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首先接到的通知,便是牛神莊發生了殺人事件。
這時在慣例上,身為縣警本部搜查一課警部的我、大河原番三便要登場了。讀者應該也知道,原本並不是我把事情解決的,接下來雖然與有關人等會面,但大概也不要抱有期望吧。
牛神莊,是建築於深山裡的一座具有北歐風味的大宅院,而據稱被殺的牛神貞治是一位有名的油畫大師,可是我卻沒聽過這個名字。
當我們趕到時,在西洋風味的客廳中已集結了五名男女。
「那些人是誰啊?」我一邊側目望向坐在高級皮革沙發的五人,一邊詢問當地的警員。
「是昨天晚上在這大宅的人們。其中一人是傭人,兩人是牛神貞治的親戚,另外兩人則是貞治的弟子。餘下的一人是……」說到這裡,年青的警員四處張望,「呀,還有一人不見了。」
「還有嗎?」
「喔。是個奇怪的男人。」
「好了,好了,那以後再算。首先到現場看看。」
據報牛神貞治是在畫室被殺的,畫室是分離式的獨立房子,以一道走廊與母屋聯繫起來。
在警員的帶路下進入了畫室,然後看見了屍體橫躺在房間的中央。但讓我更為注意的卻是室內的狀況。窗門的玻璃全都已碎裂,碎片則飛散於地上。還不僅是窗,房門的玻璃也被打碎,而且畫架上的畫布也被撕裂得粉碎,上面畫了些什麼東西,已經是無法辨認的狀態了。
「這裡怎樣搞的?簡直像颱風在這裡經過一樣。」當我說著並把手放在頭上之際,房間的一角傳出了聲響。放眼一望,在放著無數幅畫布的地方,一個穿著皺巴巴衣服的男人鬼鬼崇崇的在移動。
「嘿!」我向那男人的背後叫道,「在這裡做什麼。閒雜人等一概不准進入!」
那男人立即轉身望向這裡,然後說道:「呀,原來是大河原警部,辛苦了。」
「啊、你、啊。」我故意的口吃著道。
那個男的便是天下一大五郎——在這個作者的小說中必定會登場的偵探。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
「事實上我是接到受害人的委託來調查某些事情。然而,在昨天晚上這裡開始出現麻煩了。」
警員提到過的奇怪男人大概便是這傢伙了。
「來自受害人牛神貞治的委託?調查什麼呢?」
「原本不能夠公開委託的內容,但在這種場合下沒辦法了。牛神畫師好像感到什麼人要殺害他,因此希望調查誰是犯人。」
「什麼?真的嗎?」
「沒有必要說謊話吧。」天下一把拿著的手杖不停地轉動。
「那人以什麼樣的形式來殺害他?」
「第一次是在他午睡的時候被勒著脖子,但當因為感到痛苦而醒過來時,兇手已經不見了。第二次是用毒藥,正想把砂糖放進咖啡之際,突然注意到當中被混入了農藥,那是由於看見光的反射,樣子有異常而知道。農藥,則是為了園藝而使用的,並保管在雜物房內。」
「既然有那樣的事情發生,為什麼不通知警方呢?僅委託了外行偵探,所以最終失去性命了。」我望向屍體怒吼。
「畫師有找警察吧。可是他說由於沒有發生實際的事件,故此也不受到重視,因而才到我那裡去。」
「喔……」
我對天下一的話顯露出苦澀的表情,然後對在旁的部下說道:「你怎麼在猶猶豫豫的,快些去驗查屍體。」穿上了染滿顏料的工作服的牛神貞治仰臥著,胸前插了一把刀,其他地方則沒有表面的損傷。
「警部,這個東西。」部下從地上拾起的,是四方形座台時鐘,而且表面的玻璃經已碎裂,指針停在六時三十五分的位置。
「這樣說來,行兇時間也是在那個時刻麼?不對不對,不能不考慮那是兇手做的偽證……發現屍體的是誰呢?」我問部下警員,但天下一卻搶著答道:「最初發現的是傭人良子。然而,也可以說是在屋內的全部人都是發現者。」
「那是怎麼回事?」
「在六時半、也就是這個時鐘被弄壞的時間,在屋中響起了慘厲的叫聲,那像是牛神畫師的聲音。然後更不斷聽見像是玻璃碎裂的聲音,所以仍然在被窩裡的我飛身而起,而其他人也相繼從房間走了出來,在那之際便又聽見了良子的尖叫,於是我們便趕來這個畫室,隨即發現了死者。」
「嗯,是那樣麼。」我一邊摸著鼻下的髭一邊思索了好一會,然後連忙對部下道,「無論如何,先向有關人等問話吧,把他們依序逐一的帶到這裡來。」
