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篝火,在彼端的山坡放光,猶如墜落的星星。其實它比群星更加明亮,但不曾閃爍,只是有的時候膨脹舒展,有的時候墮落陰鬱,猶如遙遠的花火,微弱而暗淡。
它就在前方一里遠、兩千尺高的地方,瓊恩估算,居高臨下,峽口動靜一覽無餘。
「風聲峽的守望者,」他們之中最年長的人開口。此人年輕時當過國王的侍從,所以黑衣兄弟們至今仍叫他「侍從」戴裡吉。「如此明目張膽,曼斯·雷德到底在怕什麼?」
「我看他若知道這些雜種生火,非扒了他們的皮不可。」伊班道,他雖矮胖禿頂,卻肌肉壯碩,活像一堆岩石。
「高山上,火是生命之源,」斷掌科林說,「也是取死之道。」奉他指示,自深入山區後,隊伍便不再弄出明火。大家以生冷的醃牛肉、硬麵包和更硬的奶酪為食,睡覺時則擠在斗篷和毛皮下合衣而臥,彼此取暖。這段經歷讓瓊恩不由得憶起很久以前在臨冬城度過的寒夜,那時他和兄弟們同床而眠。如今這些人也是他的兄弟,只是共享的床鋪換成了岩石和土地。
「他們一定配有號角。」石蛇道。
斷掌說:「一個他們永遠吹不了的號。」
「好高的山,晚上爬真是既漫長又要命。」伊班道,一邊透過掩護大家的岩石中的裂縫觀察遙遠的火焰。天空無雲,鋸齒狀的山峰黑壓壓地拔高爬升,直到極頂,圍繞頂峰的極度冰雪在月光下發出蒼白的輝芒。
「如果不慎,也是一段漫長的墜落。」斷掌科林說,「依我看,兩個人就行。那邊也該是兩人看守,輪流值班。」
「我來。」綽號石蛇的游騎兵率先報名,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瓊恩已知他是隊中最佳的登山手,此次任務自然非他莫屬。
「我也去,」瓊恩說。
斷掌科林望向他。狂風穿過頭頂高高的峽口,發出哭嚎——風聲峽正因此而得名。某人的坐騎嘶鳴開來,揚腿踢打他們藏身的山洞中多石的薄泥。「狼留下,」科林道,「白毛在月光下太顯眼。」他轉向石蛇。「事成之後,扔下火把。我們立刻跟上。」
「開始吧。」石蛇說。
兩人各拿一大卷繩索。石蛇還帶了一袋鐵釘,一個頂端包裹厚毛氈的小錘。他們把馬、頭盔、鎧甲和白靈一塊兒留下。臨出發時,瓊恩跪在冰原狼面前,任狼用鼻子拱他。「留下來,」他命令,「我會回來找你。」
石蛇帶頭。他是個矮瘦男子,將近五十,鬍子灰白,但身體比外表看上去要結實得多,也是瓊恩所認識的人中夜視能力最佳的一位——今晚正好派上用場。白天,群山一片藍灰,覆蓋冰雪,當太陽消失在參差的峰巒後,一切又成了黑色。而今,明月高掛,將它們染成銀白。
這一對黑衣兄弟走在漆黑岩石中的漆黑陰影裡,朝峭壁行去,留下彎曲的軌跡,呼吸在漆黑的空氣中結霜。沒穿盔甲的瓊恩覺得自己赤裸無依,所幸行動更加便利。一路艱苦又緩慢,只因若是匆忙,就得冒摔斷膝蓋甚至更大的危險。石蛇似乎本能地知道如何下腳,但在這破碎不平的大地上,瓊恩只能步步為營,加倍小心。
風聲峽是一長串名副其實的峽谷,漫長而曲折,時而環繞連綿起伏的風雪群山,時而成為不見天日的隱蔽峽道。自從離開森林上山以來,除了自己的夥伴,瓊恩未見其他活人。霜雪之牙是諸神所造最為殘酷無情之處,對人類飽含敵意。這裡風如剃刀,在寒夜中發出尖嘯,彷彿母親在痛悼孩兒;這裡的樹寥寥無幾,且短小猥瑣,狼狽地擠在巖縫和裂溝中;小徑上方常懸層層巖片,邊沿掛著冰柱,遠遠觀之,好似雪白的獠牙。
