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奧瑟,”傑瑞米·萊克爵士宣布,“錯不了。另外那個是傑佛·佛花。”他用腳把屍體翻過來,死屍臉色慘白,藍澄澄的雙眼睜得老大,瞪著陰霾不開的天空。“他們兩個都是班·史塔克手下的人。”
他們是叔叔手下的人,瓊恩木然地想。他憶起自己當初哀求與他們同去的模樣。諸神保佑,我果真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假如叔叔帶的是我,或許就換我躺在這兒了……
傑佛的右臂被白靈齊腕咬斷,末端只剩一團血肉模糊。他的右手掌此刻正在伊蒙師傅的塔裡,懸浮於醋罐之中。至於他的左掌,雖然還好端端地接在臂膀上,卻和他的斗篷一般黑。
“諸神慈悲。”熊老喃喃道。他翻身從犁馬背上跳下,把韁繩交給瓊恩。這是個異常暖和的清晨,守夜人司令寬闊的額間遍布汗珠,猶如甜瓜表面的露水。他的坐騎十分局促,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扯著韁繩,想從死人身邊退開。瓊恩牽它走開幾步,努力不讓它掙脫奔走。馬兒不喜歡此地的感覺,話說回來,瓊恩自己也不喜歡。
狗們更是深惡痛絕。帶領隊伍到這兒的是白靈,整群獵犬根本毫無用處。之前馴獸長貝斯試著拿斷手給它們聞,好讓它們記住氣味,結果狗群整個發狂,又吠又叫,拼死命要逃開。即便到現在,它們也依然時而咆哮時而哀嚎,用力拉扯狗鏈,齊特為此咒罵不已。
這不過是座森林,狗兒聞到的只是屍臭罷了,瓊恩這麼告訴自己。他剛見過死人……
就在昨夜,他又作了那個臨冬城的夢。夢中他漫游在空蕩蕩的城堡,四處尋找父親,最後下樓梯進了墓窖。但這次夢境並未在此結束。在黑暗中他聽見石頭刮碰的聲音,猛一轉身,只見墓穴一個個打開來,死去已久的國王紛紛由冰冷黑暗的墳中蹣跚走出。瓊恩恍然驚醒,四周一片漆黑,心髒狂跳。連白靈跳上床,用嘴巴摩擦他的臉,也難減輕他心中深深的恐懼。他不敢再睡,便起身爬上長城,不安地漫步,直到東方初綻曙光。那不過是夢而已,如今我是守夜人軍團的一分子,不再是容易受驚的小孩兒了。
山姆威爾·塔利蜷縮樹下,半躲在馬群後。他那張圓胖的臉顏色有如酸敗的牛奶。雖然他並未逃進森林上吐下瀉,可也沒正眼瞧過死屍。“我不敢看。”他可憐兮兮地低語。
“你不能不看。”瓊恩對他說,一邊壓低聲音不讓別人聽見。“伊蒙師傅不是派你來當他的眼睛麼?眼睛若是閉上了,那還有什麼用呢?”
“話是這樣說,可……瓊恩,我實在是個膽小鬼。”
瓊恩把手放到山姆肩膀。“我們身邊有十二個游騎兵,還有成群的獵狗,連白靈都跟來了。山姆,沒人傷得了你。去看看罷,第一眼總是最難。”
山姆顫巍巍地點個頭,很明顯地努力鼓起勇氣,然後緩緩轉頭。他的雙眼頓時睜得老大,但瓊恩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轉開。
“傑瑞米爵士,”熊老沒好氣地問,“班·史塔克出長城帶了六個人,其他人上哪兒去了?”
傑瑞米爵士搖搖頭。“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莫爾蒙對這答案顯然大為不滿。“兩個弟兄幾乎在長城的肉眼可見范圍內慘遭殺害,你的游騎兵卻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到,難道守夜人已經怠惰到這種地步了?我們到底有沒有派人掃蕩森林?”
“當然是有的,大人,可是——”
“我們還有沒有派人騎馬巡邏?”
“有的,可是——”
“這家伙身上帶著獵號,”莫爾蒙指著奧瑟說,“莫非你要我相信他臨死前連一聲都沒吹?還是你的游騎兵不只眼睛瞎了,連耳朵也聾啦?”
