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貴:身體好嗎?
最近這裡天氣變化無常,讓人覺得時而悶熱,時而氣溫驟降,我想是不是正在一點點地不如夏季。今年的梅雨季也許又是干梅雨,讓人擔心再出現供水不足,要是缺水,在監獄裡也會叫我們節水。
實紀姑娘的身體好嗎?上次寄給我的照片,我每天都在看。剛生下來的時候我覺得她很像直貴,可看了最近的照片,又覺得還是像由實子。當然應該跟你們兩個都像。問了別人,說是有像父親的時期和像母親的時期,還會交替變化,最終定格在哪一方,要靠運氣了。小時候長得一般大了以後變得漂亮,或者相反,都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這是不是真的沒人知道。不管像誰,你們是一對俊男美女,實紀大了以後肯定是個漂亮姑娘。不如說,現在三歲的她已經是個漂亮姑娘了。那麼招人喜愛,在街坊鄰居中是不是也有人氣呢?可是要小心點啊!這世上可有整天想著做壞事的人,要看好她,別叫人拐走。沒打算嚇唬你們,可一想到是實紀的事兒,就好擔心。雖然我還沒有見過她,可做夢時夢見過。不過,三歲是最招人喜歡的時候啊。是不是快要不用那麼操心了呢?
想起來,實紀是獨生女,是不是有些可憐。差不多該再生一個了吧?當然花費要多了,但是有兄弟姐妹真的很好。不過,我說這些可能要招你們笑話,笨蛋哥哥,什麼忙也幫不上。
也許寫了很多廢話,別不高興。那麼,下個月再去信。
剛志
又及:實紀姑娘的照片,可能的話多寄給我幾張。
回到叫作葛西陽光住宅的公司宿舍,一個姓前田的主婦正在給院中的樹木澆水。她住在一樓,和由實子很要好。丈夫是新星電機葛西店裡負責賣電器的。葛西陽光住宅有兩棟房子。每棟有八套住宅。新星電機使用其中一棟作為公司宿舍。
「你好!」直貴一打招呼,前田夫人回過頭來,馬上露出笑臉。「啊,您回來啦,今天很早嗎。」「東西賣不出去,送貨也沒事兒了。」「真是的,我家先生也發愁,過去只要降價就能賣出去,可現在怎麼降也沒顧客來。」「真沒辦法!」直貴點了下頭,走上樓梯,直貴他們的家就在前田家樓上。
打開家門,聞到鰹魚節高湯的氣味。由實子站在灶台前正在嘗著什麼東四的鹹淡。她停下手,笑了一下。「回來啦,好早啊!」「樓下太太也說了同樣的話。」
兼作餐廳的廚房連著兩個房間,一個是寢室,另一個作起居室。直貴一邊脫上衣,一邊看了一眼起居室。實紀在地毯上睡著了。身上蓋著由實子給她蓋的毛巾被。喜愛的狗狗毛絨玩具躺在實紀身旁。
「剛才,讓她稍早一點吃了飯,結果馬上就睡著了。今天去了公園,她好像有些累了。實紀真是個一下子就會興奮起來的孩子。」「習慣在公園裡玩了?」「不光是習慣了,每天都要去,可煩人了。小孩子還是喜歡在外面玩啊。」「那當然。」
換了衣服,洗了手,直貴坐到餐桌旁。由實子麻利地端上飯菜。「有沒有交了朋友?」直貴問。「嗯。還是跟最早認識的惠美和芹奈最好。不過,和一個叫作辰的男孩子也一起玩了。他比實紀小兩個月,長得要比實紀大一圈兒,真讓人吃驚。」「沒欺負實紀吧?」「不要緊,我們在旁邊看著,辰也是個溫和的孩子。」聽了由實子的話,直貴放心了。不僅是對獨生女,也覺得由實子順利地度過了在公園登場這一關。
他一邊往嘴裡塞著由實子做的飯菜,一邊看著實紀的睡容。心想原以為自己不會有這樣的日子呢,每天平和安穩地度過一段時間。可這確實是現實。什麼都沒有發生的平凡生活,對他來講就像是寶物。
開始和由實子一起生活不久,她懷孕了。讓直貴感到心煩的是,由實子沒讓他有絲毫察覺,突然宣佈:「恭喜,你要當爸爸了。」入籍的手續是辦了,可還沒有舉行結婚儀式。即便這樣,還是在能看得見教堂的公園裡,他把便宜的戒指戴到由實子手上,算是完成了兩個人的儀式。
有了孩子以後,不能再賴在由實子的房間裡。直貴申請了公司的宿舍,競爭的人相當多,可直貴抽中了簽。「直貴君完成了作為父親的第一個任務啊。」由實子笑著這樣說道。「我從來都是手氣不好的啊,」他這樣說。她點著頭表情有些嚴肅,「也許以前太不好了,今後什麼都會順利。」「要是那樣就好啦!」他也點頭說道。