即便如此,瓊恩並不後悔走這一遭,因為這裡也是奇跡之地。他們走過陡峭的石壁邊緣,見識了陽光在覆著薄冰的瀑布上閃耀的美景;他們遊歷長滿秋日野花的山間草坪,有藍色的冰心花、猩紅明亮的冷霜火,還有人立起來、赤褐金黃的笛手草;深邃漆黑的洞穴,他簡直以為其直通地獄;他還騎馬穿越歷經風蝕的天然石橋,兩邊除了無盡長空,什麼也沒有。老鷹在絕壁上築巢,到峽溝中捕獵,不知疲倦地張開雄健的藍灰翅膀,盤桓飛揚,幾乎和天空融為一體。有一回他甚至目睹影子山貓獵襲公羊,它如山腹中緩緩溢出的流動煙霧,等待,然後撲殺。
現在輪到我們撲殺。他希望自己能像影子山貓一樣堅定而沉寂,斃敵乾淨利落。長爪背在後背,但他擔心使用的空間,於是也準備好小刀和匕首。對方會有武器,而我沒穿護甲。他不禁懷疑今晚誰是影子山貓,誰又來扮演公羊的角色。
他們沿著小徑走了許久,在山的側面蛇行、蜿蜒、轉折,不斷向上、向上。某些時候,群山相互包庇,無從窺見遠方的篝火,但只要走下去,它必在前方重複出現。石蛇挑選的道路根本不容馬行,有的地方連瓊恩也不得不將背脊貼上冰冷的石頭,如螃蟹般拖著腳一寸一寸地鑽過去。路徑變寬往往不是好事:那將出現大得能吞噬人腳的深洞,無數絆人的碎石以及白天流動、夜晚冷凝的水坑。一步一個腳印小心走,瓊恩告訴自己。一步一個腳印,我決不會摔落。
自離開先民拳峰,他便沒有修面,如今唇邊的鬍鬚已被霜雪凍成一塊。經過兩個鐘頭的攀登,寒風變得如此猛烈,他只能使出全身力氣拚命挪動,攀附峭壁,心裡默默祈禱不被吹下去。一步一個腳印,當狂風暫時止息,他又對自己強調。一步一個腳印,我決不會摔落。
沒過多久,他們所達到的高度便不允許往下察看了。身下為無盡黑暗,頭頂是皓月繁星,天地之間,別無他物。「大山就是你的母親,」幾天前,當他們攀登不這麼險峻的山巒時,石蛇便告訴過他。「緊緊摟住,將你的臉龐貼緊她的乳房,她決不會遺棄你。」當時瓊恩開了個玩笑,說自己一直在找尋生母,沒想到在霜雪之牙和她團聚。如今這變得不那麼好笑。一步一個腳印,我決不會摔落,他心想,抓得更緊了。
窄路在一塊突出的厚重黑花崗岩前嘎然而止。明亮的月光下,岩石撒下的陰影黑如洞窟。「直著上,」游騎兵平靜地說,「爬到他們頂上去。」他摘下手套,塞進腰帶,將繩子一頭捆住自己腰部,另一頭捆住瓊恩的腰。「繩子繃緊就跟上。」游騎兵不等回答立即出發,手腳並用,動作快得超乎瓊恩想像。長長的繩索緩慢釋放。瓊恩靠近來觀察,認真學習對方移動的姿勢,記下每個落腳支撐之處。當最後一卷麻繩也被鬆開,他連忙摘下手套跟進,速度則遲緩了許多。
石蛇將繩子繞上平滑突出的山石,人在旁邊等候,一伺瓊恩接近,便又放鬆開來,繼續前進。這一次當繩子拉張完畢,卻沒了適宜的岩石,於是他拿出毛氈包裹的錘子,輕輕敲打,將鐵釘鑿進山石。聲音雖輕,但每一擊都在巖壁間迴盪,使得瓊恩不住畏縮,以為野人們定能聽見。當鐵釘紮好,石蛇將繩子繫牢,瓊恩便即跟進。吮緊大山的奶子,他提醒自己。別低頭。重心放腳上。別低頭。盯著眼前的石頭。這釘子很牢,是的。別低頭。撐到那塊懸壁就能喘口氣,所以快走!決不低頭。
他一度一腳踩空,胸膛裡的心臟頓時停止了跳動,但諸神保佑,沒有摔下去。岩石裡的寒氣滲進指尖,他卻不敢戴上手套——不管它們昨看起來多緊密,毛皮和布料在皮膚與石頭之間摩擦,都是會打滑,害他送命的。燒傷的手掌逐漸僵硬、疼痛。不知何時,拇指甲也掉了,手到之處便留下一抹抹鮮血。他只希望到達終點時十指還健全。
