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過完盂蘭盆節後,差不多到了該躍躍欲試投入工作的時節,在某個市內的酒店裡,舉行了一年一度的盛會。我穿著平時不常穿的有些過時的白領裝,和柳瀨以及小山內二人一起進了酒店。
「真是浪費錢又浪費時間啊,辦這麼誇張的酒席」乘坐著通向會場的電動扶梯,柳瀨小聲說道,他身著的那件西服看著也挺彆扭。
「嗯,說的就是啊,不過這也算公司的福利之一呢」小山內苦笑著說。
「話是這麼說,你不覺得這份福利用錯地方了麼。要是慰勞性質的,那向各個研究小組發些現鈔,或者大家喜歡吃的食物,還比這樣好多了呢」
「是嗎,我倒覺得這種慰勞的方式挺不錯的。難道你還在懷念以前那種舒爽的溫泉之遊,可以穿著浴衣歡唱卡拉OK的那種慰安會嗎?」
「這我可沒說,不過你不覺得這樣的方式不適合日本人嗎?」
「我說你就湊合一下吧,每次出席這種派對的時候,我都有一種『啊,我們是最上層的日本人』的感受呢,喂,你說是不是,敦賀君」
被詢問到之後,我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點點頭。
如同一般公司常有的那種慰安會和聯歡會,MAC每到八月會把所有的職員和研究人員聚集到一起開一個這樣的派對。我自去年那次以來,這已經是第二次參加了,但覺得這聚會與其說是慰安會,還不如說是Vitec公司的上層領導用喝酒的方式來激勵研修中研究人員的一種形式。
聚會當然是以立餐的形式,聽完職員們無聊又冗長的自我介紹之後,大家終於舉起酒杯開始乾杯,然後就可以從餐桌上拿取食物吃了。
正當我盛完裡脊肉和牛肉時,我看到了麻由子,是抬頭後和餐桌對面的她對上目光的。她穿著淡藍色的套裝,耳朵上一對耳環金光閃閃。
我連忙環顧周圍,找了個空桌子擱下自己的碟子,欲再次向麻由子投去視線的時候,她已經來到了我邊上,手上拿著盛了食物的餐碟。
我先開口了,「這次可是真正地久違了呢,你還好吧?」
「嗯,還算挺好的」麻由子回答,「敦賀你呢?」
「活蹦亂跳著呢」我說,然後喝了口清酒。
我們最後一次對話是什麼時候呢,精確的時間我想不起來,應該是她生日後的第一個星期一吧,轉念一想又不對,之後應該也跟她打過招呼什麼的。但總之和她在這一個月裡面幾乎沒有正兒八經聊過天。
「智彥也來了嗎?」我巡視著周圍,問她,同時也承認,心中的確有種他不來也不錯的念頭。
「他也來了,現在應該跟教官在談天吧」
「是嗎?」我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失望表情,「你們還順利嗎?你和那傢伙,在那之後」
接下來的一霎那,她的表情彷彿要對我訴說什麼,然而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臉部僵硬著,強擠出一絲微笑,「嗯,還在交往呢」點頭說道。
關於這一個月裡我為何要迴避他們倆這件事,麻由子沒來向我提出任何質疑。她不問應該也知道答案吧,我不想看見戀人模樣的他們倆,也不想偽裝成好朋友的樣子出現在智彥面前。
然而我和他們兩人真正疏遠的原因,並非只是我迴避了他們,他們倆也不會像以前那樣來叫我一起吃午飯了。我覺得,很可能智彥感到了什麼所以不想讓我接近麻由子。在麻由子生日那天他醉醺醺地來到我房間的那一幕,又重新在我腦海裡迴盪起來。他鐵青著臉說著『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讓她被誰奪去』,這難道不是對我的宣言嗎?