傑瑞米爵士氣得毛發豎立,滿臉怒容。“大人,沒有人吹號角,否則我的游騎兵一定會聽見。如今人手不夠,根本無法照我的意圖仔細巡邏……更何況自從班揚失蹤,我們已經縮短了巡邏范圍,比以前更靠近長城——這可是大人您親自下的令。”
熊老咕噥道:“唉,也是。那就算了罷。”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跟我說說他們是怎麼死的。”
傑瑞米爵士在傑佛·佛花身旁蹲下,揪著頭皮抓起頭顱。發束從他指間落下,松脆有如稻草。騎士罵了一聲,伸手把臉部翻過。屍體另一側的脖頸部位有道深深的傷口,好似一張大嘴,其中積滿了干涸的血塊。頭脖之間僅余幾條肌腱相連。“他是給斧頭砍死的。”
“沒錯,”老林務官戴文喃喃道,“大人,俺說就是奧瑟平日慣用的那把斧頭。”
瓊恩只覺早餐在胃裡翻湧,但他強自抿緊嘴唇,逼自己朝第二具屍體望去。奧瑟生前是個高大丑陋的人,死後屍體也是又大又丑。但四下卻沒有斧頭的蹤影。瓊恩還記得奧瑟;他就是那個出發前高唱低俗小調的家伙。看來他唱歌的日子是完了。他的雙手和傑佛一樣完全漆黑。傷口如疹子般覆蓋全身,從下體到胸部再到咽喉無一幸免,上面裝飾著一朵朵干裂的的血花。他的眼睛依舊睜開,藍寶石般的珠子直瞪天空。
傑瑞米爵士站起身。“野人也是有斧頭的。”
莫爾蒙語帶挑釁地對他說:“那依你之見,這是曼斯·雷德干的好事?在離長城這麼近的地方?”
“大人,不然還有誰呢?”
答案連瓊恩都說得出。不僅他知道,大家都很清楚,但沒有人願意說出口。異鬼只是故事,用來嚇小孩的傳說。就算他們真的存在,也是八千年前的事。光是產生這個念頭都教他覺得愚蠢:他是個成年人,是守夜人的黑衣弟兄,已非當年與布蘭、羅柏和艾莉亞一同坐在老奶媽腳邊的小男孩啦。
但莫爾蒙司令哼了一聲:“假如班·史塔克在距離黑城堡只有半天騎程的地方遭到野人攻擊,他定會回來增調人馬,追那些殺人犯到七層地獄,把他們的首級帶來給我。”
“除非連他自己也遇害。”傑瑞米爵士堅持。
即使到現在,聽到這些話依然令人心痛。過了這麼久,期望班·史塔克還活著無異自欺欺人,但瓊恩·雪諾別的沒有,就是固執。
“大人,班揚離開我們已快半年,”傑瑞米爵士續道,“森林廣闊,隨處可能遭野人偷襲。我敢打賭,這兩個是他隊伍最後的幸存者,本准備回來找我們……只可惜在抵達長城之前被敵人追上。你瞧,這些屍體還很新鮮,死亡時間不會超過一天……”
“不對。”山姆威爾·塔利尖聲說。
瓊恩嚇了一跳,他說什麼也沒料到會聽見山姆緊張而高亢的話音。胖男孩向來很怕官員,而傑瑞米爵士又素以壞脾氣出名。
“小子,我可沒問你意見。”萊克冷冷地說。
“讓他說吧,爵士先生。”瓊恩沖口而出。
莫爾蒙的視線從山姆飄向瓊恩,然後又轉向山姆:“如果那孩子有話要說,就讓他說吧。小子,靠過來,躲在馬後面我們可瞧不見你。”
山姆擠過瓊恩和馬匹,汗如雨下。“大人,不……不可能只有一天……請看……那個血……”
“嗯?”莫爾蒙不耐煩地皺眉,“血怎麼樣?”
