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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本是爸爸給我買的,他說,這樣可以記詞,還有很多作用。我會努力的。今天是兒童節,在院子裡升了鯉魚旗。晚上媽媽做了很多好吃的,真是開心的一天」
以上是御廚佑介第一篇日記的內容,從字面上很難推斷出他的確切年齡。但感覺上應該比數學筆記本上的六年級要小一些。
我繼續看了下去。
「五月六日晴天今天參加了學校的歌詠比賽,我唱了一首大草原。體育課的時候籐本在跳箱的時候差點受傷,真危險。爸爸給我買了一本書。」
「五月七日陰天老師今天請假了。所以我們一天都沒有學習,我很開心。但是把這事兒跟家裡一說,我爸爸卻訓斥我,這時候更應該好好學習。吃晚飯的時候我肚子有點痛,所以吃了藥。」
「五月八日陰天今天老師來上課了。據說是得了感冒。」
到這裡每一天都認真的寫著,但是可能很快厭煩了或者是不能寫了,五月八日之後出現了三天的空白,一下子就跳到了五月十二日。
「五月十二日陰天轉晴今天很熱,大家也都叫著熱死了熱死了。大掃除完用水洗手的時候順便把腳也洗了一下,真舒服。大家說想到海邊去,我很喜歡游泳。回到家裡,媽媽給我買了一件短袖的衣服。」
「五月十六日晴天山田君把塑料模型帶到了學校裡。我怎麼也裝不好」
接著,下一個日期跳到了六月一日,好像偷懶了半個月。他本人對這件事似乎也很自責,又寫了以下的文章。
「六月一日陰天從今天開始,我一定會好好地寫日記的。爸爸說,不用寫很多,哪怕光寫一個日期也好,還說不用每天都寫,要是不方便星期六的晚上一定要寫。這樣也不怎麼麻煩,我就決定這麼做」
就像他承諾的一樣,之後至少每星期會寫上一篇,星期六也會寫點東西。不過經常也會出現只寫了一個天氣的情況。
「上面會不會寫到這個房子裡的事情呢」沙也加在旁邊也同時在看著這本日記。
「我也這麼想,所以正在看呢」我又往後翻了一頁,「但總覺得這戶人家就是父母和佑介組成的三口之家,沒有其他人出現呢」
到了八月份出現一個新人物。
「八月二日晴轉陣雨我正在玩水槍的時候,大嬸給我們帶來了西瓜,大嬸挑西瓜的本領可是最棒的。和媽媽他們三個人分著吃了。大嬸說孩子還一個人在家裡睡著,所以匆匆忙忙回去了。牽牛花的籐沒有伸長,所以沒法寫生長日記。」
這個「大嬸」是住在附近的嗎?
「對『大嬸』這個稱呼你記起來什麼嗎?」我問沙也加。
她默默搖了搖頭。
我又往後翻了幾頁,儘管不是很頻繁,但「大嬸」這個稱呼在日記中又出現過幾次。對於僅僅住在附近的人而言,好像串門的次數也多了一點,而且她好像還幫忙作著家務。不久又看到以下這篇文章。
「十月五日晴天大嬸把女兒也帶來了。就像玩具一樣小,據說現在還寄放在托兒所裡。好像等她長大點能進小學之後,大嬸就可以像之前那樣來我們家了。因為大嬸做的飯特別好吃,所以我盼望著這一天能快點來到」
從文章來看,這個女人應該是以前御廚家的保姆,不過生了孩子之後就暫時辭去了工作。從她一趟趟造訪來看,她的家應該離這兒不遠。
因為佑介的日記一周就寫一兩次,所以相對於頁碼,時間過得更快,不一會兒的工夫這一年接近了年底,到了聖誕節。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轉陰今天很冷,結業式的時候也哆哆嗦嗦抖個不停。因為第二學期的成績進步了一點,所以媽媽表揚了我。今年又收到了聖誕禮物,是賽車模型。去年是蒸汽車模型。爸爸抱怨怎麼總是送些玩具,送點書會更好,還在電話裡發火了。到晚上下了些小雪。」
「收到禮物是怎麼回事啊,會是誰送來的禮物呢?」
「肯定是認識的人啊,親戚什麼的」
「對親戚會在電話裡發火嗎?還抱怨不要總是送些玩具」
「嗯……」沙也加又把這篇重新讀了一遍,「那你說是誰送來的啊?」
「我不知道呢,所以想問問你的」我拉來一把椅子,撣去上面的灰塵坐了下來,覺得有點低。「送給他兒子禮物還會抱怨的,至少應該是很熟的人,兄弟、父母什麼的」
「父母是很有可能的」沙也加小聲同意。「我們家人也經常向父母提出抗議,讓他們別太嬌慣女兒了」
「哎?這種事情啊」我不由得凝視起她的臉,「在普通家庭經常發生的哎」帶點奚落她的口吻。
可能玩笑開過頭了,沙也加的眼睛立刻變得憂鬱起來。我連忙想要向她解釋,我不是故意要冷嘲熱諷的。不料卻讓她搶了先,「我們不是普通家庭」聲音有點嘶啞,但語氣很堅決。
我意外地望著她,她看了看我,用更小的聲音說,「對不起,我希望你不要胡亂想像」
我少許沉默後,為了解開這突如其來的尷尬氛圍,又開始嘩啦嘩啦翻起日記本來。
「看上去把這本日記全看完要花好大的工夫呢」
「我們先看看最後一天的日期吧」她又恢復之前的語調。
「好主意」我把日記本翻到了最後幾頁,然而那幾頁都是空白一片。莫非這本日記還沒有寫完,佑介就已經離開這個家了嗎?