搬家、由實子退職、準備生產、然後是生孩子,情況不斷地變化著。直貴只是做立即必須做的事就耗費了全部精力。由實子倒是很鎮靜。在事態變化多端的生活中,她總是跟直貴說起的,就是給剛志寫信的事。
「趕緊把這事告訴哥哥吧,他肯定會吃驚的。不過,會感到高興吧。」
從開始同居到結婚後,她總是想著給剛志寫信的事情。直貴因為忙,或是沒有興致寫信的時候,她肯定會督促他寫。「實紀會走路了。告訴哥哥了嗎?哎!還沒寫呢?怎麼啦,不趕緊寫,哥哥的下一封信又要來了。上上個月也是這樣。寫點實紀的事吧!這個月的重要新聞,還是她的事。哦,對了,把照片也放進去怎麼樣?」總是這樣提醒,直貴應該感謝她,可是也有一點兒不安,因為覺得她是不是過於在意剛志的信了。是不是為了不讓自己有自卑感,故意這樣做的呢——有時他這樣想。
快吃完晚飯的時候,大門門鈴響了。直貴站在門裡,從門鏡中朝外看了看。一個長髮的女性站在那兒,旁邊好像還有人。「哎!誰啊?」開門前他問道。「晚上打擾對不起了,是明天要搬到這裡來的,想跟您打個招呼。」女性的聲音這樣說道。直貴打開門,外面站著兩個人。女性後面有一個男人,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可一下子想不起來。「這個時間來,對不起!」女人再次道歉,低下頭來。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也模仿著她。「我叫町谷,明天要搬到二ま二號,今後可能少不了添麻煩,所以先來問候一聲。」很爽快的說法,大概是比較穩重的性格吧。給人的印象她丈夫只是沉默著隨著她。「那您太客氣了!」直貴也露出笑臉應酬著,「有什麼能幫忙的就告訴我,請別客氣,明天我也在家。」
第二天使休息日,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在這一天搬家。「謝謝!那個,這是點小意思,請收下吧。」女人遞過一個小紙包,貼著的紙上寫著「町谷」兩個字。「啊,那謝謝了!」接過紙包,回頭看了一眼。由實子也來到身後,「是要搬到二ま二號的鄰居。」由實子也滿臉堆笑。「要是有什麼不清楚的,問我就行。」「謝謝!」那女人又低頭致謝,看上去要馬上離去。可是,她丈夫不知怎麼一直盯著直貴的臉看,終於他開口說:
「哎!你是不是原來在電腦部幹過的武島君呀?剛進公司的時候。」「啊!是啊。」被說起好久以前的事兒,他一下子不知所措。然後重新看了一下對方的臉,猛然喚醒了過去的記憶。「啊,是不是以前在會計課的……」「嗯,町谷。這次又返回到這裡了。前一段是在龜戶。」町谷小聲嘟囔著。「是嗎。」
直貴在電腦部的時候,曾經見到他兩三次。他應該是比直貴早一年的。「不知道你也住在這個宿舍裡,」町谷把視線轉到一邊,用手指尖搔著臉頰。「是你的熟人嗎?」他妻子問道。「啊,也談不上熟人,」町谷像是辯解似的回答道。然後看了一眼直貴和由實子,「那,明天再見。」「好!」
一關上門,由實子馬上說,「什麼啊,有種不好的感覺。」「怎麼啦?」「不知怎麼,總是一個勁兒盯著人看。再就是,夫人說話挺客氣的,可丈夫呢,一發現你是比他晚進公司的,口氣馬上就變了。」「這社會不就是這樣嗎,只重視身份地位。」直貴一邊鎖門,一邊故意輕鬆地說道。實際上他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在電腦不的時間並不長,但正是在那短短的時間裡,剛志的事情暴露,遭到一同工作的人們另眼看待,而這個町谷知道那時的事情。不會吧——直貴微微搖了搖頭。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町谷一定已經忘記了。
實紀已經醒了,開始不停地跟由實子撒嬌。
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直貴從窗口看到傢俱商的大型卡車聽到了公寓旁,幾個身穿制服的工人麻利地將貨物搬運到二ま二室。搬運的全都是閃閃發光的新傢俱。直貴想起,自己搬來的時候,只有一張桌子是新買的。