他們向上攀登,向上,向上,猶如兩道蠕動在月光照耀的巖牆上的黑影。任何站在峽谷的人都能輕易發現他們,但高山遮擋了野人的營火。他們應該很近了,瓊恩感覺得到。但他心中所想卻不是毫無防備、等候著他的敵人,而是臨冬城裡的兄弟。布蘭那麼愛攀爬,我要有他十分之一的勇氣就好了。
巖牆在三分之二高的地方被一道冰石裂溝所橫斷。石蛇伸手助他攀越。見他已重戴手套,瓊恩也照辦。上頂之後,游騎兵扭身向左,他倆在平台上爬行近三百尺,直到透過峭壁邊緣,看見昏暗的橙色光芒。
野人們將營火生在谷口最窄處上方的一道淺凹裡,其下有根垂直的巖柱,後方由山壁遮擋狂風。兩個黑衣兄弟正好利用防風壁緩緩爬行,匍匐前進,直到俯視對手。
一人睡著了,緊緊蜷身,埋在小山似的毛皮底,瓊恩只能看見篝火下鮮紅的頭髮。第二人緊靠火堆而坐,正往裡添樹枝,一邊嘮嘮叨叨地抱怨寒風。最後一人守望峽道,雖然現在沒什麼可看,只有環繞積雪峰巒的無盡黑暗,但他並未鬆懈。號角正在他身上。
三個人。瓊恩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本以為是兩個,好在一人正睡著覺。不過不管下面是兩個、三個還是二十個,他都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石蛇碰碰他胳膊,指指持號角的野人,瓊恩則朝火堆邊的人點點頭。挑選犧牲品,感覺真奇特。可他半生舞劍習盾,不就為了這一時刻?羅柏第一次上戰場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覺?他不禁好奇,但現下無暇仔細思考。石蛇的動作迅如其名,伴著如雨的卵石,他跳進野人營地。瓊恩長爪出鞘,緊跟而前。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事後瓊恩無比欽佩那名寧肯吹號角、不願拿武器的野人的勇氣。他本已把它舉到唇邊,但石蛇搶先一步擲出短刀將號擊飛。瓊恩的對手跳起身,順手抓起燃燒的木頭就朝他臉捅來。他連忙閃躲,只覺熱氣撲面而至,同時眼角餘光見到沉睡者也開始了行動,心知必須速戰速決。火棍再次掃來,他矮身跳前,雙手握緊長柄劍突刺。瓦雷利亞鋼穿透皮革、毛皮,羊毛和血肉,但野人在倒下之前,仍奮力爭奪,扭下瓊恩的劍。那邊的熟睡者已在毛皮下坐起身。瓊恩拔出短刀,抓住對方頭髮,將刀鋒伸向他的下巴,伸向他的——不,她的——
他的手猛然停住。「女的。」
「守望者,」石蛇道,「野人。解決她。」
他看見她眼中的火焰和恐懼。短刀割傷了她白皙的脖子,鮮血順著鋒刃一滴一滴往下流。一刀解決她,他告訴自己。他們彼此靠得很近,他能聞到她呼吸裡的洋蔥味。她比他年輕,雖然長得和艾莉亞完全說不上形似,但懷有的某種特質卻讓他想起了小妹。「你投不投降?」他問,一邊將刀子轉開些。她要是不投降怎麼辦?「我投降。」她的吐詞在冷氣裡結霧。
「那……你就是我們的俘虜。」他把短刀從她咽喉柔軟的皮膚旁拿開。
「科林沒吩咐抓俘虜。」石蛇說。
「他也沒禁止。」瓊恩放開女孩的頭髮,她急促後退,遠離他們。
「她是個矛婦,」石蛇指指她剛才睡覺的毛皮褥子邊放著的長柄斧,「剛才正要抓武器。你若慢半拍,早被她砍翻。」
「我不會慢半拍。」瓊恩一腳將斧頭踢到女孩夠不著的地方。「你有名字嗎?」
「耶哥蕊特。」她用手揉揉喉頭,雙手一片血紅。她吃驚地望著血跡。瓊恩收刀入鞘,從被他殺死的男人體內拔出長爪。「你是我的俘虜了,耶哥蕊特。」
「我給你講了名字。」
「我是瓊恩·雪諾。」
她不由一縮。「邪惡的姓氏。」