倒數十幾頁的地方開始寫東西了,最後一天的日期是二月十日,建國紀念日的前一天。
本想從頭瀏覽下來的,不過讀到一半,又從頭開始看了起來,表情不自覺地開始僵硬。
「怎麼了?」沙也加問,「上面寫了什麼呀」
「我不知道,但看上去不對勁」我回答。
「不對勁?」
「嗯,你看看」我把日記本遞給她。
「二月十日晴天儘管肚子很痛,但還是去了學校。我不想呆在家裡,本來想找老師談一談,但覺得大人還是靠不住的。老師肯定會相信那個混蛋說的話,誰都不會相信我說的。之後又會遭到那個混蛋的報復。
從學校回來後,那混蛋還躺在沙發上,趁他不注意我馬上就回到了自己房間。發現「妙美」在我床上,和前幾天一樣,哇哇地哭著。肯定又被那個混蛋欺負了」
我已經忍無可忍了,那個混蛋死了就好了」
等沙也加抬起頭,我說道,「新人物登場了吧?」
「這裡的『那個混蛋』」
「雖然完全不知道是什麼人物,但當時的確是住在這裡。因為佑介知道那個人躺在沙發上,也沒特別懷疑什麼」
「會是親戚麼」
「有可能吧,不過讀到這裡,我感覺佑介好像完全不歡迎這個人」
「言下之意他好像受到了什麼非人的待遇呢,弄得要和老師商量的地步了呢」
「肯定有什麼很深的過節吧,而且這裡又出來一個『妙美』,應該是隻貓吧」
「貓,妙美……」沙也加皺著眉,視線朝著斜下方。
「怎麼了?」
「嗯……好像這個名字在哪裡聽到過」
「那隻貓你也知道?」
「有可能,但說那是一隻貓的話,總感覺有點格格不入」她苦笑著,「從剛剛開始我就一直在說這種話,卻什麼東西都想不出來」
「別著急,要事情進展順利的話,還必須從一開始想起。仔細讀完這本日記說不定就能獲得某些提示」
「有道理」她把日記翻到前面一頁,日期是二月三日。
「二月三日陰天今天是立春,以前每到這天總要撒豆驅邪,但現在已經不撒了。那個混蛋今天又喝得爛醉。兇惡至極」
「我真是搞不懂」我說,「這人到底是誰啊,而且父母也沒再提到過了」
「果然還得按順序從前面開始讀起啊」,沙也加小聲歎息,「不過似乎要花很長時間呢,這差不多相當於一本單行本的厚度了吧」
「我們把這本日記帶回去吧,可以回東京之後再慢慢看」
我之所以會這麼建議,是因為不想在這裡久呆,最晚也想在天黑之前趕回去。
這個念頭似乎沙也加也察覺到了,她說「那也好,我們再看看有沒有其他能成為線索的東西」
「我們再查找一下其他房間吧,能夠帶走的東西統統帶回去」
「好的」沙也加同意。
正當我們要走出房間的時候,遠處什麼東西閃了一下,緊隨著的,是轟隆轟隆的聲音。
「不妙」我說,「你說的沒錯,要變天了」
「好像要下大雨了」
她還沒說完,開始傳來了啪嗒啪嗒雨落地的聲音,不一會兒,這聲音的間隔越來越短,最後變成了嘩啦嘩啦的雨聲。
「快走,等天暗下來的話再走就有點危險了」
我們走下樓梯,以防萬一又再次環顧了一下屋內,其間發現了幾處很奇怪的地方。
比如這戶人家竟然沒有一個電視機,二十三年前彩色電視應該已經相當普及了,當然沒有也不奇怪。只是感覺在這麼大的房子裡總該放上一台。
不光是電視機,其他的家用電器也實在是少得可憐。洗衣機和吸塵器什麼的也沒有,甚至連電話都沒有一個。
當我提出這個疑問時,沙也加對此的回答是「全家人在逃離的時候都拿走了吧,或者可能全都變賣掉了」
「要這樣的話還有更值錢的東西不是嗎,像鋼琴什麼的」
「鋼琴可能沒人要啊,而家用電器誰都想要呢」
「是這樣嗎?我倒是感覺這個家裡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東西,比如電視機,以前有的話,該放哪裡呢?」
「應該就是這間房間吧」她站在臥室的沙發旁說道。
「那放在這個房間的哪兒呢?」
「嗯……」她環顧了一下屋內,然後面向著壁爐陷入了沉默。
「沒放置的地方吧?」我說,「如果這個房間裡放過電視機的話,這塊空間應該空出來才對,但這裡卻沒這樣的地方」
「也是……」沙也加站在那兒,抱著胳膊。
「嗯,其實家用電器少這個問題可能也沒那麼嚴重,說不定是這家的房主的一貫風格。我覺得更為蹊蹺的是,這裡竟然沒有一幅掛歷。每戶家庭應該都會在牆上貼上一張的吧?」
「你這麼一說的確是很奇怪」
「包括所有的時鐘都停在了同一時刻在內,總有一種這個房子裡的時間被歪曲了的感覺。當然是有人故意干的,但他這麼做的目的何在呢?」
沙也加考慮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完全沒有頭緒」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目光再次落到手握著的日記本上。我們一定是看漏了什麼重要細節,錯不了的。
雨聲越來越響,我望著窗外,大雨猛烈地打到玻璃上,留下了無數條銀線。
「這雨越下越大了」我說,「我們早點撤吧」
遠處倏地閃了一下,沙也加抽動了一下肩膀,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雷聲。
「沒關係,離我們很遠呢」我笑言道。
此時沙也加微微低著頭,反覆眨著眼睛,然後用手摀住額頭,開始東張西望,眼神也變得呆滯起來。
「怎麼了?」我問。
她慢慢伸出右手食指,指著前面說「鋼琴下面……」
「鋼琴下面?」我看著她指向的地方,那裡放著一架鋼琴,「鋼琴下面怎麼了?」
「在下面……躲著」
「躲著?誰啊?」
她沒有立刻回答,搖晃地走向了鋼琴,在那裡蹲了下來,做出從鋼琴下面偷看房間裡的動作。
「怎麼了,鋼琴下面有什麼呀?」我重複了問題。
沙也加仍然蹲著,抬頭看著我。
「在下面躲著呢」
「我就是問你誰躲在那裡啊」聲音有點急躁。
她舔舔嘴唇,喉頭動了一下像是嚥口水,「是我……」
「你?」我有點不明白,仔細看著她的臉。「什麼時候?」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我再次問著,大吃一驚。終於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回憶起來了嗎?曾經躲在這個鋼琴底下?」
沙也加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用手指摩擦著鋼琴腳,擦去了上面灰塵,畫成一條黑線。
「那天也是雷雨交加呢」她小聲說。
2
我扶她坐到了沙發上,我則在她旁邊坐下。雨還在不停地下,不過若能因此讓沙也加喚回記憶的話,下得也值了。