「是。」部下應了後便走向母屋那邊。
看見那名部下離去之後,我回過身來望向天下一併說道:「怎也好,這次的事件只是要盡力找出兇手吧,現場也並不是密室啊。」
「對於這點是鬆了一口氣。」天下一也輕鬆地說,「正在想,假如又是密室怎麼辦呢。知道了這個畫室的門沒有被鎖上的時候,實在是放下了心頭大石。」
「疑凶有五個人吧。雖然原則上也不能不懷疑你,但無論如何也不會以系列偵探作為兇手的。」我一邊想著「萬一真的是那樣的話,讀者大概會發怒了吧」一邊說。
「大河原君也有檢討過外部犯人行兇的可能性嗎?」天下一露出嘲笑的目光。
「無需說吧。在發生這類事件的場合,沒有不檢討外部犯人行兇的警察。」
「可是在這種設定的偵探小說,是不會有從外部進入的兇手。」
然而,不斷重覆沒用處的搜查,是我在這個天下一偵探系列肩負的責任,因此沒辦法了。
「即使如此,雖說疑凶有五個人,」天下一搔著亂蓬蓬的頭說,「但限於這個範圍之內,要出乎讀者的意料之外也並不簡單啊,究竟作者打算怎麼辦呢?」
「難道,是自殺?」我說出了令人不安的話。
「怎麼會!」天下一也說,然後皺了一下眉。
「怎麼啊。」
「沒什麼,總覺得作者在玩弄花樣。」
「喂喂,不要說笑了吧。」
我正感狼狽之際,部下警員帶來了有關人等的其中一人。我和天下一立即返回小說中的世界。
部下帶來的是受害人牛神貞治的堂弟、叫馬本正哉的中年男人。
據他本人所說,他是外國製品入口的經紀,但卻有著「不知會否認真工作」的異樣感覺。
「發生了什麼事,我完全不知道呀。直至昨天還活得好好的貞治,突然變成那樣……什麼?有什麼頭緒?全然沒有。是誰殺了那麼好的人啊。兇手多半是為了偷錢而潛入的竊匪。一定是那樣。警察先生,請盡快緝捕啊,求求你。」說到這裡正哉哭了起來。不,說是哭也許並不太恰當,儘管以手帕按住了眼,但就連少許濕潤也看不到。
然後,也向剩下來的有關人等問了話。由於把那些東西累贅的寫下來的話,讀者也只會覺得混亂,因此在偵探小說的前面幾頁都經常出現所謂「主要登場人物」這一欄目。
主要登場人物:
牛神貞治(60)——油畫家,牛神莊的主人。獨身,擁有龐大財產。
馬本正哉(42)——自稱海外雜貨經紀,貞治的堂弟,並寄住在牛神莊。
馬本俊江(38)——正哉的妻子。
虎田省三(28)——貞治的弟子。在牛神莊寄宿。
龍見冬子(23)——貞治的弟子。在牛神莊附近獨自居住。
犬塚良子(45)——牛神莊的傭人。
大河原番三(42)——縣警搜查一課警部。
鈴木(30),山本(29)——刑事警員和普通警員。
天下一大五郎(年齡不詳)——名偵探。
「哈、哈、哈!」
一看到登場人物表,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連刑警和普通警員都寫了出來便已很可笑,但更稱得上是傑作的則是天下一那行。
在人物介紹中,大概不會用上什麼「名偵探」吧,一般僅會被稱為「偵探」。不要寫啊,真丟面。這個作者究竟是怎麼想的。
在牛神莊的客廳內我正笑得流淚,這時鈴木警官來到了。
「警部,已帶了良子來。」
我立即回復了嚴肅的表情說道:「好,帶她進來。」被鈴木催促著的良子走了進來。帶著蒼白的面色,稍微低著頭、彎著腰。
「你當然還記得這個吧。」我說著並拿出了放砂糖的盅,裡面還放著砂糖。良子默默的點頭。
「知道它裡面放了毒藥吧,說的毒藥就是農藥。」
良子瞪大眼睛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這事我完全不知道啊。」
「是麼?你真的不知道?這一般是放在哪兒的?是廚房裡吧。那麼說來,最輕易把毒藥放入裡面的人,便是經常在廚房的你啊。」
「這個……我不知道。我殺老爺……這個……那麼可怕的事……」
「那麼我問你,今早聽見牛神畫師叫的時候,你在哪兒?」
「在房間內,自己的房間內。」
「喔,那麼能夠證明嗎?」
「證明……不能。」