“他一見血就尿褲子啦。”齊特高喊,游騎兵們哄堂大笑。
山姆抹抹額上的汗珠。“您……您看白靈……瓊恩的冰原狼……您看它咬斷手的地方,可是……斷肢沒有流血,您看……”他揮揮手。“家父……藍……藍道伯爵,他,他有時候會逼我看他處理獵物……在……之後……”山姆搖頭晃腦,下巴動個不休。這會兒他真看了,視線反而離不開屍體。“剛死的獵物……大人,血還會流動。之後……之後才會凝結成塊,像是……像是肉凍,濃稠的肉凍,而且……而且……”他似乎要吐了。“這個人……請看,他的手腕很……很脆……又干又脆……像是……”
瓊恩立刻明白了山姆的意思。他可以看見死人腕部斷裂的血管,活像慘白肌肉裡的鐵蠕蟲,血也凍成黑粉末。但傑瑞米·萊克不以為然。“如果他們真死了一天以上,現在早就臭得要命。可他們一點味道也沒有。”
飽經風霜的老林務官戴文最愛誇耀自己嗅覺靈敏,常說連降雪都能聞出來。這會兒他悄悄走到屍體旁邊,嗅了一下。“嗯,是不怎麼好聞,不過……大人說得沒錯,的確沒有屍臭。”
“他們……他們也沒有腐爛,”山姆指給大家看,胖手指顫抖不休。“請看,他們身上沒有……沒有生蛆,也……也……沒有其他的蟲子……他們在森林裡躺了這麼久,卻……卻沒有被動物撕咬或吃掉……若不是白靈……他們……”
“可說毫發無傷。”瓊恩輕聲道,“而且白靈和其他動物不一樣。狗兒和馬都不願靠近他們的屍體。”
游騎兵們彼此交換眼神,每個人都知道此話不假。莫爾蒙皺起眉頭,將視線從屍體移到狗群。“齊特,把獵狗帶過來。”
齊特連忙照辦,一邊咒罵,一邊拉扯狗鏈,還伸腿踢了狗一腳。但獵狗們多半嗚咽著,打定主意不肯挪動。他試著強拉一只母狗,結果它拼命頑抗,又吼又扭,企圖掙脫項圈,最後竟朝他撲去。齊特丟下繩子踉蹌後退,狗跳過他跑進森林去了。
“這……這很不對勁啊,”山姆·塔利急切地說,“看看這血……他們衣服上有血跡,而且……而且他們的皮膚如此干硬,可……可地上完全沒有血跡……這附近一丁點兒都沒有。照說他們……他們……他們……”山姆努力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照說他們傷口那麼深……那麼可怕,鮮血應該濺得到處都是,對不對?”
戴文吸了吸他的木假牙。“弄不好他們不是死在這裡。弄不好是被人搬來棄屍,當作警告什麼的。”老林務官滿腹狐疑地往下瞧。“或許是俺弄不清,可俺記得奧瑟從來就不是藍眼睛吶。”
傑瑞米爵士似乎大為震驚。“佛花也不是。”他脫口便道,一邊轉頭看著兩個死人。
寂靜籠罩森林,一時之間大家只聽見山姆沉重的呼吸和戴文吸吮假牙的濡濕聲。瓊恩在白靈身邊蹲下。
“燒了他們罷。”有人小聲說。是某位游騎兵,但瓊恩聽不出是誰。“是啊,燒了罷。”又一個聲音在催促。
熊老固執地搖搖頭。“還不行。我得先請伊蒙師傅看看。咱們把他們帶回長城去。”
有些命令下達容易,執行卻難。他們用斗篷裹起屍首,然而當哈克和戴文試圖將其中一具綁上馬時,馬兒整個發了狂,它尖叫著後足站立,伸腿狂踢,跑去幫忙的凱特反被咬傷。游騎兵試了其他犁馬,同樣不聽使喚;即便最溫馴的馬也拼死不願與屍體有任何接觸。最後迫不得已,人們只好砍下樹枝,做成粗陋的拖拉架,動身返回時,已經到了下午。
“派人把這片森林搜個徹底,”啟程之前,莫爾蒙命令傑瑞米爵士,“方圓十裡格內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叢矮樹和每一寸泥地都必須翻找一遍。把你手下所有的人都派出來,如果人手不夠,就跟事務官借調獵人和林務官。假如班和他的手下就在其中,不論死活,你都必須找到。假如森林裡有‘其他人’,也一定要報告,你必須負責追蹤並逮捕他們,能活捉最好,知道了嗎?”