沙也加把兩肘擱在腿上,雙手合十。她已經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一語不發地沉思著。我也準備在她開口前不說一句話。
過了十幾分鐘,沙也加終於開口了。
「雷聲很可怕,所以我就躲到了鋼琴底下,我還隱約記得,當時因為很擔心這裡會陷下去而直發抖呢」
「你確定是這個房間嗎?」
「雖然不能斷言」她又掃視了一下房內,「應該是這個房間,我從鋼琴底下往上望著,似乎有些印象」
我點點頭,總算是向前邁了一步。
不但是沙也加的父親,連她自己也和這戶人家有著聯繫,或許就是這種聯繫導致了她那段記憶的喪失。
「那時候你一個人嗎?還是和誰在一起?」
沙也加緊閉雙眼,嘴唇微微顫動著,這是她想起了什麼時候的習慣動作。
「應該還有一個人」她說,「我記得是兩人一塊兒躲著,在鋼琴下面」
「鋼琴下面的話,應該就是小孩兒咯?」
「肯定不是大人,但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就記不得了」
「是男孩兒吧,也就是御廚佑介」
「可能」她也沒什麼自信。
「其他想起什麼沒有?」儘管知道著急沒用,我還是試著問了一下。
沙也加深呼口氣,「好像要想起來可又想不起來,很不舒服的感覺」
「或許一下子想起不太可能,不過能想起這個就是一個收穫,接下去再看看這個,還會再得到些線索。說不定裡面還會提到你呢」我揮了揮日記本。
她似乎因為自己的記憶不能順利恢復而略顯焦躁不安,雙眉顰蹙著。
「我和這戶人家到底什麼關係呢,我為什麼要來這裡呢」
「是不是住在附近的啊」
「但我們以前是住在橫濱啊……」
「這只是資料上的記載啊,說不定實際上你是住這兒附近的。而你和佑介從小就認識了,經常會到這裡來玩也有可能啊」
「從小就認識……」沙也加好像在琢磨這話的意思,咬著拇指指甲,盤著腿。不一會兒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一下直起了身子轉向我,「我和佑介從小就相識,還經常到他家玩這種事情,我覺得不太可能發生」
「為什麼?」
「我們年齡差得太多了,23年前他是小學六年級了吧?那時候我才六歲,還沒上小學呢」
「差這點根本算不了什麼啊」
「對孩子而言可就差多了啊,高中的一年級和兩年級不也千差萬別麼」
嗯,也有道理,我點點頭。又翻了幾頁日記,啪嗒一下合上了。不知不覺周圍暗了下來,已經看不清這麼小的字了。
「今天就到這裡,我們回去吧」我說。
「好的」她無可奈何地點頭。
把房子的窗戶都恢復原狀後,我們又從地下室裡通到了外面。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在我們飛奔到車上的這區區幾秒鐘裡,衣服已經被淋了個透。
「這雨真厲害啊,我們來時的天氣只是一個假象呢」我用手絹擦著臉,說道,然而沙也加卻沒有回答。她整透過車窗望著那棟房子,由於下雨的緣故,視線有些模糊。
「我看到過」她說。
「嗯?」
「我看到過,就是這樣,遠眺的那棟屋子,在很遙遠的過去」她把頭轉向我,「肯定不會錯,我來過這裡」
我瞥了一眼房子之後,視線又回到她身上。「你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我記得有人牽著我的手」
「是誰呢?你父母?」
「或許是」說著,她摀住自己額頭,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發出一聲苦笑,「不好意思,你快把車開走吧」
「真的沒關係?」
「嗯,在這裡再呆下去也想不出什麼」
我順她的意思轉動了車鑰匙。
沒鋪完整的道路變得泥濘不堪,而且視野也狹窄起來。我打開車燈,小心翼翼地開著車。
來到松原湖的加油站前時,「能稍微停一會兒嗎?」沙也加說,我理由也沒問就踩下了剎車。多半她是要去洗手間吧,因為那幢房子的廁所已經不能用了。
我準備順便加點而汽油。一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帶著意外的表情走了出來,他一定覺得今天不會再有生意了。
沙也加果然是去了洗手間,然後又去打了個電話。從她說話的側臉上感到了一絲僵硬。
「讓你久等了」她回到車上說。
「我看到你去打電話了呢」
「嗯,打給婆家的,因為女兒寄放在那裡」
「婆家很近嗎?」
「也不是」
「不過今天你出門的時候,你似乎一會兒就寄放過去了」
隨即沙也加露出一副難以言狀的笑容,而這種笑容不一會兒就變了形,我不禁吸了口氣。
「不是這樣」她說,「是一直寄放在那裡的」
「一直寄放在那裡?」
沙也加緊閉雙唇,從髮梢上滴落一顆水珠。
「是……被領走的」
「為什麼啊」
「因為我做母親……不夠格」
「不夠格?」
「我沒有撫養孩子的資格,我,是一個有缺陷的人,做母親不夠格……」眼裡泛著的淚花落了下來。
3
加油站的對面是一個松原湖的免費停車場,我把車開了進去,熄了引擎。雨水還在激烈的沖刷著擋風玻璃。調頻收音機裡正播放著Kenny.G的歌曲——GoingHome。我把音量調小了一點,等著沙也加說話。
歌曲結束後,她開口了,「女兒的名字叫美晴,美麗的美,放晴的晴」
「美晴啊」我用手在空氣裡寫著,「這名字真好聽」
「是我丈夫起的,我們很久前就約定好如果生女兒的話就取名為美晴」
「也有很多男人會拘泥這種小事的」我嘴角微微上揚,「你女兒很可愛吧?」
「我也有很多時候會這麼想」沙也加說。
「很多時候?」
「我卻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會想,要是我沒生這種孩子就好了」她用充血的眼睛望著我。
我兩隻手放在方向盤上,「母親在撫養孩子時,碰到棘手的事情之後多多少少會有點這種想法的,這個時候的母親都太勞累了」
我本以為她會反駁我的話,她坦率地承認道:「勞累的確是事實呢」,我點點頭。
「美晴肯定也經常會大小便失禁,大聲吵鬧什麼的吧?」
「嗯,這種事經常發生」她無力地點著頭,「我總感覺光是收拾這些事情一天就過去了」
「的確啊」
「本來我是具有這種思想準備的,當媽媽做這些事情天經地義,只要有愛,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但事實並不是那麼簡單吧?」
