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恩·雪諾紮緊馬鞍上的皮帶,母馬則輕聲嘶叫。「好女孩,別怕,」他輕聲安撫它。寒風在馬廄間細語,宛如迎面襲擊來的冰冷死氣,但瓊恩未加理會。他把鋪蓋捆上馬鞍,結疤的手指僵硬而笨拙。「白靈,」他輕聲呼喚,「過來。」狼立刻出現,雙眼如兩團火燼。
「瓊恩,求求你,別這樣。」
他騎上馬,握緊韁繩,策馬轉頭,面對黑夜。山姆威爾·塔利站在馬廄門口,一輪滿月從他肩膀後照進,灑下一道巨人般的影子,碩大而黑暗。「山姆,別擋道。」
「瓊恩,你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山姆說,「我不會放你走。」
「我不想傷害你,」瓊恩告訴他,「山姆,你走開,不然我就踩過去。」
「你不會的。聽我說,求求你……」
瓊恩雙腳一踢,母馬立即朝門飛奔而去。剎那間,山姆站在原地,臉龐如同身後那輪滿月般又圓又白,嘴巴驚訝地張成一個大圓。就在人馬即將撞上的最後一刻,他跳了開去,並如瓊恩所預料地,步履踉蹌,跌倒在地。母馬跳過他,衝進黑夜。
瓊恩掀起厚重斗篷的兜帽,拍拍母馬的頭。他騎馬離開靜謐的黑城堡,白靈緊隨在旁。他知道身後的長城上有人值守,但他們面朝極北,而非南方。除了正從馬廄的泥地上掙扎起身的山姆·塔利,不會有人見到他離去。眼看山姆摔成那樣,瓊恩暗自希望他沒事才好。他那麼肥胖,手腳又笨拙,很可能因此摔斷手腕,或扭到腳踝。「我警告過他了,」瓊恩大聲說,「而且本來就不干他的事。」他一邊騎,一邊活動自己灼傷的手,結疤的指頭開開闔闔。疼痛依舊,不過取掉繃帶後的感覺真好。
他沿著蝴蝶結般蜿蜒的國王大道飛奔,月光將附近的丘陵灑成一片銀白。他得在計劃被人發覺前盡可能地遠離長城。等到明天,他將被迫離開道路,穿越田野、樹叢和溪流以擺脫追兵,但眼下速度比掩護更重要。畢竟他的目的地顯而易見。
熊老習慣黎明起床,所以瓊恩至少還有天亮前的時間,用來盡量拉開與長城間的距離……假定山姆·塔利沒有背叛他。胖男孩雖然盡忠職守,且膽子又小,但他把瓊恩當親兄弟看待。若是被人問起,山姆肯定會說出實情,不過瓊恩不認為他有那個勇氣,敢大半夜去找國王塔的守衛,把莫爾蒙吵醒。
等到明天,發現瓊恩沒去廚房幫熊老端早餐,大家便會到寢室來查找,隨後看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長爪。留下那把寶劍很不容易,但瓊恩還不至於恬不知恥地將它帶走。就連喬拉·莫爾蒙亡命天涯前,也沒有這麼做。莫爾蒙司令一定能找到更適合佩帶那把劍的人。想起老人,瓊恩心裡很不好受。他知道自己這樣棄營逃跑,無異是在總司令喪子之痛上灑鹽。想到他對自己如此信任,這實在是忘恩負義的作法,但他別無選擇。不管怎麼做,瓊恩都會背叛某個人。
即使到了現在,他依舊不知自己的做法是否榮譽。南方人的作派比較簡單,他們有修士可供咨詢,由他們傳達諸神意旨,協助理清對錯。然而史塔克家族信奉的是無名古神,心樹就算聽見了,也不會言語。
當黑城堡的最後一絲燈火消失在身後,瓊恩便放慢速度,讓母馬緩步而行。眼前還有漫漫長路,他卻只有這匹馬可供依憑。往南的路上,沿途都有村莊農舍,如有必要,他可以和他們交換新的馬匹,不過若是母馬受傷或癱倒在地就不成了。
