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後,敦賀崇史感到一種不協調。
似乎有什麼東西和平時不太一樣,但又無法探知其根源。雙人床的毛毯還是和以前一樣亂,從窗簾的縫隙裡射進來陽光的角度也和昨天沒有區別,椅子上的長袍也保持著他昨天脫下時的形狀。硬要說和昨天有什麼不同的話,是廚房傳來的香味嗎?嗅覺告訴崇史,今天吃的是烤薄餅。但那種不協調感絕對不是來源於這氣味。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睡眼惺忪地開始更衣。穿起褲子、白襯衫、打上領帶。他只有四根領帶,而且其中一根還是老家的親戚祝賀他就職送的,是他不太中意的款式。但僅僅三條替換不過來,所以這條領帶只能也參與了輪換。今天恰好輪到系這條領帶,照鏡子的時候,崇史頓感一陣鬱悶。
「總覺得這個勾玉模樣的花紋很奇怪呢」把外套搭往肩上,崇史走進餐廳,抱怨起來,「不管怎麼看都像線粒體一樣」
「哈,你起來了啊」用平底鍋烤著薄餅的津野麻由子,回過頭來衝著他笑笑,「又開始了,你每次打這條領帶都要說一遍呢」
「是嗎?」
「你上禮拜說像眼蟲藻」
崇史皺起了眉頭。
「不管是線粒體還是眼蟲藻,都是些噁心的東西呢」
「你買條新領帶不就得了?」
「總感到有點浪費,去公司要穿上工作服,根本看不見領帶呢。雖說每天上班都要打領帶,但現在還嚴格這麼做的也只有新進員工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你才剛轉正兩個月,顯然就是個新進員工嘛」
麻由子把兩人分的烤薄餅、燻肉蛋擺放在餐桌上,說道。這周輪到她做早飯。
「我可是兩年半之前就參加過就職儀式了啊,那時候和我一批的人裡,早就有人擺出一副自認為是骨幹的樣子了,憑什麼我就要遭到新進員工的待遇啊。真是氣死人了」崇史用叉子往薄餅中間一戳。
「那你的意思是不進MAC就好咯?」說完,麻由子往崇史面前的杯子裡倒上了咖啡。
崇史沒加糖奶就把咖啡端到嘴邊,喝前還撅出下嘴唇,把頭偏向一邊。「當然我也沒這麼說咯」
「公司給你工資還讓你在裡面學習,被當成新員工你也忍一忍嘛」
「話是這麼說,但其實真的有很多辛酸呢,麻由子你到了明年就能嘗到這滋味了」崇史抿了一口咖啡,隨後看了一眼杯子,歪起了腦袋。
「怎麼啦?咖啡味道不對嗎?」看到他的表情,麻由子也喝了一口。
「不,不是這個」崇史把咖啡杯轉了個角度,液體表面立刻微微泛起了波紋,他對著凝視了一會兒。
心裡有著什麼無法釋懷,就是剛剛醒來的時候的那種不協調感。到底什麼呢,他想著,是什麼讓自己這麼不安呢?
「喂,究竟怎麼啦?」麻由子問道,表情稍顯不安。
崇史抬起雙眼,然後說,「咖啡杯」
「嗯?什麼?」
「就是咖啡杯啊,裝意式濃咖啡的那種小杯子」
「這我知道,那又怎麼樣呢?」
「我在夢裡見到了,拿起杯子然後這樣……」崇史把咖啡杯拿到與眼睛同高,盯著麻由子的臉。「我記得你也在」
「這是什麼夢啊?」
「不知道,只是心頭一直無法釋懷。總感覺是個有著什麼意義的夢境」崇史晃著頭,「不行了,想不起來了」
麻由子微微一笑,似乎把一直屏住的氣息全吐了出來。
「崇史啊,難道不是因為你這段時間滿腦子都是研究,才會變成這樣的嗎?」
「做夢和研究有什麼關係啊?」
「好比一時想不出好點子的小說家或者漫畫家,他們作了夢後,就會直呼『啊,這個能作為題材用呢』。然後就趕緊用筆記錄下來,趁還沒忘記的時候」
「就像研究進行不下去的湯川博士,用這種方法想出了中子理論的故事,我好像在那裡聽說過。但我的情況不同」崇史搖搖頭,「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把夢的內容完全忘記了,還來不及做筆記呢」
「你也用不著這麼懊惱啦,剛才說的那些藝術家回頭再來看自己筆記的時候,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最後成了一張廢紙」
「靈感這種東西不會這麼輕易來的,想想也是」
崇史往薄餅上抹上黃油,切成一口大小後,放進了嘴裡,烤的火候以及柔軟度是麻由子的一貫風格。
把手伸向咖啡杯時,崇史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場景:四個人拿著杯子相互碰杯。