那是,看到沒有找搬家公司,只是年輕夫婦兩人奮戰著搬運行李,樓下的前田夫婦和住在附近的同事都來幫忙,也許就是這個緣故,大家才熟悉了起來。
町谷夫婦的搬家在下午三點前後結束了。一直到最後也沒有直貴幫忙的機會。「町谷家媳婦,像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啊。」買東西回來的由實子,一邊往冰箱裡放著東西一邊說,「娘家在世田谷,父親是哪個大公司的頭頭。」「從哪兒聽的呀?」「前田說的,在超市碰到了。」關於新人的閒話這麼快就傳開了。自己搬來的時候,鬧不好也是這個那個地被人家說過,直貴想。慶幸的是,剛志的事沒有傳開。
那天深夜,直貴覺得有人在搖晃他的身體,醒了過來,由實子正盯著他看。「怎麼啦?」他睡眼惺忪地問道。「房子背後有怪怪的聲音。」「怪怪的聲音?公寓背後?」「嗯。」她點點頭。公寓背後有點空間,人勉強可以通過。「不是野貓什麼的?」「不像是。我從窗子往外看了,可是太暗看不清楚。」
直貴從被子裡爬了出來,打開超屋後的窗子。確實太暗,他什麼也看不見。「沒聽到什麼動靜呀!」「剛才聽到的。真討厭,要是有人放火或是什麼的可怎麼辦?」「不會吧!」直貴朝她笑笑,可心裡也變得有些不安。他脫下睡衣,「好的,我去看看。」他趕緊換上衣服,拿上手電走到外面。各家都已熄了燈。
轉到公寓的背後,打開手電的開關。看到的是大量的紙箱,折疊起來,滿滿地立放在那裡。紙箱上有搬家公司的標誌。直貴關上手電,轉身往回走。他正要上樓梯,上邊有人影顯現了出來,是町谷。手裡拿著紮在一起的紙箱。「啊……」他露出尷尬的表情。「搬完家,紙箱不好處理了是吧?」直貴溫和地問道。「沒有放的地方啊!」町谷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可是,放在房子背後不大好吧。為了防火或是什麼理由,不讓在那兒放東西。」「只放兩三天就扔掉了。」「可是扔紙箱類垃圾的日子是固定的,而且住在這兒的人都遵守著規矩。」「真煩人!知道啦。」町谷打斷直貴的話,不耐煩地說了一句返了回去。
沒有什麼事情發生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要是說稍微有點變化,就是發現町谷家夫人像是懷孕了。搬家過來還不到兩個月,可腹部的隆起變得明顯了起來。
「那對好像是懷孕後才結婚的吧。」不知從什麼地方聽到的閒話,由實子一邊準備晚飯,一邊有趣般地說,「肯定是在肚子還不明顯的時候,趕緊辦了婚禮。」「那跟我們不是一樣嗎。」「是啊。所以呢,我們應當是前輩啊。我們是不是該拿點什麼去表示一下祝賀呢?」直貴笑著點了點頭。心裡稍微有些彆扭。跟町谷在公司裡很少碰到,可每次他都是很冷淡的態度。即便打個招呼,他的回應也讓人感到像是很勉強似的。是不是還記著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呢?直貴想,町谷沒遵守規則把紙箱扔掉公寓後面的事兒。直貴只是出於好意提醒了一下,也許町谷認為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可是,就這麼點兒事,值得嗎?直貴想,不會總把這點事記在心上吧。
又過了三天。直貴從公司裡回來,看到家門前放著個大的紙袋。往裡一看,是新買的尿不濕。一問由實子怎麼回事兒,她無精打采地歎了口氣。「藥店裡給的,用積分交換來的商品。」「幹嘛還換尿不濕呢?實紀已經不用它了。」「別的沒啥東西可換了,那個原想可以給町谷家。」「哦,是那樣啊。」直貴點點頭,「那,明天給人家送過去吧。也許稍微早了一點,還會高興吧。」可是由實子縮了一下肩膀,撅起了嘴。「可不是那麼回事。」「不是怎麼回事?」「剛才我拿過去了,可人家說不需要。」「哎,真的嗎,人家乾脆地說不要?」「說法倒是客氣的。我們沒打算用尿不濕,您特地拿來不好意思,請送給別人吧。大體上這麼說。」「不用尿不濕?」「好像是有人不用的。說用的話,換尿布一般比較遲。對於嬰兒來講過於舒適也不好。我們家過去不也是盡量不讓實紀用嗎?」