“知道了,大人。”傑瑞米爵士說,“我一定辦妥。”
打那之後,莫爾蒙默默地騎馬沉思。瓊恩緊隨在後——身為司令的私人事務官,這是他的位置。天色灰暗,彌漫水氣,陰霾不開,正是那種令人急盼降雨的天氣。林中無風,空氣潮濕而沉重,瓊恩的衣服黏緊皮膚。天氣很溫暖。太溫暖了。長城連日以來“淚”如泉湧,有時候瓊恩不禁想像它正在萎縮。
老人們管這種天氣叫“鬼夏”,傳說這意味著夏季的鬼魂終於逃脫束縛,四處飄蕩。他們還警告說,在這之後,酷寒便會降臨,而長夏之後總是漫長的冬季。這次的夏天已經持續了十年,夏季剛開始時,瓊恩還是大人懷抱裡的小孩兒。
白靈跟著他們跑了一段,然後消失在樹林。身邊少了冰原狼,瓊恩覺得自己赤裸裸的。他帶著懷疑的目光,不安地瞄著每一處陰影。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還是個小男孩時,臨冬城的老奶媽給他們講過的故事。她的嗓音和縫衣針的“嗟嗟”聲猶在耳際。在一片黑暗之中,異鬼騎馬到來,這是她最拿手的開頭,之後她不斷壓低聲音,他們渾身冰冷,散發著死亡的氣息,痛恨鋼鐵、烈火和陽光,以及所有流淌著溫熱血液的生命。他們騎著慘白的死馬,率領在戰爭中遇害的亡靈大軍一路南下,橫掃農村、城市和王國。他們還拿人類嬰兒的肉來飼養手下的死靈僕役……
當瓊恩終於自一棵扭曲的老橡樹枝間瞥見遠方高聳的長城時,不禁感到如釋重負。這時莫爾蒙突然勒住韁繩,在馬鞍上轉過頭。“塔利,”他喊道,“你過來。”
山姆笨重地爬下馬,瓊恩看見他臉上的恐懼之色:他想必認為自己有麻煩了。“小子,你胖歸胖,人倒是不笨。”熊老粗聲說,“剛才干得不錯。雪諾,你也是。”
山姆立刻滿面通紅,急忙想要道謝,舌頭卻不聽使喚。瓊恩忍不住笑了。
出森林後,莫爾蒙雙腳一蹬,驅使他那匹健壯的小犁馬向前疾馳。白靈自林間躥出來與他們會合。他舔著下巴,口鼻沾滿獵物的鮮血。遠處,居高臨下的長城守衛發現漸近的隊伍,接著那低沉渾厚的號角便響徹原野;那是一聲長長的巨鳴,顫抖著穿越樹林,回蕩於冰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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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音漸弱,終歸寂靜。一聲號角代表兄弟歸來,瓊恩心想,起碼我也當了一天的游騎兵兄弟。無論將來如何,沒有人能否認。
當他們牽馬穿過冰封隧道時,發現波文·馬爾錫正站在第一道大門內。總務長滿臉通紅,顯得焦慮不安。“大人,”他一邊拉開鐵柵門,一邊迫不及待地對莫爾蒙說,“有只鳥兒捎信來,請您立刻來一趟。”
“嗯?到底怎麼回事?”莫爾蒙不耐煩地問。
奇怪的是,馬爾錫竟先瞄了瓊恩一眼,然後才作答:“信在伊蒙師傅手中,他在您的書房等您。”
“好罷。瓊恩,馬就交給你了。告訴傑瑞米爵士把屍體先放進儲藏室,等學士來處理。”莫爾蒙咕噥著跨步離去。
瓊恩和其他人牽著坐騎回到馬廄時,他很不自在地發覺大家都盯著他瞧。艾裡沙·索恩爵士正在校場訓練新兵,但他也暫停手邊工作,瞪著瓊恩,嘴上掛著一抹微笑。獨臂的唐納·諾伊站在兵器庫門口。“雪諾,願諸神與你同在。”他喊道。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瓊恩心想,非常不好的事。
兩具死屍被抬進長城腳下的一間儲藏室內,那是個從冰牆裡鑿出的陰冷房間,專門用來存放肉類和谷物,有時連啤酒也拿來這裡。瓊恩先喂莫爾蒙的馬吃草喝水,梳過毛後,方才去照料自己的坐騎。之後他去找自己那伙朋友,葛蘭和陶德正在站崗,但他在大廳裡找到派普。“出什麼事了?”他問。
派普壓低聲音。“國王死了。”
瓊恩大感震驚。勞勃·拜拉席恩上次來訪臨冬城,雖然那模樣既老又胖,卻似乎很健康,也沒聽人說他得了什麼病。“你怎麼知道?”
“有個守衛偷聽到克萊達斯讀信給伊蒙師傅聽,”派普靠過來。“瓊恩,我很遺憾。他是你老爸的好朋友,對不對?”
