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彼拉圖斯殺人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我又坐在了市長駕駛的車中。和以往一樣,來賓館接我的還是小綠,但她沒有向我細說,只說了一句「反正想讓你跟我們一起來」,接著,就讓我上了她父親停在賓館前的車。
我問目的地,市長只是微笑著說「隱居處」。
「誰的隱居處?」我又問道。
「當然是我的。做這種工作,有時就想找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
「那裡有什麼呢?」
「這個……您去就知道了,好玩著呢。」市長臉上浮現出令人恐懼的微笑。
車子開車了市區,我看著窗外的田園風景。過了一會兒,道路變得彎曲,車子呈S形路線行走,我的身體也隨之搖晃。這時我才發現四面都是高山,山路下方是湍急的水流。河道上還架有木質小橋。
周圍的景致非常漂亮,令人惋惜的是,天公不作美。天空灰濛濛的,厚厚的雲疊在一起,緩緩移動,似乎很快就會下一場灰色的雨。
不久,柏油路斷了,輪胎吱吱地摩擦著坑窪不平的地面,緩慢前進。茂密的原始森林從兩側壓來。
穿過昏暗的林道,視野忽然開闊起來。左側淺藍色的地面,往四處延伸。
「那是勿忘我。」坐在後座上的小綠說,「這一帶是濕地。」
「真棒。」我看得入神,「第一次看到群生的勿忘我。」
「據說是一種特殊的品種,比普通的勿忘我開的要早。」市長握著方向盤說。
「英文叫做ForgetMeNot。」小綠接著說,「意思是請不要忘了我,源於德國一個傳說。」
「哦。」我點了點頭。「勿忘我」,就是英文的直譯吧。
「爸,停一下車。」
市長踩了剎車。
小綠下了車,奔向綠地,摘了幾朵花,回來了。
「看!」她把花托在手絹上拿給我看。淡藍色中間一朵黃色的小花。
日野市長發動車子,繼續前進,但只走了幾分鐘山路,車子便停了下來。前面沒路了。
一棟歐式住宅突兀地聳立於面前。
「好了,到了。」市長下了車,說道。
我和小綠下車時,宅子的兩扇正門打開了,走出一個滿臉鬍子的男人和一個戴著眼鏡的瘦小中年女人。我記得這個男人,是紀念館的門衛。
「哎呀,市長,您辛苦了。」門衛搓著雙手走了過來。
「您也辛苦了。其他人呢?」
「月村館長和木部先生已經到了。」
「啊,是嗎,真不好意思讓他們等。」
市長打開後備廂,拿出兩個提包,一個是黑皮革的,一個是帶花紋的。小綠接過那個帶花紋的。
「這就是您的別墅嗎?」我一頭霧水,問道。
「也算不上,聽說是我父親從欠債人那裡得來的。交通不便,又很老舊,住著也不方便。只有一個有點,房間多,適合秘密地使用。」
瘦小的中年女人走近市長,鞠了一躬。她身上繫著一條繡有大象的圍裙。
「好久不見了。」
「啊,富米小姐,你還好嗎?」市長笑著對她說,接著微笑著轉向我道:「這裡負責幫我打理的富米小姐。多虧她住在這裡,這個宅子才沒有破敗。」然後又向富米介紹道:「這就是我昨天跟你說起的天下一先生。」
「我是富米,請多關照。」她兩手扶膝,鞠躬施禮。我也回了句「請多關照」。
「他,你認識吧?」市長指著門衛對我說。
「嗯,之前見過。」
「雖然覺得有點多餘,但我還是叫上他了。把所有的相關人員都叫來可能比較好。」
「所有的相關人員?」
「是的。」市長眨了一下眼睛。
我們爬上建築物正面的幾級石階,穿過帶有雕花的大門,進了屋子。大廳挑高,直通二層,最裡面是一個寬敞的客廳。
「大家可真早啊。」坐在暖爐前的女人轉向我們,挺直了上身。正是紀念館館長——考古學博士月村女士。旁邊是一個穿著西裝的矮胖男子,留有髭鬚。
「對不起,準備時間比我預想的長了一點,又去接了天下一先生。」
市長向他們表達了歉意。
「前段時間多謝了。」我對月村博士說。
「這幾天的事我都聽說了。您作為一個偵探,很是能幹啊。」
「只是偶然罷了。」
和月村博士說話時,那個留著髭鬚的男人一直微笑著從頭到腳打量我。此時他自我介紹道:「我叫木部政文,做新聞的。地方報紙而已,在首都圈沒有什麼名氣。」
「我是天下一。」
「我知道。剛才還和月村老師談起您呢。您擁有如此過人的推理能力,為什麼要當偵探呢?將這種才能運用到其他方面,肯定能取得巨大成功。比如炒股。」
「過獎,我很榮幸。」我很敷衍地表達了謝意。
木部又跟市長打了招呼。他們好像很熟。
「木部先生也是保存委員會的成員。」市長對我說道。
「那麼,所有的相關人員是指……」
「那件事,那件事的相關人員。」
他似乎是指有可能參與盜掘案的所有相關人員。這麼說來,一會兒來的人很可能也是保存委員會成員。
客廳裡放著七把帶扶手的椅子。算上我和市長,還剩下三把空椅子。小綠坐在靠牆的那條長凳上。
「共七把椅子,是有含義的。」木部對我說,「聽說與紀念館保存委員會的人數一致。對嗎,市長?」
「啊,也是一種遊戲。」市長很快叼起煙卷。
「偵探先生,請站起來,看看椅子上面。」
聽了木部的話,我站起來,發現椅面上刻著WED這幾個字母。
「是Wednesday的縮寫嗎?」我問。
「正是指星期三(星期三,日文為「水曜日」。星期一到星期日分別為:月曜日、火曜日、水曜日、木曜日、金曜日、土曜日、日曜日。)。這是水島雄一郎以前專用的椅子。」木部說著也站了起來,讓我看他的椅子,「我的椅子上刻著THU,當然,是Thursday即星期四的縮寫。說到這裡,日野市長和月村老師的椅子上刻著什麼,不說您也知道了吧。對,月村的椅子上是MON,而市長的椅子上是SUN。」
我瞟了一眼三把空椅子。分別刻著TUE、FRI、SAT。TUE應該是火田俊介的座位。
「當初看著保存委員會的成員名單,我忽然發現,」市長說,「如果取每個人名字的頭一個字,就排成了月、火、水、木、金、土、日。於是就想到了這個小遊戲,為了方便、好玩。」
「剩下兩個人的名字是……」
「金子先生和土井小姐。」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
這絕不是為了玩這個遊戲而讓擁有這種名字的人加入委員會的,只是偶然。雖然聽起來不太可能,但在這個世界中,這種程度的偶然也並非不可能。
過了三十幾分鐘,其餘兩人也到了。此時下起雨來。
金子和彥自稱文化人類學學者,褐色貝雷帽和煙斗是他的特徵。
「一般人一看見我就能叫出我的名字。」他對我說,「因為我常常上電視。天下一先生,您不看電視嗎?」
不是不看,只是沒有看過這個世界的電視。我只得回答:「幾乎不看。」
「是嗎?嗯,不看電視也不會不方便。」金子似乎對我沒把他當作名人對待很不滿。
土井直美是一個科技記者,留著短髮,或許是為了營造知性感。遺憾的是,這個目的沒有達到。這或許是因為我一向認為知識分子都很瘦吧。而她的體形完全相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是一個善良的中年女子。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好。
「不跟沒有邏輯思維的人講話,這是我的原則。」她一見到我,就這樣對我說,「聽說你最近成功地解決了兩起事件,那是通過百分之百的邏輯推理推導出來的結果嗎?」
「嗯,我自認為是。」
她連連點頭。
「看來我們能合得來。」
「謝謝。」
就這樣,所有相關人員齊聚一堂。
2
在點著暖爐的客廳裡,保存委員會成員和我一共六個人,坐在專用椅子上,圍了一個圈。市長首先開口道:「今天把大家召集到這裡,不為別的。關於紀念館,我有重大事情要報告。」
「是開拓者的真正面目已經揭開了嗎?」木部笑著說,「你不會稱自己的祖先是開拓者吧?」
日野市長的父親曾如此堅稱,已是眾所周知。
市長苦笑著,沒有反駁。
「前幾天,在那間地下室,發生了一件Accident。」他嚴肅地說。
「Accident……意外事故嗎?」土井直美問道。她的英文發音非常漂亮。
「也不能稱意外事故。」市長轉向他女兒的方向,說,「是人為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別再兜圈子了,趕緊告訴我們。」金子晃著手中的煙斗。
市長點點頭,向大家說起地下室遭人盜掘一事。月村女士已知情,沒有什麼反應。其餘三人卻情緒激動。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要隱瞞到現在才告訴我們呢?」木部面露怒色,「地下室對於小城來說是史上最大發現,當初決定要慎重進行調查,可是……」
「請務必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金子也說道。
「對,若沒有合理的解釋,我會考慮辭掉委員會成員職務,發生這麼大的事,卻完全忽視我們的存在。」土井直美就像PTA(PTA,即Parent-TeacherAssociation,協調教師與家長的關係、加強溝通的團體,通行於歐美和日本。)代表中嘮叨難纏的母親。
月村女士發言了。
「是我向市長提議的——暫緩告訴大家。」
「啊?」
三人的目光齊聚在月村的身上。
「為什麼?」土井直美追問。
「這個……」月村女士略一遲疑,隨即正色道,「我認為盜掘者就在我們中間。」
保存委員會的三個成員幾乎同時勃然變色。
「什麼?」
「你這是什麼話!」
「為什麼這樣說?」
「好了,好了,大家請聽我說。我理解各位的心情,各位很生氣是自然的。但請先聽我解釋,先聽我解釋。」市長揮揮雙手,示意大家安靜。
「怎麼解釋,你都把我們當成賊了。」木部怒目圓睜。
