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從菅野路子的大廈走出來後不久,真野的手機就響了。剛好是他們到達梅島車站的時候。
「喂……是,已經去過了。沒辦法唉,她好像不知道兒子的行蹤……看起來也不像是把兒子藏起來的樣子……是,現在我和織部在一起。今井組的人在菅野大廈對面的房子裡……咦?現在嗎?是沒關係啦……請等一下。中井嗎?……。中井誠。我知道了,那我現在去看看。地址是……是……是。三丁目嘛。」
織部等真野掛斷電話後便說:
「要去問口供嗎?」
「嗯。伴崎國中時的同學,聽說住在這附近的樣子。當事人的父親打電話到西新井分局,說是有些話想要告訴警察。」
「和伴崎是同學的話,那和菅野也是同學囉?」
「應該是吧。對了,你有地圖嗎?」
「有。」
織部站著攤開地圖,確認真野從電話裡問到的地址。確實,好像走路就可以到了。從地址看來——應該不是大廈或公寓,而是獨棟建築。
「會打電話到西新井分局,應該是要提供有關伴崎兇殺案的情報吧?」
「不,這也未必,或許只是通知附近的警察局而已。而且如果是伴崎那個案子的話,應該會,說得也是。」
中井誠的家要從商店林立的大馬路再稍微往裡走,是櫛比鱗次的房屋當中的一間。從小小的門走進去後,一下子就來到了玄關的門前。
真野在對講機裡報出自己的姓名-門就立刻打開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的體格很好,臉曬得黝黑。
「不好意思,煩勞你們特地跑一趟。我是阿誠的父親。」男人遞出名片,上面印著中井泰造。他好像是在建築公司上班,職稱是課長。
「請問有什麼事嗎?」真野問。
「是的,請先進來吧。」
織部他們被帶到一間小而舒適的客廳。旁邊就是餐廳,泰造的妻子表情緊張地為兩人端茶水。
阿誠輕輕點了點頭。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嗎?」
「這小子說那一天他和伴崎他們見過面,而且還一起開車出去。」
「開車?你的車嗎?」
「是我的車,但有時這小子也會開出去。」
「車型是?」
「Gloria,五二年的破車。」
沒錯,織部心想,這和目擊者的說詞一致。
「你是說,你開那輛車載著伴崎他們嗎?」
「聽說是煙火大會那天,他們找他出去的,所以三個人就駕著車出去玩——」
「先生,對不起,我想要直接聽令郎說。」
「呃,也對,這樣比較好。喂,你好好說明一下!」泰造對阿誠說。
阿誠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
「……快兒說煙火大會之後想要去把馬子,所以我們就和敦也三個人開車……到處亂晃……」雖然語尾聽不清楚——但是阿誠好像還沒說完。
於是真野催他繼續說。
「然後快兒和敦也叫我停車,我等了一會兒之後,他們就帶了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坐上車來,叫我開到公寓去……」
「等一下,那個女孩是他們兩個去搭訕的嗎?」
阿誠看著地上左思右想。
「我也不太清楚……看起來好像全身癱軟,失去意識的樣子。」
真野瞥了織部一眼。兩人四目交接後,他又重新看著阿誠。
「那個女生就是那個人嗎?就是屍體被發現的長峰繪摩嗎?」
「我不太記得她的臉——只是在想會不會是她……」
「哎呀,這個孩子的意思是說,他看到新聞報導被殺死的伴崎,有可能就是殺害川口女孩兇手的新聞報導之後,才在想會不會就是那個女生啦。在那之前,他好像完全沒想到的樣子。不知道他是太遲鈍了,還是少一根筋,真是不好意思。」
「現在那輛車在哪裡呢?」真野問泰造。
「停在停車場。沿著前面這條路走二十公尺左右,有一個月租的停車場。」
「可以看看您的車嗎?」
「請、請。現在我馬上開過來。」
真野用手制止正要起身的泰造。「不,不用了。」
「我們分局裡有專家,所以我會拜託他們來看。」真野這樣說完後便對織部使了個眼色。
織部說聲「失陪一下」,就站起身來。他是要向調查總部報告。
織部聯絡久塚請鑒識課的人過來。當他再次回到屋內時,偵訊阿誠的工作已經進展到相當的程度。
「也就是說——煙火大會的那天晚上,伴崎他們不知從哪裡帶來一個女孩坐上你的車,然後直接開到伴崎的公寓,但是你父親叫你把車開回去,所以你就回家了。兩天之後,伴崎打電話給你——說要借車,你不知道他要借車的目的。當天晚上他打電話來,第二天一早你就去他的公寓取車,當時菅野也在,但是他們兩人的樣子看起來並無異狀。——事情就是這樣嗎?」
「嗯,大概……就是這樣。」阿誠用細微的聲音回答。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哎呀,真是有夠丟人的!」泰造的臉搭拉了下來,「再怎麼被威脅,也不至於要對那兩個不知道從哪裡擄回陌生女孩的同伴唯命是從吧?天底下哪有這種事啊!我已經這樣大罵過他了。不過,聽說那兩個人之前好像就常幹這種勾當,只是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湊巧,好像都沒有釀成大禍,因此這個孩子才以為這次應該也不會有事。所以即使看到電視上播報著川口有一名女生失蹤,以及發現那個女生的屍體等新聞,他也完全沒有想到會是同一個人。」
「是這樣嗎?」真野問阿誠。
阿誠略微點點頭。
「那為什麼你突然覺得自己或許和那個案子有關呢?」
「因為那個……新聞報導說敦也是殺死川口女孩的兇手,我才想到可能是那天那個女孩……如果是真的,那就慘了。」
「所以你覺得你最好應該跟警察說明,擄走女孩時你們在一起,還有你曾借車給他們嗎?」
「是的。」
「原來是這樣啊。」真野點點頭看了看泰造。「我們可以請令郎到警察局去,把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嗎?我們會盡量讓他早點回來的。」
「現在嗎?」
「麻煩您。」真野低下頭。
「如果有需要的話也沒辦法。」泰造斜著眼看著兒子,「嗯,那我可以一起去嗎?」
「當然,您能去是最好不過了。」
「那我去準備一下——喂!」
泰造拍了拍阿誠的肩膀,兩個人同時站了起來,接著便走出客廳了。
真野轉向織部。「已經通知組長了嗎?」
「通知了,鑒識課的人應該也快到了。聽說我們小組的人也會同行。」