“他們情同手足。”瓊恩暗忖喬佛裡是否會繼續讓父親擔任御前首相一職。他覺得不大可能。也就是說,艾德公爵即將返回臨冬城,還有他的兩個妹妹。假如他能得到莫爾蒙大人的允許,說不定還可以去探望他們。能再見到艾莉亞機靈的笑容,並和父親談談,一定會是件很棒的事。到時候我定要問他母親的事,他下定決心,如今我已長大成人,說什麼他都該告訴我了。即便她是個妓女我也不在乎,我一定要知道。
“我聽哈克說,那兩個死人是你叔叔的部下。”派普道。
“是啊,”瓊恩回答,“他帶去的那六個人中的兩個。他們死了好長一段時間,只是……屍體有些古怪。”
“古怪?”派普一聽,興致就來了。“怎麼個古怪法?”
“去問山姆吧,”瓊恩不想談這個。“我該去照顧熊老了。”
他獨自走向司令塔,心裡有種莫名的焦慮。守門的弟兄們肅穆地看他走近。“熊老在書房裡,”其中一人宣布,“他正要找你。”
瓊恩點點頭。他應該直接從馬廄過來的。他快步爬上高塔樓梯,一邊告訴自己:司令他要的不過是一杯好酒或爐裡的暖火罷了。
一進書房,莫爾蒙的烏鴉便朝他尖叫。“玉米!”鳥兒厲聲喊道,“玉米!玉米!玉米!”
“別信他。我剛喂過哪。”熊老咕噥著。他坐在窗邊,正讀著信。“給我弄杯酒來,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大人,我也要?”
莫爾蒙將視線自信上抬起,瞪著瓊恩。那眼神裡充滿憐憫,他感覺得出來。“你沒聽錯。”
瓊恩格外小心地斟酒,隱約明白自己是在拖延時間。等酒杯倒滿,他就別無選擇,不得不面對信中之事了。即便如此,酒杯卻很快就滿了。“孩子,坐下。”莫爾蒙命令他。“喝罷。”
瓊恩站住不動。“是我父親的事,對不對?”
熊老用一根指頭彈彈信紙。“是你父親和國王的事。”他朗聲說,“我也不瞞你,信上寫的都是壞消息。我本以為自己這麼大把年紀,勞勃的歲數只有我的一半,又壯得像頭牛似的,說什麼也沒機會碰上新國王。”他灌了口酒。“據說國王愛打獵。我告訴你,孩子,我們愛什麼,到頭來就會毀在什麼上面。給我記清楚了。我兒子愛死了他的年輕老婆。那個愛慕虛榮的女人,要不是為了她,他也不會把腦筋動到盜獵者頭上去。”
瓊恩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司令大人,我不懂。我父親到底怎麼了?”
“我不是叫你坐下麼?”莫爾蒙咕噥道。“坐下!”烏鴉尖叫。“去你的,把酒喝了。雪諾,這是命令。”
瓊恩坐下,啜了一口酒。
“艾德大人目前人在獄中。他被控叛國,信上說他與勞勃的兩個弟弟共謀奪取喬佛裡的王位。”
“不可能!”瓊恩立刻說,“絕不可能!父親他說什麼也不會背叛國王!”
“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莫爾蒙道,“總之輪不到我來講。當然,更輪不到你說。”
“可這是謊言。”瓊恩堅持。他們怎麼能把父親當成叛徒?難道他們都瘋了?艾德·史塔克公爵最不可能做的,就是玷污自身名節之事……是吧?
那他怎麼還有個私生子?一個小小的聲音在瓊恩心裡低語,這有何榮譽可言?還有你母親啊,她怎麼樣了?他連她的名字都不肯講。
“大人,他會怎麼樣?他們會殺他嗎?”
“孩子,這我就說不准了。我打算寫封信去。我年輕時認識幾位國王的重臣,像是老派席爾、史坦尼斯大人、巴利斯坦爵士……無論你父親有沒有做這些,他都是個了不得的領主。一定要讓他有穿上黑衣加入我們的機會。天知道我們有多需要像艾德大人這麼有才干的人。”
過去,被控叛國的人的確有到長城贖罪的先例,這瓊恩知道。為什麼艾德大人不行呢?父親大人會來這裡?真是個怪異的念頭,而且不知怎地令人十分不安。奪走他的臨冬城,強迫他穿上黑衣,這是何等的不公不義啊?然而,假如他能因此逃過一劫……
可喬佛裡會答應嗎?他憶起王太子在臨冬城時,是如何在校場上嘲弄羅柏和羅德利克爵士。他倒是沒注意瓊恩;對他而言,私生子太過微賤,連被他輕蔑都不配。“大人,國王會聽您的話嗎?”