「是麼,可是當聽見叫聲時,除你以外的全部人都互相看到大家立即從房間裡走出來,也就是有不在現場證明。」
「我聽見叫聲之後便走了出來,然後去到畫室,看見老爺那恐怖的樣子便驚叫了起來。」
「最終是這樣吧。殺了畫師之後,扮作剛到然後驚叫。」
「不是,不是,不是我。」良子哭了起來。
我歎了一口氣,作出一副認定哭只不過是假裝的表情,可是當然心中確信那個女的應該並非兇手,只是,那反而更要懷疑她。這樣說,是因為在偵探小說中我們做配角的必須要注意不可比名偵探更快找到真兇,直到天下一偵探到達真相之前,不得不進行錯誤的搜查從而浪費時間。
確信這個良子並非兇手其實有幾項證據,首先最重要的是她並不是美人兒。在兇手是女性的場合,想把她設定為美人好像已是作家的本能。其次,是她的過去很清晰,日後難以從那裡找出隱藏著的動機。還有的就是叫良子這名字,無論怎麼想也與兇手不大相稱。
正當對面前哭泣著的良子感到苦惱之際,響起了敲門的聲音。進來的是天下一。
「良子不是兇手。」偵探突然說道。
「怎麼呀,你啊。沒有外行偵探的份兒,請回去好了。」在這樣的場面我說出早已是慣例的台詞。
「嗯,請聽我說關於今早我對警部透露牛神畫師在午睡中被勒的那宗事情。我已調查過了當時眾人的不在現場證明了,那時良子正出了村子買東西。」
「什麼?是真的嗎?」
「是真的。」
「喔。」我喃喃道。雖然簡單便斷定了兇手,但當出現了矛盾的時候,便要立即接受挫敗,那也是我身為配角需要做的事情,「那麼說來,這個女的不是兇手嘛……」
「對了,反倒是剛才從警察那兒聽見,在刀上發現了附有牛神畫師自己的指紋,是麼?」
「嗯,是的,然而那是兇手弄成看來是自殺的偽裝。所謂指紋,也只是左手的指紋。誰都知道牛神他是個右撇子。」
「呵,是麼。但那樣兇手應該也知道,卻為什麼仍然留下左手的指紋呢?」
「那一定是太慌張的緣故了。」
當我輕率地斷言之際,部下的一名警員走了進來。
「警部,在買賣牛神貞治作品的畫商那處,有這樣的信寄到來。」
「信?」
從部下拿來的信封中取出了紙條,上面是這樣寫著的:
牛神貞治的畫,並不是貞治自己繪畫的,他把由我所畫的作品,以他自己作品的名義拿去發表。牛神貞治必須贖罪。
「什麼?那樣說來牛神豈非是偷了別人的作品麼?」
「絕對沒有這回事。」直至剛才還在哭著的良子抬起頭來斷然地說道,「是老爺親手畫的。」
「究竟是誰寫了那樣的東西呢?」我仔細的把信件反覆再讀,然後只得搖頭。
「對不起。」天下一從旁伸過手來拿走信件,「難看的字哩。」
「大概是為了要掩飾筆跡吧,不是定必需要的麼。」我因而露出外行人真麻煩的表情。
「嗯,如果真是那樣……」天下一開始在腦海中進行推理時的習慣——搔著亂蓬蓬的頭又開始了,頭皮四處飛散。
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這篇是猜誰是兇手的小說。然而,未必是讀者單方面讀著記事便能夠說「知道兇手了吧」,也有「僅憑小說中的線索即使翻轉過來也不可能解開真相」這一類型的小說存在。
但實際上那也沒關係。那樣說是由於像作品中的偵探那般以理論推測出兇手的讀者,大概相等於完全沒有。大部份的讀者都是依靠直覺和經驗來判斷真兇的,對吧。
「我在中途已知道誰是兇手了!」儘管常常會有那樣說的讀者,但實際上卻並非以推理判斷的,那只不過是適當地瞄準目標而猜中「是那傢伙啊」。而且對於作者來說,麻煩的是並非針對唯一的目標,讀者的競猜便如同賽馬預測那樣。例如以今次的事件來說,讀者的預測多半會變成像以下的樣子:大熱門——龍見冬子,年青的美人兒。以她作為兇手很是相稱。雖然對受害人的死顯得最為悲哀,但總覺得是刻意裝成的。
次熱門——虎田省三,被描述成大好青年,但由於是最不可疑的人,因此反而值得懷疑。
冷門——馬本夫婦中的其中一人。怎麼看來也有覬覦財產的動機,但那多半是作者為了誤導讀者而創造的人物。
大冷門——犬塚良子,儘管是保守的不顯眼人物,然而也可能來個大逆轉——原來是個壞女人。
超大冷門——警察中的哪一位。偶爾也會出現這種小說,所以要列入考慮之內。