「我明白大家的心情,但也請大家理解我的想法。請大家想想,自從發現地下室,我們從未對外公佈過。這意味著,外人不知道有地下室,更不知道地下室裡躺著一個木乃伊。不知道地下室存在的人會想到盜掘地下室嗎?」
三個委員這才似乎無言以對。他們張著嘴,想說什麼又沒說,面面相覷。
「明白了嗎。為了不聲張,我甚至沒有通知警察,所以也沒有告訴大家,只委託了天下一先生,去調查被盜物品及其行蹤。」
三個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轉向我。
「有什麼發現嗎?」金子問我。
我正要張口,卻聽市長說道:「天下一先生首先猜到是水島先生和火田先生。但是,大家知道,這兩個人相繼遇害。當然,關於他們的兩起事件沒有任何關聯,完全由不同的兇手因不同的動機實行。但是,通過這兩件事,天下一先生得出了一個結論:水島先生和火田先生都與盜掘一案有關。」這時,他轉向我,問道:「對吧,天下一先生。」
我心中還不成形的推理經市長公佈出來,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如果我模稜兩可,就會破壞好不容易醞釀出的緊張氣氛。我決定點頭。「是的。」
市長似乎放下心來,又轉向其他委員。
「但是,最為關鍵的盜掘物品,無論在水島先生的宅邸還是在火田先生的彼拉圖斯,都沒有找到。根據天下一先生的推理,」市長又看了我一眼,「他們很可能已轉交他人。而這個人,可能就是保存委員會委員,這種推理很合理。所以,我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了這裡。」
「我可不知道那個物品。」市長的話音剛落,木部就接口道,「我有什麼必要那麼做呢?」
「我也不知道。」
「我也是。」
「真的嗎?」市長逐一盯著這三個人,說道,「如果有隱瞞,請在這裡說出來。若是晚了,事態可能會變得更加嚴重。」
「是嗎?你還真能嚇唬人。會嚴重到什麼程度?」報社社長傲慢地靠在椅背上。
「用天下一先生的話說……」市長又說了一遍我的名字,「有詛咒。」
「詛咒?」
「就是說,還有發生殺人事件的可能性。」
木部哧哧地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會說什麼呢,原來……」
「講話水平一下降了很多啊。」金子做了一個差點從椅子上跌落的動作。
最為不滿的則是科技記者土井直美。
「怎麼忽然說出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話來?天下一先生,你剛不是說,自己的結論是靠百分之百的邏輯推理推斷出來的嗎?現在竟然說什麼詛咒。」她搖了搖頭,說道,「我對你真的很失望。」
「水島先生和火田先生相繼慘死,這是事實。單單將這兩件事歸為偶然,太勉強了吧?」市長說道。
「就是偶然,僅僅是偶然。」土井直美斷然否定了他的說法,「雖然看起來並不是很偶然的事件。我聽說,兩起事件的兇手,都是被害人的身邊人,是吧?也就是說,不論是水島先生還是火田先生,都處在一種隨時隨地可能被殺的狀態之中。如果把第二起事件解釋為由第一起事件誘發而來,就不是偶然,甚至是一種必然。」
的確,這是科學的推斷。但我還是有必要讓她明白我所說的「詛咒」的含義。
「你若對詛咒這個詞不滿……」我說道,「可以使用影響力來替換。據我推斷,被盜走的物品,擁有極大的影響力。所以我認為,水島先生和火田先生被殺都因它引起。」
「不管怎麼變換詞語,這種說法都不具現實性。」金子隔帽撓頭,說道,「偵探先生,這個擁有極大影響力的物品,到底是什麼呢?」
「目前還沒有任何線索。」
「什麼……原來您不知道啊。」木部的嘴角露出一絲明顯的輕蔑,「這更無從談起啊。」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已有頭緒了,只是還沒必要在這裡說。在座幾位,應該有人知道。」
「什麼意思?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講什麼。」金子誇張地歪了一下腦袋,「反正我和盜掘一事沒有絲毫關係。」
「我也是。」土井直美斬釘截鐵地說。
「市長,接下來您想怎麼做呢?」木部對市長說,「你們像是在懷疑我們,但目前又沒有人主動自首。這樣下去,應該不會有任何進展。」
「事情不會輕易獲取進展,木部先生。」市長很寬容,「趁著這次聚會……說『趁』似乎有些奇怪,但是,既然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就不妨借此機會商量一下紀念館的事情——關於所有權、何時公佈地下室、木乃伊等,有必要作出一個決定。水島先生和火田先生已經去世,必須盡快選出合適的接替者。很久沒嘗富米小姐的手藝了,我們一邊吃飯,一邊商量吧。其間……」他看了我一眼,接著說道,「讓天下一先生給我們推理一下吧,當然是關於誰偷了地下室裡的物品。大家意下如何?」
我吃驚地看著市長,但他已經扭頭去看其他委員了。
「總之,這是一場戰爭。在我們說話的時候,等著那個偷了東西的人露出破綻。」
「無所謂。只要偵探不進行拙劣推理,嫁禍於我。」木部非常自信地說。
「我也無所謂。只是……」土井直美看了我一眼,如我所料地說道,「希望你的推理是科學的。」
「這個我可以保證。」市長竟然替我回答了。
富米小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在市長耳邊低語幾句。市長點點頭,對眾人說道,「晚飯六點才能開始。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們不如先解散,一會兒在餐廳說話。」
木部、金子和土井先行站了起來。
「做夢也沒想到這次會面會是這樣。」木部發著牢騷。
「偶爾一次,算了,不計較了。」說話人是金子。
「這倒沒關係,但是說什麼詛咒等毫無科學根據的話,可真讓人受不了。」土井直美還在生氣。
三個人相繼爬上位於客廳一角的樓梯。樓梯直達二樓迴廊,迴廊帶有扶手,內側是房間。木部、金子和土井相繼走進房間。或許,他們的房間也是固定的。
三個人關好門後,我看著市長的側臉,說道:「您忽然這麼說,我很為難。」
市長笑道:「那樣不好嗎?」
「您若出於這個目的帶我來這裡,應該提前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忽然讓我推理,也太胡鬧了。」
「是嗎?若我的做法讓你為難了,我道歉。但是,請聽我說,即便我提前說,也不會改變什麼。在這裡之前,你沒有見過那三個人吧。」
「起碼可以令我有心理準備。」
「所以,」市長用食指指著我說,「我這麼說,是因為相信名偵探天下一的實力。」
我靠在椅子上,看著上方。牆上掛著一個可以報時的石英鐘,真沒想到還很準時。這種報時石英鐘,經常會壞。
但是——
我為什麼會遭遇這些事情?一種未知的力量正操控著我,讓我在這個小城做我未知之事。那到底是什麼呢?
「關於盜掘之物你已略有頭緒了,是真的嗎?」月村女士問道。
「還沒有確證。」
「就是說不能告訴我們嘍?」
「對不起,在一切還不明朗的時候,我不想說。但是,有一點可以告訴您,盜掘之物正是小城所缺失的。」
「缺失的?」
「對。它是小城曾經擁有的東西。不,確切說,正因為是這個小城,才會存在這個東西。若沒有它,小城就不會存在——就是這麼重要。」
「真是很想知道啊。按常理,聽到這裡的人都會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月村博士雙臂交抱,瞪著我,說道。
「算了算了。」市長苦笑著轉向月村博士道,「天下一先生會告訴我們的,耐心等待吧。」
「那……也行。」
月村博士說著,呼出一口氣。恰在此時,窗外一道白光閃過,雷聲隆隆。
「哦,春雷。」市長看著窗外說。
小綠站在窗邊向外張望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來。
「雨越來越大,風也越來越大了。」
的確,雨點辟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風聲大作,就像一頭猛獸在遠方咆哮。
「天下一先生,距吃飯還有些時間,不如先進房間休息一下吧。」市長對我說,「從裡數右邊第一個和第二個房間空著,您想用哪個都行。」
「那我就去第一個吧。」我站起身來。
「小綠,你帶路。」
小綠應了一聲,率先走上了樓梯。
二樓共七個房間。打開最裡面的那個房間的門,首先看到的是兩張床。昏暗中,白色的床單格外顯眼。小綠開了燈。
「對不起。房間很小。」
「啊,不,足夠了。」
房間裡有一張小桌子,一個存放換洗衣物的衣櫃。沒有必要提出更奢侈的要求了。而且,我並沒有換洗衣服。昨天我才在賓館附近的雜貨店裡買了一條內褲,來到這裡之後第一次想到換衣服。
「房間沒有像樣的鎖,只有掛扣,出去時,請不要將貴重物品放在房間裡。」小綠小聲說道。
「我會的。」我不認為那些傢伙會偷東西,但還是決定遵從小綠的建議。
所謂的掛扣,是一根掛在門邊牆上、可以旋轉的金屬棒。在古今東西有關密室的推理小說中,經常會出現此類小道具。當然,是我以前居住的那個世界。
「晚餐時見。」小綠說著走了出去。
我關上門,忽然發現門內側掛有一塊小板,木製的,上刻「WED」——和椅子上一樣。但是,在「WED」的上面,還有一個「×」。
像是水島雄一郎的房間,我心裡想。其他房間也會有吧。只是,「×」指什麼呢?