「正在乾杯」崇史嘀咕道,「用咖啡杯來乾杯,但為什麼會這麼做卻完全記不起來……」
儘管在此前後發生的事極為模糊,但唯獨對這四個杯子記憶猶新,因為過於清晰,以至於無法想像那只是夢中出現的場面。
最後崇史撲哧笑了出來。
「真無聊啊,談論人的夢境毫無意義」他的口氣中帶著自嘲,看看麻由子,以為她也會一笑了之。
然而她卻沒有笑,她停下了正切著薄餅的手,睜大了比杏仁還大的眼睛。但這並沒有持續多久,在崇史出聲之前,她臉上又重新洋溢起一絲笑容。
「是不是太累了啊?還是放鬆下心情比較好」
「可能吧」崇史點點頭。
吃完早餐後,餐桌留給麻由子收拾,崇史先一步離開了公寓。儘管住處離MAC只是步行的距離,但到達赤阪的Vitec中央研究所則需要換乘兩輛地鐵,而且也只是坐到長田鎮,下車還要走很長一段路。
到研究所已經將近十點了,崇史的直屬上司習慣十點上班,考慮到工作效率,他也應合了這個習慣。
他乘電梯上了七樓,出來就是一扇門,門邊有一個身份驗證卡的插槽,還裝著一個數字鍵盤。他插入卡,鍵入只有自己知道的密碼,卡嗒一聲門開了。
門打開後,迎面而來的是淺棕色的一條走廊,兩邊並排著很多扇門。崇史站在最靠外的門跟前,那裡也有一個身份驗證插槽。在這裡,別說是公司以外的人,就連公司內部員工都不允許隨意進入非本部門的辦公室。
他所打開的門上,寫著『RealitySystem開發部Section9』的字樣,那就是他所在部門的名稱。
進入辦公室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房間裡放著兩個籠子,一個籠子裡放著一隻雌性猩猩,另外一個是空的。
「早上好啊,烏匹」崇史對猩猩打招呼。
烏匹並沒有對他做出反應,而是蹲坐在籠子的角落裡,似乎在眺望著遠方。不單是今天早上,她平時就一直是這個表情。
辦公室裡,大體分割成了兩個研究區域,其中一個是崇史的工作場所,另外還有一個和他們研究課題不同的小組也在此辦公。當然,他們之間會有交流,因為只是用透明的擋板相隔,所以可以看到對方做研究的身影。
另外一個研究組有四名成員,早就開始工作了。崇史換上灰色的工作服,看了一眼那些人。一個叫桐山景子的女人看到崇史後,微微揚手向他打招呼,她和崇史同時期進公司。而其他的三個人只是匆匆瞥了他一眼。
嚴格意義上說,擋板對面的那四個人不單單只是研究者。他們所圍坐著的桌子上裝有一個小床,上面睡著一隻四肢被束縛的雄性黑猩猩,名字叫裘伊,頭上戴著一個特別的頭盔,上面安有將近一百根電線,這些線連著各種各樣的脈衝機和分析儀器。
他們研究的課題是感覺情報的直接輸入。也就是嘗試著向大腦直接發送信號,而不觸及感官系統。其實,這個課題是崇史在MAC培訓時候做的。兩年中,他一直以此研究為基礎不斷進行著學習。所以今年四月在宣佈部門分配的時候,他深信自己可以順理成章地進入這個小組繼續做研究。
然而,最後交給他的任務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儘管在同一個部門裡,但分配給他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課題。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對直屬上司進行了帶有抗議性質的提問。但這個叫須籐的上司的回答,卻難以令崇史滿意。
「那個研究其他人也能做,而這邊的研究只有你才能勝任,所以我想讓你來做」這是須籐的回答。
但對於新提出的課題崇史幾乎一無所知,須籐對此也只是草草解釋「具體的要看公司的方針了,我也不清楚」
那個新課題是關於空想的,就是用電腦來分析人類在進行空想的時候,大腦如何進行運作。在研究報告書的第一頁上所寫的最終目標,本質上是想對空想的內容進行外部控制。但是,崇史估摸著自己在工作崗位上是盼不到這一天了,當前時點上的進展程度,僅達到能夠判斷實驗對象的黑猩猩烏匹是否是處於空想狀態。
他還有個疑問,即便這種天方夜譚的事情能夠辦到,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空想這種事情,任何人都能做到,完全不需要借助計算機的力量。但光是空想又是完全不夠的,必須得達到假想現實的程度才行。而做出這種假想現實,不是『RealitySystem開發部』的職責所在嗎?崇史想。