「我騙不了自己啊」她簡直像在呻吟,「至少我覺得,我對那孩子的感覺其他母親是不會有的,我是發自內心厭惡那個孩子,你能相信嗎?」
「雖然很難相信,但我聽說過有這樣的事例存在」
「也是,你在那兒上面都寫了」
「那上面?」被她這麼一說,我終於醒悟過來,瞪大了眼睛問,「你是讀了那個才想要見我的……?」
「是啊」她回答。
那是登有我寫的小品文的科學雜誌。
我希望你就虐待兒童一事從科學研究者的角度談一下自己的觀點——那個編輯又給我提了一個無理的要求。那時幾個月前的事情,父母和監護人虐待兒童的時間在美國每年要發生200萬起以上,其中造成死亡的也有3000多起。並且這種現象正在日本蔓延著,那個編輯極力主張,現在對此事不能置之不理了。
我本來以區區一個物理實驗室難以對這麼重大的論題若無其事發表言論而拒絕了他,但那個編輯執著於此論題,幾次三番來拜託我。最後,我還是和當事人面談了一次,承諾只是把我所掌握的情報以自己的觀點寫成文章。儘管如此,我還是對他的執念表示疑惑不解,不過幾天後這個疑問就冰釋了。那個編輯的表妹是一個兒童教育的咨詢顧問,聽她說做這行的一些難處之後,編輯便決心在自己雜誌社寫一篇報道。所以,和我商談的對象就是那個編輯的表妹。
這就是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其實這個任務對我而言並非沒有好處,因為知道當今社會上產生的心理疾病本身就是一種收穫。只不過我自認為自己寫的這篇報道完全算不上傑作,僅作為出版的刊物起到一個參考作用,也沒有受到讀者的強烈反響。
現在,連我這個作者都已經漸漸忘了其中的內容了,我做夢都沒想到,沙也加竟然也會讀了這篇報道。
「在你的報道裡,有一個想伸手掐死晚上哭泣不止嬰兒的母親的故事吧?我看到之後還嚇了一跳,誤以為你寫的就是我呢」
「你也有過這樣的情況?」
「有過好多次呢,我們家的美晴嬰兒的時候晚上也是哭個不停,有天晚上,那孩子哭出來的時候,我知道我做了什麼嗎?抓起旁邊的毛巾就往她嘴裡塞,我只能認為自己是瘋了」說著,沙也加自嘲地笑了一下,臉上依舊淚水漣漣。「這種就是典型的肉體虐待吧,上面是這麼寫的呢」
「光憑一件事情還不能妄下判斷」我謹慎地說。
虐待兒童大致分為四類:肉體虐待,保護的怠慢或拒絕,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等屬於肉體虐待一類,所以從剛剛沙也加的行為來看,確實包含在裡面。
「最近發生過什麼事情嗎?」我問。
「我打她腳了,讓她坐正之後,對著她露出的大腿不停的打,最後都腫起來了」
「原因呢?」
「因為還沒吃飯我叫她點心少吃點,沒想到她偷著吃,到吃飯時候肚子飽了吃不下了」
「所以你就罵她了?」
「嗯」
「美晴哭了後,你也沒停下來?」
對於我的問題,沙也加呼吸急促起來,然後像機器人一樣左右晃動起腦袋。
「那個孩子就是不哭啊,被打了之後明明很痛,她也一直忍著,一句話也不說,彷彿在等事情過去一樣」
「過去?什麼啊」
「暴風雨啊」她右手伸進剪短的頭髮裡,「一直是這樣的,我生氣之後那孩子就一直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完全就是沒反應。經常就是瞥一眼我的臉之後,就知道暴風雨要來了一樣。看到那種眼神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等我意識過來手已經掄出去了」
「但你又覺得不應該這麼做」
「是的,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雖然你會覺得奇怪,但這是事實。在那孩子面前,我就變得不認識自己了。應該如何是好,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當我打完之後看到那孩子紅腫的雙腿,自己突然害怕了起來」沙也加的臉頰不知不覺又濕了,「我腦子出問題了」
「你不需要這麼想,這樣的人很多」
我說的是事實。
我採訪後知道,打電話來求助的人裡大約百分之70都是施虐的母親。聽接線員說,有人覺得,既然都想到要打電話求助了,你不進行施虐不就完了嗎,那是因為他們完全不瞭解虐待母親心理。那些母親就是因為無法停止虐待行為,才打電話來的。有一個母親猛烈敲擊了孩子頭部導致其昏厥,之後又趕忙帶他到醫院,孩子就症的時候,她就在醫院走廊上哭。因為害怕再這麼下去自己會把孩子殺死,所以打來了電話。
等她情緒穩定了之後,我又問,「你現在這種情況,你丈夫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她用手帕擦著眼角說道,「我什麼都沒跟他說,我老公那個人,只要我不說他就完全不知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知道也沒關係的。正因為如此他才安心去了美國」
「你為什麼不說呢?」
「因為……」她欲言又止。
我似乎發現我能體會她的心情。
她不想讓丈夫對自己產生一種連孩子都帶不好的負面印象,這種擔心過了頭。她不想落得一個無能母親的名聲,都是自尊心惹的禍。
「但他不會覺得有些不對頭嗎?比如在看到美晴的時候」
「我覺得他不會」
「為什麼?」
「因為那小傢伙……美晴,在我老公面前是個很乖的小孩,跟她說的話都聽,也不調皮,還很善言。我老公經常說:同事的子女裡也有幾個和美晴一樣大的孩子,沒有一個讓父母省心的。我有美晴這樣的女兒真是太幸運了。他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他不瞭解那個孩子的本性才會這麼說的」
沙也加的嘴角泛起一絲邪惡的笑容,我覺得她痛恨女兒這件事情可能是真的。
「你沒有可以掏心的人嗎?」
「沒有,不過我自己也很努力啊,讀了大量的育兒書」
「果然啊」
施虐的母親都會有一種傾向,就是過於盲目地依賴育兒書。書上所寫的,只是大致列出一些目標而已,但她們會按照上面寫的一字一句去做,以為不這麼做就不對。但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會像電腦程序那樣運作,孩子們不斷地給她們提出未曾預料到的難題。這種事反覆發生幾次之後,母親們心裡就會產生壓抑不住的攻擊衝動,便開始施虐了。