想到這裡,麻由子向我發問了,「盂蘭盆節你去了哪裡呢?」
「我去了趟北海道」
「一個人嗎?」
「沒人和我一起去啊」我說,言畢又後悔了,這話說得真失水準。「你也出去玩了?」
「嗯,是啊」
「去了哪裡呢?」
我這麼一問,麻由子又像剛才那樣窺視了我一眼,一副有話要說的神情。可最後她還是什麼都沒說,把視線移向我身後,用平靜的表情說:
「他好像找到我們了,正朝這兒走過來呢」
「那我還是離開的好」我捧著酒杯,正要踏出腳步,麻由子立刻皺起了眉頭。
「為什麼啊,你哪兒也別去,這樣像逃跑一樣,多怪啊」
「我就是想逃,不想在你們面前演戲」
「演戲也無所謂,你就在這裡呆著吧,求你了」
她的口氣像在懇求一般,要不要拒絕她呢,我躊躇了。忽然,右臂被輕輕拍了一下。
「嘿」我作出一副剛剛注意到的樣子對智彥說,「剛剛怎麼沒看到你?」
「我被中研的人拖住了,要是在這種地方被他們問起以前報告的事情就完蛋了呢」智彥交替著看看我和麻由子,說道。然後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轉而望向餐桌上,「你沒怎麼吃嘛,再不吃菜就要沒有了噢」
「我去幫你們盛點東西吧」麻由子說。
「好啊,聽說奶汁烤菜很好吃噢」
「那我去拿好了」
「好啦,讓她去吧」智彥伸出手制止了我,然後對她使了個眼色。他離開之後,智彥又看著我。「真是好久不見了呢」
「剛才也在跟她這麼說呢」
「嗯」智彥頷著首,視線落到自己手中的酒杯上,但他沒有喝就抬起了頭,「上次真是不好意思了」
「上次?」
「就是自說自話闖到你房間來那次啊,真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別放在心上」
「嗯,那就好」
「工作怎麼樣了,進展得還算順利嗎?」
「嗯,算吧,還是有進有退,崇史呢?」
「還是老樣子,原地踏步」
「不會吧?」智彥瞥了一眼放滿食物的大餐桌,又重新望著我,臉上莫名地掛著諂笑,「你和她說什麼了?」
「沒什麼,就是閒聊啊」
「你們看起來很嚴肅呢」
「我們?你多心了吧?我和她之間能有什麼嚴肅的話題?」
「我也覺得應該沒有,所以有點好奇,沒有就好了唄」
「沒啥事的嘛」我一邊回答,心裡頓時一陣不悅,延續這種表面上的友情究竟有什麼意義?
麻由子走了回來,兩手都端著盤子,都盛著同樣的食物。「喏,這個給你」說著,她把右手的盤子遞給了我,我說了聲謝謝便接了過來,智彥則是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讓麻由子端著盤子,吃了幾口奶汁烤菜。
「好像還有壽司呢」智彥停下拿著叉子的手說道。
「有啊,要我幫你拿點嗎?」
「不用了,這種地方的壽司肯定是不好吃的」說著,智彥衝著麻由子笑笑,「前幾天去的那家店的壽司才好吃呢,真想再去一次」
「噢……」麻由子不知為何偷看了我一眼,隨即點點頭,「是啊」
「你們開發出什麼好吃的店嗎?」我問他。
「不是,我們去的是『福美壽司』店,那家店完全沒有變呢」
「福美壽司?」我一怔,「就是在某所中學邊上的那家?」
「嗯」智彥點點頭,表情像是剛反應過來一樣,「對了,崇史你還不知道吧,前幾天休息天的時候我回了趟老家,帶上麻由子一塊去的」
「你的老家……嗎?」我不由得看著麻由子,她默默的低著頭。
「我難得回老家一次,只能趁這種時候把麻由子介紹給他們認識啊」
「你介紹給你父母了?」
「嗯」智彥的表情像是在說,那當然咯。