「知道了。等他們到了之後,我們再和中井父子一起去西新井分局吧。」
「好。」
織部點頭時,阿誠的母親開口了。「對不起。」在此之前,她幾乎沒有說話,只是在一旁靜靜聽著丈夫和兒子說話。
「有什麼事嗎?」真野問。
母親舔著嘴唇慢慢說道:
「我的孩子會被判刑嗎?」
「這個……」真野低聲說著,「我們也不能說什麼,這要看檢察官怎麼判斷。剛才令郎說擄走女孩時他也在場,而且還開車,我不知道檢察官會如何看待這些行為唉。」
「果真是這樣。」母親歎了口氣。「那個孩子太懦弱了,一受到威脅就什麼都不敢說,總是唯命是從……」
「他和其他兩人之間的利害關係我們今後會再調查,所以如果確定他真的受到威脅的話,我想我們也會讓檢察官理解實際的狀況。」
母親點點頭說:「是這樣嗎?」
她看起來放心多了。
「我們先去外面等囉。」真野站起來,對織部使了個眼色。織部也站起來。
「你覺得中井誠的話如何?」走到外面後,真野問織部。
「我想大致可以相信。」織部率直地回答,「那卷錄像帶裡也沒有中井,所以他應該不在強暴長峰繪摩的現場吧。」
「那棄屍呢?你覺得他有參與嗎?」
「我覺得這個可能性也很低。如果他有參與的話,應該就不會打電話過來了吧。而且只要抓到菅野,所有的事都會真相大白的。」
「是啊——大體上我也這麼覺得。」
「有什麼細節是你很在意的嗎?」
「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啦!」真野不再說下去,只是抿著嘴笑,「他的父母好像想盡辦法要讓自己兒子罪被判輕一點呢!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有所隱瞞嗎?」
「應該還不到那個地步,只不過感覺在避重就輕。」
真野這樣說時,就看見巡邏警車和貨車正朝這裡開來。警車聲並沒有響起。
就在差不多同一時間,玄關的門打開了,中井父子走了出來,泰造身穿西裝。
在泰造的帶領下,織部他們朝向停著Gloria的停車場走去。
Gloria停在最角落。因為是五二年的車型,所以織部覺得外型很復古,但是車子保養得很不錯,看不到烤漆有刮傷的痕跡。
鑒識人員很快就展開作業,中井父子不安地看著工作人員的一舉一動。
同行的調查人員當中,有一個叫做近籐的刑警,他走到織部面前,小聲地說:「雖然找到車子很令人高興,但是另一邊好像碰到了麻煩事。」
「另一邊是指長峰嗎?」真野放低音量問道。
是的,近籐點頭。他注意了一下中井父子,然後又繼續說道:
「今天傍晚,警視廳的公關室收到了一封信。你知道是誰寄來的嗎?」
難道是……織部張大了眼睛。
「沒錯。」近籐的視線從織部移到了真野身上,「就是長峰寄來的。限時專送。」
「內容是?」
近籐停頓了一下後說道:
「請讓我為小女復仇,等我雪恨之後,一定會來自首的……他就是這麼寫的。」
17
負貴偵辦伴崎敦也兇殺案的所有警員們敬啟:
我是前幾天在荒川發現的屍體——長峰繪摩——的父親,長峰重樹。有一件事我一定得告訴各位,所以便寫了以下這封信。
我想各位應該已經知道了,伴崎敦也就是我殺的。
動機或許也不用我再贅述,就是為小女復仇。
對於喪妻多年的我而言,繪摩是唯一的親人,是無可取代的寶貝。正因為有她,再苦的日子我都撐得下去,而且還能對今後的人生懷有夢想。
伴崎敦也卻奪走了我這無可取代的寶貝,而且做法凶殘瘋狂,讓我完全感受不到他的任何一絲人性。他把小女當作牲畜對待,不,甚至可說只是當作一塊肉來處理。
我親眼目睹了當時的情形。因為那披著人皮的禽獸,把蹂躪繪摩的樣子全都用攝影機拍了下來。
你們可以瞭解我看到錄像帶時的心情嗎?
就在我感到悲傷難抑的時候,伴崎敦也回來了。對他來說,這應該是最倒霉的一刻。但是對我來說,這是最棒、也是絕無僅有的機會。
我一點也不後悔殺了他。如果你們問我這樣就雪恨了嗎?我只能回答,並沒有。可是如果我什麼都不做的話,我覺得我應該會更不甘心吧。
伴崎未成年,而且他不是蓄意殺死繪摩的,只要律師辯稱他是因為喝了酒或是嗑了藥,而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法官就有可能判一個輕到不行的刑期。這種優先考慮未成年者的自新機會,然而卻完全無視被害人家屬心情的主張,我是可以預見的。
如果在發生這件案子之前,我或許也會贊成這些理想主義者的意見。但是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遇到這種事之後,我終於明白了。曾經做過的「惡」,是永遠無法消失的,即使加害者改過自新了(現在的我可以肯定的說:那是不可能的。不過這裡是假設),但他們所製造出來的「惡」仍然會殘留在被害人心裡,永遠侵蝕著他們的心靈。
當然我也明白,不管有天大的理由,殺了人就要受罰。我早已有這個心理準備。
但是現在我還不能被捕,因為我要復仇的對象還有一人。我想警方也應該知道那個人是雄了吧。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要復仇,而在那之前,我並不打算被捕。不過復仇完畢之後,我會立刻去自首的。我也不會請求量情減刑,即使是被判死刑也無所謂。反正這樣繼續活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只不過,我希望警方不要對我的朋友、親威做不必要的嚴格調查。我沒有共犯。這全都是我獨自思考、獨自行動的,我並沒有和任何人定期聯絡。
以前我們父女曾經受到各方的幫忙,因為不想打擾到他們,所以我才寫了這封信。
希望這封信能順利送達調查第一線的各位警員手中。
長峰重樹
信紙總共有八張,雖然是手寫的,但是字跡很工整,看起來並不像是情緒激動時所寫的文章。
織部他們和久塚調查小組的成員們,聚集在西新井分局的會議室一角。所有人的手上都拿著一張A4的紙,那就是長峰重樹來信的複印件。
透過筆跡鑒定,已經確認就是長峰本人所寫的了。從郵戳判定是在愛知縣境內投遞的。只不過到目前為止,長峰和愛知縣之間找不到任何關連。
「很強硬的文章呢。」坐在織部旁邊的刑警喃喃自語,「寫這種東西過來,我們也很困擾啊。我可以體會他的心情,但是我們也只能遵從上面的指示行事而已。」
「但是,這樣就可以確定殺死伴崎的兇手就是長峰重樹了。課長他們會怎麼做呢?」