「不過,外出的時候不是很方便嗎?」「我也這麼說了,」由實子搖搖頭,「不管怎樣,我們不用。她那樣說,也不能硬放到人家那兒。」「所以才拿回來了呀。」直貴看著紙袋,歪了下脖子。撫育孩子各人有各人的辦法這點沒錯,可好心好意拿過去硬是不要,這樣的事有嗎?用還是不用,先接下來再說不是也可以嗎?至少自己不會就那樣把人家頂回去。「這樣的話,別當尿布用了,做成簡易救急包吧。」由實子沒趣般地說道。
又說到關於町谷夫婦的話題,是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個月的時候。星期六的傍晚,帶著實紀去買東西的由實子,一回來就跟直貴說:「町谷家媳婦,今天第一次在公園裡露面了。」「在公園,孩子不是還沒出生嗎?」「有人就是沒有生之前先去公園,鄰近產期的時候,預先聽聽大家的各種意見,孩子出生以後,也容易順利地融入大家的圈子之中。」「那你也給她提出什麼指導意見了嗎?」「我沒說什麼。在媽媽們的圈子裡,我是新兵,還是少說好。」「真難啊。」這時的對話就這樣完了。直貴沒有特別在意,由實子也沒有覺得有什麼重要意義。相信今後也是一樣,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每一天會這樣持續下去。
正好那段時間直貴工作忙了起來。這麼說不是因為公司的業績增長了,倒不如說是相反,清理了大量人員,結果每個人的負擔加大了。每天都是因為沒有加班費的加班回家很晚。到家的時候女兒已經睡了,他一邊聽由實子說話一邊獨自吃晚飯。由實子說的話也沒什麼特別感興趣的。儘是些什麼地方降價買了什麼東西啦,或是電視裡有趣的節目啦這類的內容。一結婚就沒什麼說的了,直貴模糊地感到,適當地附和著。
他覺得有些不對頭是在一個休息日的下午。正在看報紙,實紀過來扯著他的衣服袖子。「哎,去公園!」「公園?哦,好吧。」直貴看看窗外,天上沒有什麼雲,不用擔心下雨。這時,正在晾衣服的由實子說:「爸爸累了,一會兒媽媽帶你去!」「沒事兒,公園也不遠。我也想偶爾帶著實紀去散散步。」「那樣的話,去別的地方吧。三人一起去遠足?」「好啊。去哪兒好呢?」直貴看著女兒的臉,「要不去遊樂園,或是動物園?」可是實紀搖著頭。「實紀,想去公園!想跟惠美、芹奈玩嘛!」「她要去公園嘛。」直貴抬頭看著妻子。由實子在實紀跟前彎下腰來。「好。一會兒跟媽媽去,先稍等一下。」「不嘛,我不想去那個公園嘛!」「那個公園?」直貴交替著看著妻子和女兒的臉,「說什麼呢?另外還有公園嗎?」由實子沒有回答,垂下目光,嚥了口唾沫。
於是實紀說:「那個公園,芹奈不在,惠美也不在嘛。」「不在,為什麼?你帶她去哪兒了?」直貴問由實子。她像是氣餒,歎了口氣,「最近,去別的公園了。」「別的?為什麼?」「不為什麼,買東西方便,那邊車也少些。」「那算什麼,就為這點理由就把孩子的樂趣剝奪了?她不是太可憐了嗎?」「可是……」她說了半句話,又閉上了嘴。「我明白了。好啦,實紀,和爸爸一塊去。爸爸帶你去你喜歡的公園。」「太好啦!」實紀說著,舉起了雙手。「等一下!要是那樣,我帶她去,你歇著吧!」由實子說。「你又怎麼啦,都說好了。我帶她去沒關係的。」「你在家裡待著吧。今天管理公寓的公司也需要來電話,上次說過希望能跟你說話。」「哎?我怎麼沒聽說過。」「我忘記了。實紀,稍等一小會兒。」說著,由實子開始做出門的準備。
妻子和女兒走了以後,直貴躺下看著電視。不巧沒有什麼他感興趣的節目,等得不耐煩。他看著電話,說是管理公寓的公司要來電話,究竟有什麼事呢?就為等這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過來的電話,一天都在家待著不是太傻了嗎?他想不如自己給那家公司去電話問問。可電話撥通了,響了幾聲後就聽到錄音的留言,公司今天也休息。留言裡還說,要是有緊急的情況請撥以下的電話,直貴在聽到那個號碼之前就把電話掛上了。
由實子這傢伙怎麼啦,是不是搞錯了!直貴抓起錢包和鑰匙,自己也想去看看女兒在公園裡玩的樣子。實紀經常去的公園,從公寓走也就五分鐘時間。直貴一邊走一邊歪著頭想,由實子說為了買東西方便,最近經常帶實紀去別的公園。可這邊的公園沒有什麼不方便呀,汽車的流量也沒那麼多啊!