「嗯,那真是,那真是」我用酒潤了潤喉嚨,心情如同針扎一樣,但還是繼續往下說,「那真是太好了呢,你父母一定高興壞了吧?」
「他們情緒太激動,讓我很難辦。還自說自話做了很多菜,我本來打算外面搓一頓的」
「噢?但不是去了壽司屋嗎?」
「那是第二天去的,第一天是我媽親手做菜招待的」智彥乾脆地說。
那你留她在家過夜了?本想這麼問,但轉念想想老是糾結於這種事兒很怪,至少在智彥面前。
我去過智彥家幾次,正試圖回想著那裡有沒有供麻由子一個人睡覺的房間,立即發現這麼做完全沒必要,就停了下來。不管怎麼說,智彥的父母不可能讓兒子和未婚對像睡在一個房間。
回過神之後,發現我們組的柳瀨和智彥的助手筱崎走了過來,大聲談笑著,似乎在商量著下一場聚會的去處。
我本來想問麻由子,她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去的智彥家,以及智彥是如何向父母介紹她的,不過在當前情況下不太可能。
而且問了又能怎樣,我自問道。
「我說了嘛,那家店太小了不行。去我認識的那家吧,沒關係,價格好商量的」筱崎在一旁精神百倍地說著,可能由於聲音太大,智彥也轉頭看著他。
「那就交給你了,不過筱崎你會知道那種店還是真沒想到啊」柳瀨佩服地說。
「這還真是意外,外地人竟然會這麼瞭解這裡」其他小組一個叫山下的男人用揶揄的口吻說道,「因為來東京之後立刻熟讀了很多旅遊指南吧?」
「啊,我說呢,怪不得」柳瀨也應和著。
筱崎隨即說道,「什麼呀,你們在說誰?」
「什麼在說誰?就是說你啊」山下笑著指向筱崎。
「我?」筱崎帶著疑問的口氣,「我可不是外地人噢」
「說什麼哪,你不就是鄉下來的嘛」
「好啦好啦」柳瀨笑著打圓場,「筱崎不希望別人把廣島當作鄉下呢,對吧?」
「廣島?哦,你說這個啊」筱崎總算是明白了過來,「嗯,的確上大學是給人有點背井離鄉的感覺,不能因為這個就把人當外地人對待吧?在此之前我可一直在這裡的哦」
柳瀨差點把剛喝下的啤酒嗆出來,同時我發現,看著他們聊天的智彥也露出狼狽之色。
「你說的『這裡』是指哪裡啊?」山下疑惑地問。
「當然是東京啦」
「啊?你是東京人?我還真不知道呢,東京哪裡?」山下明顯帶著開玩笑的語氣,但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從筱崎的話語裡絲毫感受不到這點。
「阿佐谷啊」他淡定地回答。
山下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啊,你原來從小到大都住在那間破公寓裡啊?不過一家三口住六塌的房間不擠了點嗎?」
「你說什麼哪?那個房間是我今年一個人租的,不明擺著的嘛,我的老家在車站附近呢」
從筱崎的語氣上,我覺得他說的並不是玩笑話或者謊言,而是事實,這是因為我對他的出生地完全不瞭解的緣故。而作為他朋友的兩人對於他的話,卻顯得完全不可理解,山下和柳瀨對望了一眼,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問道。
「你這傢伙,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你們才在開玩笑呢」
「你的老家真的是阿佐谷?」
「嗯」
「不過現在是廣島了吧?」柳瀨從旁插話,「你父母現在在廣島吧?」
筱崎轉向柳瀨,閃過一絲不安的神情後,立即點起了頭。
「我們搬家了,所以我就在廣島上了大學」
「那麼你高中是在東京讀的咯?是哪所高中呢?」山下問。