「怎麼做是指?」
「應該會通緝吧?」
「應該吧。現在上面的那些大人物們,應該正在討論這方面的程序吧。」
不久後,會議室的門就打開了,久塚他們、還有組長階級以上的高階人物走了進來。久塚來到織部他們那裡。
「阿真,聽說車子已經找到了?」久塚問真野。
真野點點頭。
「伴崎有一個叫做中井誠的同學,我想應該就是他們家的車子。是Gloria,已經請鑒識課的人員過去調查了。根據中井所說,那輛車子應該也用來載運過屍體。」
「中井的筆錄做了嗎?」
「剛才做好,他已經回去了。」
真野簡單扼要地將中井誠的供述內容向久塚報告。這些剛才織部已經在電話裡告訴過久塚了,所以他的臉上並無驚訝的表情。
「那要怎麼做呢?明天再找中井來一次?」真野向久塚確認。
久塚搖搖頭。
「沒有那個必要了吧!他因為害怕伴崎和菅野,所以唯命是從,聽起來不像是在撒謊。他應該也完全不知菅野現在藏身何處吧。」
「話是沒錯,不過他也有可能是誘拐和強暴的共犯。」
「等抓到菅野再說吧,頂多也只是相關數據送審而已。更重要的——」久塚拿起放在旁邊桌上的複印件,「必須要將這個東西對媒體公佈。」
「要全文嗎?」真野的聲音帶著驚訝。
「不,大概的內容就好。因為如果把長峰責怪少年法的部分也公佈的話,媒體那些人一定會將焦點都放在那裡大鬧一場的。只要公佈他自白殺死伴崎,和打算繼續替女兒報仇這兩點。同時,應該要在全國通緝長峰了吧。」
「這裡所寫的東西我們都已經掌握了,根本沒有什麼新的情報。這一點長峰自己也知道。總之,就如阿真所說的,只從這封信的內容,根本看不出長峰的意圖。既然這樣的話,就必須在內容之外的部分找出他的目的。可是除了寄件人是長峰重樹,剩下的就只有郵戳了。長峰應該也知道警察不可能不重視這個郵戳吧。但是他不管那麼多,還是從東京以外的地方寄出了這封信。所以,我們只要從郵戳是有某種意義的角度去想就好了。」
「長峰實際上並不在愛知縣嗎?所以您的意思是說,沒有必要公佈?」織部說。
「這是原因之一。長峰應該不在愛知縣吧,而且他可能想要擾亂我們的調查,不過這可能只是一個小目的,我認為還有更大的目的。」
「是什麼?」織部問道。
久塚的視線一一掃過部屬們。
「長峰可能早已有心理準備,總有一天會被通緝吧,到時候他正在追殺菅野的事也會被公佈。問題是看到報導的菅野,會採取什麼行動。就如同我剛才所說的,站在我們的立場,是希望菅野能主動出來;但是站在長峰的立場,他當然不願意看到菅野那樣做,因為這樣就會失去復仇的機會。」
「就是為了防止這件事發生,他才寫那封信的嗎?」織部再次快速瀏覽那封信的內容。
「這只是我的猜測。」久塚說,「如果收到這樣的信,警方是不可能不公佈的。這個時候,通常都會針對郵戳報導,長峰可能是認為這樣一來,菅野主動去警察局的可能性就降低了吧!」
其他警察問:「為什麼呢?」
「因為菅野並不在愛知縣。」真野回答,「因為他在一個大家都想不到的地方,所以看到新聞的菅野,便道麼想:搞什麼嘛,原來長峰根本不知道我在哪裡,既然這樣,我就不用擔心會被殺,也不用躲到警察局去了——」
久塚在真野的身旁點著頭。
「反過來說,長峰大概已經猜到菅野的藏身之處了,所以他才會選擇從愛知縣寄這封信,因為萬一菅野真的在愛知縣的話,他這樣做只會促使菅野去自首而已。」
織部對上司的推理發出驚歎,他剛才完全沒想到呢。
「長峰會想到這麼遠嗎?」織部身旁的刑警說。
「所以我說,這只是我的猜測,但是有必要列入考慮範圍。我們該做的事,是在菅野被長峰殺死之前保護他。因此,最好是讓菅野主動出來投案。」
「如果組長的推理正確的話,長峰是如何知道菅野的藏身之處的呢?」織部說。
久塚用下唇咬著上唇,慢慢點點頭。
「這確實是個謎。但是長蜂最後有見到伴崎,很可能是在他殺死那傢伙之前問出來的。」
「更重要的問題是,長峰是如何找到伴崎的?」真野在一旁補充說道。「這封信裡沒有提到自己是如何找到殺死女兒的兇手,我覺得與其說他忘了,不如說他似乎另有用意。」
「什麼用意?阿真。」
「這個嘛,」真野也百思不解,「只能問長峰吧!」
久塚放下那封信的複印件,再次掃視著所有的刑螯。
「調查行動要和金井小組的人一起合作,但是基本上他們是要追查長峰,而我們是要追查菅野,去一個一個調查和菅野有任何關係的人。」
宣告解散後,刑警們三三兩兩散去。每個人都有預感,從明天開始,能回家的日子似乎不多了。
「阿真,還有織部,」久塚招招手,「很對不住你們兩個,不過有一件事希望你們現在去跑一趟。」
「是去找菅野的母親吧。」真野說。
久塚微微點頭。
「再去問一次她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兒子的藏身之處。」
「剛才的信也要拿給她看是嗎?」
「那當然,威脅她說如果要救兒子,就要說實話。」
真野回答:「我知道了。」
「怎麼了?織部?你有什麼話想說嗎?」可能是因為織部沒有問答吧,所以久塚才會問他。
「不,沒有……」他一邊猶豫一邊開口說,「我覺得我們的調查行動,最後反而幫了菅野的忙呢。」
真野臉上浮現苦笑,但是久塚面不改色,他雙手抱胸。
「阿真,那封信的目的可能還有一個呢。」
「是什麼?」
「就是打擊調查人員們的士氣。現在這裡已經有一個感情用事的傢伙了。」
「不,我是……」
「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快去快回!」
18
丹澤家的墓果然沒有用心打掃——和佳子戴上自己帶來的棉手套,拔著周圍的雜草。她心想: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些事不可呢?但是,只要她的腦海裡浮現出大志的臉,她的手就會自然而然地動起來。
拔完草後,和佳子又用跟寺廟借來的掃帚把附近打掃了一下,然後才終於能和墓碑面對面。墓碑前已經擺放了鮮花,她又將自己帶來的花放在旁邊。然後她點上香,雙手合十。
雖然已經決定不要再多想了,可是她還是無法不想起大志活著時的樣子。她的眼眶發熱。不過這幾年來,她已經訓練自己抑制淚水流出眼眶了。
有人來了,她便順勢放下了合十的雙手。她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丹澤佑二就站在那裡。佑二好像已經看到她了,和她四目相交後就低下頭。看得出來他的肩膀因為歎氣而微微震動。