他得盡快找到新衣服,恐怕還只能去偷。眼下的他從頭到腳都是黑色:高統黑皮革馬靴,粗布黑長褲黑外衣,無袖黑皮革背心,厚重的黑羊毛披風。長劍和匕首包在黑鞘裡,鞍袋裡則是黑環甲和頭盔。如果他被捕,這每一件都足以致他於死地。在頸澤以北,任何穿黑衣的陌生人進了村舍莊園,都會被投以冷漠的懷疑眼光,並遭到監視。而一旦伊蒙師傅的渡鴉送出消息,自己便再也找不到容身之所,即便臨冬城也一樣。布蘭或許會放他進城,但魯溫師傅很清楚該怎麼做,他會履行職責,關上城門,把瓊恩趕走。所以,打一開始他就沒動臨冬城的主意。
雖然如此,在他腦海裡,卻能清晰地見到城堡的影像,彷彿昨天才剛離開:高聳的大理石牆;香氣四溢、煙霧瀰漫的城堡大廳,裡面到處是亂跑的狗;父親的書房;自己在塔樓上的臥室。在他心底的某一部分,只想再瞧瞧布蘭的歡笑,再吃一個蓋奇做的牛肉培根派,再聽老奶媽說關於森林之子和傻瓜佛羅理安的故事。
可是,他並非因為這些才離開長城:他之所以離開,只因為他是父親的兒子,羅柏的兄弟。他不會因為別人送他一把劍,即便像長爪那麼好的劍,就變成莫爾蒙家族的人。他也不是伊蒙·坦格利安。老人做了三次抉擇,三次都選擇了榮譽,但那是他。即便現在,瓊恩還是不敢確定,老學士做出那樣的選擇,究竟是因為懦弱無力,還是因為心地堅強、忠於職守。但無論如何,他瞭解老人的困惑,關於抉擇的痛苦,他太瞭解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曾說:多數人寧可否認事實,也不願面對真相,但瓊恩已經想透了種種磨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他是瓊恩·雪諾,不但是私生子,更是背離誓約的逃兵,既無母親,亦無朋友,將遭天譴。終其一生——不論他這一生能有多長——都將被迫流浪,成為陰影中沉默的孤民,不敢說出真名。無論走到七國何處,必將生活在謊言之中,否則別人會對他群起而攻之。但是,只要他能與兄弟並肩作戰,為父親報仇雪恨,所有這些都無足輕重。
他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羅柏的情景。當時羅柏站在廣場上,紅褐頭髮間雪花融化。如今瓊恩可能必須易容之後,才能偷偷去見他。他試著想像當自己揭開真面目時,羅柏臉上會是什麼表情。他的兄弟會搖搖頭,面露微笑,然後他說……他會說……
他拼湊不出那抹微笑,無論怎麼努力,就是想不出來。他反而不自覺地想起他們找到冰原狼那天,被父親砍頭的逃兵。「你立下了誓言,」艾德公爵告訴那人,「你在你的弟兄們以及新舊諸神面前立下了誓約。」戴斯蒙和胖湯姆把逃兵拖到木樁前。布蘭的眼睛睜得像盤子,瓊恩還特意提醒他別讓小馬亂動。他憶起當席恩·葛雷喬伊遞上寒冰時,父親臉上的表情,隨後又想起鮮血濺落雪地,席恩揚腿把人頭踢到他腳邊。
他不禁想,假如逃兵是艾德公爵的親弟弟班揚,而非一個衣著破爛的陌生人,他會怎麼做?兩者會有差別嗎?一定會,一定會的,一定……毫無疑問,羅柏也一定會歡迎他。他怎麼可能不歡迎他呢?除非……
