向出現的危機:一艘蘭尼斯特戰艦正挺著撞錘,直撲而來。“右滿舵!”戴佛斯大喝。他的部下用槳葉推開游艇,其他人則拼命劃水調頭,讓船首對准那不顧一切沖來的白鹿號。一時之間,他恐懼不已,生怕動作太慢,只剩被撞沉一途,幸而潮流及時幫助了黑貝絲號,當碰撞最終發生時,只是相互擦擊,兩船殼摩擦刮割,槳葉齊斷。一塊參差不齊的木板從頭頂飛過,鋒利如矛,戴佛斯不由得縮了一下。“登船!”他叫道。爪鉤拋出。他抽出長劍,帶頭翻過欄桿。白鹿號的船員迎上船舷與他們對峙,但黑貝絲號的步兵如一陣鋼鐵洪流掃蕩過去。戴佛斯穿過混戰的人群,尋找敵艦船長,此人卻在他靠近之前喪命。他站在船長的屍體旁,突然被人從後用戰斧偷襲,幸好頭盔擋下這一擊,腦袋只是嗡嗡作響,並未碎裂。他昏頭轉向,下意識地著地翻滾。偷襲者喊叫著發起沖鋒。戴佛斯雙手握劍往上,搶先刺入來人腹中。
手下一名船員扶他起立,“船長閣下,白鹿號已被我方奪取。”確實如此,戴佛斯抬眼四望。大多數敵人不是已死,便是奄奄一息,還有一些人投降。他摘下頭盔,擦擦臉上的血跡,調頭返回自己的船,一路小心翼翼,人們流出的內髒肚腸使甲板黏滑無比。馬索斯伸手扶他翻過欄桿。
接下來短短時間,黑貝絲號和白鹿號倒成了暴風雨中心的平靜風眼。亞莉珊女王號和絲綢夫人號仍捆在一起,如一團綠色的地獄火,拖帶夫人之恥號的殘骸,飄向下游。一艘密爾戰艦不幸撞上了她們,頃刻間也著了火。貓號正靠在迅速下沉的勇敢號邊拯救人員。龍禍號的船長操縱坐船於兩個碼頭間的縫隙處強行登陸,龍骨被撕得粉碎,船員和弓箭手、步兵一起蜂擁上岸,加入攻城隊伍。紅鴉號也被撞穿,正在緩緩傾斜。海鹿號同時與火勢和敵兵搏斗,但她把烈焰紅心旗插上了身邊喬佛裡的忠臣號。怒火號神氣的船首被巨石打得不見蹤影,正與神恩號接舷對戰。他看見瓦列利安大人的潮頭島之榮光號撞開兩艘蘭尼斯特的快船,掀翻一艘,正向另一艘發射火箭。南岸,騎士們正領著戰馬陸續登上貨船,許多小型戰艦載滿步兵,已開始渡河。她們格外謹慎地在半沉的船只和漂浮的野火之間挑選路徑。史坦尼斯國王的全部艦隊已駛入了河流,只有薩拉多·桑恩的裡斯船還在灣內。很快我軍將掌控整條黑水河。伊姆瑞爵士終於得到渴望的勝利,戴佛斯想,史坦尼斯終於能讓軍隊跨過天塹,然而諸神在上,代價實在是……
“船長閣下!”馬索斯碰碰他肩膀。
是劍魚號。她的兩行槳葉起起落落,但風帆始終沒降下來。燃燒的瀝青點燃索具,火勢逐漸蔓延,爬過繩子,登上帆布,長成一個黃焰大瘤。她那笨重的撞錘,形塑成船名所指的魚類的模樣,歪歪斜斜地栽向前方水面。劍魚號正前方,一艘小船緩緩飄來,在河中緩緩打轉,形成一個誘人的目標。這是一艘蘭尼斯特的廢船,吃水很低,黏稠的綠血從舷板間的隙縫滲漏而出。