和佳子朝著他走了兩、三步。
「是湊巧嗎?還是……」和佳子說到後來就含糊其詞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苦笑,再次抬起頭。
「是湊巧,但也可以說不是吧。我有想到你今天可能會來這裡,不過我不是刻意等著你來的。希望你能明白這點。」
「做法事的時候你沒來嗎?」
「沒有,我出差去了,所以沒辦法來。因此今天才想來上個香。」
「是嗎?」
和佳子往旁邊移動讓出位置給佑二,他不發一語靠近墓碑,然後和她剛才一樣合上雙手。這段時間,和佳子一直盯著地面看,她並不是在等佑二,只是她不想打攪在那個世界的兒子。大志現在一定正在聽他爸爸的肺腑之言吧。
等佑二站起來後,她便拿起掃帚和水桶。
「親戚他們都沒有來打掃嗎?」佑二問道。
「有是有,不過因為還有些雜草……但我沒有別的意思,請不要放在心上。」
「要是我沒來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你來除草,所以我不會覺得你有別的意思。我看那些人,應該連打掃也敷衍了事吧。總之,謝謝你。」
「你沒有必要跟我道謝,我只是順手做做而已。」
「不,我想大志會很高興的。他大概會覺得很不可思議吧,怎麼我們兩人今天會一起出現。」
或許佑二是想讓和佳子放鬆心情才這麼說的,但是她卻笑不出來。她告訴自己,他們現在已經不是這種關係了。
不知為什麼,他們兩人竟一起走出墓園。雖然有點怪怪的,但是分開走感覺也不太自然。
「今年怎麼樣?」在往停車場的途中,佑二問道。
「什麼怎麼樣?」
「就是民宿啊。今年是涼夏,有客人來嗎?」
嗯,和佳子應了一聲,點點頭。
「和往年沒什麼兩樣,每年都會來的大學網球社今年也有來。」
「是嗎?這樣就好。」
「你的工作順利嗎?」
「目前還沒有會被裁員的跡象啦。雖然是小公司,但是業績還算穩定呢。」
「加油喔。」
「謝謝,你也是。」
「嗯。」和佳子輕輕點點頭,她並沒有看佑二。
到了停車場後,她的休旅車旁邊停的就是佑二的轎車。旁邊還有其他空位,可是她感覺佑二是故意停在她的車旁邊的。說實話,他這種戀戀不捨的行為讓她感到很心煩。
「要不要去哪裡喝杯茶?」佑二打開車門後,用輕鬆的口氣說。
和佳子心想果不其然,她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出來時說我會馬上回去的。」
「是嗎?」佑二的眼神顯得很怯懦,「那下次再見了。」
不會再見了,和佳子想道,但是她還是報以微笑。
「保重。」這麼說完後,她便坐進自己的車子,沒看佑二一眼就發動引擎。
當佑二坐上車時,和佳子已經將休旅車開走了。
墓園位於高崎市的郊區。和佳子從高崎交流道開上關越汽車公路的北上路段,因為如果從待會兒出現的岔路口,進入上信越汽車公路的話,很快就可以到佐久交流道。現在夏季旅遊旺季已過,路上車子很少。
和佳子的腦海裡浮現出佑二瘦削的臉龐,約她去喝茶到底想和她說些什麼呢?現在他們就算能聊些往事,也沒什麼意義,因為他們兩人之間沒有什麼快樂的回憶。不,以前曾經有過,但是因為發生了一件事,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烏有,什麼東西都無法挽回了。
和佳子打開收音機的開關。路況報導完畢之後,男便開始播報最新新聞。
「剛才收到一則可說有點駭人聽聞、也有點令人難過的消息。前幾天我曾在本節目中播報了好幾次,就是那起發生在東京足立區的兇殺案——那個將強暴畫面錄在自家錄像帶裡的年輕人命案,現在有了後續報導。據說昨天警視廳收到了一封信,寄件人就是在兇殺案發前不久,在埼玉縣川口市發現的那具棄屍——長峰繪摩——的父親,長峰重樹嫌犯……這個,這裡說他是嫌犯,是因為他涉嫌足立區的兇殺案。聽說他在信中也承認,自己就是兇手。殺人的動機好像是為了被殺害的女兒報仇。長峰嫌犯宣稱還要對另一個人復仇,不過那個人目前也在逃,警方正在追查他的行蹤。——以上是本時段的新聞。事情好像變得很複雜呢,你有什麼看法?」DJ詢問女助理的感想。
「嗯,感覺有點恐怖……不過,儘管是為了復仇,殺人也是不對的啊。」
「現在還不知道這封信的內容是不是真的,不過很難想像封方會專誠寫一篇謊言寄過來吧。」
「說得也是。」
「長峰嫌犯……嗎?被害人的父親現在已經變成嫌犯了呢。真是的,今後的日本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發出老生常談的評論後,DJ便開始介紹歌曲。播出來的曲子是一個演歌男歌手以前的暢銷曲。和佳子操作著開關,切換到別的頻道。
世上還真有不幸的人——這是和佳子最直接的感想。她無法想像殺人的感覺,但是她可以理解失去孩子的悲哀。
不過在她經過交流道開下高速公路時,剛才在收音機裡聽到的新聞,就已經被她忘得一乾二淨了。
民宿「Crescent」就在蓼科牧場的前方,是一棟西洋式建築。綠色屋頂是它的標誌。和佳子將車子停進前方的停車場。
她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下午三點過一點。「Crescent」的check-in時間是三點。今天已經有兩組預約,聽說兩組都是傍晚才會到。
從玄關走進去的右手邊就是餐廳和交誼廳。父親隆明正在打掃。
「你回來啦,怎麼樣?」隆明停下手邊的工作問道。
「也沒什麼,放了花、上個香就回來了。」
「是嗎?」隆明又繼續打掃著。他的背影很明顯看出好像有什麼話要對女兒說。
和佳子很清楚父親要對她說什麼。應該就是「差不多該忘掉大志了吧」之類的話吧,她想。但是同時,隆明很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掃墓和大志生日時,他們父女之間的對話就變得有點尷尬。
和佳子走進旁邊的廚房,圍上了圍裙。她主要的工作就是準備料理。客人增加時,會僱用幾名工讀生,不過從本周開始,工讀生只剩下一人了。
十年前,她根本不敢想像自己現在會變成這樣。和丹澤佑二結婚後,她在位於前橋的新居裡,滿心期待地過著每一天。當時她的腦袋裡只有即將出世的寶寶,她有點擔心生產問題,可是一想到育兒的事,她就會很快樂。
三個月後,她生下一個男嬰,重四千公克,是個很健康的寶寶。她和佑二討論後,將寶寶取名為大志。