還是別多想的好。他握緊韁繩,手指隱隱作痛。瓊恩再度夾緊馬肚,順著國王大道疾馳,彷彿要驅離心中的疑惑。瓊恩不怕死,但他不要這種被五花大綁,像個尋常強盜般斬首示眾的死法。倘若他非死不可,他甘願手握利劍,死在與殺父仇人的決鬥中。他生來就不是真正的史塔克族人,從來不是……但他可以死得像個史塔克。就讓大家都知道艾德·史塔克膝下不只三個兒子,而是四個。
白靈跟著他的速度跑了一里,紅紅的舌頭伸在嘴巴外懸蕩。他催馬加速,人馬低頭飛奔。冰原狼則放慢腳步,停了下來,左顧右盼,眼睛在月色中閃著紅光。不久,他消失在後方,瓊恩知道他會按自己的步調跟隨。
前方的道路兩旁,搖曳的燈火穿過樹林照過來。這裡是鼴鼠村。他催馬奔過,聽到一陣狗吠,以及馬廄裡傳來的驢叫,除此之外,村子悄然無聲。有幾處爐火微光從禁閉的窗戶中穿透而出,或自房舍木板間流洩出來,但寥寥無幾。
其實鼴鼠村比乍看之下要大得多,只是四分之三的部分位於地底,由一個個既深且暖的地窖組成,經由錯綜複雜的隧道彼此銜接。就連妓院也在地下,從地面上看,它們只是比廁所大不了多少的小木屋,門上掛了盞紅燈籠。長城上守軍把妓女們叫做「地底的寶藏」,他不禁揣測今晚有多少黑衣弟兄在下面挖寶呢?這當然也算是一種背誓,只是無人在意。
直到把村子遠遠地拋在後面,瓊恩方才再次減速。這時,他和母馬都已經滿身大汗。於是他跳下馬背,只覺渾身發抖,灼傷的手更是疼痛。樹叢下有大堆融雪,在月光下映射發亮,涓滴細流從中淌出,匯聚成淺淺的小池。瓊恩蹲下來,雙手合掌,捧起雪水。融雪冰冷刺骨,他喝了幾口,接著洗臉,直洗得兩頰發麻。他感覺到頭昏腦脹,手指也好幾天沒有痛得這麼厲害。我做得沒錯,他告訴自己,可我為何這麼難受?
馬兒仍舊氣喘吁吁,於是瓊恩牽它走了一段。道路很窄,只能勉強容兩人並肩而騎,表面更被細小溝渠所切割,佈滿碎石。剛才那樣狂奔委實愚蠢,分明就是自找麻煩,稍不小心就會摔斷脖子。瓊恩不禁納悶,自己究竟怎麼搞的?就這麼急著尋死麼?
遠方的樹林裡傳來動物的受驚尖叫,他立刻抬頭,母馬也不安地哼著。是他的狼找到獵物了?他把手環在嘴邊,「白靈!」他叫道,「白靈!到我這兒來!」但惟一的回應只是身後某隻貓頭鷹振翅高飛的聲響。
瓊恩皺起眉頭,繼續上路。他牽馬走了半小時,直到它身上乾透為止。但白靈始終沒有出現。瓊恩想上馬趕路,卻又擔心不知去向的狼。「白靈,」他再度叫喊,「你在哪裡?快過來!白靈!」這片林子裡應該沒什麼能威脅到冰原狼——就算這只冰原狼尚未發育完全也罷,除非……不,白靈絕不會蠢到去攻擊熊,而假使這附近有狼群,瓊恩也一定能聽見它們的嚎叫。
最後他決定先吃點東西再說。食物可以稍微安撫脾胃,更能多給白靈一點時間跟上。此時尚無危險,黑城堡依然在沉睡中。於是他從鞍袋裡找出一塊餅乾,一小片乳酪和一個乾癟的褐色蘋果。他還帶了醃牛肉,以及從廚房偷來的一片培根,但他想把肉留到明天。因為等食物沒了,他就得自己打獵,而那一定會拖延他的行程。
瓊恩坐在樹下,吃著餅乾和乳酪,任母馬沿著國王大道吃草。他把蘋果留到最後,雖然摸起來有些軟,果肉仍然酸甜多汁。聽到聲音時,他正在啃果核:是蹄聲,從北方來。瓊恩一躍而起,奔向母馬。跑得掉嗎?不,距離太近,一定會暴露聲音,何況假如他們從黑城堡來……
於是他牽著母馬離開大路,走到一叢濃密的灰青色哨兵樹後。「別出聲喔。」他悄聲說,一邊蹲伏下來,透過樹枝縫隙向外窺視。倘若諸神保佑,對方就會不經意地騎馬跑過。八成鼴鼠村的農民,正返回自己的田地,可他們幹嘛大半夜的走呢?……