特例——自殺或是騙局,甚或是全部人在合謀。
建立了以上的猜想後,讀者便拭目以待看看到底是怎麼的一回事了。所以不論誰是兇手也會說句「哼,果然是那樣,早已想到過了。」
「喂,沒問題麼?」我對正等待出場的天下一說。接下來是他的解謎了,「其實只是讀者心中所猜想的那樣吧。」
「請交給我好了。」天下一充滿自信的樣子。
「可是呀,無論兇手是在這次登場人物中的哪一個,讀者都是不會感到驚訝的。」
「是麼?」
「還有太多的空間嗎,喂,即使這類型的小說到了哪個程度,作者或讀者都不會是兇手什麼的啊。」
「當然不是。況且即使真是那樣,近來的讀者多半也已經有想到過了。」
「的確是那樣。」我提高了聲線說道。
敞開客廳的門,出現的是部下警員。
「全部的人都已集合起來了。」
「好,那麼走吧。」
我與天下一走進去。在客廳中,有關人等都已經聚首一堂。我咳了一聲後說道:「嗯,關於今次的事件,天下一有話要說。雖然我認為聽取外行偵探的推理也實屬無謂,但既然本人提出怎也得說說,那麼便聽一下吧。」——那已是慣例的台詞。
我坐了下來,而天下一則向前踏出一步然後說道:「各位,」——那是常用的開場白——「今次的事件實際上是非常奇特的,就連我也感覺有點混亂,但終於也發現了真正的兇手。」
「是誰呀?」
有關人等發問的聲浪變得大起來。
「那是,」天下一轉身望向四周各人後說道,「是一名男性。」
「啊!」那樣的聲音此起彼落。
「是你,是你吧!」
「不是,不是我!」
「也不是我。」
「好了,好了。」天下一安撫開始騷亂的有關人等。
「請聽我說。身為兇手的他,長時間樂於存在於牛神貞治的背後,自己繪畫的畫被牛神從旁奪取並以牛神作品的名義發表,但儘管如此,牛神對他卻毫無回報。他終於發怒了,積存至今的怨氣一次性的爆發出來,最後甚至殺了牛神。」
「那麼,他究竟是誰呀?」
我站起身來望著有關人等。
「誰呢?」
「請快些說明吧,是誰呢?」
「這個他,」天下一裝模作樣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道,「便是隱藏於牛神貞治內心中的另外一重人格。」
「……」全部的人都沉默地凝望著偵探。
「牛神在幼年時期,由於治療疾病的緣故曾經接受了腦部手術,結果便……(專門的記述從略)……在右腦產生出另外的人格,而這個人格開始繪起畫來。據調查所知,牛神應該是右撇子的,但在畫筆上卻印有左手的指紋,因為左手的活動是由右腦所指揮的。至於那封告發信件的字形醜陋,是由於那是以左手寫出來的。正如剛才所說,那個人格開始憎恨牛神的主人格。他在主人格睡著的時候勒他的脖子,又在砂糖中下毒,可是卻怎也未能成功,最後終於用刀往胸口刺去。」
「那為什麼把畫室中的玻璃打得粉碎呢?」不期然感到現場氣氛不妙的我問道。
「那是由於那兒反映著牛神的樣子,已錯亂了的人格,看見牛神的樣子便要徹底的破壞。鏡與時鐘的玻璃都是這般。還有畫布也被切割得粉碎,因為那裡畫了牛神的自畫像。
「嘎……」我呻吟著道,「那與自殺有不同嗎?」
「不同,與自殺有本質上的不同。那是殺人。」天下一變得認真起來。
有關人等仍然帶有一片疑惑的神色。
「是麼,是那樣麼。」我站起身來說道,「另一個人格是兇手麼,喔,沒注意到這個。不愧……不愧是名偵探天下一兄。沒法了,這次只好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我盡力誇獎天下一。
「不,這也是得到了大河原君的幫忙才……」
當他說到這裡之際,不知從何處飛來了什麼東西。拾起來一看,是空的啤酒罐。
「不好!」正在那樣想時,再有香蕉皮被擲了過來。
「呀,怎麼搞呀!」天下一以手掩著頭。
我歎了一口氣說:「是讀者啊。讀者發怒便擲過來。」
在說著時便已連其他廢物也飛了過來。
「啊,救命啊。」天下一慌忙逃跑。
「夠了,不要了。」我也抬起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