「美晴是什麼時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
「大概十天前吧」
「那在此之前都是你和美晴兩個人生活的咯」
「是啊」
「你們倆人獨處的時候情況如何?」
「簡直就是地獄啊」她說,「我家附近有一戶專門托管孩子的人家,我還曾經認真地考慮過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裡,而自己躲到其他地方去這種傻事。每天和那個孩子單獨相處,感覺我的腦子也漸漸變得不正常了。我很害怕自己會不知不覺做出什麼難以挽回的事情」
「所以你就把孩子送到婆家去了?」
「不是這樣的」她搖搖頭,「是被別人領走的」
「怎麼回事?」
「就是我剛才提到替我照管美晴的那戶人家,他們聯繫了我婆家,據說電話是問我丈夫要的」
「他們幹嗎要打電話到你婆家去?」
「因為他們看到了美晴的瘀青」
「瘀青?」問完我反應過來,「是你打的?」
沙也加拿出手絹捂著眼角,抽泣著。
「他們說好像很久前就注意到了,雖然美晴什麼都沒說,但總覺得不對勁,然後就打電話給婆家了」
「你婆婆以什麼名義把美晴領回去的呢?」
「說我有育兒綜合症,暫時幫我托管一下。雖然話說得很委婉,但她的表情就像是在指責我是個失職的母親」
「然後你就托管給她了?」
「那我也沒辦法啊,我真的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呢」
我想不出合適的回答,只能呆呆望著擋風玻璃。
「我婆婆說美晴在那裡很開心呢,感覺這不是諷刺而是真的。本來以為孩子離開母親就不行,但其實那只是我的錯覺而已。而我自己也有一種解脫的感覺,總算不用照看那個孩子了。剛才打那通電話並不是因為我真的掛念她,而是擔心一天連一通電話都不打的話我公公婆婆會有想法呢」
「其實要這麼分析的話,誰都有自私的一面啊」
這句話也沒能起到安慰作用,沙也加不吭聲。
「那我的報道起到作用嗎?」
「給我做了參考」她說,「特別是你裡面提到的,這和父母自己的孩童時代的經歷有很大關係」
「啊……」
對於這點,我在作採訪的時候也很震驚。
大約有45%的施虐母親自己也有過被虐待的經歷,即便沒有遭到虐待,大部分人的童年都經歷過父親消失、母親生病不在家等等各種形式精神上的寂寞空虛。也就是說,她們都缺少愛。
如果從父母沒有得到愛的話,那麼也就不知道如何去愛孩子——這事似乎理所當然,和我商談的接線員這麼說。
「我讀了你的報道後,就開始對自己的過去懷疑起來了。就是喪失的那段孩提時代的記憶」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但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肯定做不了什麼,所以我便向你求助。我感到你一定能理解我,默許我,最主要的是非常瞭解我」
「如果你能早點跟我說就好了,當然這也不太可能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能夠做到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陪我到這兒來,真是感激不盡」
「因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麼難言之隱」我看了一眼她的左手手腕,她正用右手揉著上面的傷疤。
「美晴被領走之後,我間歇性發作的時候自己弄的」
「這事兒就不妙了啊」
「不過這種深度的傷口根本就死不了,只是切開表面的皮膚而已。我喝了安眠藥,醒來後發現血已經止住了,覺得自己太可憐了」
「總之你以後別再這麼幹了」說著,我回想著沙也加為何會有安眠藥。
「嗯,我知道了,已經不會了」
「拜託你了」說完我啟動了車子,「我把車子開出去吧」
「好的」她回答,但正當車要開出停車場的一剎那,「稍微等一下」她叫道,我踩下了剎車。
她思索了一會兒說,「能開回去嗎?」
「開回去?再回到那棟房子?」
「是的」她面帶嚴肅的表情點點頭。
「為什麼?」
沙也加垂著雙眼,兩隻手在腿上來回搓著。
「我不想就這麼回去,如果導致我精神缺陷的禍根在那幢房子裡的話,我倒想把它查個水落石出,若是回到東京之後慢慢想,是無法解決根本問題的。只有在那幢房子裡我才能恢復記憶」
我可以理解她話裡的意思。
「雖說如此,但今天已經這麼晚了哎」
「我沒說要你也陪我呆著,你只要把我送到那裡就好了,接下來的事我自己搞定」她一口氣說完,又接著補充了一句,「你就回去吧」
我兩手搭在方向盤上,陷入了沉思。她既然都這麼說了,肯定已經下定決心了吧,而且這種決心應該不是一般的話能夠動搖的。
「你準備在那裡一個人呆到天亮?」
「一個晚上又沒什麼」
「吃飯怎麼辦?」
「這點小事總會解決的,不吃也沒關係」
「這樣對身體不好,我們找找附近有沒有便利店吧」說著,我放開了踩下剎車的腳。
行駛到公路上後,在沿路的便利店買了三明治、飲料和手電筒,再次往那棟房子開去。大雨似乎小了一些,但遠處仍然雷聲大作。
借助著手電的光亮進入了房內,首先點上地下室找來的蠟燭放在桌上,不知從哪裡吹來的風,火焰微微搖動著,牆上的影子也跟著晃動起來。
「你一個人不怕嗎?」我問她。
「雖然不能說不怕,但這樣或許能讓我更集中精力一點」她往沙發上一坐,用半認真半玩笑的口吻說,「那本日記呢?」
「放在這兒呢」我指了指蠟燭邊上。「你沒有其他需要的東西了嗎?要有的話我幫你去買」
她微微搖頭,「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
「那我走了」
「嗯,真是太謝謝你了」
我應了一聲,打著手電走向了大廳的門。一回頭,看到沙也加映著燭光向我揮手。
用常人的話說,我現在確實有些依依不捨,我背對著她,頓時心裡開始糾結起來。如果我要是留在這裡的話,也就意味著我要和她倆人在這裡過上一夜,我的初衷是決定不這麼做的。
往地下走的時候,感覺這裡的空氣像凝結住了一樣冷。在整棟房子裡,這裡是奇妙氛圍散發得最濃烈的地方,完全感受不到生命殘留的跡象。可能由於這個原因,這一家人才會產生逃離此地的衝動。但即便如此,為什麼要特意把出口放在地下呢?