熊老聳聳肩。“國王還是個孩子……我看他會聽母親的話罷。可惜那侏儒不在他們身邊。他是那孩子的舅舅,也親眼目睹我們亟需援助的迫切。你母親大人就那樣把他抓起來,實在是不妥……”
“史塔克夫人不是我母親。”瓊恩語氣銳利地提醒他。提利昂·蘭尼斯特待他如友。倘若艾德大人當真遇害,她和王後要負同樣的責任。“大人,我的妹妹們呢?艾莉亞和珊莎都跟我父親在一起,您可知道——”
“派席爾信上沒說,但相信她們定會受到妥善照顧。我在回信中會問問她們的情形。”莫爾蒙搖搖頭。“什麼時候不好,偏偏挑這種時候。王國正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統治者……眼看黑暗和寒夜就要來臨,我這身老骨頭都感覺得到……”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瓊恩一眼。“小子,我希望你別做傻事。”
可他是我父親啊,瓊恩想說,但他知道說給莫爾蒙聽也沒用。他只覺喉嚨干燥,便逼自己又喝了口酒。
“如今你的職責所在是這裡。”司令提醒他。“從你穿上黑衣那一刻起,過去的你便已經死去。”他的鳥兒粗聲應和,“黑衣。”莫爾蒙不加理會。“不管君臨發生了什麼,都與我們無關。”老人眼看瓊恩不答話,便將酒一飲而盡,然後說,“你可以走了。我今天都用不著你,明天你再來幫我寫信罷。”
瓊恩恍如夢中,他不記得自己站起,更不記得如何離開書房。等他回過神,自己正一邊走下高塔樓梯,一邊想:出事的是我父親和我妹妹,怎麼可能與我無關呢?
到了外面,一名守衛看著他說:“小子,堅強點。諸神很殘酷的。”
瓊恩這才明白,原來他們都知道。“我父親不是叛徒。”他啞著嗓子說。連這番話也卡在喉嚨裡,仿佛要噎死他。風勢轉強,與先前相比,廣場上似乎更冷了。鬼夏儼然已近尾聲。
接下來的大半個下午,就如一場夢般浮過。瓊恩不知道自己去過什麼地方,做過什麼事,跟什麼人講過話。白靈跟在身邊,只有這點他還知道。冰原狼沉默的存在給了他一點稍微的安慰。可妹妹她們連這點安慰都沒有,他想。小狼原本可以保護她們,然而淑女已死,娜梅莉亞又行蹤成謎,她們都是孤身一人啊。
日落時分,吹起一陣北風。前往大廳吃晚餐時,瓊恩聽見它襲上長城,越過冰砌高牆的尖利聲響。哈布煮了大鍋的鹿肉濃湯,裡面有大麥、洋蔥和胡蘿卜。當他特別多舀了一匙放進瓊恩盤子裡,又給了他面包最香脆的部分時,他立刻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也知道。瓊恩環顧大廳,看見一個個趕忙別開的頭,一只只禮貌垂下的眼睛。他們通通都知道。
他的朋友們簇擁過來。“我們請修士為你父親點了根蠟燭。”梅沙告訴他。“他們騙人,我們都知道他們騙人,連葛蘭都知道他們說謊。”派普插進來。葛蘭點點頭,接著山姆握住瓊恩的手。“你我現在是兄弟,所以他也是我的父親。”胖男孩說,“如果你想到魚梁木樹林裡去向舊神禱告,我就陪你去。”
魚梁木樹林遠在長城之外,但他知道山姆並非說空話。他們真是我的兄弟啊,他心想,就和羅柏、布蘭和瑞肯一樣……
就在這時,他聽見艾裡沙·索恩爵士的笑聲,銳利、殘忍,有如皮鞭抽打。“原來他不但是個野種,還是個賣國賊的野種哩。”他正忙不迭地告訴身邊的人。
只一眨眼功夫,瓊恩便已躍上長桌,匕首在手。派普想抓住他,但他猛地抽開腿,跳到桌子彼端,踢翻艾裡沙爵士手中的碗。肉湯飛濺,灑得附近弟兄一身。索恩向後退開。周圍喊聲四起,然而瓊恩什麼也聽不見。他擎著匕首朝艾裡沙爵士那張臉撲去,對著那雙冰冷的瑪瑙色眼睛猛砍。可他還來不及沖到對方身邊,山姆便擋在兩人中間,接著派普像猴子似地跳到他背上緊抓不放,葛蘭抓住他的手,陶德則撥開手指,拿走匕首。