身為新手媽媽的她得熟悉一些做不慣的事情,所以讓她吃了不少苦。而就像全世界的丈夫一樣,佑二幾乎沒幫她什麼忙。當時公司的業績正在下滑,身為幹部的他,可能必須不顧家庭專心工作吧。
和佳子傾注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養育大志,大志也長得頭好壯壯。當佑二因此感謝她時,她還高興得流下淚來,心想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幸福卻突然落幕了。
那一天,一家三口很難得的一起到附近的公園玩。那是一個天氣很好的星期一,佑二因為星期六上班,所以星期一可以補假一天。
大志已經三歲了,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和父親到公園玩的關係,大志似乎很高興。和佳子在長椅上眺望著兩人在沙坑玩耍的身影,心裡覺得好幸福。
空氣乾爽、陽光溫暖的過午時分。已經好多年沒有這種舒服的感覺了呢,和佳子想道,然後她就在不知不覺間打起盹來。
事後佑二堅持他有大聲對和佳子說:「你照顧一下大志。」因為他要去買香煙。
但是和佳子並沒有印象。她只記得看著他們兩人在沙坑玩。
有人在搖她的肩膀,她醒了過來。那是佑二嚴肅的臉。大志去哪裡了?他問道。於是她才發現獨生子不見了。
兩個人臉色大變,一起尋找著兒子。大志倒在螺旋形溜滑梯的下方。佑二趕緊將他抱起,但是大志一動也不動,臉已經變成了灰色。
雖然趕緊送去醫院,但是已經回天乏術了。他的頭頸骨骨折。
後來分析是沒有雙親看管的大志,從螺旋形溜滑梯的坡道逆向走上去,走到一半時,他因為往下看,所以頭朝下跌落。當時距離地面的高度將近兩公尺,而且下面是堅硬的水泥地。
她痛哭了好幾天,幾乎什麼也沒吃、沒喝,也沒有睡覺,只是一個勁地哭。還好當時她身旁一直有人陪著她,如果讓她一人獨處的話,哪怕只有一下子,她也一定會從大廈的陽台跳下去的。
結束悲傷度過的每一天之後,空虛感又襲上心頭。她無法思考任何事,就連活著都變得很麻煩。
經過那樣的時期後,她終於可以面對這個意外了。不過,當然也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能積極樂觀地活下去。只要一想起這個意外,她就覺得後悔不已。她為什麼要打瞌睡呢——同時,她也想責怪佑二。為什麼要去買香煙啊——有好幾次,她都幾乎要脫口說出這句話。
他的想法,可能也是一樣的吧。只不過佑二並沒有責怪她。
表面上回復了平靜的日子,然而平靜並沒有真正造訪他們的內心,其證據就是:他們兩人幾乎不交談。既然必須避開共通的話題,對他們來說,不說話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啊,對了,今天又進來一組預約。」
說話聲讓和佳子回過神來。隆明站在廚房入口。
「今天?突然打來的嗎?」
「中午過後打電話來的,說是要住到後天。我回答他沒問題。」
「是情侶嗎?」
「不,好像是一個人。一個男人。」
「一個人?真是難得耶。」
「聽他說話的態度不像是怪人啦。他說他要晚上才會到,所以不用準備晚餐。」
「住宿費你有說明嗎?」
「呃,他答應付一點五人的費用。」
「是嗎?」
「Crescent」共有七間房間,全都是雙人床。再加一張床,就可以住三個人。如果是一個人住的話,就要請客人支付一點五人的費用。
那個男性客人在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抵達了。他的頭髮很長,滿臉胡碴,年齡大約四十歲左右。身穿休閒服,行李只有一個旅行包。
那個客人在住宿卡上登記了吉川武雄。
19
一走進房間後,長峰放下包包,直接倒在旁邊的床上。他的全身像是塞滿了沙子似的重得要命,而且還汗流浹背的,好像有一些異味從格子襯衫散發出來的樣子。
他看著旁邊的床。上面鋪著白底花朵圈案的床單。他發現這裡好像不是中年男人一個人來投宿的地方。格子窗框上掛著的窗簾,也是花朵圖案的。
他坐起身,將旅行袋拖過來,接著打開拉鏈,從裡面拿出鏡子。長峰將鏡子放在旁邊之後,一邊照著自己的臉,一邊將雙手伸進頭髮裡。用手指找到髮夾的位置後,他很小心地將它整個拿起來,長假髮就這麼從頭上取下來了。這是他在名古屋的百貨公司裡找到的。這並不是那種掩飾禿領用的假髮,而是一種時髦髮飾。可能因為這樣,所以發毛顏色幾乎都做成咖啡色或是金色的。
長峰將這頂假髮丟到一旁,把網罩從頭上取下後,再伸手插進自己原來的頭髮裡,將頭髮弄蓬鬆。悶了一天的頭接觸到空氣時,整個頭皮感覺涼颼揚的。
他又再照了一下鏡子,用手摸著嘴唇四周。胡碴並不是假的,他從家裡出來後就一直沒有刮過。當然並不是沒有時間刮,而是他想要稍微改變一下自己的樣子。
平常他的頭髮都會整齊的分線,也從來不曾留過鬍子。他的相片也應該幾乎都是那樣的造型。
房間的角落放置著一台電視。他拿起遙控器,打開開關切換著頻道,最後轉到了新聞節目。他稍微看了一會兒,但是沒有出現長峰涉案的相關報導。
他吐了一口氣,再次照了照鏡子,然後將鏡子和假髮一起放回袋子裡。他的袋子裡有一副淺色的太陽眼鏡,白天他就會戴上那副眼鏡。
這樣的變裝到底有多少效果,他完全不知道。假設他的朋友也以同樣的裝扮出現,他真的會完全認不出來嗎?他想著。不過,因為一般人都不太會記得出現在電視上的人物相片,所以他也只能賭一賭這個社會的冷漠了。
他又再度將手伸進袋子裡。這次他拿出一張紙來,上面密密麻麻地印著長野縣主要民宿。其中也有「Crescent」。
昨天和今天兩天長峰拜訪了其中好幾家的民宿,走得腳都痛了。不用說,當然是為了尋找菅野快兒。他僅有的線索就是伴崎在斷氣前所說的那句「他去長野的民宿了」。
這樣做真的找得到菅野嗎?長峰自己也感到不安。但是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下,他除了抓住這條很細的線之外,也沒有別的選擇。
可能是因為太累了,他就這樣在床上打起盹來。電視仍然開著。把他吵醒的,是從電視機裡傳出來的主播聲音。
「……也因為這樣,以殺人罪嫌遭到通緝的長峰重樹嫌犯,據說很可能持有槍械。掌握線索的人,請通知最近的警察局。接下來的新聞,是前幾天召開的世界環境改善會議——」