我悄悄走出房間,輕推旁邊的房門。正如小綠所說,門沒有鎖。門的內側掛著一塊刻著「TUE」的木板,上方也有一個「×」。
回到房間,我躺在其中一張床上。遠方,雷鳴陣陣,雨勢更大了。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某種詭計正伺機而動。
3
晚飯時分,雷鳴依舊,我甚至覺得雷聲越來越近,幾近頭頂。雨仍不停歇,豆大的雨點敲打著地面和建築物。
餐廳在客廳的旁邊。一張細長的桌子,可供十人圍坐,我們陸續相對落座。
門衛上菜。據市長說,委員會開會時,他總會在現場幫忙打雜。怪不得端盛有小吃的大盤子時,他那麼得心應手。
「有個傢伙,是手錶公司的社長。他說如果保存委員會缺人,請告訴他。」木部一邊大口地嚼泡蝦,一邊說,「還說若能成為委員會委員。他願捐一座鐘塔。」
真是物以類聚,這傢伙和木部像是同一種類型。我與對面的小綠相視一笑,偷偷眨了眨眼睛。
「鐘錶公司的社長為什麼想當委員呢?」金子問道。
「那是個傑作呢,聽說是為了宣傳。」
「宣傳?」
「是的。比如,運用電腦特技拍攝一段錄像:戴著手錶的木乃伊,睜開雙眼,伸一個長長的懶腰。之後,他看著手錶,說:啊,已經過去一百五十年了,我的手錶還那麼準時。畫面切換:請讓我幫您存儲記憶,××牌石英表——怎麼樣?」
「木乃伊……」月村博士瞪大了眼睛,說,「那個人怎麼會知道木乃伊的事呢?你跟他說起地下室的事情了嗎?」
木部張著大口,意識到自己失言,趕忙咳嗽了一聲,說道:「啊,這個啊,我也沒有全都告訴,只提了一下木乃伊。所以,那個人知道的,也就是木乃伊這一點。」
月村博士顯得很無奈,但沒有發牢騷,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咕咚喝了一口白葡萄酒。
「真讓人為難啊。」市長手裡拿著叉子說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發現地下室一事不能告訴任何人。」
「我不是說了嗎?我沒有全都告訴。沒關係,那個人很可靠,我保證。大家真那麼擔心,讓他加入保存委員會不就得了。他有錢,又有很多關係。」
「除了他,你沒有再告訴其他人吧。」市長沒有搭理木部的話,直接問道。
「沒有,請相信我。」
但是,沒有任何理由再相信這個人的話,大家都沉默不言,氣氛尷尬起來。
「月村老師,什麼時候開始對地下室進行正式調查呢?」土井直美問身旁的月村博士。
「我們想先找到被盜物品。」月村博士看了我和市長一眼,接著說,「如果找不到,就從下周的後半周開始調查。」
「第一階段,對木乃伊進行調查嗎?」金子問道。
「對地下室的整體調查也將同期開展,但優先調查木乃伊。」
「是要調查木乃伊是誰吧。」
木部說這句話時,門衛和富米小姐端來了沙拉和魚。兩人分頭將盤子擺在眾人面前。
「檢查DNA,不就能推算出是誰的祖先了嗎?」一聽就是土井直美說的話。
「這個方案應該可行。」月村博士表示贊同,「這方面的調查,已經安排專業研究機構進行了。」
「若能查明,也就能辨明開拓者的後裔是誰了吧?」
「這個不太可能。」金子與木部意見不同,「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木乃伊就是開拓者啊。依照月村博士的說法,木乃伊是被殺害的。也就是說,除了木乃伊,還有一個人存在。那個人也有可能是開拓者。」
「開拓者是殺人犯?」市長瞪大了眼睛,「這可是個新說法。」
「沒有證據表明開拓者一定是善人啊。」
「不,開拓者應該不是你想的那樣。」金子提出了反論,「開拓者不是指某一個人,而是一個象徵,是這個小城的創建者的總稱。在這個意義上,將木乃伊視為開拓者,也沒什麼不妥。當然,殺死木乃伊的兇手,可能也是開拓者之一。開拓者不可能是特定的某個人。因此,我覺得暫且將木乃伊的子孫視為開拓者的後代,也沒問題。」
「我們根本不知道木乃伊的身世與品行。萬一是個大壞蛋,也要給他的後裔封號嗎?」
「那有什麼啊,反正誰也不知道。」
「萬一有一天我們弄清了木乃伊的真實身份呢?」
「到時候再考慮那個問題不就行了。」
「到那時就晚了。」
「好了好了,」又是市長出面調停,「關於木乃伊,我們還一無所知。這種時候進行爭論,沒有任何意義。有了新發現、新數據時再商量吧。反正最新數據或資料只有我們幾個知道。」
木部和金子不語,一臉不快地開始吃飯。
土井直美看著我,嘿嘿笑道:「怎麼樣啊,偵探先生,通過這樣的會話,你也能推斷出什麼嗎?」
「嗯,當然。」我回答,「通過飯桌上的對話觀察人性是最理想的。」
「那你也加入吧,我來觀察。」木部大口吞著花莖甘藍,說道。
飯後甜點和喝咖啡時間,市長環視眾人,說道:「飯後,按照慣例,請大家去客廳繼續喝酒吧。」
「好啊。」金子最先站起身來。
「不喝點蘇格蘭威士忌,舌頭就不聽使喚啊。」木部說道。
小綠用胳膊肘捅捅我,哧哧笑道:「大家都很喜歡喝酒。」
「沒有酒量不好的嗎?」
「沒有啊,除了你。」
「那你和我一起喝點果汁吧。」
就在我們說著話準備起身時,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響,整棟建築似乎都震動了。所有光一瞬間消失了。
大家同時發出驚叫。
「停電了。」這是月村博士的聲音。
「像是雷擊到了附近的電線桿。」金子說起了雷擊。
「請大家原地等待,沒關係。」這是市長的聲音。
沒多久,一道光射進來。門衛拿著手電筒出現了。
「換成家用發電設備。」市長命令。
「富米小姐已經去了。」門衛回道。
很快我們便聽到了發電機的聲音,像是內燃發電機。又過了一會兒,燈亮了。
所有人的位置都和燈滅前沒什麼不同。小綠還保持著正從桌前起身的動作。
「沒事了,走吧。」市長對大家說。
走到客廳,一張之前不存在的圓形桌子擺在中央,配有七把椅子。稍遠處也有一張桌子,上面放著備好的酒水,有白蘭地、蘇格蘭威士忌、波本威士忌等。另有果汁、礦泉水和各式玻璃杯以及盛有很多冰塊的冷藏盤。
保存委員會的成員都會坐上各自專用的椅子,我和小綠不得不坐到故去的水島雄一郎和火田俊介的椅子上去。那兩把椅子放在一起。
我拉開椅子,頓時吃了一驚。「WED」上面畫著一個「×」,和房間門後木板上的一模一樣,但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把椅子時,上面沒有「×」。是誰畫上去的?我想看看刻有「TUE」的椅子怎麼樣,可小綠已坐了上去,無法查驗。
「我先來一杯。」木部邊說邊開始調蘇格蘭威士忌。眾人圍聚桌邊。我和小綠按照約定喝果汁。果汁不冰,我往杯裡加了一個冰塊。小綠也照做了。
木部、土井和市長喝蘇格蘭威士忌,月村博士選中了白蘭地,金子則喝加冰塊的波本威士忌。
「雖然市長那麼說,我還是堅持很多事情應該在辨明木乃伊身份之前進行處理。」木部搖晃著手中盛有加冰威士忌的玻璃杯,舊話重提,「比如,紀念館的所有權。現在屬於市有吧。」
「當然。」
「木乃伊的身份查明後,他的後裔會怎麼看待所有權呢?他們很可能會要求收回紀念館所有權。」
「這是可能的。」金子右手握著煙斗,左手拿著玻璃杯,表示贊同,「既然木乃伊是在紀念館發現的,如果他的確住在地下室,但不能因此就稱他為整個建築物的主人啊。」
「為什麼?」
「這是我個人的感覺——那間地下室不太像居住空間,更像一個地牢。連入口都被巧妙地隱藏起來,讓人不解。」
「我有同感。那傢伙肯定是被囚禁起來了。」木部說著,咕咚灌了一口加冰威士忌,「月村老師的意見呢?」
「那個地下室的確不像普通生活空間,這是確定的。」她用曬得恰到好處的手掌,撫弄著手中盛有白蘭地的玻璃杯。
「你是說,地下室是家的一部分嘍?也就是說,木乃伊的後裔會主張收回所有權。」不知為什麼,金子冷笑著。
「即便那樣,作為市政府,也會努力讓地下室保持現狀。」市長說道。他大概不太想喝酒,放在桌上的威士忌酒,冰塊都已經融化了。
「這會引起官司。」金子說道,「為了將紀念館據為己有,費點工夫也在所不惜。」
「那我們就只能作好鬥爭到底的準備了。」市長很堅決。
這時,我發現木部的模樣有點怪。準確地說,是他的臉。剎那間,木部咬著牙,抓撓頭部,面容扭曲。