看到公園了,直貴心裡突然萌發了個壞念頭:悄悄地靠近過去,嚇唬她們倆一下。公園的周圍都是樹叢,直貴靠那個隱藏身體慢慢地走過去。她們倆肯定在沙坑和鞦韆那裡。聽到過這兩個地方是實紀喜歡的。公園中央的地方有幾個像是小學生的孩子在踢足球,還有成對的男女在打羽毛球。
走到沙坑附近,他從樹叢後面探出頭來,馬上看到了實紀。在沙堆上做著什麼,由實子在旁邊看著她。好像沒有別的孩子。特意來的,可實紀像是沒見到芹奈和惠美。直貴想,也許大家並沒有約好時間。
他正想要叫她們的時候,實紀突然站了起來,朝著和直貴相反的方向。往那邊一看,一個和實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和像是媽媽的女性手拉著手走著。女孩子手裡提著個小桶,像是在沙坑玩的用具。朋友終於來了,直貴心裡踏實了些。可是,那個像是母親的女性朝著由實子低頭致意後,拉著女孩子的手朝相反方向走去。女孩子好像不大願意,直貴也看得出來。實紀站在那兒一直看著她們離去。然後由實子像是要女兒把注意力從她們身上轉移到沙坑上來,把鏟子遞給了實紀。看到這個情形直貴察覺了事情的原委。不僅理解了由實子不帶實紀來這個公園的理由,還包括她不把這事兒告訴丈夫的心情。直貴抬起腿,不吭聲地走近妻子和女兒。
先看到他的是由實子,但她也沒說話,只是睜大了眼睛。像是從丈夫的表情中察覺出他已經瞭解了事態。「爸爸!」實紀也看到了他。她高興地跑了過來。跑的時候還在沙子上摔了一跤,可馬上就爬了起來,臉上還是掛著笑容。直貴蹲下身,看著女兒:「在玩沙坑呢?」「嗯。可芹奈不在,惠美也走了。」剛才走的像是惠美。「是嗎。」直貴撫摸著女兒的頭,然後站了起來看著妻子。由實子低著頭。「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啊。」「你看到了?」「嗯。」他點點頭。「是擔心我在意沒跟我說?」「很難說出來……」是啊,直貴想。一想起以前反覆發生過的事情,「見外了」,這樣的話說不出口。
在椅子上坐下來,一邊眺望著獨生女在沙子上玩的樣子,一邊聽著由實子訴說事情的經過。可是,她也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按她的話講,「從某一天起,大家的態度都變了。」「沒有特別被人家說什麼,或是故意找麻煩,可是不知怎麼有些怪,像是故意疏遠。要是跟人家打招呼人家也會回應,可不像以前那樣站在一起說會兒話了。在商店裡碰到誰,也是一下子就不見了。還有在公園裡。」
「實紀也受到同伴排斥了?」「我剛才說了沒到那個程度。可是,只要我們一出現,大家就匆匆地走掉,要是我們先到,誰也不再過來了。就像剛才一樣。」「所以才要去別的公園?」「嗯。」由實子說。「我們要是在這兒的話,他們不讓孩子們在這裡玩,不是怪可憐的嗎,都是些孩子。」她吐了口氣,「當然,我也不願意又不快的想法……」直貴盤起手臂,說道:「怎麼成了這樣了呢?」由實子沒有回答。不是她不知道,而是不好說出口。就是直貴,也不是一點不知道原因。
原因大概是町谷夫婦,他這麼認為。知道直貴的哥哥在監獄的事兒只有町谷。而且按由實子的話,周圍氣氛開始變化的時間是他們搬來之後。
直貴想起町谷妻子在公園露面的話,肯定是她對公園裡的母親們說了武島家的秘密。前些時候,由實子去送尿不濕遭到拒絕的事,現在看也可以理解了。紙箱!直貴回想到。町谷記恨那天晚上的事才傳播開來的吧。「只好搬家了。」他嘟囔了一句。「哎?」由實子轉過身來。直貴看著她的臉繼續說:「沒辦法,我可以忍耐,可不想讓由實子和實際不痛快。搬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吧!」
由實子皺起眉頭,「直貴君,你說什麼呢?」「哎?」「什麼,哎?」由實子又回到了好久沒說過的關西方言,「結婚時候說好的事又忘了?不管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從近以後再也不逃避了。不是這樣定下來的嗎?只是被周圍鄰居疏遠這點事算什麼呀,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至少跟直貴君以前受過的苦相比不算什麼。沒關係,我受得了,不信你看著!」「可還有實紀……」直貴一說,由實子也把目光沉了下去,可馬上又抬起了頭。
「我來守著實紀,絕不讓她受欺負。而且還有一個,不想讓那孩子有自卑感。父母要是四處逃避,孩子也會抬不起頭來,你不這麼想嗎?」直貴盯著由實子真誠的目光。他微笑著:「是啊。不能讓她看到我們丟臉。」「加油干吧!孩子他爸。」由實子輕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直貴:身體好嗎?