「私生子的姓氏,」他說,「我父親是臨冬城的艾德·史塔克公爵。」
女孩警惕地望著他,石蛇則諷刺地輕笑道:「沒弄錯吧?該作口供的是俘虜。」游騎兵把一根長枝條插進火中。「不過她什麼也不會說,野人多半寧可咬舌自盡也不回答問題。」枝條末端愉悅地燃燒起來,他上前兩步,將其扔下峽谷。火枝旋轉著落入夜空,消失無蹤。
「火葬死者,」耶哥蕊特突然開口。
「這點火不夠,而加柴會暴露目標。」石蛇轉過頭,朝著黑漆漆的遠方看去,搜索亮光的痕跡。「附近還有野人,對不對?」
「燒了他們,」女孩頑固地重複,「除非你想再殺一次。」
瓊恩猛然想起死去的奧瑟和他冰冷的黑手。「或許我們該考慮她的建議。」
「辦法多著呢。」石蛇跪在他的受害者身邊,脫下對方的斗篷、靴子、腰帶和背心,用自己的瘦肩扛起屍身,帶到懸崖邊,隨後唸唸有詞地投擲下去。不一會兒,下方遠處傳來一聲含混、沉重的悶響。這時游騎兵又把第二個死人剝了個精光,拖到邊沿。瓊恩過來提起野人的腳,兩人合力將其拋進無盡的黑暗中。
這期間,耶哥蕊特一直冷眼旁觀,沉默不語。經過仔細觀察,瓊恩發現她並非那麼年幼,或許有二十歲,只是與年齡不相稱地矮小,外彎的膝蓋,圓臉,小手,還生了個獅子鼻,一頭亂蓬蓬的紅頭髮朝著四面八方延伸。她蹲在那裡顯得很臃腫,其實是層層毛皮、羊毛和皮革造成的錯覺,事實上,毛料下的她說不定和艾莉亞一般瘦骨伶仃。
「你們被派來監視我們?」瓊恩問她。
「監視你們,以及其他東西。」
石蛇用篝火暖手。「峽谷那邊有什麼?」
「自由民。」
「有多少?」
「幾百幾千呢,包你大開眼界,烏鴉。」她笑了,牙齒雖不整齊,卻潔白異常。
她根本不懂計數。「你們幹嘛在那兒集合?」
耶哥蕊特沉默。
「你的國王到霜雪之牙做什麼?你們不能久留,那裡沒有食物。」
她扭頭不看他。
「你們打算進軍長城?什麼時候?」
她望向火焰,只當沒聽見他的話。
「你知道我叔叔,班揚·史塔克的消息嗎?」
耶哥蕊特無動於衷,石蛇哈哈大笑:「待會她要是咬舌自殺,可別怪我沒警告你。」
一聲隆隆的低吼在山石間迴盪。影子山貓,瓊恩立刻明白。他起身時又聽見另一隻的咆哮,近在咫尺,於是他旋身拔劍,側耳聆聽。
「它們不會過來,」耶哥蕊特說,「它們專為屍體而來。這些貓能在六里之外聞到血腥。今晚,它們會盤桓在屍體邊,把它啃得一乾二淨,連骨髓也不放過。」
瓊恩清晰地聽見它們進食發出的回音,這讓他很不舒服。篝火的溫暖讓他意識到自己的疲憊,但他不敢睡。他捉到了俘虜,就有責任保護她。「他們是你親人嗎?」他輕聲問她。「就我們殺的那兩個?」
「不比你親。」
「我?」他皺眉,「什麼意思?」
「你說你是臨冬城的私生子。」
「是啊。」
「那你母親是誰?」
「我不知道……反正是個女人。」這句話有人對他說過,但他想不起來是誰。
她第二次笑了,潔白的牙齒一閃而過。「難道她沒給你唱過『冬雪玫瑰』?」
「我沒見過我母親,也沒聽過這首歌。」
「歌是『吟遊詩人』貝爾所寫,」耶哥蕊特說,「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塞外之王。自由民人人會唱他寫的歌,不過你在南方可能沒機會聽到罷了。」
「臨冬城不算南方。」瓊恩辯駁。
「不,對我們而言,長城以南就是南方。」
他從沒這樣想過。「看來,說法取決於所處的位置。」
「是啊,」耶哥蕊特同意,「一直都是。」
「你講講這個典故,」瓊恩催促她。等科林上山還有幾個小時,聽聽傳奇或能讓他保持清醒。「我想聽。」