長峰趕緊起來,望向電視,然而已經開始播放完全無關的影像。他用遙控器切換頻道,不過也沒有其他台在播報新聞了。
長峰將電視關掉,看看手錶,現在已經過了十一點。
他是從傍晚的新聞得知自己被通緝這件事情的。因為早有心理準備,所以他並不是那麼驚訝,不過還是無法抑制貫徹全身上下的緊繃感。在家電行前面看到這則新聞的他,突然陷入一種路人的眼光全都投向他的錯覺。
新聞也報導了那封信。與其說那如他所料,還不如說長峰就是算準會被報導,才寄出那封信的。不過他沒算到的是,郵戳完全沒有被提到。這麼一來,他刻意跑到愛知縣去寄這封信的意義就完全喪失了。
他在腦海裡背誦著他所寫的內容。我是前幾天在荒川發現的屍體——長峰繪摩——的父親,長峰重樹——開頭這麼寫著的這封信毫無虛言,裡面全是他的心聲。如果完成復仇的話,他就會去自首,所以希望警方不要對他的親友做不必要的嚴格調查。這個心情至今也沒有改變。
但是長峰也非常清楚,即使他寫這樣的信,警方也不會特別關照他。他們應該還是會毫不留情地將長峰的所有交友範圍都列為調查對象吧。
那封信最大的目的,其實是要讓躲在某處的菅野快兒掉以輕心。
只要菅野不是笨蛋,他就應該知道自己弄死的女生她父親殺死了伴崎,現在正在獵殺他吧。對長峰來說,最壞的情形就是害怕被報復的菅野主動出面自首。
長峰認為,菅野被捕根本就不能算是為繪摩雪恨。只有他親手處置菅野,才能算是報了幾分之一的仇。他不能讓菅野躲到警察局去,也不能讓他被關入少年法保護的監獄裡。
所以才寫了那封信。長峰原本是預測寄出的地點也會被媒體報導的。所以如果他是從愛知縣寄出的話,躲在長野縣內的菅野應該就會鬆一口氣,以為自己不用急著去自首吧。
然而新聞卻完全沒有報導郵戳的事。應該是警方沒有公佈吧?是單純地覺得沒有發表的必要?還是已經看穿他的目的?或是有別的意圖呢?長峰完全摸不著頭緒。
第二天早上,長峰七點起床。其實他更早就醒了,只是覺得必須讓身體休息,所以就一直躺在床上。不過他已經睡不著了。繪摩出事後就開始的失眠症狀,在他逃亡的期間變得更嚴重。因為這樣,他總是覺得頭重腳輕,全身無力。
他聽說早餐是從七點到八點半。但是不想看到其他客人的他,便抽著煙,或是用地圖確認周邊的情形來打發時間。他一點也不想打開電視。
八點多的時候,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
「早安,吉川先生,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您要用餐嗎?」一名女性詢問道。
「好的,我現在立刻過去。」他這麼說完後,就掛斷電話。
戴好假髮和太陽眼鏡後,長峰便走出房間。他走下樓梯,發現餐廳裡沒有一個客人。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正坐在角落打計算機。那是昨晚迎接他的女性。
「早。」她一看見長峰就笑容滿面地打招呼,「這邊請。」
她的手指著一張靠窗的桌子。上面已經鋪上餐巾,擺好了餐具。
長峰一就坐,她就立刻端了早餐過來。早餐是雞蛋料理、湯、色拉、水果和麵包。女性問長峰餐後飲料要什麼?長峰點了咖啡。
「不好意思,這麼晚才下來。」長峰道歉。
「不,沒關係。」她笑著說,然後又走回放著計算機的那張桌子。
看來自己似乎不是一個可疑的客人——長峰暫時安心了。
他一邊眺望著窗外的景色,一邊慢慢吃著早餐。要是沒有發生那些事,能專程來此度假的話,不知有多好呢。而且要是家人就在身旁的話,大概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他打從心底覺得。民宿的那位女性替他端來了咖啡。他輕輕低頭致意。
「旅遊旺季已經告一段落了是嗎?」他問道。
「是的,差不多到上個禮拜左右。」
「暑假已經結束了呢。」
「是啊,您是來這裡工作的嗎?」
「算是吧。不過是個很奇怪的工作就是了。」長峰苦笑著。
可想而知,女性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我在找人。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離家出走了喔,結果他的父母拜託我……」
「那您是偵探囉?」
「不,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找得很辛苦。」長峰伸手端起咖啡,「你們這裡有僱傭工讀生嗎?」
「有,但是現在只剩一人了。」
「那個人是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從七月開始。」
「是嗎?」長峰點點頭,然後從襯衫的口袋裡拿出一張相片,「就是這個少年,您最近有看過嗎?」
這是從那卷錄製蹂躪繪摩的錄像帶裡印出來的。他只印出了那個可能是菅野少年的臉,所以畫質很粗糙。
民宿的女性左思右想。
「對不起,我沒有印象。」
「是嗎?打欖您工作了,真不好意思。」
長峰將相片收進口袋裡,開始喝著咖啡。女性則再度回到了計算機面前。
長峰非常清楚這樣的盤問很危險,只要一不小心傳到警察那裡去,他可能立刻就會遭到懷疑。但這是唯一找到菅野的辦法了。看是他先被警察找到,還是菅野先被他找到,長峰只能聽天吃完早餐後,長峰站起來。民宿的女性仍然坐在計算機前,她的樣子看來,好像遇到了什麼難題的樣子。屏幕上顯示出一個畫面,她似乎是要將照片數字輸出。這張感覺起來像是親子三人的照片,看起來是在神社院內拍的。
「我吃飽了,謝謝。」他對著女性的背影說。
「喔,粗茶淡鈑的,招待不周請見諒。」她回過頭來笑著說。
長峰朝著餐廳入口處走。但是他又停下了腳步,再次走近女性。
「請問……」
女性立刻回過頭來,「是的。」
「您在忙什麼呢?似乎從剛才開始就陷入苦鬥了呢。」
「喔,這個嗎?」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搗著嘴巴,「我想要把以前的相片放大印出來,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只會用掃瞄器掃瞄而已。」
「可以讓我看看嗎?」
「您可以幫我嗎?」
「我也不知道,或許可以吧。」
長峰坐到了計算機前,稍微操作一下,就瞭解狀況了。原來是她不懂得軟件的使用方法。