他靜靜呤聽,蹄聲沿著國王大道急速而來,步伐堅定,逐漸增大。依聲音判斷,大概有五六個人。對方的話音在林木間穿梭。
「……確定他走這邊?」
「當然不確定。」
「搞不好他朝東去了。或是離開道路,穿越樹林。換了我就會這麼做。」
「在這一團漆黑的晚上?你別傻了。就算沒摔下馬來,折了脖子,辨不清路亂走,等太陽升起大概也繞回長城了。」
「我才不會,」葛蘭聽起來很氣憤。「我會往南騎,看星星就知道哪邊是南方。」
「要是被雲遮住呢?」派普問。
「那我就不走。」
又一個聲音插進來。「換作是我,你們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會直接去鼴鼠村挖寶。」陶德尖銳的笑聲在林間迴響,瓊恩的母馬哼了一聲。
「你們通通給我閉嘴,」霍德說,「我好像聽到了什麼。」
「在哪兒?我啥都沒聽見。」蹄聲停止。
「你連自己放屁都聽不見。」
「我聽得見啦。」葛蘭堅持。
「閉嘴!」
於是他們都安靜下來,凝神傾聽。瓊恩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一定是山姆,他心想。他既沒去找熊老,也沒上床睡覺,而是叫醒了其他幾個男孩。真要命,若是天亮前他們還未歸營,也會被當成逃兵處理。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呀?
寂靜無限延伸。從瓊恩蹲的地方,透過樹叢,可以看到他們坐騎的腳。最後派普開口道:「你剛才到底聽到什麼?」
「我也不知道。」霍德承認,「但的確有什麼聲音,我認為是馬叫,可……」
「這兒什麼聲音都沒有啊。」
瓊恩的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白色影子在林間竄動。樹葉窸窣抖動,白靈從陰影中跑了出來,由於來得突然,瓊恩的母馬不禁輕聲驚叫。「在那裡!」霍德大叫。
「我也聽到了!」
「我被你害死了。」瓊恩一邊翻身上馬,一邊對冰原狼說。他調轉馬頭,往森林走去,但不出十尺,他們便追了上來。
「瓊恩!」派普在身後喊。
「停下來,」葛蘭說,「你跑不掉的。」
瓊恩抽出佩劍,策馬旋身。「通通退後。我不想傷害你們,但如果情非得已,我會動手的。」
「你想以一對七?」霍德揮手,男孩們一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
「你們要拿我怎樣?」瓊恩質問。
「我們要把你帶回屬於你的地方。」派普說。
「我屬於我的兄弟。」
「我們就是你的兄弟。」葛蘭說。
「他們逮到你,你會被砍頭的,知道嗎?」陶德緊張地笑笑,「這麼笨的事,只有笨牛才做得出來。」
我才不會呢。」葛蘭道:「我不會違背誓言,我發過誓,說話算話的。」
「我也一樣,」瓊恩告訴他們,「可你們難道不懂麼?他們謀害了我父親!這是一場戰爭,我兄弟羅柏正在河間地作戰——」
「我們都知道,」派普嚴肅地說,「山姆跟我們說了。」
「你父親的事我們很遺憾,」葛蘭說,「但那與你無關。一旦發了誓,你就不能離開,不管怎樣都不行。」
「我非走不可。」瓊恩激動地說。