我這幾天有點感冒的徵兆,一個勁兒地打噴嚏。可是同屋的人說不是感冒,大概是花粉過敏。我覺得花粉過敏一般只在春天才有,不是那樣嗎?他說就連秋天也會有的,不管那些了,我現在吃著治感冒的藥。沒什麼大事,不久就會好的。
實紀姑娘好嗎?幼兒園的生活習慣了沒有?上次由實子來信說,還是個小孩子,什麼忙也幫不了。作為母親要求太嚴格了吧。而且由實子比一般女性要堅強得多,也想讓實紀姑娘長大後成為不尋常的人吧。
另外,上次我也寫過,實紀姑娘也不再那麼費事了,是不是該考慮第二個孩子了呢?就實紀一個,她也會寂寞吧。這件事由實子也沒提到,也許還是不好意思。
偶爾也想看到直貴的回信,一張明信片也好,寄給我吧。
那麼,下個月再見。
武島剛志
反覆讀了剛志的來信,直貴歎了口氣:還是老樣子,寫了些悠閒輕鬆的事。大概是有檢查的關係,不能寫什麼過激的事情,可讀信的時候,使人覺得監獄裡不存在什麼壞事。
最近寫回信都交給由實子了。直貴本來對這樣的事就不擅長,也沒有時間寫。可是覺得自己偶爾也寫寫信的話也許好些。那樣的話,寫什麼好呢?如實寫現在心情的話,像是對剛志嘮叨牢騷和不滿。把真心話隱藏起來,只說激勵服刑者的話,怎麼也難以做到。所以,對每個月都規規矩矩地做好這件事的由實子,真該重新認識。一看表,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去幼兒園接孩子的由實子還沒有回來。晚了的理由自己是清楚的,正因如此才有些坐立不安。
幾分鐘以後,門外有些動靜。門打開了,兩個人回來了。「我回來啦!」由實子見到他故意露出笑容。然後對女兒說:「去漱漱口,然後把手洗乾淨。」實紀沒有回答,跑到洗手間去。趕緊做完讓她做的事,大概是想坐到電視機前的緣故。她最近總是把大部分時間用到看喜歡的動畫片錄像上。
「怎麼樣?」直貴問妻子。由實子坐到他的對面,不高興的樣子。「說是不管怎樣,先注意一點兒。因為是孩子,還沒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園長那麼說的?」「嗯。」她點著頭。「那怎麼辦呀,就現在這樣忍著?」「別跟我發脾氣啊!」直貴歎氣起來。實紀從洗手間走了出來,就像預想的一樣打開電視機的開關。熟練地裝上錄像帶,坐到平常坐的地方。一旦成為這種狀態,跟她說話也不會回答,放手不管的話連飯也想不起來吃。
「人家委婉地說了,也可以換個幼兒園。」由實子說道。「想趕走討厭鬼嗎?」「不是的。」直貴咂了一下嘴,拿起旁邊的茶碗,碗裡是空的。由實子看到後,開始洗茶壺。
昨天,幼兒園打來電話,說想商量一下孩子的事。直貴說自己去,可由實子堅持說沒有那個必要。「要說什麼大體上我知道,以前也稍微透露過一點兒。」「實紀怎麼了?」「不是實紀怎麼了,是其他孩子吧。」「其他孩子?怎麼回事?」追問著含糊其辭的由實子,大概瞭解了事情的經過。總之,又是那個「歧視」在實紀身上也開始發生了。
在幼兒園的事情,直貴只能從由實子說的話中得知一些。所以,要是她不願讓他知道的內容,他是聽不到的。實際上像是從好久以前就發生了問題。具體說就是其他孩子基本不接近實紀,阿姨要是問,哪個孩子說的都是一樣,被告訴過不許跟實紀玩兒。對於這件事,幼兒園方面也問過幾個家長,可他們都回答,沒有叫孩子不跟武島實紀玩。可是如果可能的話,不想自己的孩子跟她太近。今天也是為了商量這件事。
「據園長說,像是有些奇怪的傳聞,也許該說惡意的。」「什麼傳聞?」「是說直貴君的哥哥快要出來了的閒話。還說要是出來的話,會住到弟弟這兒來。」「哪兒有那麼回事兒呀!」直貴皺起眉頭。不過倒不是讓人吃驚的說法。實際他也聽到過相似的說法,最近聽總務部的人問過,你哥哥最近要釋放了,是真的嗎?直貴回答說,根本沒聽說過這樣的事。那男人用充滿疑問的目光對他說:「如果有那樣的事情,務必盡早跟公司聯繫。而且,雖然是說萬一,要想把你哥哥叫到現在住的公司宿舍來的話,請務必別那樣做。公司宿舍的規則中也寫著,除了父母、配偶和孩子,其他人不能一起居住。」「根本沒有那樣的計劃,今後也沒那樣的打算。」直貴清楚地回答。可對方好像還是不相信的樣子。
直貴看著實紀。獨生女還在看錄像。他責怪著自己愚蠢,沒有發現她的樣子有些怪。女兒雖去了幼兒園,可沒有一起說話的伴兒,一起玩的伴兒。大概是為了忍受孤獨,才迷上動畫片吧。一想到她那小小的胸膛中埋藏著多少痛苦,直貴的眼淚就要淌出來了。