「這裡只要輸入尺寸,然後再按下Enter鍵,相片就會變得這麼大,最後再印出來就可以了。」他指著畫面,說明基本的操作方法。
「謝謝,太好了。我平常都只用文字處理和網絡的部分。」
「我也很高興能幫上忙。」長峰將目光移到屏幕畫面,「那是您的先生和小孩嗎?」
「呃……嗯。」她不知為何垂下了眼睛,
「是七五三節時拍的嗎?」
「不是,是過年。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
「是嗎?您對這張相片有特殊的感情嗎?」
「該說是感情嗎……我想應該是喜歡吧。」
「原來如此,」長峰點點頭,「原本的相片的質量就不好嗎?好像到處都有刮傷呢。」
「那不是我保管的相片,可能是保管方法不好吧,所以刮傷得很嚴重……」
「是嗎?真是可惜。」長峰心想,明明知道刮傷放大後會更明顯,她還是堅持要放大,可見她有多麼喜歡這張相片。「但是你們還可以拍更好的相片啊。」
長峰原本以為她會報以燦爛的笑容,但是不知為什麼,她卻只是不自然地稍稍揚起嘴角而已。難道是因為說出相片刮傷讓她不高興嗎?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時,他看見計算機旁邊放著幾張相片。最上面的那一張背面朝上,上面用筆這樣寫著,,享年三歲——
大概是因為注意到長峰的視線吧,她趕緊拿起那些相片。
「謝謝您。」她對長峰低頭致意。
「呃,沒什麼……」
長峰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好默默離去。
20
小小的桌子就像教室裡的課桌椅一樣整齊排放著。織部看著在櫃檯領到的號碼牌,同時在和號碼脾相符的桌子坐了下來。桌面上都貼著禁煙標誌的貼紙。
他看了看四周,幾乎有一半的桌子都有人坐。每一張桌子旁邊,都至少坐著一個穿著灰色制服的人。那應該是這間公司的員工吧。他們交談的對象和他們真是天差地別,有人穿工作服,也有像織部這樣穿西裝的,但是唯一的共通之處,就是來訪的客人看起來姿態都比較低。可能是這間公司的下包廠員工,或是這間公司的供貨商之類的人吧。如果來訪的客人是站在相反的立場,也就是說,要是這間公司是在接待他們的貴賓的話,一定會準備更寬敞舒適的接待室。
看著身穿工作服的白髮中年男性,對著做他兒子都夠格的年輕人鞠躬哈腰,織部不禁覺得民間企業的等級制度真是嚴苛。
他坐下來後等了十分鐘左右,一個戴著眼鏡的瘦小男人走了過來。他也是穿著灰色制服,長相有點神經質,看起來大約四十五歲左右。
織部站起來問道:「您是籐野先生吧?」
「是的,請問……」
「我叫做織部,不好意思,百忙之中叨擾了。」
籐野無言地微微點頭,然後拉出椅子。織部見狀,也坐了回去。
「我也曾經見過在製造公司上班的人好幾次,不過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感覺真是生氣勃勃呢。」
織部是想要緩解對方的情緒才這麼說的,但是籐野的表情卻一點也沒變,他舔了舔嘴唇看著織部:
「老實說,我完全不曉得警察為什麼要來找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喔。」
織部擠出笑容。
「是,那是當然,我們並沒有認為您和這個案子有關。只不過在想,您會不會知道一些線索。」
「所謂的線索,其實就是指長峰先生的藏身之處吧?」
「呃,這也包括在內。」
籐野當場搖頭。
「我怎麼可能知道。就像我在電話裡所說的,我只是和長峰先生在同一個公司工作而已。」
「但是下了班之後,你們應該也很熟吧?像是有相同的嗜好之類的。」
聽完織部的話,籐野撇了撇嘴角。
「他幾年前就沒玩射擊了。」
「可是也不可能因為這樣,你們兩人就不往來了吧?聽說長峰到現在還會參加射擊社的聚餐,不是嗎?」
「話是沒錯,但是我和他並沒有特別熟。」
「不過,聽說是籐野先生拉長峰去玩射擊的。」
「說是我拉的……我只不過是看他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所以才常和他聊而已。」
「長峰結果玩了多久的射擊?」
「十年左右……吧?」
「技術如何呢?」
籐野稍微歪著腦袋想了一下。
「他的技術很了得喔。不過,我想他的程度在大型比賽也是拿不到冠軍的。」
「不會去打獵嗎?」
「真正的打獵嗎?我想應該不太常吧。他常參加射擊場的射擊比賽,射碟靶或是野外射擊之類的。」
「那長峰為什麼不玩射擊了?」
「因為眼睛。」籐野用手指著自己的眼睛,「他罹患了干眼症,不能過度使用眼睛。當時他在公司裡都戴著太陽眼鏡。」
「那這樣子的話,他現在還能玩槍嗎?」
「如果只是玩一玩的話,」這樣說完後籐野蹙著眉頭,「不過因為中間有一段時間沒玩,所以很難說呢。如果不習慣的話,是不太能扣下扳機的。」
「您知道長峰可能會去哪裡練習射擊嗎?就算是非正式的射擊場也沒關係。」
在籐野眼鏡後面的眼睛變成了三角眼。
「沒有什麼非正式的練習場喔。」
「不會去人煙稀少的深山練習射擊嗎?」
「不會。」
「那麼正式的練習場也可以,可以告訴我嗎?」
「告訴你是可以,但是長峰先生是不可能會去那種地方的。這樣不是馬上就會被發現了嗎?」
「我也是這樣想,但是為了謹慎起見。」
籐野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然後從外套的內側拿出一本記事本。
「我常去的射擊場就寫在這上面。至於其他的地方,可以麻煩你自己打聽嗎?」
「當然。我可以抄下來嗎?」
「呃,請。」籐野用冷淡的口氣說完,打開記事本。
當織部正在抄寫射擊場的名稱、電話和地址時,籐野開口問道:「請問……」
「那封信真的是長峰先生寫的嗎?」
「會不會是誰在惡作劇,或是有其他的兇手想要讓長峰先生頂罪?有這個可能性嗎?」
看來,籐野似乎不願相信長峰重樹是殺人兇手這個事實。剛才還說和長峰不太熟,但是照這樣看來,他果然還是很擔心長峰吧。
「這個我也不能說什麼。」織部謹慎地回答,「只不過既然媒體都那麼公佈了,我想上面的人應該認為那是長峰寫的。」
是嗎?籐野顯得很失望。
「長峰先生還是會被逮捕嗎?」
織部皺起眉頭,略微點頭。
「因為他殺了人啊。」