「啊,怎麼啦?」旁邊的土井直美慌慌張張地叫道。
木部已經無法回答她的問題。他像是在在抽搐,整個身體後仰,從椅子上跌落。現在的他,似乎已經感受不到跌落的疼痛了。
眾人目瞪口呆之際,木部口中冒出細小的白沫。接著肚子漸漸隆起,他像離了水的魚一樣在地上抽搐了兩三下,就完全不動彈了。他雙眼圓睜,翻著白眼,吐出的白沫順著臉頰流向脖頸。
土井直美大叫起來。
「木部先生!」市長慌忙從座位上站起身,想要扶起木部。
「別碰他!」我阻止了市長,走近木部,摸了摸他的脈搏,又看了看瞳孔。結果很明顯。「已經死了。」
金子也驚叫起來。
「為什麼會忽然……是心臟病突發嗎?」市長問我。
「不,應該不是。」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大玻璃杯,木部已喝了一多半的威士忌。小綠大概是看到了我的視線,伸手要去拿那個玻璃杯。「不要碰!」我叫道。她慌忙縮回手來。
我隔著手帕小心翼翼地拿起杯子,以防指紋附在上面。湊鼻一聞,只有蘇格蘭威士忌的味道,初看之下也沒有什麼異常。
「怎麼樣?」土井直美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圖,問道。
「不知道。無色無味的毒藥有很多。」
「毒藥……」金子挺直了身子,「為什麼會有毒藥呢?」他瞟了一眼自己的玻璃杯。
石英鐘報時了。原本緊張的氣氛變得愈發緊張,讓人窒息。
「這個時候還來嚇我們。」金子囁嚅道。
「咦?」月村博士說著,將自己的椅子移到牆邊,踩了上去。報時石英中就在她座位上方。
我馬上明白了她的舉動。石英鐘的報時鴿嘴裡銜著什麼東西,像是一個折疊的小紙條。
月村博士伸長胳膊取下紙條,跳下椅子後打開它。
從她的眼神判斷,上面寫著什麼。
「你看。」月村博士將手中的紙條遞給我。
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
罪惡在死者的書中。
這是兇手發出的信息。石英鐘指向了九點。兇手已料到被害人會在此之前斃命。
「這是怎麼回事?這麼看來,木部先生是被人殺害的!」市長的呼吸變得紊亂。
「但是……」土井直美搖了搖頭,「是被誰殺害的呢?」
「死者的書……什麼意思?」我喃喃道。
「木部先生寫過一本書,《勝利者的經營學》。會不會是那本?」月村博士回答。
「誰有那本書嗎?」
「那種書……也就作者本人才會有吧。」
金子話音剛落,我便跑上了樓梯。
木部的房間在我房間相反方向的角落裡。門上沒有鎖。我推開門,四下打量了一番。木部的房間也有兩張床,其中一張放了行李,上面躺著一本封面華麗的軟精裝書。我趕忙拿起來翻開。
「發現什麼了嗎?」跟在我後面跑了進來的小綠問道。市長、金子和月村博士相繼跑了進來。
「不,還沒有……」我正說著,發現了夾在書中的書籤。上面寫著字。
他被詛咒迷惑了,成為禁忌之書的俘虜。
「禁忌之書……」
「上面寫著什麼?」聽市長這樣問,我默默地將書籤遞給他。
市長只看了一眼便抬起頭來,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讓我也看看。」金子斜著眼往市長手中望去,月村博士和土井直美也伸長了脖子。
我撓著亂蓬蓬的頭髮,在室內轉了一圈,忽然想到了什麼,往門上望去。那裡掛著一塊一模一樣的木板。
而且,同樣的,上面刻著「THU」,畫了一個「×」。
4
雷停了,風卻更大了,猛烈的暴風雨勢頭不減,完全沒有停歇的意思。家用發電機發電,不能要求太高,宅子裡一片昏暗。
我們又回到客廳。男人們把木部的遺體抬進他的房間。現在聚在一起的,有日野市長、月村博士、土井直美、金子和彥、富米小姐、門衛和我一共七人。小綠在房間裡休息。這已經是她第三次看見屍體了,一時接受不了是很自然的事情。
發生了殺人事件,我們卻無法聯繫警察。電話線斷了,不知是剛才遭了雷擊,還是被人為破壞。我們認為,後者的可能性更大。發生這種事,不可能是偶然。
「我想先判斷殺人方法。」我坐在水島雄一郎刻著「WED」和「×」的椅子上。一一看著大家。
在我們返回客廳後,我馬上對木部的椅子進行了確認。不出所料,「THU」的上面也畫著「×」。大概是我去木部的房間時,兇手伺機刻上的。說「刻」有點誇張,實際上只是用前端比較鋒利的器物畫上去的,幾秒鐘足矣。當然,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器物了。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冰鑿,上面沾有些許木屑。
小綠剛才坐在火田俊介的椅子上,「TUE」上也刻著一個「×」。
「是毒殺吧。剛才你不是已經說了嗎?」土井直美圓乎乎的臉上泛著紅暈,說道。
「是的,可兇手是怎麼投毒的呢?」我指著木部手中的平底大玻璃杯。
「不可能是放在蘇格蘭威士忌裡的,我一點事都沒有啊。」土井直美看著面前的兌水蘇格蘭威士忌說道。雖然這麼說,但我發現,事發後,她就沒再碰過那個杯子。其他人也一樣。我已經完全不想喝果汁了。
「水和冰塊中也不可能有毒。」金子說,「我加了冰塊,也有人往酒裡兌水。」
「我直接喝的水。」月村博士說道,「什麼事也沒有。」
「將毒摻在某種東西中的想法,是不是應該捨棄了?」市長看著我。
「無論是酒、水還是冰塊,如果兇手的目標是木部先生,命中率就太低了。」
「我同意。兇手的手段可能更為巧妙。」
「有可能在飯菜裡投毒嗎?」金子急急地吐了一個煙圈,問道。
「若是在飯菜裡,倒下的應該更早。」市長馬上反駁。
「不,這個應該能夠做到,藥力發作的時間可以調節。比如,使用膠囊。」
「晚飯中有膠囊類的東西嗎?」土井直美嘲笑道。
「只要像膠囊的東西就可以。比如,往沒有剝皮的雞胗裡注射毒素。因為雞胗太硬,沒有嚼碎便嚥了下去。在胃中消化之後,毒藥慢慢開始起作用,這樣會延長時間。」
「晚飯中沒有雞胗這類東西啊。」月村博士說道。
「我只是舉一個例子而已嘛。連我都能想出這樣的方法,兇手稍微動一下手腳,不就可以讓毒物延遲發作嗎?要是在吃飯時下手,命中率也會更高。比如,牛排的煎烤程度不一,哪個盤子會放在木部先生面前,大體上提前就知道。」
「那麼,您是說毒藥是我放的嗎?」一直一言不發在聆聽的富米小姐終於忍不住了。
金子慌張起來。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滿臉堆笑道,「我只是說,吃飯的時候,人多手雜,兇手有可能就是在這種時候找到了機會。」
金子慌忙辯解,但是很明顯,他剛才是這個意思。富米小姐雙眉倒豎,怒意毫無消退。
「在飯菜中投毒的可能性很低。」我說道。
「哦,為什麼?」市長饒有興趣地問道。
「如果兇手採用某種方法延遲毒效,就不會在報時石英鐘裡留言。因為,消化程度因人而異,無法保證木部先生會在報時前死去,不是嗎?當然,時鐘先報時,毒效再發作,木部先生死去,這樣也可以,但不符合兇手的本意。按照紙條的字面意思來看,兇手是在預料到被害人在報時之前會死掉的基礎上寫的。所以,兇手沒有採用延遲毒效的手段。而且,即便木部先生是在吃飯時倒下的,我們不是也無法斷定誰是兇手嗎?」
「有道理。」市長點了點頭,看著金子,「你有什麼反論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兇手是怎麼往兌水威士忌裡下毒的呢?而且,只往木部先生的兌水威士忌中下毒。」
「雖然很難,但也不是沒有辦法。」我說,「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在木部先生拿威士忌的時候,往玻璃杯中下毒。」
「很簡單,但是不可能。」市長說,「木部先生好像一直都將玻璃板拿在手中。」
「所以說,兇手就是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
「也就是說,若非坐在木部先生旁邊是不可能得手的嘍。」
聽了金子的話,土井直美豎起一邊的眉毛,怒道:「哎喲,這麼說,是我了?我就坐在他旁邊。」
「我只是按照天下一的說法表達自己的推測而已。」金子看了我一眼,說道。