「要不就換個幼兒園?」他嘟囔著。去倒茶回來的由實子,像是吃驚般地看著他。「沒辦法啊!我們確實約定了,再也不逃避地活下去,可是保護好實紀是最大的前提。」「可是……」由實子沒有接著說下去。直貴非常清楚她心裡很窩火。自從周圍鄰居知道了剛志的事情,她從未說過洩氣的話。對無視她的對方也積極去打招呼,街道上的活動也主動去參加。正是因為有了她的力量,武島家才能到現在還在公司宿舍裡住著。
可是她的那種力量,顧及不到幼兒園裡,不僅是幼兒園,實紀的將來要碰到什麼樣的壁很難預料。「哥哥的來信,看了嗎?」由實子看著桌上。「嗯。他也不知道我們這兒的情況,無憂無慮的傢伙。」「給他寫封回信吧,」她伸手取信,「哥哥的感冒好了沒有啊?」看著臉上浮現出微笑的妻子,直貴沉默著搖了搖頭。
直貴有機會再次見到平野,是在那之後不久。聽同事講,他要到店裡來視察業務情況,聽說平野還要到倉庫裡來。
那天下午,平野在物流課長的陪同下出現在倉庫。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人。直貴筆直地站在堆積著的紙箱旁邊。物流課長事先打過招呼,要是有什麼提問的話你來回答。平野看上去像是比上次見面時瘦了一些。可是挺直的腰板、悠然的姿態根本沒有改變。他聽著物流課長的介紹,點著頭,時不時地把目光投向四周。
平野他們走到直貴身邊。直貴舔了舔嘴唇,調整了一下呼吸。他確信他一定會跟自己說句什麼,他等待著個子不高的社長把目光轉向自己。可是,平野的步伐沒有任何變化,他的視線也沒有朝向直貴。走路的節奏跟剛才一樣,對部下的介紹頻頻點頭。幾秒鐘以後直貴目送著平野消瘦的背影離去。就該這樣吧,直貴想,有些失望。作為平野來說,自己只不過是很多職工中的一人。也許他還記得幾年前和服刑者弟弟說話的事,可長相一定忘記了。沒道理讓他不要忘記。即便他還記得,現在也沒必要再說一次話了。真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直貴自嘲般地一個人寂寞地笑了。
社長視察結束約一個小時後,物流課長來到直貴的地方,要他火速將幾件商品送到五樓的一個會議室去。課長遞給他那幾件商品的編號。「是什麼呀?這個。」看了遞過來的紙,直貴問道。「跟你說了,把這些搬過去,快點!」「搬過去倒沒什麼。」「大概是突擊檢查吧,」課長說,「是不是檢查包裝情況什麼的呀?所以,那個,拜託別出什麼差錯。」「我知道了。」雖不理解,可直貴開始幹活了。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他把指定的商品搬上手推車,出了倉庫,進入對面的商店乘電梯到了五樓。
他敲了敲會議室的門可是沒有反應,覺得奇怪推開了門。會議室裡只有排成凹字形的會議桌,沒有一個人。五層又沒有別的會議室,還是先把商品卸在這兒回去吧,他想。開始搬紙箱的時候,有開門的聲音。「商品放在這兒行嗎……」剛說到這兒他一下子停住了嘴,平野笑著站在那裡,只有他一個人。「啊!社長。」「放在那兒就行了。」平野走到窗前,從那兒看了一下窗外,轉過身看著直貴,「好久沒見,幹得怎麼樣?」「還湊合吧。」直貴把抱著的紙箱放到地上,摘下帽子。
「聽課長說你結婚了,沒有發去賀信,對不起了。」「不,連儀式也沒有那麼正式。」「是嗎。哦,儀式那東西怎麼都行。不管怎樣還是應該祝賀一下,聽說有了孩子,可以說什麼事都很順利吧?」「啊,那個……」直貴露出笑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笑,臉頰有些僵硬。「嗯。怎麼啦?表情有些不大高興似的,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呀?」平野的話給他增添了勇氣,直貴抬起頭,看著社長的眼睛。
「是有件事兒,原想如果能見到社長,一定要問一下。」「是什麼啊?」「以前社長曾這樣說過,我們這樣犯罪者的家屬在世上被人歧視是理所當然的,不如說是需要那樣。重要的是,要設法在這樣的情況下構築與他人的關係。」「嗯。確實那樣說過。」「我相信您的話努力到現在。我覺得努力了。結果,有做得好的時候,妻子也非常配合,不管怎樣曾平穩地度過每一天。」「曾?是過去式啊。」平野臉上堆滿笑容,拉了把附近的椅子,在上面坐了下來,「好像有點什麼事兒啊。」「我和妻子還好。知道自己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而且也決心不能從那裡逃避。可是女兒……」
