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正好是一周之後,那個穿著喪服的女人,再次來到了「茗荷」。時間是剛過凌晨一點。這天晚上的客人很少。店內深處的座位坐了一個男客,不知在與千都子聊些什麼。
女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不,開門時應該會發出聲音,只是慎介當時沒有聽見。那時他正好面對酒櫃。儘管如此,那女人卻讓他完全感覺不到氣息,只能說是不可思議。姑且不論他沒聽到聲音,平時門的開合與客人進來的身影,理應都會映照在瓶子或酒櫃玻璃上,可是慎介剛才卻渾然不覺。
所以當慎介回頭看見女人靜靜佇立在吧檯對面時,不由得驚叫出聲,同時心跳也開始劇烈起伏。
女人挺直了背脊站著,目不轉睛地凝視慎介的眼睛。她的姿態彷彿像是對他宣佈事情的使者。實際上,剎那間慎介也陷入輕微的幻覺之中,等待著女人主動向他攀談。這中間大概只有幾秒鐘,他卻覺得時間過得很漫長。
沉默持續了數秒。慎介終於想起自己必須開口說話。
「歡迎光臨!」他的聲音粗嘎得像感冒了一樣。
女人目光向下,在同一個高腳椅上坐下。
「給我跟上次一樣的酒。」嗓音同樣讓人聯想到橫笛。
「是軒尼詩吧?」
對慎介的問題女人微微點頭。
慎介背對那個女人,把手伸向瓶子。一邊將酒注入酒杯,一邊來回思考著女人剛說的話。女人說跟上次一樣。換句話說,她應該記得自己在一星期前來過這家店,也認得眼前的調酒師。
對於從事服務業的人來說,記得顧客的長相與名字是天經地義的事。即便是成美,也絕對不會忘記客人的面孔與名字。萬一忘記名字,非到萬不得已也盡可能不問對方,可以私底下去問其他人,或者在和客人聊天過程中拚命回想。如果怎麼也想不起來,還可以使出最後的殺手鑭,對客人說:「對了,之前您沒留張名片給我呢。」要是讓客人認為自己被遺忘了,那麼今後就絕不會再上門光顧。
然而慎介卻難以想像,這位只來過店裡一次的客人,居然會記得自己。
慎介心想對方或許在試探他。但是試探一個素不相識的酒保又有什麼意義嗎?他對此感到匪夷所思。
慎介把白蘭地酒杯放在女人面前。女人道了一聲謝。聲音雖然微弱,卻聽得很清楚。女人還對他露出妖艷的微笑,他也揚起嘴角回以微笑。
慎介猛地看向旁邊,發現千都子正觀察他們的舉動。正確來說,她是一直盯著女客看,雖然偶爾也會與正在聊天的客人附和幾句,但她的注意力顯然集中在別的地方。千都子面向慎介對他使了眼色,要他查探出那女人的身份。
慎介知道千都子心裡的想法。她擔心那女人是商場上的競爭對手,所以戒心才會那麼重。打算開始新店的業者,會進入長期在當地營業的店內偵查,這種事情在每個業界屢見不鮮。
慎介拿出盛放巧克力的小碟子,重新觀察女人的樣子。她今天沒有穿著喪服,而是一件和上次長度相同的長洋裝,顏色不是黑色而是深紫色。除此之外,今晚她沒戴手套。
慎介還注意到女人另一個不同於上次的地方。那就是頭髮的長度。女人上次的頭髮短到完全露出耳朵,今晚卻只看得到半邊耳朵。僅僅過了一星期,頭髮不可能長得那麼快,大抵是稍微改變了髮型吧。這個髮型也使她的表情比上周多了幾分柔和。
要探出她究竟是何方人物,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和她聊天。可是慎介卻想不到該怎麼開口。他覺得不管自己說出什麼,女人都會淡淡地應付過去。露出神秘的笑容,說幾句必須且簡短的話以後,就切斷所有對話。她全身散發出的氛圍讓慎介如此猜想。
慎介並不拙於應對客人,反而算得上相當擅長,從他在「Sirius」時就是如此。然而他卻遍尋不著進攻這個女人的方法。這個女人和之前他所遇上的每個女人類型截然不同。
他始終沒有開口搭話,就這樣過了二十分鐘。於是,她和上周相同,花了一樣的時間喝光一杯白蘭地。女人用手掌環繞空的白蘭地杯,以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慎介。