「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性。」我向土井直美解釋。
「那麼,其他可能性呢?」
「在兌水的材料中下毒。」
「不,這不可能。」市長說,「不管是蘇格蘭威士忌還是水和冰,其他人也都喝過。」
「的確。但是有一樣東西,是不能和他人共用的——冰。向蘇格蘭威士忌或水中投毒,會有多人喝下、不能指定被害人的危險。但是,如果只往一個冰塊裡下毒,就只可能有一個被害人。」我說道,晃了一下眼前的玻璃杯。裡面有一塊幾乎融化的冰塊和已被稀釋了的果汁。
「但是,兇手不可能知道木部先生會拿哪一個冰塊啊。」月村博士的疑問,在我意料之中。
「您說得對。所以兇手必須提前動手腳,讓木部先生拿那個冰塊。」
金子驚訝得直往後仰。
「這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
「但也不是不可能。比如,在木部先生要加冰時,把加了毒的冰塊放在冰盤最易拿去的位置,成功率就能接近百分之百。」
「木部先生好像是第一個去加冰的。」市長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那就是說,加了毒的冰塊放在最上面。」金子說,「但是,誰又能預料到木部先生一定會取最上面的冰塊呢?」
「以前是怎樣的?聽說木部先生酷愛蘇格蘭威士忌,只要預備好了酒,他就會迫不及待地加冰,是這樣嗎?」我問道。
「是有這麼回事,但也不一定總拿最上面的冰塊啊。他今天是加了冰塊,但有時他什麼也不加,是吧?」土井直美說。句末的「是吧」,是在徵求他人同意。月村博士和市長都衝她點了點頭。
「看來冰塊的說法也不怎麼準確。」金子撇嘴道。或許那是一種挖苦的笑容。
「不管怎麼說,」月村博士抱著胳膊,慢悠悠地環視了一下大家,「兇手就在我們中間,對吧。」
誰都知道,但誰都沒挑明的話,被月村博士說了出來。全場忽然鴉雀無聲。沒有人提出反論。金子伸手去拿盛著波本威士忌的杯子,又似乎想起了什麼,縮回手來。
「可能的話……」市長首先打破了沉默,「希望那個人能自首。範圍這麼小,我們最終會弄清誰是兇手的。」
「說這話的人可能最可疑呢。」月村博士低頭看著桌子說。
市長輕輕攤開雙手,說道:「我沒有動機。」
「我也是。」
「我也是。」
金子和土井直美也不約而同地說。月村博士看著我說:「我想聽聽偵探先生的意見。」
「我還在思考。」我答道。
「就這麼幾個嫌疑人,還無法斷定兇手是誰嗎?」
「問題就在這兒。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兇手為什麼偏偏在這種狀況下殺人。的確,現在通訊中斷,天氣惡劣,無法通知警察,但是警察總會來調查的。在警方查明真相之前,我們都要被困在這裡不能隨意離開。這對於兇手,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兇手卻這麼做了,為什麼呢?」
「會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嗎?」市長問道。
「不像。兇手在作案後留下了信息,從這一點判斷,他是有計劃的。」
「說來也是……」市長咬著嘴唇說道。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一時陷入了沉思。但是,其中至少有一個人,與他人的想法完全不同。
實際上,我想起了兇手在這種狀況下作案的原因。但那太不吉利,會引發恐慌,所以我按下不說。
「對了。」我對大家說,「關於木部先生書中的那張書籤,各位有什麼線索嗎?好像是這麼寫的:他被詛咒迷惑了,成為禁忌之書的俘虜。」
市長首先搖了搖頭。
「不知道。禁忌之書……到底指什麼呢?」
「月村老師呢?」我問女考古學家。
「據我所知,沒有被稱為禁忌之書的書,也可能是關於宗教或性的書吧。」
「您二位呢?」我又問金子和土井直美。
二人對視一眼,幾乎同時搖了搖頭,答道: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哦……」我點了點頭,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大腦迅速整理發言內容,「禁忌之書,很可能就是被盜物品。」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沒有人說話。
「水島先生被殺之前,曾在日記中寫道:『最近一直睡眠不足。都是因為那個東西,我每天都睡不著。今天晚上肯定也會失眠。說實話,我沒想到會這麼煩惱,這麼痛苦。』水島說的那個東西,很可能就是禁忌之書。也就是說,水島先生也是因讀了那本書,成了它的俘虜才失眠的。」
「成了它的俘虜,什麼意思?」市長問道。
「從字面上講,是被它迷惑了。也就是說,禁忌之書具有非常強大的吸引力。」
「可真厲害啊。那到底是什麼書呢?」市長又問。
我逐一看著正望著我的人,再度開口。
「我覺得很可能……」我停頓了一下,在成功地令大家感到著急之後,接著說道,「是被稱為本格推理小說的東西。」
一瞬間,燈又滅了。
5
「不好,像是又停電了。」這是市長的聲音,「喂,去看一下發電機。」
「好。」傳來了門衛的應答聲。
「應該有手電筒的。」是金子,「在哪兒來著?」
「像是在樓梯下面。」這是月村博士的聲音。
「找到了。」又是土井直美。
我坐著沒動,等待土井打開手電筒。手電筒沒有亮,我們卻聽到了某個地方某種東西歪倒的聲音,十分劇烈。
「啊!喂,怎麼了?」金子問,「喂,土井小姐。」
沒有聽到土井直美的回答。
「發生什麼事了?」市長喊。
不久,燈亮了。幾乎同時,富米小姐一聲驚叫。
土井直美趴在樓梯下面。我馬上跑過去,抓起她的手腕,脈搏已經停止跳動。
「不好。」我小聲嘀咕著,掃了一眼她周圍,發現手電筒落在地上。
我沒有伸手去拿手電筒,而是仔細觀察了一番。有機關。
「手電筒怎麼了?」市長走近問道。
「不要碰!」我伸手制止了他,「開關附近有針。針尖上有劇毒,我猜是煙鹼。」
「啊?」市長慌忙縮回手去。
「啊,這個……」金子從地上撿起一張紙,看了一眼,遞給我,臉色變得蒼白。
上面寫著:
罪惡在死者的口袋中。
我再次蹲下身子,把手伸進土井直美的上衣口袋。右邊的口袋中有一張疊起的紙條。上面的內容,我已預料到了大半。
他被詛咒迷惑了,成為禁忌之書的俘虜。
「啊,不要,放了我!」金子忽然叫了起來,退到窗邊,「下一個就輪到我了吧?是想殺了我嗎?放了我,我沒做錯什麼,我什麼也沒做!」
「金子先生,請冷靜!」市長責備道。
「別靠近我!」金子喊,「快叫警察,馬上叫警察!」
「話雖這麼說,但現在電話不通,沒有辦法。」月村博士說。
「那我去叫!我現在就回去通知警察。借給我車,給我車鑰匙。」他伸出右手說道。
「下著雨很危險啊。」富米小姐似乎很恐懼,說道。
「比待在這種地方安全多了。快,給我,把車鑰匙給我!」金子繼續喊。
市長、月村博士和我互相看了一眼,臉上都寫著同樣幾個字:沒有辦法。
市長掏出車鑰匙。「開車時一定小心,有很多路沒有鋪柏油。」
「我有自信。」金子一把奪過鑰匙,警惕地看著我們,沿著牆根,走向大門。
「金子先生!」月村博士衝著他的背影喊,接著對著停下腳步轉過身的他說,「你也可能是兇手啊。裝著要去報警,其實是要逃跑,也有這種可能性啊。」
金子臉上浮現出僵硬的笑容。
「像我這樣的名人,若遭警察通緝,很容易就會被抓到。」
「倒也是。」市長兩手插在口袋裡,說道。
「我走了。祈禱不會有人再被殺害。」金子匆匆往大門口走去。
「喂,金子先生,您這是要去哪裡啊?」這好像是正在檢查發電機的門衛的聲音。
「回城裡。待在這種地方,不知什麼時候就被殺了。」
「可是……今天這種天氣,您還是別回了。」
「行了,別管我!」傳來粗暴的關門聲。
門衛慢吞吞地走了進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市長沒有說話,只是指著土井直美的屍體。門衛瞪大了眼睛。
「什麼……土井老師也被殺了嗎?這是怎麼回事啊……」
