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夫已經幾十年沒看過那本像冊了,他知道裡面有很多老照片。最後一次見到它恐怕還是在中學時代,之後他的照片就由他自己整理了。加賀給他看的那一頁上,嵌著一張印有年輕時的政惠和少年時的昭夫的照片。少年時的昭夫戴著一頂棒球帽,手中握著一根黑色、細長的管子。這是小學的畢業典禮,當時政惠也來了。她笑著用右手握著兒子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向上舉著。那隻手上攥著一塊小小的牌子,昭夫看不出那是什麼。他心頭湧起一種情感。雖然患上了老年癡呆,可是政惠現在依然珍惜她和兒子在一起時的回憶。盡心盡力撫養子女時的記憶,正是最能撫平她心中傷痛的良藥。而自己正要把這樣的母親送入看守所——如果她真的犯了罪,那也無可奈何,可她卻是無辜的。為了保護獨生子——這個理由聽來雖冠冕堂皇,可到頭來,他們這麼做只是為了自己將來能夠全身而退,這一切都是自私自利的利己思想在作祟。儘管政惠已經癡呆,可是將罪名嫁禍於自己母親的做法也決非作為一個人應有的行為。
但他把遞向自己的相冊又推了回去,並且咬緊牙關,忍住眼眶中欲湧出的淚水。「不想再看看嗎?」加賀問道,「等您母親把它帶去看守所,您就再也見不到它了。再仔細看一會兒怎麼樣?我們也不著急。」「不,不用了,看了也只會更加傷心。」「是嗎?」加賀合上相冊,把它交還給了春美。昭夫想,這位警官恐怕已洞穿了一切。他已經覺察出兇手並非這名老嫗,而是二樓的那個初中生。所以他才想通過各種手段給老嫗的獨生子施加心理壓力,使其吐露真相。他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輸給這種無奈之下想出的計量。警察用這樣的方式套他的話,說明他們沒有掌握任何確鑿的證據。因為他們找不到別的方法,才會採取心理戰。也就是說,只要堅持到底就能熬過這一關。自己不能動搖,不能敗下陣來——
這時響起一陣手機鈴聲,松宮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取出了自己的手機。「我是松宮。……嗯,好的,我明白了。」又說了幾句後,他掛斷了電話,對加賀說,「主任他們的車已經到了,等在大門口呢。」「知道了。」加賀答道。就在這時,走廊上傳來了八重子的話音。我都準備好了。」她在襯衫外面穿了一件毛衣,下身穿的是牛仔褲,看來是選了一身對她而言比較休閒的打扮。「那你們的兒子怎麼辦?」加賀問昭夫道,「他可能要一個人生活一陣子了。」「嗯……是啊。——春美。」昭夫對妹妹說,「不好意思,直巳能不能拜託你照顧一下?」春美抱著相冊沉默了片刻,還是小聲說道:「好吧。」「對不起。」昭夫再一次向她道歉。「那麼,田島女士,我們要把您母親帶走了。」「嗯。」春美說著把手搭在政惠的肩上。「小惠,我們要上路了,站起來。」政惠被催促著,手忙腳亂地動了起來。她被春美攙扶著站起身,向昭夫一行人走去。
「松宮警官,」加賀說道,「給疑犯戴上手銬。」「咦?」松宮的聲音顯得有些驚訝。「請給她戴上手銬,」加賀重複道,「你要是沒帶,我來。」「不,我有。」松宮說著取出了手銬。「請等一等,也不用給這樣一個老太太戴手銬吧?」昭夫想也沒想地說道。「這只是一種形式。」「可是——」昭夫說著看了看政惠的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的指尖被染成了鮮紅色。「這是……怎麼回事?」昭夫端詳著母親的指尖嘀咕道。「我昨天不是告訴你了嗎?」春美回答說,「這是她玩化妝遊戲時留下的痕跡,看來是拿口紅瞎搞出來的。」「嗯……」昭夫的腦海中此時浮現起另一排紅色的手指,那是自己幾年前見到的已故父親章一郎的手。「可以嗎?」松宮拿著手銬問昭夫。他微微點了點頭,看著政惠的手使他感到一陣心酸。
就在松宮把手銬戴在政惠手上的一瞬間,加賀卻突然叫住了他。「她出門是不是需要枴杖?」「哦……對。」春美回答道。「戴著手銬可能就用不了枴杖了,東西在哪裡?」「應該是和雨傘一塊兒放在門口的鞋櫃裡的,哥哥你能不能去幫我拿來?」昭夫答應了一聲走出房間,穿過了昏暗的走廊。門口脫鞋處的角落中擺著一個鞋櫃,一側有一扇細長的門,裡面是放雨傘的。因為他們平時常用的傘都擱在外頭,所以很少有機會打開這扇門,妹妹提到的政惠常用的枴杖他也很少見到。打開門後,他看見一根枴杖混雜在幾把雨傘之間。把手是灰色的,長度大約相當於女性用的雨傘。當他取出枴杖時,上面發出一陣「叮鈴」的鈴聲,他對此並不感到陌生。昭夫拿著枴杖回到了政惠的房間,此時春美正攤開一塊包袱布,把政惠的隨身用品和剛才的那本像冊放在上面,兩名刑警則和八重子一起站在旁邊看著她。
「找到枴杖了嗎?」加賀問道。昭夫默默地把東西遞給他。加賀又把它交給了春美:「那我們走吧、」春美把枴杖塞在母親手中:「給,這是小惠的枴杖,你可要好好握緊哦。」她淚眼汪汪,聲音也因而打著顫。政惠面無表情地在春美的催促下邁開了步,她離開房間走在走廊上,昭夫在後面目送著她的背影。叮鈴叮鈴——枴杖上的鈴鐺在響著。昭夫把目光轉向了那只鈴鐺,鈴鐺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刻著「前原政惠」四個字,是一件手工雕刻的作品。看到它的一瞬間,激烈的心靈震顫襲擊著昭夫,他感到自己都快無法呼吸了。這塊名牌正是在剛才的相冊中見到的,照片裡的政惠手中握的那塊。他的回憶突然湧上心頭。在小學快畢業時,這是他美術課的作業。老師當時告訴他,這份作業的本意是讓他們在上中學以後可以把刻有自己名字的名牌掛在自己的東西上,但也可以做成饋贈給對自己有過照顧的人的禮物,所以昭夫就刻上了母親的名字。他在附近的文具店買了只鈴鐺,把它和牌子用繩子穿在一起送給了政惠。
幾十年來,政惠一直很珍惜它,把它留在身邊。不僅如此,還把它掛在了自己平時常用的東西上,在患上老年癡呆之前。這塊名牌是如此能令她快樂,或許是因為那是兒子給自己的第一件禮物吧。心靈的震顫似乎無法停止,就好像在引發某種共鳴,變得越來越強烈。昭夫心中的某一道防線,一道他在苦苦支撐的防線,隨著一聲巨響開始崩塌。他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當場癱坐在地上。「您怎麼了?」加賀感覺到他的異變,隨即問道。這已經是極限了,昭夫的眼中流出熱淚,心中的那道防護壁決堤了。「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他把頭沉沉地磕在榻榻米上,「我們撒謊了,這一切都是謊話。說母親殺了人都是我們編造的,我母親不是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