「高中是……」說完這三個字筱崎沉默了,表情僵在那裡。「高中是……讓我想想,哦,對了,高中也是在廣島讀的,搬家是在那之前」
「你的意思是在東京讀完了初中?那初中的名字呢?」山下繼續問。
「初中的名字」筱崎作出欲回答狀,但卻沒有說出初中的名字。只是嘴巴微張,眼睛呆滯地望著空氣,不斷地眨著,「初中是……初中的名字是……」
「玩夠了吧!」山下不悅地叫了一聲,對著柳瀨說,「這個傢伙,在糊弄我們吧?我聽不下去了,真無聊!」
「我不是糊弄你們啊!」筱崎尖聲吼道,然後又陷入了沉思。
柳瀨歎了口氣,「筱崎,之前可是你自己告訴我們你出生並成長在廣島的啊,所以你撒這樣的謊沒有任何意義啊」
「我說了不是撒謊」
「那你倒說說看初中的名字啊,小學又是哪裡上的呢?」山下的口氣明顯不耐煩。
「我在想呢,初中是……」筱崎的雙手不住地顫抖,他用一隻不拿杯子的手頂著額頭,臉部扭曲著。「真奇怪啊,太奇怪了!」嘴裡嘟嘟囔囔起來。
杯子從他另一隻手裡脫落,筆直的掉在了地上,嘩啦一聲打碎了。薄薄的清酒和即將融化的冰塊散落一地,筱崎兩手抱頭,目光飄忽不定。
第一個衝到他身邊的,不是他跟前的柳瀨,而是智彥。他扶住筱崎,試圖支撐住他的身體。
「快去叫須籐」智彥指示著麻由子,她點點頭快步離開了,臉色鐵青。
柳瀨和山下,對眼前突然出現的一幕驚呆了,站著一動不動,周圍的人們也不知發生了何事,紛紛投來目光。
「智彥,這究竟……」
但他沒讓我說完,他在我面前攤開右手阻止了我繼續說下去,「沒什麼事,可能是喝多了吧」
「但是」
「別囉嗦了,這裡交給我吧」智彥的聲音透出一絲緊迫感,眼鏡裡的目光微微向上吊著。
麻由子帶著須籐教官趕了回來,須籐一看到筱崎的樣子,迅速來到我們身旁,「快把他帶出去」對智彥耳語道。
「我來幫忙吧」我說。
然而教官跟剛才智彥一樣阻攔了我,「不,不用了,你不用擔心」然後為了讓周圍人都聽見,用戲謔的口吻說道,「真是的,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懂節制,真傷腦筋。都是因為酒量不好還喝,才弄成現在這樣」並且不自然地笑笑。
柳瀨在我旁邊嘀咕著,「筱崎明明沒喝很多啊」
筱崎被智彥和須籐左右攙扶著,離開了酒席的會場,有好多人嘲笑著目送他們離開。他們似乎對於『年輕人喝多』的解釋沒有任何懷疑。
麻由子這時也準備跟在他們後頭追過去,我飛奔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吃驚地回過了頭。
「到底是怎麼了,筱崎怎麼會這樣的?」
麻由子一籌莫展地搖頭,「我也不知道啊」
「須籐和智彥那副慌張的神情可不多見,不會是出了什麼事故吧?」
「我無可奉告,對不起,請放開我」她掙脫了我的手,走出了會場。
麻由子的身影消失後,我回到了原來的餐桌。柳瀨和山下表情凝重地竊竊私語著,我走近了他們。
「我想問你們點事」我說,那二人拿著酒杯,瞬間挺直了腰板看著我,「筱崎的出生地到底是東京呢還是廣島啊?」
「是廣島」柳瀨斬釘截鐵地說,「MAC入學的時候,我就和他在一塊兒了,那是他親口說的,出生之後從沒離開過廣島」
「肯定沒錯嗎?」
「錯不了的」柳瀨說,然後一副困惑不解的樣子,「為什麼又會突然說出那種話呢?」
「要說愛虛榮也太說不過去了,騙我們有什麼意思嘛?」山下也顯出想不通的神情。
我望著他們離開的大門,腦子裡想出一種解釋,但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