「同樣的嗎?」他問。已經把手伸向軒尼詩的瓶子。
女人沒有點頭。她在掌中把玩著酒杯問。「該喝點什麼別的呢?」
慎介心頭一驚。他沒料想到女人會問這個問題。
「您喜歡什麼樣的類型呢?」他假裝平穩地問。
女人一手托腮一手拿著白蘭地杯。
「我不太清楚酒的名稱。你可以隨便調點什麼嗎?」
慎介立即就聽懂她說的是雞尾酒,心裡感到非常緊張,因為他覺得那女人會對他調出來的酒打分數。她說自己不清楚雞尾酒的名稱,應該不是真的才對。
「那就調略含甜味的吧。」
「這樣子啊,應該不錯吧。」
「基酒用白蘭地可以嗎?」
「全都交你決定。」
慎介略作思考後,打開冰箱,看到愛爾蘭奶油威士忌。
位於銀座的「Sirius」,是一家以雞尾酒為招牌的酒吧。老闆江島光一本身原來就是個著名的調酒師,他只把調酒的工作交給真正信賴的人,而慎介便是獲得他信賴的其中一人。
然而自從他來到「茗荷」這一年多裡,卻大大減少了調製正規雞尾酒的次數,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機會。頂多偶爾受到來打工的女孩子們央求,他才會調製出近似雞尾酒的飲料。大部分的客人都將這裡定位為向帶來的酒店小姐求歡之處。
因此慎介能夠調製的雞尾酒種類有限。畢竟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放置常備材料。
即使如此,目前還有棕可可香甜酒和鮮奶油,可以跟白蘭地調在一起。慎介為了不讓手感變遲鈍,他時時都有練習,但仍知自己搖搖酒器的手部動作不夠流暢。
慎介把搖酒器中的雞尾酒倒進入雞尾酒杯,灑上肉豆蔻粉之後,他才發覺女人始終盯著自己的手看。但那種眼神卻不是在欣賞調酒師的手部動作,而是冰冷得像是一個正在觀察細菌的學者。
「請用。」慎介將雞尾酒杯端放在女人面前。
女人沒有立即將手伸向酒杯,而是往下凝視了好一陣子。慎介盤算著如果女人還要觀察一段時間,就要對她說「雞尾酒要早點品嚐比較好喝。」因為雞尾酒會隨著溫度變質。
不久之後,她便拿起雞尾酒杯,舉到與眼同高的位置,彷彿在確認酒的黏性似的,略微搖晃之後開始啜飲。
雞尾酒杯貼在女人濕潤而帶有光澤的唇瓣上。淡茶色的粘稠酒液,流入了女人喉嚨裡。她輕輕地閉上雙眼,店內微弱的光線在她臉龐形成陰影。這幅景象只能用淫靡兩字形容。慎介的腦海裡描繪出液體順著她的舌,流進喉嚨深處的情況。這種想像激起了慎介的性慾,他感到自己勃起了。當女人喝下液體時,纖細的喉嚨微微起伏,讓他的心臟頓時加快起來。
女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如果用手觸碰,或許可以感受得到溫度。她睜開了雙眼,目光有點渙散。
然後,女人的眼神緩緩聚焦,視線回到慎介身上。
「您覺得如何呢?」慎介問。
「好喝。這杯酒的名稱是?」
「叫亞歷山大。」慎介回答。「是很有名的雞尾酒。」
「亞歷山大?那個統治希臘的皇帝嗎?」
「不,」慎介苦笑著搖搖頭。「典故是出自與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結婚的亞歷山大拉郡王妃。這是用來祝賀他們婚禮的雞尾酒。」
女人心滿意足似地點了點頭。不知是欣賞慎介對雞尾酒由來的流利解說,或是她本身很喜歡這個小典故。
女人再次舉起酒杯,細細地啜飲了一口。此時她白皙的臉頰迅速漲紅,彷彿像是薄薄地噴上了一層緋紅顏料。
「真好喝。」她又說了一次。
「是嗎?如果合您的口味那就再好不過了。」
「亞歷山大呀,我得記下來才行。」她壓低聲音說道,彷彿在講重要的心事似的。
「請別喝太多了。」慎介腦中閃現一個念頭,便問:「您知道『相見時難別亦難』(DaysofWineandRoses)這部電影嗎?」
「我只聽過片名。」她仍然壓低嗓音回答。