「你發過誓了。」派普提醒他,「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你是不是這麼說的?」
「我將盡忠職守,生死於斯。」葛蘭點頭附和。
「用不著你們告訴我,我跟你們背得一樣熟。」這下他真的生氣了。他們為何不能乾脆一點,放他走呢?這樣子大家都不好過。
「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霍德誦道。
「長城上的守衛。」癩蛤蟆跟著念。
瓊恩開始一個一個咒罵他們,但他們置之不理。派普催馬上前,繼續背誦:「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
「別過來,」瓊恩揮劍警告他,「派普,我是說真的。」他們連護甲都沒穿,假如真的動手,他可以把他們統統砍成碎片。
梅沙繞到他身後,加入了念誦:「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
瓊恩雙腳一踢,調轉馬頭。然而男孩們已將他徹底包圍,步步逼近。
「今夜如此……」霍德堵住了左邊的缺口。
「……夜夜皆然。」派普說完最後一句,伸手抓住瓊恩的韁繩。「你有兩個選擇:要麼殺了我,要麼跟我回去。」
瓊恩舉起長劍……最後還是無助地放了下來。「去你的,」他說,「你們通通該死。」
「我們該不該把你的手綁起來?你願不願乖乖回去呢?」霍德問。
「我不跑便是。」這時白靈從樹下跑出來,瓊恩瞪著他,「你可真會幫倒忙。」他說,但那雙深沉的紅眼卻仿若洞悉一切地看著他。
「我們最好趕快,」派普道,「假如天亮前回不去,只怕熊老會把我們的頭通通砍了。」
回程途中發生過什麼,瓊恩·雪諾記得不多,只覺這趟路似乎比南行短暫得多,或許是他心不在焉的緣故罷。派普帶隊,不時飛奔,慢走,小跑,接著又恢復奔馳。鼴鼠村來了又去,妓院門口懸著的紅燈早已熄滅。派普把時間掌握得很好,距離天亮剛好還有一個小時,瓊恩見到黑城堡的黑塔樓出現在前方,襯著背後碩大無朋的蒼白長城。只是這回,城堡再也沒了家的感覺。
他們可以抓他回去,瓊恩告訴自己,但他們無法留住他。南方的戰爭不是一兩天就能解決的事,而他的朋友不可能日夜都守著他。他只需耐心等待時機,讓他們放鬆警惕,以為他心甘情願留下來……然後就再度逃走。下一次,他不走國王大道,而是沿著長城東行,或許就這麼一直走到海邊,然後往南翻越崇山峻嶺。那是野人們常走的路,崎嶇難行,危機四伏,卻足以擺脫追兵。從始至終,他與國王大道和臨冬城都將保持一百里格以上的距離。
老舊的馬房裡,山姆威爾·塔利正等著他們。他坐在泥地上,靠著一堆稻草,緊張得睡不著。一見他們,他立刻起身,拍拍塵土道:「瓊恩,我……我很高興他們找到你了。」
「我可不高興。」瓊恩說著下馬。
派普也跳下坐騎,一臉嫌惡地望著逐漸泛白的天空。「山姆,幫個忙,把馬兒安頓好。」矮個男孩說,「這一天還長著呢,可咱們半點覺都沒睡成,這都得感謝雪諾大人。」
天亮之後,瓊恩像往常一樣走進廚房。三指哈布把熊老的早餐交給他,什麼也沒說。今天的早餐包括三顆褐色的白煮蛋,油炸麵包,火腿肉片以及一碗有些皺的李子。瓊恩端著東西回到國王塔,發現莫爾蒙正坐在窗邊寫東西。烏鴉在他肩膀上來回踱步,邊走邊念:「玉米!玉米!玉米!」瓊恩一進房間,烏鴉便提聲尖叫。「把早餐放桌上。」熊老抬頭道,「我還想喝點啤酒。」