不知是不是因為聽了門衛的話,富米小姐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情!」
「弄清楚停電原因了嗎?」我問門衛。
「嗯。我去盥洗室查看電表,發現上面裝著這樣的東西。」他說著,拿出一個像是小座鐘的東西。那是一個智能計時器,輸出端子被設置為短路。只要時間到了,電閘就會自動掉下來。
是誰做的手腳?去盥洗室插計時器這種事,誰都可以做到。
「不管怎麼說,先把屍體搬進房間吧。」月村博士提議。
我和市長搬土井直美的屍體,月村博士先行一步,給我們開門。
「大河原警部大概會被嚇壞吧。又發生了殺人事件,而且就在我們身邊。」把土井直美的屍體放上床後,日野市長看著死者的臉,半是自虐地說道。沒有人回答。
我忽然想了起來,看了一眼門的內側。上面有一塊刻有「SAT」的木板。不管怎麼想,兇手不是有選擇性地將她殺害的。無論是誰,都有可能拿到那把手電筒。
某種想法在我腦中快速浮現,就在想法快要成形時,一直看著窗外的月村博士忽然說:「真奇怪!」
「怎麼了?」市長問。
「車子一點兒也沒動……是市長您的車吧?」她指著窗外。
「啊,是,是我的車。真奇怪,金子在幹什麼?」
我們三人互看一眼,默默走出了房間。
「啊,又出什麼事了嗎?」或許是從我們的表情中覺察出了什麼,在樓下等待的富米小姐表情僵硬地問。沒有人回答,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向她解釋。
出了門,我拿起門衛的手電筒。上面沒有毒針。
我們撐著傘,走出大門,來到外面。暴風雨倏地猛烈起來。天氣比想像的還要惡劣。一瞬間。所有人都被澆濕了。
但是,我們顧不了許多,仍舊朝著汽車前進。傘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單薄的月村博士有幾次差點摔倒。
終於來到汽車旁邊,我打開手電筒,向車內查看。
金子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發生了什麼,後面兩人也一定很清楚,但沒有任何驚訝的叫聲。
6
我站在車窗外觀察了一會兒。好像沒有任何外傷。
「退後。」說完,我屏住呼吸,拉開車門。
金子的身體一下子歪出車門。上衣口袋裡的煙斗也掉出來了。
「搬吧。」市長如夢方醒般伸手說道。
渾身濕透的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金子搬進屋子。等在門口的富米小姐看到第三具屍體,頓時頹然蹲在地上。
「死因是什麼?」市長問我。
「是毒氣吧,很可能是氫氰酸。氰化鉀與酸混合後放在車內,很快就會釋放毒氣。進了密閉的車內,只要一呼吸,就會斃命。」
市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被雨淋濕可能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吧。
「啊,這是什麼?」月村博士從金子掉落的煙斗前端抽出一個紙團,展開後遞給我。
罪惡在死者的床下。
「我去看看。」博士去了二樓。
幾十秒後,她回來了。只說了一句「找到了」,便又遞給我一張紙條。
他被詛咒迷惑了,成為禁忌之書的俘虜。
正如我所料,我並沒有感到驚訝。
「這是怎麼回事?」市長似在呻吟。
「不管怎麼說,先把屍體搬進房間吧。」我話音未落,忽覺有人影,於是往走廊看去。
小綠站在那裡,像一個幽靈。
她看了一眼金子,蒼白的臉因痛苦而略微扭曲,然後對著父親說道:「那樣做果然還是不行啊。詛咒不是迷信。大家都死了,都是因為我……這種事情……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說完,她竟號啕大哭起來。
「你說什麼呢?哈哈哈,我說你這是怎麼了?真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市長撫著小綠的背,看著我,不好意思地笑道,「她像是嚇到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當然,我並不相信市長的話。我確信小綠掌握著一個重大事實。
「不管怎樣,我們先去客廳吧。」我說道。就這樣,金子的屍體被我們放在了大門口。
客廳裡,失去了主人的椅子並排而立,我決定進行最後的談話。至於土井直美與金子椅子上的「SAT」和「FRI」上方是否畫上了「×」,已經無關緊要。
「在聽小綠說話之前,我想先明確一件事。」我盯著其中一個人說,「那就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殺人魔。」
我的視線前方,是月村博士毫無表情的臉。她動了動嘴唇,說道:「你有什麼證據說我是兇手嗎?」
「這次的事件中,最為關鍵的,其實是兇手並沒有以特定人物為目標。明確地說,不管誰死了,都沒關係。」
「怎麼會呢?」說話的是市長,「從現場發現的紙條來看,兇手是有計劃地實施犯罪啊。」
「那只是一個騙局,我也差點被騙了。」我的視線回到月村博士身上,「以金子先生為例。金子先生去開市長的車,不是相當具有不確定性嗎?難道兇手已經預測到金子先生會強行去開市長的車?不可能的。土井小姐也一樣。除了她,其他人都有可能碰觸手電筒。但是,兇手不在乎是誰。因為他只需在被害人出現後,調整接下來要做的事就可以了。」
「但是,每個人被殺,兇手都會留下一張紙條……」
「請回想一下。從金子先生的煙斗中拿出紙條的是月村博士。但是,那張紙條真的原本就放在煙斗中嗎?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性——月村博士將自己手中的紙條,偷偷放進了煙斗,卻裝作剛剛發現的一樣。拿給我們看。」
「說來也是,從金子先生的床底下拿出紙條的也是月村女士。嗯……但是如何解釋土井小姐的情況呢?從她口袋裡拿出紙條的可是你天下一啊。」
「說得對。但那時寫有『罪惡在死者的口袋中』的紙條已躺在地上。當然,把紙條扔在地上的人就是月村博士。博士在知道死者是土井直美的瞬間,將事先備好的紙條中為土井老師準備的那張扔到了地上。」
「為土井老師準備的那張?」
「比如,如果倒下的是市長……」我說道,「為市長準備的紙條就會被扔在地上。上面大概會寫著什麼呢?很可能就是『罪惡在死者的枕頭處』,如果發現者去枕邊尋找,又會出現一張紙條:他被詛咒迷惑了,成為禁忌之書的俘虜。」
「枕邊?」
「我只是舉個例子。月村博士已經提前在每個人的活動範圍內,放置了寫有同樣內容的紙條。土井小姐的是在上衣口袋裡,月村肯定是找到了悄無人知、不被發覺的機會,將紙條放進了她上衣口袋。金子先生呢,她可能真的是將紙條放到了床底下。還有,木部先生的夾在他的著作中。當然,木部先生中毒是因為冰塊。月村博士當然不知道誰會『幸運』地夾起毒冰塊。直到木部先生倒下。大家驚慌失措時,她冷靜地進行了下面的行動——準備專供木部先生的紙條『罪惡在死者的書中』。然後,到了九點,報時鐘裡的『鴿子』報時的時候,她裝作發現『鴿子』嘴裡夾有東西,巧妙地將自己手中的紙條與『鴿子』嘴裡的掉包。或許『鴿子』的嘴裡只是一張白紙。」
「是啊。」市長似乎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連連點頭道,「對,從石英鐘上取下紙條的是月村女士。現在想來,是很簡單啊。」
「另外,你還動了一點小手腳。」我轉向月村博士,「就是在房門後木板上的人名代號上面畫上『×』。目的是讓大家確信,兇手是有預謀的。如果觀察一下,這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在木板的正反兩面刻上同樣的字,同時在反面的字上畫上『×』。這樣,你只需在殺人之後,趁大家不注意時將木板翻過來即可。現在想想,只有你有機會。特別是搬土井直美小姐的屍體時,你特意先進房間為我們開門。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伸伸手,就能把木板翻過來。」
最後我問月村博士:「怎麼樣?」