走到出口處伸手去開門的時候,不自覺地用手電照了一下房間裡,發現門的正上方好像釘著什麼東西,灰濛濛的看不清楚,我伸出手擦了一下。
那是一個小十字架,看上去似乎是木質的。
看到這個十字架,我立刻被一種莫名的不安所籠罩。是誰在這種地方放了這種東西呢?
我原地站立良久之後,右轉上了樓。走過玄關打開臥室的門,這使得目光剛落到日記上的沙也加嚇了一跳。
「怎麼啦?」她問。
我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也跟你一塊留下吧」
沙也加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不停眨著眼睛,「你不需要擔心我的」
「不是因為這個」我說,「我也想知道,這幢房子以前究竟發生過什麼」
她似乎在考慮著什麼,嘴巴歪向一邊,然後衝我微笑道。
「三明治多買點就好了」
「偶爾節食一下也無妨」說著,我坐到了她身邊。
4
跟她說了十字架的事情後,她提出也想看一看,於是兩人來到了地下室裡。
「真的是個十字架耶」把手電往門上一照,沙也加說,「說不定這戶人家是基督徒,不過我還真沒聽說過把十字架釘在這種地方的」
「我覺得如果真的是基督徒的話,應該掛一個更像樣的十字架才對」我表示不解。
隨後,我們依舊回到臥室繼續讀佑介的日記。因為光線不夠,所以又多點了三支蠟燭。
沙也加提議,我們還是一篇不跳地按順序讀下去,我也和她意見相同,因為時間還綽綽有餘。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終於能夠判斷出,佑介剛開始寫第一篇日記的時候是小學四年級。因為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日記上寫道「今天開始我是五年級學生了」,並且這一段期間並沒有特別引人注意的部分。佑介保持著勤勉的生活作風,家裡也似乎很太平。
然而到了這一年的六月份,形勢發生了突變。
「六月十五日雨晚上,爸爸跌倒了,我正在房間裡寫作業的時候,聽到了媽媽的大聲叫喊。來到爸爸房間後只見他趴在椅子邊上直哼哼。媽媽叫我快點回自己房間,但我很擔心,所以呆在那兒沒走。媽媽對爸爸說,叫救護車吧。而爸爸卻擺了擺手,說『別管我,你們都出去!』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爸爸叫得那麼大聲。然後媽媽攙著我的手說,我們下去吧。我問她爸爸病了嗎,媽媽回答我,你不用擔心。我和媽媽來到廚房的時候,爸爸走了下來,大汗淋漓。爸爸對我說,這件事別對外面說哦。我問,為什麼不能說呢?他回答,因為沒什麼事。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但什麼都沒再問」
「六月二十日陰轉小雨從學校回來後,看到爸爸的鞋子放在了門口。今天他應該不休息,所以我有些驚訝。
我放下書包後,往爸爸房間裡偷看了一眼,他衣服也沒脫就躺在了床上。我走進去後,爸爸睜開了眼睛。我說,我回來了。爸爸小聲回答了一下,嗯,然後又閉上了眼睛。等媽媽回來之後,我問了她爸爸的事情。她說,應該是有點累了吧,我卻擔心的不得了。晚上山本君帶來了小蝌蚪給我看,雖然我很喜歡,但看到後一點也不開心」
通過這兩篇敘述可以看出,佑介的爸爸當時身體不太好。
「自己身體不好的事不讓外傳,這點有些想不通呢」我對沙也加說,「到底是真的沒什麼呢,還是……」
「還是的確病得不輕,對吧?」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接了我的下碴兒。「我看到這裡,發現父親似乎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病了」
「妻子要去叫救護車的時候,他還大聲阻攔,真是奇怪啊」
「不過若是重病的話,先兆應該體現得更明顯才對」說完,沙也加把之前讀過的又重新瀏覽起來。然後她指著一頁說,「你看看這裡」
「五月十五日晴今天的晚飯是日式牛肉火鍋,我最喜歡吃了,吃了很多肉之後,媽媽訓斥我也吃點蔬菜。不過大蔥我很討厭,所以沒吃。爸爸說頭痛馬上進了房間,我便把他那份肉也吃了。最後吃得肚子也撐暴了」
我抬起頭,「提到了頭痛呢」
「不光如此哦,你再看看這兒」她又翻到另一頁。
上面這麼寫道:
「四月二十九日陰今天學校休息,所以我一直在屋前玩打老虎的遊戲。山本、金井和清水都來了,玩了會兒打老虎有點無聊,所以我們又踢起了足球。但我們太吵了,所以被媽媽罵了。她說,爸爸身體不好正在睡覺,你們安靜一點!我們便到了金井家,他家養了很多金魚,是凸眼的那種,真有趣」
又往前翻找了幾天,發現說到佑介父親身體不好的日記隨處可見,只是當時佑介似乎並沒有覺得很嚴重。他第一次提到自己很擔心就是那篇六月十五日的日記。
我們決定讀下去,六月二十日之後暫時就沒有關於父親的敘述了,看不出是因為沒有異常還是他故意沒提。
發生質變的是進入八月之後。
「八月十日晴我和媽媽正在吃西瓜的時候,從爸爸單位裡打來了電話,說爸爸好像被送到了醫院。媽媽急忙走出了家門,我說我也要去,她卻讓我一個人呆在家裡。然後我就獨自在家裡等著。到了晚上媽媽回來了,我問起爸爸之後,她說,你不用擔心了。但我還是有點不放心,真的沒事嗎?」
「八月十一日晴我和媽媽去了醫院。爸爸好像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們去了之後,他在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說,他沒什麼大礙。看上去還挺有精神,我總算是放心了一些。不過回家之後媽媽說,爸爸暫時先得住院觀察一段時間。我問爸爸得了什麼病。媽媽回答,不是什麼大病」