看到桐山景子他們把完美的假想現實在人腦中成像,崇史就無法克制自己的焦躁情緒。而想到他們所使用的參考資料裡,還有著自己當初在MAC時候的發表作,就更為窩火了。
崇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理著數據,快到11點的時候,須籐出現了。對這個男人來說也算到得晚了。他腋下夾著公文包,兩手插著口袋,衝著崇史點點頭並使了個眼色,這就算是早上的問候了。
這個須籐,也是崇史在MAC時候的指導老師之一,而他的年齡看起來也才35歲左右。因為學生時候練過劍道,身材顯得很厚實,肩膀也很寬。但和外表形成鮮明對比,他經常會把崇史逼出神經質來。對崇史來說,話少、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的男人,是最難打交道的。
「這是昨天的數據?」看了一眼崇史面前的電腦屏幕,須籐問道。
「是的」
「顯著差異呢?」
「沒有」也就說明結果並不令人滿意。
須籐也沒顯出特別失望的表情,點點頭坐了下來。他的位置在崇史邊上,不過每個人的書桌上圍著隔板,所以如果是面朝書桌而坐的話,互相都看不見對方。
「我有疑問」崇史說。
須籐表情有些呆滯,把頭轉了過來。
「我覺得我們現在的做法,並沒有朝著控制空想時的大腦活動這個方針在前進」
須籐抽動了一下眉毛,「什麼意思?」
「我們為什麼要干預記憶回路呢」崇史問道,「空想是基於記憶而產生的東西吧,也就是說記憶是基礎,但我們卻要篡改它,我就不知道要取什麼數據了」
「空想也好記憶也罷都是思維活動,你可不能分開來對待哦」
「這我知道,但我們應該把對記憶的干涉降低到最小限度,不是嗎?否則就無法正確捕捉到空想時腦部作出的變化了呢」
崇史把憋了幾天的話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須籐抱著手臂考慮了一會兒,隨後又放開,對崇史說:
「你說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會再思考一下的。我們還是從一開始提出的那個研究項目開始好了,你就先按照那個做」
「但是」
「不好意思」須籐伸出右手打斷了他,隨即站了起來,「主任叫我了,這事兒以後再說吧」說完他拿起了桌上的一份文件,不等崇史回答就離開了辦公室。因為關門的時候過於粗暴,籠子裡的烏匹輕微地驚叫了一聲。
須籐這一天離開後就再也沒回座位,崇史獨自分析著數據,直到七點才離開了研究所。
他恍惚地走在通往地下鐵的地道裡,中途有點熱,所以脫下了外套。
在他的前面走著一個男人,身材纖細,個頭很矮。看著他的背影,崇史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那就是三輪智彥。
崇史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使得走在他身後一個白領模樣的女人差點撞上了他,那女人帶著不悅的表情從他身邊超了過去。
已經沒有想起智彥了,這對於崇史來說非常意外,自己和他從初中以來就一直在一塊兒,一次都沒有把他遺忘過。
這事兒已經有段時間沒在腦海裡浮現過了,是因為太忙了吧?崇史回想著。但我們倆不是同甘共苦的至友嗎?
那傢伙,現在在幹嗎呢?
崇史想著,突然吃了一驚,因為他發現智彥現在忙些什麼自己全然不知。
他開始回憶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智彥的,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是何時開始和他再沒見過面呢?
不對,崇史睜大眼睛,他感覺最近還和他見過,可那是什麼時候又是在什麼地方呢?
然後,他倒吸了口氣。
是昨天的夢,他出現在了自己的夢境裡。但那真的是夢嗎?回想起來那簡直就是昨天剛發生的一樣。
真是愚蠢至極,他立即打消了自己的想法。回想起來那確實是夢,和現實有著巨大差異。
智彥把麻由子當成是他的戀人向自己介紹著。
「真無聊」
崇史小聲說,又邁出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