「這故事恐怕你不會喜歡。」
「沒關係。」
「好個勇敢的黑烏鴉,」她嘲弄道。「好吧,那我就說說。從前,貝爾在當上自由民的國王之前,曾是一位了不起的掠襲者。」
石蛇哼了一聲,「換言之,殺手、土匪和強姦犯。」
「說法取決於所處的位置。」耶哥蕊特道,「當時臨冬城的史塔克領主懸賞貝爾的人頭,卻總是抓不到,失敗的滋味讓他無比苦惱。有一天,他惱羞成怒地指責貝爾是個只會欺負弱小的懦夫。消息傳來,貝爾發誓要給這位領主一個難忘的教訓。所以,他翻越長城,走上國王大道,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抵達臨冬城。他手執豎琴,自稱來自斯卡格斯島的斯戈裡克。斯卡格斯島是海豹灣中的大島,由於偏遠,只在名義上歸順於史塔克。而『斯戈裡克』一詞在古語中是『騙子』的意思,那是先民的語言,巨人們至今仍在用它。」
「天南地北,歌手們總是處處受歡迎,所以貝爾受邀參加史塔克大人的宴席,為身處高位的領主彈奏作樂,直到深夜。他彈奏古老的歌調,唱過自己譜寫的新曲,表演得非常動人,以至於結束之後,領主提議要他自行挑選東西作為獎賞。『我只要一朵花,』貝爾回答,『臨冬城的花園裡綻放得最鮮艷的那朵花。』」
「那個時候,恰逢冬雪玫瑰怒放之刻,沒有花朵比它更為珍貴和稀有。所以史塔克大人立刻命人前去自己的玻璃花園,摘下最美麗的冬雪玫瑰,作為歌手的報酬。人們以為一切就此結束,但當黎明到來時,歌手卻神秘地失了蹤……同時消失的還有布蘭登大人的閨女。她的床空空蕩蕩,只在睡過的枕邊有貝爾留下的玫瑰花,碧藍如霜。」
瓊恩從沒聽過這個故事。「是哪個布蘭登?築城者布蘭登活在英雄紀元,大概比貝爾早了幾千年。還有焚船者布蘭登和他父親造船者布蘭登,可是——」
「這位是『失女者』布蘭登,」耶哥蕊特尖刻地說。「你到底想不想聽故事,嗯?」他繃起臉:「說吧。」
「布蘭登大人只有這一個孩子,所以他心急如焚,派出成百的黑烏鴉到北方來搜索。但他們既沒找到貝爾,更沒發現他女兒的蹤影。徒勞無益地尋找大半年之後,領主大人傷心得一病不起,而史塔克家族的血脈似乎要在此斷絕。但某天晚上,正當布蘭登大人靜臥等死時,卻聽見了嬰兒的啼哭。他一躍而起,循聲而去,居然在女兒的臥房裡找到了女兒,她正在熟睡,懷中有個嬰兒。」
「貝爾帶她回來了?」
「不。他倆一直都在臨冬城,藏在城堡下死人的地窖裡。歌謠中說,那位少女深愛著貝爾,以至於願為他懷孩子……不過實話實說,貝爾寫的曲子裡每個少女都愛他。不管怎樣,貝爾終究留下這個孩子,作為對他不告而摘的玫瑰的回報,而這個孩子長大之後也成為下一任史塔克大人。所以說——你身上有貝爾的血統,跟我一樣。」
「這故事不是真的,」瓊恩說。
她聳聳肩。「或許是,或許不是。但總之,那是首很美的歌。我媽常對我唱。她也是個女人,瓊恩·雪諾,跟你媽一樣。」她揉揉被他短刀割傷的脖子。「歌謠唱到人們找到嬰兒,便告一段落,不過整個故事卻有個悲慘的結局。三十年後,貝爾當上塞外之王,率領自由民大舉南下,年輕的史塔克大人領軍在冰霜渡口迎戰他……並殺了他,因為貝爾在決鬥中無法對兒子下手。」
「所以兒子殺掉了父親,」瓊恩說。
「是的,」她道,「但諸神詛咒弒親者,即便他是無意犯下的過錯。當史塔克大人作戰歸來,他母親遠遠望見兒子槍尖上貝爾的頭顱,便在悲傷之中縱身從高塔跳下。做兒子的也沒活多久,他後來被手下某位領主剝了皮,並拿皮當斗篷。」
「你說的這個貝爾在撒謊。」瓊恩告訴她,這怎麼可能?