見此光景,戴佛斯·席渥斯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不,”他大喊,“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但在一片吼叫和撕殺聲中,除了馬索斯,沒人聽見他的話。至少劍魚號的船長肯定沒聽見,他興奮不已,手中笨拙的劍終於找到了合適目標。頃刻間,劍魚號提升至戰斗速度。戴佛斯抬起殘廢的手掌緊緊握住裝指骨的皮袋。
碰撞、撕裂、分解,劍魚號把腐朽的廢船撞成紛飛的碎片。她像一顆熟透的水果般爆裂開來,雖然沒有一種水果能發出木頭分裂的尖嘯。伴隨漫天的果肉,綠色的汁液從一千個罐子中流溢而出,好似垂死野獸的肚腸,閃耀綠芒,光彩奪目,在河面上散開……
“後退,”他咆哮,“快離開。趕快離開她,後退,後退!”繩索砍開,戴佛斯感覺到甲板移動,黑貝絲快速脫離白鹿號,木槳重新入水。
接著,只聽一聲急促而尖利的低吠,好似什麼人湊在耳邊喘氣。半晌之後,成了怒嚎。腳下的甲板消失不見,黑水撲擊臉龐,灌進鼻子和嘴巴。他嗆水,淹溺,不知身在何方。在無邊的驚恐中,戴佛斯盲目掙扎,直到終於浮出水面。他吐出積水,深吸口氣,抓住最近的木板,緊抱不放。
劍魚號和廢船消失不見,焦黑的殘軀同他一起漂向下游,溺水的人們死死抓住散落水中的冒煙木板。河面上升起一個五十尺高的綠火惡魔,他旋轉著,翩翩起舞。他有十幾只手臂,每只都握著長鞭,鞭子一揮,那兒就起火燃燒。黑貝絲號燒了起來,兩旁的白鹿號和忠臣號也一樣。虔誠號、貓號、勇敢號、王權號、紅鴉號、老婦人號、信仰號和怒火號全都烈焰沖天,連君臨號和神恩號也未能幸免,惡魔不分敵我地狼吞虎咽。瓦列利安大人華麗的潮頭島之榮光號企圖掉頭,但惡魔懶洋洋地伸出一根綠手指,掃過她銀色的船槳,把它們像蠟燭一樣點燃。一時之間,她好似在用兩排長長的明亮火炬擊水劃行,努力掙脫。
流水緊抱住他,裹挾著他,旋轉漂流。他咬牙奮力游水,方才避免被一塊漂過身邊的野火殘片觸到。我兒子呢?戴佛斯想,但在這一片空前的喧囂中,根本無法尋找。又一艘滿載野火的廢船在身後爆炸。整條黑水河似乎從河床開始沸騰,到處是燃燒的桅桿,燃燒的士兵,船只爆裂的碎末紛飛於空氣之中。
這樣下去,我將被沖進海灣。但不管怎樣總比待在這兒強,只要能離開,就可想辦法上岸。他是個貨真價實的游泳好手,何況薩拉多·桑恩的艦隊就在海口,伊姆瑞爵士命令他們留在灣內擔任後衛……
這時,激流剛好把他的身子轉了個方向,似乎要他仔細瞧瞧下游等待著的殘酷命運。
鐵索。諸神救我,他們把攔江鐵索升起來了。
在河流匯入黑水灣的寬闊海口,鐵鏈緊密地伸展,大約比水面高出兩三尺。已有十幾艘戰艦撞上屏障,湍急的黑水正把其他船只牽引過去。幾乎所有船都在燃燒,尚還完好的也無法幸免。透過鐵索,戴佛斯看見薩拉多·桑恩艦隊的彩繪船殼,但他知道自己永遠也到不了那兒。一座由火紅的鋼鐵、熾熱的船木和旋轉的綠火組成的長牆擋在他們之間。黑水河口成了地獄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