瓊恩打開一扇緊閉的窗戶,從外面的窗台上拿了啤酒瓶,倒滿一角杯。之前哈布給了他一個剛從長城儲藏室裡拿出來的檸檬,現下還是冰的。瓊恩用拳頭捏破它,果汁從指縫間滴下。莫爾蒙每天都喝摻檸檬的啤酒,宣稱這是他依舊一口好牙的原因。
「你一定很愛你父親,」瓊恩將角杯端給他時,莫爾蒙開口:「孩子,我們愛什麼,到頭來就會毀在什麼上面,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話?」
「記得。」瓊恩面帶慍色地說。他不想談父親遇害的事,即便對莫爾蒙也不行。
「你要仔細記好,別忘記。殘酷的事實是最應該牢牢記住的。把我的盤子端過來。又是火腿?算了,我認了。你沒什麼精神。怎麼,昨晚騎馬就這麼累啊?」
瓊恩喉嚨一干,「您知道?」
「知道!」莫爾蒙肩頭的烏鴉應和,「知道!」
熊老哼了一聲。「雪諾,他們選我當守夜人軍團總司令,莫非因為我是個呆頭鵝?伊蒙說你一定會走,我則告訴他你一定會回來。我瞭解我的部下……也瞭解我的孩子們。榮譽心驅使你踏上國王大道……榮譽心也將你鞭策回來。」
「帶我回來的是我朋友們。」瓊恩說。
「我指的就是『你的』榮譽心麼?」莫爾蒙檢視著眼前的餐盤。
「他們殺害了我父親,難道我應該置之不理?」
「說真的,你的行為不出我們所料。」莫爾蒙咬了口李子,吐出果核。「我專派了一個人看守你,知道你何時離開。即便你的弟兄們沒把你追回來,你也會在途中被逮住。到時候,抓你的可就不是朋友了。哼,除非你的馬像烏鴉,生了翅膀。你有這樣的馬嗎?」
「沒有。」瓊恩覺得自己像傻瓜。
「真可惜。我們倒急需那樣的馬。」
瓊恩挺直身子。他已經對自己說過,要死得有尊嚴,至少,他能做到這點。「大人,我知道逃營的懲罰。我不怕死。」
「死!」烏鴉叫道。
「我希望你也別怕繼續活下去。」莫爾蒙邊說邊用匕首切開火腿,還拿一小塊喂烏鴉。「你不算逃兵——因為你沒走成。眼下你不就好端端站在這裡?要是我把每個半夜溜到鼴鼠村的孩子都抓來砍頭,那防守長城的就只剩鬼魂了。不過呢,或許你打算明天再跑,或許再隔兩個星期。是不是?小子,你有沒有這樣想?」
瓊恩默不作聲。
「我就知道。」莫爾蒙剝開白煮蛋的殼,「小子,你父親死了,你有辦法讓他起死回生嗎?」
「沒有。」他悶悶不樂地回答。
「那敢情好。」莫爾蒙道,「你我都見識過死人復活是什麼樣,我可不想再碰上那種事。」他兩大口吞下煮蛋,從齒縫間吐出幾片蛋殼。「你的兄弟雖然上了戰場,但他身後有全北境的軍力,隨便他哪一個封臣手下的士兵都比整個守夜人軍團的人加起來還多,你覺得他們會需要你的幫助?難道說你真那麼厲害,還是說你隨身帶著古靈精怪,幫你的劍附加魔法?」
瓊恩無話可說。烏鴉啄著一顆蛋,穿破蛋殼,將長長的喙伸進去,拉出絲絲蛋白和蛋黃。
熊老歎道:「你也不是惟一被戰爭波及的人。依我看,我妹妹此刻也應該帶著她那群女兒,穿著男人的盔甲,加入你兄弟的軍隊去了南方。梅格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怪物,個性固執,脾氣又差,說實話,我根本受不了那糟女人,但這並不代表我對她的感情不如你愛你的異母妹妹。」莫爾蒙皺著眉頭拾起最後一顆蛋,用力握住,直到外殼碎裂。「或許不如你。但總之,她若在戰場上被殺,我一定很難過,可你瞧,我並沒打算逃跑。因為我和你一樣都發過誓,我的職責所在是這裡……你呢,孩子?」