她面無表情,看著市長,做出指夾香煙的動作。市長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香煙。
「有點濕了。」
「沒關係,有就行。」
她衘起一支煙,用市長遞來的打火機點著,吸了一口,吐出細細煙霧。
「太棒了。」她說,「我本想,在大家陸續消失之後,我總會暴露的,但沒想到這麼早。」
「為什麼?」我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保護這個小城。」
「保護這個小城……小城有什麼危險嗎?」
「當然。」她吐了一口煙,「詛咒。」
「詛咒……就是那個詛咒嗎?」
「對,就是那個。」博士點了點頭,說道,「因為它,水島先生和火田先生都被殺了。如果坐視不管,還會有很多人因此喪命。而且,不是尋常死亡,而是死於非命。或者在一個不可能出入的房間裡被人勒死,或者寫下奇怪的文字後死掉,或者屍體在瞬間被移動,或者兇手忽然消失……我想保護小城不被傷害,保護小城自此遠離離奇兇殺。」
「為此不惜殺害同伴?」
「我沒有選擇,因為他們已被詛咒俘虜。總有一天,他們會像水島先生和火田先生一樣因詛咒被殺,而如果那樣,詛咒還會繼續蔓延。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我決定用一種不會被任何人注意的方式將他們殺掉。」
「你是想在這裡殺掉所有委員會成員嗎?」
「是啊。」
「但這樣會留下一個最大的謎團,即只有屍體沒有兇手。你不覺得這才是真正的詛咒嗎?」
「我只要寫封遺書,就沒有任何謎團了,而所有成員也都不在了,這樣不行嗎?」話音未落,她的嘴裡忽然掉了一個東西。
「壞了!」我站起身來。
已經遲了。月村博士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就軟軟地趴在了桌子上。
「月村女士……」
「博士!」
我和市長幾乎同時跑到博士身邊。當然,已經遲了。
忽然,小綠號啕大哭。
「都是我,是我的錯,我要是不那麼做就好了……大家都死了!大家都死了!」她大聲喊著,像要吐出血來。
市長抱住女兒。她仍舊哭泣著。
「我……我能把女兒帶回房間嗎?」市長問我。
「那樣更好。」我答道,「但是,我仍想聽你的解釋。」
「我明白。」他說道。
7
偌大的客廳裡,我和市長隔桌而坐。月村博士的屍體就在旁邊,已覆上了毛巾。
「六個人吶……」日野市長語含歎息,「我本是為了小城好,沒想到卻會是這樣的結果……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您到底出於什麼想法,做了什麼呢?」我問道。
市長一臉苦澀。
「最初是以小綠的惡作劇開始的。」
「惡作劇?」
「盜掘。」
我略微仰了仰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市長。
「盜掘者是她嗎?」
「啊,真是子不教,父之過。」他撓撓額頭,「我有一把紀念館鑰匙,她好像就是用的那把。」
原來如此。看來,事情不是我先前推測的,門衛打盹時,鑰匙被偷走了。有點對不住門衛。
「或許你也已經發現了,被盜走的是一本書。」
「嗯,我知道。」
「那是一本非常不可思議的書,裡面全是超乎想像、令人匪夷所思的殺人故事。每一篇都以一個不可解的謎團為開端,讀者會被謎團深深吸引,不忍釋卷。總之,非常有趣。那種趣味性,在這個世界不曾體味過。我很快著了迷。也正因如此,忘了責備小綠。」這時,他臉上隱約浮現出了一絲笑意,繼而又嚴肅地說,「或許我應該責備小綠,然後把書放回原處,或者直接交給月村博士。但是,我沒有這麼做。讀了這本書之後我想到的,是依靠這本書讓小城裡的人覺醒。」
「什麼意思?」
「以前我一直想,這個小城缺少一樣東西,一個最為關鍵的東西。現在,我終於知道那是什麼了。那本書裡描寫的,應該在這個小城發生。不,或者說,正因為是這個小城,才不得不發生那樣的事情。小城正是為了這種事情而創建的,人們因此而存在,時間也因此而流逝。我發現了這一點。」
他的語調逐漸高昂,充滿熱情。那種動人的力量,讓我想起了選舉。他舔了一下嘴唇,做了個深呼吸。
「但是,這也正是月村博士所說的詛咒。曾經,有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人,為了封存詛咒,把它埋在了木乃伊的腳邊。我起先還猶豫是否讓詛咒復活。最終,我沒能拋棄這個極具誘惑力的想法:讓小城復甦。你可以認為,這麼做是因為我是市長。我首先把書拿給了火田俊介。你應該知道,我想讓他選取幾個故事,作為他的作品發表,借此擴散這本書的魅力。」
《斜麵館殺人事件》。我很快就明白了,也正如我預料。
「火田先生贊同我的想法。不僅如此,他還不忍獨享這本書的巨大魅力,未向我打招呼,便私自將書拿給水島先生、木部先生、土井小姐和金子先生看了。所有人都成了俘虜。正如紙條上所寫,成了詛咒的俘虜。我的直覺告訴我,小城正在改變,我所期待的事情遲早會發生。但是,還有一個問題,你知道嗎?」
「沒有偵探。」
「正是。」他用力點了點頭,說道,「發生了事件卻沒有偵探,故事就不完整。而且,為什麼小城裡沒有偵探。應該有卻偏偏沒有。於是,我決定召喚偵探,召喚被埋藏的這本書的主人公名偵探天下一。」
「怎麼做呢?」我問。
他嘿嘿一笑,說道:「也沒什麼難的,就是按照書中所寫的地址寄了一封信而已。」
「僅僅如此?」
「僅僅如此。你很快就來到了這個世界,來到了我們身邊。」
難道我就是這樣被叫到這個世界的嗎?
「但是,有一件事令我很為難。那就是你已經來了,我卻沒有什麼可以拜託你去調查。於是,我跟你講了盜掘之事,請你找出竊賊。」
我不由得搖了搖頭。「真沒想到竟然是小綠。」
「我不是有心欺騙,只是一心想讓小城復甦。我還要向你道歉,一開始拿給你看的報紙,實際上是偽造的。」
「是報道壁神家殺人事件的那份嗎?」
「壁神家殺人事件只是那本書中的一個故事。我參照這個故事偽造了那則新聞。如果不那麼做,無法向你解釋我們是如何找到你,又為什麼要拜託你去調查。」
「是這樣啊,實在太可怕了。」
「若是遭你懷疑,就什麼也做不成了。」市長雙手一攤,「就在這時,事件一件接一件地發生了。不出我所料,密室殺人事件、兇手消失事件,你都完美地解決了。唯獨讓我擔心的,是遇害者都是紀念館保存委員會委員。是可以這麼理解,詛咒正在襲擊被埋藏之書的讀者。我想,那也沒有辦法,但是小綠無法接受這個現實。這也難怪。那孩子堅持認為,正因為她未經允許私自挖出了那本書,才導致悲劇頻發,因此非常痛苦。於是,我決定先讓此事告一段落,把大家召集到了這裡。表面上的理由是讓天下一幫我們找出盜掘犯。」
「不料卻導致慘劇發生。」
「我做夢也沒想到月村博士會這麼想。我唯獨沒有對她說起盜掘的真相,但她好像已經感覺到了。真是可怕啊。」市長仰面看著天井,長歎一聲,「我能說的就只有這些了。你還有什麼不明白嗎?」
「呃……」我想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沒有了,這些就足夠了,實際上我還有一點不明白,但是恐怕你也無法回答吧,那是關於我自身的問題。」
「讓您大老遠來到這裡,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真是很抱歉。」市長低下頭。
「您沒有必要向我道歉。但是……」我說道,「我真的感覺自己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呢。」
8
這棟別墅已成凶宅,但半夜三更,夜路難行,我們決定就住在這裡。暴風雨已略有收斂。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市長的話、之前的事件、屍體、詭計,還有我自己。身體雖已累得無法動彈,頭腦卻非常清醒。
我開始回想自己在原來的世界中做過的事。我以前在拚命地做些什麼呢?我想通過自己的小說,創造一個頗有吸引力的世界。但是,吸引力到底是什麼?是能夠令自己獲得心理滿足的世界嗎?什麼時候才能獲得那樣的滿足呢?