後來,過了很久,在他們把他押回寢室之後,莫爾蒙下樓來見他,烏鴉停在肩上。“小子,我不是叫你別做傻事麼?”熊老說。“小子!”烏鴉也附和。莫爾蒙厭惡地搖搖頭。“我本來對你寄予厚望,結果卻是這樣。”
他們搜走他的短刀和佩劍,叫他待在房裡,不得離開,直到高層官員決定如何處置。他們還派了一個人在門外看守,以確保他遵守命令。他的朋友們也不准前來探視,但熊老總算網開一面,允許白靈跟他待在一起,所以他不至於完全孤獨。
“我父親不是叛徒。”眾人離去之後,他對冰原狼說。白靈靜靜地看著他。瓊恩雙手抱膝,頹然靠在牆上,盯著窄床邊桌子上的蠟燭。燭焰搖曳閃動,影子在他周圍晃個不休,房間似乎更顯陰暗,也更冰冷。我今晚絕對不睡,瓊恩心想。
然而他多半還是打了瞌睡吧。醒來時只覺雙腿僵硬,酸麻無比,蠟燭也早已燃盡。白靈後腳站立,前腳扒著房門。瓊恩看它突然間變得那麼高,嚇了一跳。“白靈,怎麼了?”他輕聲喚道。冰原狼轉過頭,向下看著他,露出利齒,無聲地咆哮。它瘋了嗎?瓊恩暗忖。“白靈,是我啊。”他喃喃低語,試圖遮掩聲音裡的恐懼。可另一方面,他又在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
白靈從門邊退開,木門被他刨出深深的爪痕。瓊恩看著它,心中的不安節節升高。“外頭有人,是吧?”他輕聲說。冰原狼四肢貼地向後爬開,脖頸的白毛根根豎立。一定是那個守衛,他心想,他們派一個人留下看守,看來白靈不喜歡他的味道。
瓊恩緩緩起身。他完全無法克制地發著抖,心裡希望劍還在手中。上前三步,他來到門邊,握住門把往裡拉,只聽鉸鏈一陣嘎吱,差點沒嚇他跳起來。
守衛軟綿綿地橫躺在狹窄的過道上,頭朝上看他。頭朝上看他!腹朝下趴地。他的頭被整整扭了一百八十度。
不可能,瓊恩對自己說,這是司令大人的居塔,日夜都有人看守,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我一定是在作夢,我在作噩夢。
白靈從他身邊溜到門外,朝樓上走去,途中停下腳步,回頭看著瓊恩。就在這時,他聽見靴子在石板上的摩擦,以及門閂打開的響動。聲音是從樓上傳來的,從總司令的房間傳來的。
這或許是一場噩夢,但他絕非置身夢境。
守衛的劍還在鞘裡。瓊恩俯身抽出,武器在手,他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步上台階,白靈無聲地當著前鋒。樓梯的每個轉角都有陰影潛伏。瓊恩小心翼翼地前進,一遇可疑暗處,便用劍尖捅刺兩下。
突然,他聽到莫爾蒙烏鴉的尖叫。“玉米!”鳥兒扯著嗓門喊,“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玉米!”白靈向前竄去,瓊恩也快步登上樓梯。莫爾蒙書房的門大敞。冰原狼沖了進去。瓊恩站在門口,手握利劍,以讓眼睛適應黑暗。厚重的垂簾蓋住窗戶,房裡黑暗如墨。“是誰?”他叫道。
然後他看見了:一個陰影中的陰影,一個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戴著兜帽,正朝莫爾蒙臥室的門滑曳過去……但在兜帽下面,那雙眼睛卻閃著冰冷的藍芒。