我無家可歸,瓊恩想說,我是個私生子,沒有權利、沒有姓氏、沒有母親,現在連父親都沒了。可他說不出口。「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莫爾蒙總司令說,「雪諾,冷風正要吹起,長城之外,陰影日長。卡特·派克的來信中提到大群麇鹿向東南沿海遷徙,之外還有長毛象。他還說,他有個部下在距離東海望僅三里格的地方發現了巨大的畸形腳印。影子塔的游騎兵則回報,長城外有好些村落完全被遺棄,到了晚上,丹尼斯爵士說能看到群山中的火光,大把大把的烈焰,從黃昏直燒到天亮。『斷掌』科林在大峽谷抓到了一個野人,對方發誓說曼斯·雷德正躲在一個新的秘密要塞裡,召集屬下所有臣民,至於他的目的為何,我看只有天上諸神知道。你以為你叔叔班揚是這幾年來我們惟一失去的游騎兵麼?」
「班揚!」烏鴉歪頭嘎嘎怪叫,蛋白從嘴角流下。「班揚!班揚!」
「不。」瓊恩說。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太多人。
「你覺得你兄弟的戰爭比我們這場戰爭更重要?」老人喝道。
瓊恩噘起嘴唇。烏鴉朝他拍拍翅膀,「戰爭!戰爭!戰爭!戰爭!」它唱道。
「我看不然。」莫爾蒙告訴他,「諸神保佑,孩子,你眼睛沒瞎,人也不笨。等哪天死人在黑夜裡大舉入侵,你覺得誰坐在鐵王座上還有差別麼?」
「沒有。」瓊恩沒想到這層。
「瓊恩,你父親大人把你送來這裡,你可知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烏鴉又叫道。
「我知道你們史塔克家人體內依舊流淌著先民的血液,而長城正是先民所建築,據說他們還記得早已被人遺忘的事情。至於你那頭小狼……引領我們找到屍鬼的是他,警告你樓上有死人的也是他。傑瑞米爵士多半會說一切純屬巧合,但他死了,我還好端端地活著。」莫爾蒙司令用匕首刺起一塊火腿。「我認為你是命中注定要來這裡的。等我們越牆北進時,我希望你和你那頭狼與我們同在。」
他的這番話使瓊恩的背脊為之一顫。「越牆北進?」
「不錯。我打算把班·史塔克找回來,不論是死是活。」他嚼了幾口,吞下火腿。「我不會在這裡坐等風雪來臨,我們一定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次守夜人軍團將大舉出動,與塞外之王、異鬼,以及其他什麼的東西作戰。我將親自領軍。」他拿匕首指著瓊恩的胸膛。「依慣例,總司令的事務官就是他的侍從……但我可不想每天早上醒來,都還要擔心你是不是又逃了。所以呢,雪諾大人,你現在就給我個答案:你究竟是守夜人的弟兄……還是個只愛玩騎馬打仗的私生小毛頭?」
瓊恩·雪諾站直身子,深吸一口氣。父親、羅柏、艾莉亞、布蘭……請你們原諒我,原諒我不能幫助你們。他說得沒錯,我屬於這裡。「我……隨時聽候您差遣,大人。我鄭重發誓,絕不再逃跑了。」
熊老哼了一聲。「那敢情好。還不快把劍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