很久很久以前,我想創造一個自己喜歡的世界。我很幸福,而且從不關心他人的看法。我在追求對自己而言非常舒適的遊樂園。
我又開始回想,我是什麼時候沒了那份感情的。似乎太過久遠,我無法憶起具體時間。但是,的確有那麼一段時期。在沙灘上專心致志地堆積城堡的小孩,一點兒都不在意其他孩子的看法,他的城堡是他唯一的目標。
我開始回憶自己堆積的幾座沙子城堡。悲哀的是,我自己用腳將它們一一踩碎了。如今,我還記得當時的話語。
「這種無聊、幼稚、非現實、不自然的東西,這種東西,這種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看著自己精心壘起的城堡,我甚至感到恥辱,甚至試圖忘掉當時的自己。
不知不覺,我流下淚來。一瞬間,我明白了。我是為了能夠在這裡像這樣流淚,才來到這個世上的。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一個聲音——旁邊房間的門遭人強行推拉。
旁邊房間,就是寫著「WED」的房間,我本應該睡在那裡的。
對,我現在躺在「TUE」的房間裡。出於某種考慮,我秘密轉移了房間。
在那個時候,我做了一個手腳,使用繩子從外部掛上裡面的門閂。如果有人試圖從外面打開門,肯定會認為我就在房間裡。
正在推門的人也不必例外。我拿著手杖,慢慢下床,想要去走廊看看。就在這時,旁邊房間的門被打開了。
兩聲槍響。
我嚇得腿都軟了,但還是走進走廊,查看旁邊的房間。合葉脫落了,我借那裡向房間裡窺視。
一個黑影站在床邊。床上似乎有人,但實際上被子下是預先準備的枕頭和毛巾被。
黑影發現了我,立即向窗子衝去。玻璃的破碎聲、物體撞擊床下屋簷的聲音響作一團。我跑到窗邊,黑影爬上了附近的卡車。
我回到房間,迅速換上衣服,朝大門跑去。好像有人在叫我,但我沒有時間回答。
雨已基本停歇。我在倉庫附近發現一輛破舊的摩托車。
隱隱約約地,我感覺到自己應該往哪裡去。這裡也有約定。
我站在紀念館的入口。這個謎一樣的破舊小屋,好像一直都在等待我的到來。
我走近宅子正面破舊的木門。上面掛著的那把粗糙鐵鎖現在不見了。我推門走了進去。
昏暗的房間內空無人影。我看了一眼通往地下室的隱秘門。門敞著。通往一片昏暗的樓梯。我彎下身子,摸索著走了下去。
我下到地下室。煤油燈亮了。同時,無數細碎的黑影在躍動。
我正要踏進放有木乃伊的房間,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
「你終於來了。」
9
「想要殺我的果然是你。」我對著黑暗說。
人影憧憧,我卻感覺到能清楚地看到那張臉。
「你和月村博士是共犯。你們合謀,要把我殺掉。就連月村博士自殺,也只是為了讓我放鬆警惕。」
黑影慢慢地從暗處走了出來。在煤油燈微弱的照射下,鼻子、眼睛、整個面部輪廓逐漸清晰。那張臉和我腦海中的一模一樣。
「不愧是名偵探。」他說,「真是頭腦敏銳,甚至讓人充滿不現實感。但我仍然覺得很無趣。你的推理太過敏銳,甚至有機會主義的嫌疑。」
「有很多人喜歡這種敏銳。」
「能從你口中聽到這樣的台詞,我很詫異。」
他,紀念館的門衛,將槍口對準我走了過來。
「你究竟為什麼要殺我?」
「殺你……這是什麼話?我要殺掉的是偵探天下一,好讓你從天下一的詛咒中解脫,回到原來的世界。這樣,,所有的事情都會完美收場。」
「原來你都知道!」
門衛嘲笑道:「當然,你以為我是從什麼時候待在這裡的?」
「是從殺了那個偵探的時候開始嗎?」我問,「那個成了木乃伊的偵探。」
「我先聲明一下,殺了那個偵探的不是我,是……」
「我知道。」我點點頭,「我什麼都知道了。」
「真的?」
「嗯,我知道了。」我環視四周,繼續說道,「這是小說裡的世界。」
「不是一般的小說。」
「當然,這個我也知道。」我又環視四周,說道,「原本是本格推理小說的世界。」
門衛扯出一絲讓人厭惡的微笑,說道:「真行啊,還用過去時——原本是本格推理小說的世界。對,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現在不一樣了。」
「是在我要寫推理小說的時候,不,應該說在我對推理小說開始感興趣的時候,在我頭腦中存在過的世界。我以這種世界為舞台,寫過幾部小說。天下一就是我當年小說中登場人物的名字。」
「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不,應該說還是個孩子。所以,才創造了這樣一個無聊的世界。」
「但那是我心靈的遊樂園。」
門衛冷哼一聲。
「無論是誰,上了年紀都會懷念年輕時玩過的地方。但是,僅僅如此。我想提醒你,扔掉遊樂園的正是你自己。不是別人的命令,而是你自己的意志。」
「我沒有忘記,而且我一點兒都不後悔。」
「這我就放心了。」
「我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缺陷。我明白,自己還有更多想做的和不得不做的事情,為了成就它們,我不得不走出這裡。」
「這才是正常的。從那以後,你就丟棄了以密室為代表的詭計類小說形式,開始迴避本格推理小說。」門衛說完,哧哧地笑了起來,「自己明明是以寫密室類推理小說成名的。」
「對我抱有這種印象的人很多啊。」
「改變他人對自己的印象很困難。」門衛點頭道,「但是,我已盡最大的努力來幫助你。你離開的時候,命令我和月村保護這個小城,不被詛咒——本格推理的詛咒——傷害。所以,我們一直守衛著你那本被封存的小說。但是,那個小姑娘多事,令整個小城被詛咒包圍。密室殺人、兇手消失——令人懷念的本格推理小說復活了。」
「但是,正因如此,小城裡的人們才想起自己的存在價值。」
「這一點無法否認。」門衛豎起了眉毛,「因為封存了本格推理的詛咒,小城變成了一個不完整的世界。不管是奇怪形狀的房子,還是複雜的人際關係,都是為發生本格推理小說事件而設置的。既然已經沒有了本格推理,他們也就無法編排任何故事。但是,這沒有辦法。他們的使命都已終結。」
我無法反駁。或許他說的都正確。
「很久沒有來這個世界,再次回來。令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什麼?」
「我已不再適合這個世界。被隔離的空間、人工的設定以及作為棋子的登場人物……這些,我都已無法適應。」
「這是自然的,對你來說也是件好事。」
「我不會再回到這裡了。」
「既然你這麼說,」門衛又將槍口對準了我,「已經沒有留戀了吧。現在,我就讓名偵探這種可笑的角色消失。」
「等一等。的確,我可能不會再回這個世界了。但是,我想讓它留在我心中。」
門衛似乎難以理解,緩緩搖了搖頭。
「為什麼?記不清是誰說的,難道是因為這裡是推理的故鄉?」
「或許吧。反正我不想像上次那樣再把這裡封存。我想留一塊屬於自己的遊樂園,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回來。」
門衛繼續搖頭。
「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想回,還是不想回呢?」
「我不想說得那麼絕對。我並不憎恨這個世界,只想自己能隨時想起這個世界,懷念這個世界。」
門衛歎了一口氣,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姿勢,似乎要說「真是服了你了」。但是,他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溫暖,雖然只有一絲。
「我明白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那我應該怎麼做?這裡已不需要我守衛了,我是不是該消失呢?」
「你留在這裡。」我說,「我想讓你繼續守衛這個世界。」
「責任重大啊。」他聳了聳肩。
「你能做到。」
「我試試看吧。」門衛放下了槍,「那……你呢,要走了嗎?」
「是啊,我這就走了。」
「不送你了,就此別過吧。你知道怎麼回去吧?」
「嗯,知道。」
我正想是否應該和他握手告別,他卻把頭扭向一邊。我從他身旁走過,朝著狹窄的樓梯口走去。
到了一樓,我又憑梯子爬上二樓。那個門,是我應該回歸的世界的門,毫無疑問。
來到二樓,我發現小綠睡在角落的床上。可能是市長送她來的。
她發現我後,噌地跳了起來。
「你在這裡啊。」我說。
她盯著我,僵硬地走了過來,抱著一本破舊的書。
「對不起。」她把書遞了過來。
我接過書,翻開第一頁。對眾多登場人物進行說明的人物表和一張形狀奇怪的宅邸地圖映入眼簾。我不由得苦笑。這正是我以前以小城為舞台寫的本格推理小說。密室殺人、屍體瞬間移動、暗號詭計、拆穿不在場證明、一人粉飾兩角,等等,作品包含了各種各樣的本格推理要素。
埋在木乃伊腳邊的,就是這本書。
「我沒想偷,」小綠說,「只是想去看一下,那裡埋著什麼。沒想到發現了這本書,著了迷……」
「讀完之後你放回去不就行了?」
「是這樣想的,但中途才發現……」
「什麼?」
「對於這個小城,打開被封存的詛咒更好。小說中描寫的那個世界應該在這裡復活。」
我無法直視她那雙真摯的眼睛。作為本個推理小說的登場人物而被創造出來的角色,追求一個適合自己的舞台,也是理所當然的。
「而且……」她說道,「我還想,若是本格推理小說的世界復活,天下一先生肯定會回來的。」
「啊?」我吃驚地看著小綠。
她的臉有些紅。
「我想見他。」她小聲說。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我想了想,把手裡的書還給了小綠。
「這個送給你。」
她長長的睫毛撲閃著。
「真的嗎?」
「真的。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小綠接過書,和剛才一樣抱在懷中,小聲說了一聲謝謝。
我笑著點點頭,回頭。謎一樣的門就在那裡。
「那麼……」
「要走了嗎?」小綠的聲音被淚水打濕了。
「嗯。」
「不會來了吧,肯定。」
「我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故事。密室、奇怪的宅子……我都不會忘記。」
「不要忘記。」她修長的身體在顫抖。
我再次看著那扇門。門上刻著「WHODONEIT」這幾個英文單詞。
WHODONEIT——是誰殺的?
被殺的毫無疑問是木乃伊。木乃伊的真正身份是名偵探天下一。
上次離開這個世界時,我把他殺了。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說的那句話。
「我才不需要什麼天下一。」我一邊說著,一邊把子彈射向他的額頭。
在「WHODONEIT」這幾個單詞的下面,排列著英文字母。我慎重地摁下自己的名字的拼寫。不是天下一,而是我的。
摁完最後一個字母,變化出現了。
門的四周開始發光。門把手的附近傳來東西脫落的聲音。
伸手拉門之前,我又回過頭去。小綠一隻手抱著那本書,一隻手用力揮舞著向我道別。
我拉開門,邁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