白靈凌空一躍,人狼同時撲倒,卻無尖叫,亦無咆哮。他們連翻帶滾,撞碎椅子,碰倒堆滿紙張的書桌。莫爾蒙的烏鴉在空中振翅飛舞,一邊尖叫:“玉米!玉米!玉米!玉米!”在這裡面,瓊恩覺得自己像伊蒙師傅一樣目不視物。於是他背貼牆走到窗邊,伸手扯下簾幕。月光湧進書房,他瞥見一雙黑手深埋於白毛之中,腫脹的手指正漸漸掐緊冰原狼的咽喉。白靈又踢又扭,四肢在空中抽動,但無法脫身。
瓊恩沒有時間恐懼。他縱身向前,出聲大喊,使盡渾身力氣揮劍劈下。鋼鐵劃過衣袖、皮膚和骨頭,卻不知怎地,聲音很不對勁。他包圍的氣息奇怪而冰冷,差點將他噎住。他看見地上的斷臂,黑色的手指正在一泓月光裡蠕動。白靈從另外一只手中掙脫,伸著紅彤彤的舌頭爬到一邊。
戴著兜帽的人抬起他那張慘白的圓臉,瓊恩毫不遲疑,舉劍就砍。利劍將他的鼻子劈成兩半,砍出一道深可見骨、貫穿臉頰的裂口,正好在那雙有如燃燒的湛藍星星般的眼睛下方。瓊恩認得這張臉。奧瑟,他踉蹌後退,諸神保佑,他死了,他死了,我明明看見他死了。
他覺得有東西在扒自己腳踝。低頭一看,只見漆黑的手指緊緊鉗住他的小腿,那條斷臂正往大腿上爬,一邊撕扯羊毛和肌肉。瓊恩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他大叫一聲,連忙用劍尖把腳上的手指撬開,然後把那東西丟掉。斷臂在地上蠕動,手指不斷開開闔闔。
屍體蹣跚著向他逼近。它一滴血都沒流,雖然少了一只手,臉也被幾乎劈成兩半,但它好像毫無知覺。瓊恩把長劍舉在面前。“不要過來!”他命令,聲音刺耳。“玉米!”烏鴉尖叫,“玉米!玉米!”地上那條斷臂正從裂開的衣袖裡鑽出來,宛如一條生了五個黑頭的白蛇。白靈揮爪一攫,張口咬住斷臂,立即傳來指骨碎裂的聲音。瓊恩朝屍體的脖子砍下,感覺劍鋒深深陷了進去。
奧瑟的屍體沖過來,把他撞倒在地。
瓊恩的肩胛骨碰到翻倒的書桌,登時痛得喘不過氣。劍在哪裡?劍到哪兒去了?他竟然弄丟了那把天殺的劍!瓊恩張口欲喊,屍鬼卻將黑色的手指塞進他嘴裡。他一邊噎氣,一邊想把手推開,但屍體實在太重,鬼手硬是朝他喉嚨深處鑽,冷得像冰,令他窒息。那張屍臉緊貼他的臉,遮住了整個世界。那對眼睛覆滿詭異的冰霜,閃著非人的藍光。瓊恩用指甲扒它冰冷的肌肉,踢它的腿,試著用嘴巴咬,用手捶,試著呼吸……
突然間屍體的重量消失,喉嚨上的手指也被扯開。瓊恩惟一能做的就只有翻身,拼命嘔吐,不斷發抖。
原來是白靈再度攻擊。他看著冰原狼的利齒咬進屍鬼的內髒,又撕又扯。他就這麼意識模糊地看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自己該把劍找到……
……回身看見渾身赤裸,剛從睡夢中驚醒,還很虛弱的莫爾蒙司令,提著一盞油燈站在過道。那條被咬得稀爛,又少了指頭的斷臂正在地板上猛烈擺動,蠕動著朝他爬去。
瓊恩想要大喊,卻沒了聲音。他踉蹌地站起來,一腳把斷臂踢開,伸手從熊老手中搶過油燈。只見燈焰晃動,險些就要熄滅。“燒啊!”烏鴉哇哇大叫,“燒啊!燒啊!燒啊!”
瓊恩在原地忙亂轉圈,瞥見先前從窗戶扯下的簾幕,便兩手握住燈,朝那一團布縵擲去。金屬油燈落地,玻璃罩應聲碎裂,燈油濺灑出來,窗簾立刻轟地一聲,燃起熊熊烈焰。撲面而來的熱氣比瓊恩嘗過的任何一個吻都來得甜美。“白靈!”他叫道。
冰原狼從那正掙扎著爬起的屍鬼身上猛地一扭,抽身跳開。黑色的液體自死屍腹部的大裂口緩緩流出,好似一條條黑蛇。瓊恩探手到火裡抓起一把燃燒的布塊,朝屍鬼扔去。燒啊,看著布塊蓋住屍體,他暗自祈禱,天上諸神,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讓它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