「這個我知道,可是被殺的那個人也有問題不是嗎?會被逮捕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是不是有緩刑或是量情減刑之類的東西嗎?」
「那是法官的事,我們是沒辦法回答的。」
「不過,他會因為殺人罪被起訴吧?」
「沒錯。」
「關於這一點,該怎麼說呢……我沒辦法認同。因為殺了人所以被判殺人罪,可是對方是個該被殺的人啊!自己的女兒遭遇到那樣的事情,任何做父母的應該都會想要報仇。我也有一個和繪摩同年紀的孩子,所以完全可以理解長峰先生的心情。什麼都不做才奇怪呢!」
「我可以理解您所說的,但是現在日本的法律就是不允許復仇。」
「這種事情——」籐野咬著嘴唇。他應該是想說,這種事情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織部抄完以後,就將記事本還給籐野。
「公司的人的反應怎麼樣呢?」
「你所說的反應……是指?」
「長峰的事,應該已經是大家談論的話題了吧?」
「喔,那個嘛……但是該怎麼說呢?公司的人好像都不太願意去談論這件事,而且這也不是個令人偷快的話題。」
「除了籐野先生之外,還有哪些人和長峰比較熟呢?」
「不,我不是說過了嘛,我和長峰先生並沒有特別熟。」籐野眉頭緊蹙,露出不悅的表情,「所以我也不太清楚長峰先生和誰比較熟。你要不要去問其他人啊?」
「我問過好幾個人了,但是他們都說是您啊。」
籐野睜大了眼睛,好像是在思索到底是誰說出這種話的。
「如果連我的名字都被說出來的話,就表示長峰先生在公司內沒有比較親近的朋友吧。所以我想刑警先生來這裡,應該也不會有什麼收穫吧。」籐野誇張地捲起外套衣袖,「如果您沒有其他的話要說,我可以告辭了嗎?因為我是在工作中溜出來的。」
「對不起,還有一件事。」織部豎起了食指,「長峰看到繪摩小姐的遺體後,好像就開始請假了,不過在殺死伴崎敦也的前一天,他卻來公司上班了。你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籐野在瞬間做出一個像是在回想什麼事情的眼神,然後微微點頭。
「記得啊。可是我沒有和他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麼。其他人應該也是一樣吧!」
「也就是說,失去女兒的事情讓他很沮喪是嗎?」
「看起來是。」
「他有什麼引人注意的舉動嗎?就是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任何事情都可以。」
不知道,籐野聳了聳肩。
「我也不可能一直觀察長峰先生啊。只是覺得他好像不太能工作的樣子,時常離開座位。我去自動販賣機買飲料的時候,就看見他在走廊的角落。」籐野看著遠方繼續說,「好像是在哭的樣子。大概是忘不了女兒的事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原來如此。」織部點點頭。籐野的口氣雖然輕描淡寫,但是聽了卻讓人百感交集。
織部向籐野道謝後,就離開了半導體公司的大樓。他一邊往車站走,一邊反覆想著籐野剛才說的話,不過就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查出長峰藏身之處的蛛絲馬跡。
他想起了籐野那張從頭到尾都不太高興的臉。他雖然重複了好幾次說自己和長峰不是很熟,但其實並不是害怕被牽扯進去,而是想要避免長峰因為自己的關係被捕吧?織部這才知道,原來透過運動培養出來的友誼,竟然這麼牢固。
我可以理解長峰先生的心情,什麼都不做才奇怪呢——
那應該是籐野的心聲吧,織部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覺。雖然站在他的立場,是不能認同這種想法的,但是其實他真的很想和籐野兩人一起為長峰辯護。
他回想起最後一個問題的回答。從籐野的答案來推測,長峰當時應該沒有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舉動。在走廊上哭泣,就當時的情況來判斷,那也是很合理的。
然而就在隔天,長峰卻去了伴崎的公寓復仇。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然,長峰可能在最後一次去上班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伴崎了。可是既然這樣,又為什麼還要去公司上一天班呢?為什麼復仇行動要等到第二天呢?
長峰最後一天上班的那個晚上,曾經打電話給上司,好像是說第二天要請假。也就是說,長峰很可能是在那天他下班回家以後,才知道伴崎敦也這個人的。
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這仍然是讓調查團隊傷腦筋的問題。到目前為止,調查數據都顯示伴崎和菅野根本不認識長峰繪摩,會將她擄走也是臨時起意的。就算長峰再怎麼亂猜,也沒道理鎖定殺死女兒的兇手才是。
回到警視廳之後,真野和近籐他們正好聚集在電視機前。每個人的表情都很難看。
「怎麼了?」織部問真野。
「被擺一道了,那封信流到電視台去了。」
「咦?流出去……」
「剛才整封信都被公佈了。」近籐說,「說是獨家新聞,報導得很誇張呢。」
「怎麼回事?不是不打算公佈那封信嗎?」
「所以我就說,不知是從哪裡流出去的嘛。報社和電視台確實都很想弄到那封信,可能是我們四周的天真刑警,隨隨便便把那封信交出去了吧。完了啦,上面一定又會開始吠了。」
「但是這有那麼嚴重嗎?信上大部分的內容不是都已經公佈了嗎?就算整封信都被公開,也不至於有什麼影響吧?」
近籐搖了搖頭。
「你真是嫩啊,老兄。」
「是嗎?」織部看著真野。
真野點燃一根煙後,吐出一大口煙。
「你回想一下你讀那封信時的心情就好了。老實說,你的心有受到影響吧?」
「話是沒錯……」
「那就像是長峰直接在跟你說話。直接說話時有直接說話的影響力,那個影響力如果過大的話,對我們來說就會變成麻煩的阻礙。」
「阻礙……」
「公關室的電話響個不停喔。」近籐說,「打來的內容幾乎都一樣——請停止追捕長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