「不對,」耶哥蕊特說,「我只能說詩人承諾的真相和你我心目中的真實並不雷同。反正,你要我說故事,我也告訴了你。」她轉頭不再看他,閉上眼睛,似乎要睡了。天亮之時,斷掌科林終於趕到。東方的天空變為靛青,漆黑的山巖由黑轉藍。石蛇首先發現跋涉而上的游騎兵們,瓊恩便弄醒他的俘虜,捉住她的胳膊,下去會合。謝天謝地,這裡有其他道路通往山巒的北方和西方,且都比來時攀登的途徑好走。前進一段之後,他們等在一個狹窄的隘口,直到兄弟們牽馬出現。白靈嗅到氣味,跑在最前。瓊恩連忙蹲下,任冰原狼用嘴咬住他的手腕,使勁拖來拉去,這是他們之間常玩的遊戲。但當他抬頭,卻發現耶哥蕊特望著他,眼睛睜得雞蛋似的又大又白。
斷掌科林對新來的俘虜未作評論。「上面有仨,」石蛇告訴他。別的無需多言。
「前兩個我們在路上剛見過,」伊班道,「至少見到了貓留下的殘骸。」他乖僻地打量女孩,懷疑清楚地寫在臉上。
「她投降了,」瓊恩發現自己必須解釋。
科林表情冷漠,「知道我是誰?」
「斷掌科林。」女孩在他面前猶如半大小孩,卻大膽地回望。
「說實話,要是我落到你們手裡,然後投降,能得到什麼?」
「死得快一點。」
高大的游騎兵轉向瓊恩。「我們沒有多餘的食物,更不可能分配人力來看守。」
「前路艱險,小子,」侍從戴裡吉說,「當需要安靜的時候一聲喊,咱們就全完了。」
伊班抽出匕首。「鋼鐵之吻讓她永遠閉嘴。」
瓊恩只覺喉嚨乾燥。他無助地看著其他人。「她對我投降了。」
「那你就得做你該做的事,」斷掌科林說,「記住,你是臨冬城的血脈,守夜人的漢子。」他望向其他人。「走吧,兄弟們。讓他自己完成。咱們不在場會讓他好過些。」說完他率領人們踏上險峻扭曲的小徑,迎著粉紅的陽光,朝山峰隘口走去。不久之後,原地只剩瓊恩、白靈和野人女孩。
他以為耶哥蕊特會逃跑,但她只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盯著他瞧。「你沒殺過女人,對不對?」他搖搖頭,她接著說,「我們和男人一樣會死。不過,你不必殺我。聽我說,曼斯會收留你,我知道他會。這裡有秘密通路。那些烏鴉永遠抓不到我們。」
「我和他們都是烏鴉,」瓊恩道。
她點點頭,做出聽天由命的姿勢。「之後,燒了我?」
「我做不到。煙霧會被發現。」
「沒錯。」她聳聳肩,「好吧,葬身影子山貓肚腹還不算最糟的死法。」
他將長爪拔出肩。「你怕不怕?」
「昨晚很怕,」她承認。「但如今太陽已然升起。」她撥開頭髮,露出脖子,跪在他面前。「狠狠地、照準了斬,烏鴉,不然我做鬼也來找你。」
長爪不若父親的寒冰那般頎長沉重,但依舊是瓦雷利亞鋼製成。他久久觸碰刀鋒,估算揮擊的位置,此時耶哥蕊特開始顫抖。「好冷,」她說,「快,動手吧。」
他把長爪高舉過頭,雙手緊握。只需利落一刀,用盡全身力氣。至少,我能讓她痛快乾淨地死去。我是父親的兒子。不是嗎?不是嗎?
「動手,」半晌之後,她再次催促。「私生子啊,快動手。我不能永遠勇敢下去。」當那一擊始終未曾落下,她終於回頭來看他。
瓊恩垂低長劍。「走,」他嘀咕道。
耶哥蕊特凝視他。
「快,」他說,「趁我的理智還沒恢復,走。」
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