「八月十二日晴早上我做了暑假作業,午後又和媽媽一塊兒去了醫院,但今天沒見到爸爸。媽媽和醫生好像說了什麼話,而爸爸好像在睡覺所以沒能見著。回到家後,媽媽往好多地方打了電話,好像還在哭,我吃了一驚」
「八月十三日晴媽媽獨自去了醫院,叫我一個人在家裡等著。中午,大嬸到我家來了,給我做了蕎麥面。我跟她說了爸爸的事情,她說,沒關係,馬上就可以出院了。但我一提到媽媽晚上哭泣的事情後,她就一言不發了。傍晚的時候媽媽回來了。我問起了父親,但她沒有回答」
這段時間佑介每一天都寫了日記,內容幾乎都是關於父親的。從文章中能感覺出,他本來以為父親是小病,但病卻重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他心情漸漸地不安了起來。而母親什麼的沉默更是讓他增添了一絲痛苦。
隨後的九月份,可能因為第二學期開學了,有關父親的敘述開始少了起來。雖然聽上去仍然住在醫院裡,但佑介似乎已經習慣家裡沒有父親的身影了。
但他仍然沒有忘記父親,每週會去探病兩三次。雖然爸爸很多時間在睡覺,但醒著的時候還是像沒病一樣和兒子暢談著。
「九月二十日陰今天也去看望了爸爸。他正在床上看書,是很難的法律書。本來他好像連書都不太能看了,但爸爸說,他看了書身體就會漸漸好起來。我知道爸爸很喜歡看書,所以他應該說得沒錯吧。爸爸還說,人就是得不停的學習,懶惰會使人類毀滅。我不要做懶人,我要像爸爸那樣好好學習,成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說這次數學測驗得了90分,果然還是被罵了。下一次我一定要得滿分」
真是個相當嚴格的父親啊,一般人在身體虛弱的時候要求應該沒以前的高。
似乎佑介依舊對於父親所得的病名沒有任何耳聞,不過他也作了自己的推測,寫在了十月份的日記上。
「十月九日晴我放學回來順路去了醫院,爸爸好像睡著了。我就先在床邊看起書來。不一會兒爸爸睜開了眼睛,我問,你醒了嗎?但爸爸沒有回答。雖然眼睛朝著我的方向,但好像看不見我的樣子,而是精神恍惚地看著空氣,簡直就是魂魄被吸走了一樣。不過爸爸以前對我說過,人沒有魂魄,而都是通過腦子活動的。那爸爸的腦子出了什麼問題嗎?」
腦子嗎——
這個推測還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僅從日記上來看,佑介的父親貌似經常會說頭痛。
「大腦的疾病有哪些呢?」沙也加問我。
「有各種各樣的,他父親患的估計是腦部腫瘤」
「腦部腫瘤……」
「要是這樣的話,治癒的機率很低。我們先往後看吧」
我們目光又回到日記本上。
「十月二十四日陰到今天為止,爸爸已經昏睡了五天了。媽媽每天都到醫院去,但好像爸爸沒醒。連醫生都不知道他究竟會睡到什麼時候」
「十月二十六日雨轉陰今天我也去了醫院,因為聽說爸爸睜開了眼睛。但我沒能和他見上面,媽媽一個人進了病房。媽媽說他看上去精神不錯,但真的是這樣嗎?」
「十月三十日晴有時陰我久違地見到了爸爸。我和媽媽拿著水果去醫院看望了。爸爸像以前一樣一直躺著,比以前瘦了多。媽媽的解釋是,在他睡著期間不能正常進食。切了一小片蘋果塞到了他嘴裡,他就像牛一樣慢慢動著嘴巴。好像在說很好吃,但聲音卻聽不見」
從這個時候,佑介父親的病情開始每況愈下。會出現像「突然昏迷」、「睡著後醒不過來」之類的表達,這些全都表明他當時處於昏睡狀態。
然後在十一月中旬,佑介從她母親那裡聽說了決定性的內容。
「十一月十日雨吃完晚飯,媽媽跟我說了爸爸的病情。好像很嚴重,已經治不好了。我問她,爸爸會不會馬上死呢。媽媽說是的,一直都在哭。我也哭了。但媽媽說,在爸爸面前一定要表現得高高興興的。我保證,我會的」
「十一月十一日晴頭痛了一天,可能因為昨天以晚上都沒睡好的緣故吧。我還是不相信爸爸會死」
「十一月十二日晴我和媽媽去了醫院,爸爸雖然醒著,但看上去好像看不見我們。只是像木偶一樣躺在那裡。我試著和他說話,但他沒有回答。媽媽還給爸爸換了尿布」
「十一月二十日陰上語文課的時候,一個年輕的老師開門叫走了任課老師。然後任課老師把我叫了出去,說是爸爸身體情況很糟糕,叫我馬上就去醫院,我連書包也沒拿就跑出了學校。到醫院看到媽媽正在哭,但爸爸並沒有死。醫生說好像挺住了。我很開心,但媽媽仍然沒有停止哭泣」
到這個時候,佑介似乎每天都很擔心父親的安危。而進入十二月後,這一天還是來臨了,他也寫了這天的日記。然而,只有簡單的一行。
「十二月五日晴今天爸爸死了」
接下來日期便跳了一個月,應該是忙於守靈和葬禮吧,不過可能佑介也沒有精力記下這些了。
空開一頁後,從第二年的一月七日他又開始寫起來,而裡面的內容和之前寫的一下發生了很大變化。
「一月七日晴那個混蛋到我家來了,聽媽媽說,今天開始可能他要跟我們一起住了。我說,真是討厭。我爸爸可看不起那個人了,還對我說,你以後絕對不能做那樣的人。我在房間裡的時候,那混蛋門也不敲就走了進來,還弄得和我很熟的樣子跟我搭話。我對他說,請不要妨礙我學習。然後那個混蛋就走出了房間,我以後準備就用這一招來轟他」
這裡應該是第一次出現「那個混蛋」這個稱呼。
「這裡的『那混蛋』說不定和送聖誕禮物的是同一個人呢」沙也加說,「送禮物的時候,佑介爸爸不是責怪了那個人嗎?而這裡他父親也說了『你以後絕對不能做那樣的人』,和父親的厭惡情緒正好符合」
「確實如此,但是為什麼他們會和這個人住到一起呢?」
「有關這點的前因後果好像完全沒寫到呢」沙也加前後翻著日記。接著,略顯吃驚張開嘴,「你看看這兒,好像他搬過來了」我看到了那一頁,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節。