「男主角在那部電影裡不讓妻子喝的酒,就是這杯雞尾酒。您知道後來結局如何嗎?」
女人微微搖了搖頭。
「對雞尾酒著迷的她,不久之後就酒精成癮了。」
她瞬間停止不動,嘴唇微張成漂亮的形狀沒有合上。接著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後,把雞尾酒杯送入口中,將仍剩下相當份量的酒一口氣飲盡。
女人朝慎介呼出溫熱的氣息,當然她並不是刻意的。帶有甘甜氣味的氣息,微微刺激慎介的鼻孔,讓他的感官頓時一陣酥麻。
「請再給我一杯。」她說。
好的,慎介回答。
第二杯的亞歷山大雞尾酒,成為女人今夜在「茗荷」喝的最後一杯酒。酒杯見底之後,她說了聲「我要回去了」,突然起身。臉頰雖然染上了緋紅色澤,但看上去卻沒有很醉。
慎介幫女人結完帳後走出吧檯,到玄關替她開門。女人昂頭挺胸地從他面前走過。
「您之後要去哪呢?」慎介望著她纖細的背影問道。
她停下走向電梯的腳步,轉身過來。
「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呢?」她略微偏著頭說。
慎介絞盡腦汁也沒找到答案,開口問她要去哪裡,其實也不是別有深意。不,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只不過他當下說不出口。他心想,如果對那女人說自己每天都在想你,不知道這個女人會怎麼反應?
「呃,我只是在猜,您應該還會再去下一間喝。」慎介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女人似乎打算讓慎介有台階可下,不過多半也在欣賞他的狼狽模樣。
「是啊。有可能會去,也有可能不會去。」
慎介找不到話接下去。雖然他嘗試要說些俏皮幽默的話,但腦中卻一片空白。他對於自己居然變成這麼遲鈍的男人而感到焦躁。
慎介為了掩飾自己的動搖,他跑步追過她,按下電梯鈕。電梯恰巧停在這一層樓,門立刻打開。
她道聲謝走進電梯。
「請您務必再次光臨。」
慎介說完之後,女人彷彿被觸動心弦似地凝視著他。然後她把手伸向電梯的控制面板。由於電梯門沒有關上,女人剛才按的應該是「開」的按鈕。
「雞尾酒真的很好喝。多謝招待。」她壓低聲音說。
「謝謝惠顧。」慎介鞠了一躬。
「下次來的時候,可以幫我調別種雞尾酒嗎?」
慎介聽到這句話後,胸中鬱悶感徹底消失,一股快感油然而生。因為這表示她還會再來店裡。
「我會先行準備的。」
「晚安。」女人的手離開控制面板。電梯門靜悄然關上。慎介看著她的臉,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咚,他感到胸口一陣悶疼,有種心臟被異物刺穿的感覺。直到電梯門關上而看不見她的身影為止,那種感觸一時之間還揮之不去。
「知道她是誰了嗎?」千都子小聲地問。她果然從頭到尾都注意著慎介兩人。
慎介噘起了唇,聳聳肩搖了搖頭。不知為何刻意板起了臉。
「你似乎跟她說了不少話吧。」
「只是聊了些有關雞尾酒的話題而已。」
「雞尾酒?」千都子的眼睛發出光芒。「她對酒很瞭解嗎?」
「不知道。」慎介把手插進口袋,歪著頭說。「看起來不像,可是她說不定是在演戲。」
「這樣呀……」千都子露出凝重的神情。對於那女人的事,她似乎無法往好的地方想。「小慎,下次如果那個女人又來了,記得可要問出一點眉目哦。」
「一直追問客人的私事,不是有違待客之道嗎?」
「也有例外的情形嘛。畢竟那女人太可疑了。」
「好吧,我盡量試試。」
廁所傳來流水聲。沒多久最後一位客人就擦著手出現。千都子迅速地拿出擦手巾。她立刻又露出上班時的公關笑容。
慎介回到吧檯內,清洗女人用過的酒杯,腦海陸續浮現出想讓她試喝的雞尾酒清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