「一月十五日晴那混蛋用卡車載著行李搬到這兒來了,他好像打算住在一樓的房間,隨隨便便就把行李拎了進來。我問媽媽,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和那種混蛋住在一起呢?媽媽說,那樣做也是為我好。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我不喜歡那混蛋到我家來,但妙美卻很可愛,想到能夠和妙美一起生活就很開心。單單妙美來就好了」
讀到這裡我有些疑惑了。
「佑介的媽媽說和『那混蛋』住在一起是為了他好?這點我想不明白啊,什麼意思呢?」
「我突然從字裡行間感覺到,『那混蛋』像不像佑介的繼父?」
「繼父?也就是他媽媽的再婚對像?這怎麼可能嘛,他父親才只有去世一個月呢」
「嗯,這我也知道,但我不自覺地就會這麼猜想」
「你想得太多啦」
「不過這裡可以確定的是『那個混蛋』帶來了那只叫『妙美』的貓」我說著,往後翻了一頁。
然後一段時間裡,『那混蛋』沒有在日記中出現,而寫的主要都是學校的事情。不過時常會出現妙美,可能是故意對『那混蛋』避而不談吧。
讀完三個月之後,我來回轉動著頸部,放鬆一下肩膀。
「我們休息一會兒怎麼樣,你應該累了吧?」
「嗯,喝點東西好了」
「好」
沙也加從便利店的塑料袋拿出一聽罐裝咖啡和瓶裝可樂,我已經好久沒見過帶瓶蓋的可樂了。我跟沙也加一說,她『啊』的一聲皺起眉頭。
「我真傻啊,沒有開瓶器還買這個」
「說不定廚房有哦」
「我去找找」沙也加拿起手電筒走了出去。
過了一兩分鐘,她從廚房回來了。
「開瓶器有嗎?」
「嗯,有的」她把手上的東西揚了一下,「不過我覺得有點奇怪,你可以來一下嗎?」
「怎麼了?」我站起身。
「你打開這個看看」她指著廚房的小型冰箱,可能這是二十幾年前普通家庭使用的標準尺寸吧。帶點弧線的設計使人想起了以前的年代。
我拉開門,因為沒有電,所以當然並沒有運轉。但驚訝的是裡面竟然還放著東西,是罐頭食品和罐裝飲料。罐頭食品有鹹牛肉、什錦甜涼粉、咖喱,而飲料都是一些果汁。
「為什麼裡面會有食物呢?」沙也加問我。
「是不是住在這裡的人離開的時候忘了拿呢?」
「你看上面日期」
「日期?」我拿起果汁罐頭看了看生產日期,是兩年前的東西。「我覺得這我爸爸放在這裡的,但至今為止一直沒有動過」
「有可能,說不定那個時候還有電呢」
「但要是這樣的話,這些食物放在這裡幹嗎呢?這麼多罐頭」
「嗯~」我似乎對沙也加的問題找不到答案,低頭叫了一聲。
「可以確定的是,爸爸肯定不是為了自己吃才放在這裡的」
「因為我爸爸是很討厭吃鹹牛肉的」沙也加用自信滿滿的口氣斷言。
我們回到臥室吃著簡單的晚飯,她喝可樂,我和罐裝咖啡,吃著三明治。關於冰箱裡的東西,我們最終也沒討論出一個合理的答案。
「我們還是回到日記上來吧」她一隻手拿著可樂瓶,說道,「日記裡寫了『那混蛋』準備住在一樓的房間是吧?這一樓的房間會是哪裡呢?」
「那肯定是那件日式屋子咯」
「可是那裡給人一種客廳的感覺,一般不會有人想到用來作臥室吧?」
「雖說如此,但日記上總不會說謊吧,說不定誰因為某種原因而住了那間房呢」
「會這樣嗎?」她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把嘴靠近了可樂瓶,但卻沒喝,只是朝著我看。
「我覺得二樓的房間也很奇怪,佑介的父親去世了吧?那為什麼還把西服掛著,書桌什麼的也都保持著原樣呢?」
「為了悼念他吧,把死者的房間裝扮得和他生前一樣,這也不稀奇啊」
「但……總有點不對勁」
「我們讀下去吧,肯定會明白的」用咖啡兌著嚥下最後一片麵包後,我再次拿起了日記。裡面的佑介已經快升六年級了,而這個時候,有關於『那混蛋』的敘述又出現了。只是和之前所提到的樣子漸漸開始不同起來。
「四月十五日陰晚上我在房裡的時候,那混蛋走了進來,大聲質問我是不是在鄰居面前說他的壞話。我回答我只是說了實話,那混蛋臉一下子通紅,給了我一個耳光。頓時我的臉上留下了那傢伙紅紅的手印。用冰敷了還是一陣陣的疼」
「四月三十日雨轉陰從學校回來後,那混蛋正在沙發上看報紙,我裝作沒看見他想直奔廚房而去的時候,他一下子發怒起來,說我用輕蔑的眼光看他。我說了沒有,但還是被他踢了一下肚子。這時電話響了,我算是得救了。否則我肯定會被一直揍下去的。這個時候媽媽一點都不會幫我。」
「五月五日晴我不想呆在家裡,所以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了。傍晚回來的時候,媽媽正在哭。我問她怎麼了她也不搭理我。晚上,那混蛋又喝得爛醉回來了」
我越往下讀越搞不懂這個「混蛋」到底是誰,他三天兩頭對佑介動粗,而且住在這個家裡卻沒有一點寄人籬下的感覺。這麼看來應該就不是親戚才對。
「我現在越發覺得剛才你的話可能會言中,從這個男人的行為上來看,是一個婚後慢慢開始施暴的典範」
「沒錯吧?」
「但我還是不明白,這麼快就再婚」
「嗯,這倒也是」沙也加把日記拿到手邊,看到下一頁後表情愉悅了很多。
「佑介好像還是很喜歡妙美呢」
「上面怎麼寫?」
「五月七日雨我用紙揉成團和妙美玩起了投球,妙美一開始玩的不太好,但後來就能接到球了」
「貓也會接球?」
「當然會,就是用兩隻爪子抓住求,我看到朋友家裡的貓就是這樣的」
「呵,總之佑介受到新來同居者的影響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而且在日記上也幾乎沒再出現其他人物了」
「是啊,啊,不過這個『大嬸』又來了哦」沙也加說完,拿著日記的手開始僵硬起來,眼睛盯著一處。
「寫了什麼?」
她慢慢地把日記本轉向我,我接過來看了看,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五月十一日晴傍晚大嬸把她的孩子也帶過來了,說想讓她看看妙美,我把妙美帶了過來。大嬸的女兒有點口齒不清地說,『你好,我叫沙也加』,聲音真可愛」
我倒吸了一口氣,望著沙也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