平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女兒怎麼了?」直貴垂下目光,然後笨口拙舌地敘述了現在的狀況,吐露了不想讓女兒遭到不愉快的心情。
聽完他的話,平野點了幾下頭,表情上看不像是聽到意外的話。「你確實理解了那時我說的話,而且想把它實用到現實生活中去。還遇到個好夫人,這一點很好。不過,聽了你剛才的話,覺得還是有那麼一點遺憾。就是好像你還是沒有完全明白我說過的話。」「不是有什麼誤解吧?」「要說是誤解,對你是不是過於殘酷了。可是,多少有些理解錯了的印象。要是嚴厲一點說,你還是有些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不論是你,還是你夫人。」直貴抬起頭,咬緊了牙齒。要是說自己還好,可他說由實子,令人有些不快。「您是不是要說,女兒被周圍的人歧視,也是需要接受的呢?」
他想就是平野也不會這樣想吧,可是他的回答超出了自己的預料。「那要看情況了。」平野冷靜地說,「你想想看,是強盜殺人犯。誰會想接近這樣的人物呢?我記得以前也曾說過。」「那我知道……」「不再逃避直面人生,就是被別人歧視對待也會有路可走——你們夫婦是這樣想的吧。像是年輕人的想法。可那還是把事情看簡單了。大概你們想把自己的一切毫無隱瞞地暴露出來,然後請周圍的人們接受你們。假設,在那樣的情況下,即使能產生與別人的交往,心理上負擔更大的是誰呢?是你們呢?還是周圍的人呢?」「那……」他回答不了。不是找不到答案,而是明白了平野說的道理。「那麼,究竟該怎麼辦呢?是不是只能繼續忍耐著歧視對待呢?對那麼小的女孩子也必須那樣要求嗎?」雖然知道跟對方說這些也沒用,可直貴還是抑制不住自己,語言尖刻了起來。
平野舒適地靠在椅子上,抬頭看著直貴。「堂堂正正,這像是你們夫妻的關鍵字,所以我才敢這樣說。要說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怎樣的場合,都保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對你們來說大概是苦澀的選擇,我卻不那麼看,只覺得你們是走了一條容易理解,容易選擇的道路。」「堂堂正正不行嗎?」平野沒有回答直貴的問題,嘴角有些放鬆,咳了一聲,看了看手錶。「馬上要到下個約定的時間了,辛苦啦!」說著,平野站起身來。「稍等一下,請告訴我答案。」「沒有答案。我不是說了嗎,對這個,選擇什麼怎樣選擇,要不是你自己選擇的話就沒有意義。」「辛苦啦!」平野又說了一遍。目光變得嚴厲起來。直貴低了下頭,走了出去。
社長究竟想說些什麼呢?
乘電梯的時候,直貴還在思考著這件事兒。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有什麼不好嗎?平野說是在走一條容易選擇的路,他可不那麼想。回想起過去發生的事情,絕對不是輕鬆的。給由實子也添了很多辛苦。這一切都是為了堂堂正正、不再逃避地活下去。難道說那是錯的?社長還是什麼都沒明白——直貴的結論。只能歸結到這個地方。歸根到底,那個人只是個旁觀者,而且不知道任何自己的事情,請求這樣的人告訴自己怎麼做本身就是錯誤。
考慮著這樣的事,走回倉庫的時候,課長跑到他眼前。「武島君,快!趕快回去!」邊喘著氣,課長邊說道。「有什麼事兒嗎?」「夫人好像受傷了,詳細情況還不清楚,說是被送到這家醫院。」課長遞過來一張紙條,「警察通知的。」「警察?」「說是碰到搶包的,而且像是連自行車一起摔倒了。」「連自行車……」直貴腦子裡浮現出不祥的場面。不過他立即把這些念頭從腦子裡趕了出去,接過紙條,「我馬上去。」換了衣服,立即用手機往家裡掛了個電話,結果只是聽到家裡人不在的錄音。他出了公司立即叫了出租車。
連自行車一起摔倒——聽到這裡,由實子受傷是肯定的,可是揪心的還有一件事,那時實紀在什麼地方呢?由實子在自行車後座上安了個孩子用的座椅,讓實紀坐在上面,去這兒那兒都是這樣。
到了醫院,入口處停著警車,車上沒有人。直貴看著這些跑進醫院大門。到了服務台,一說姓名,值班的女士馬上告訴了地方。直貴按人家說的上了四樓,看到這裡的候診室裡有警察的身影,他走了過去,由實子也在這裡,胳膊上纏著繃帶。
「由實子……」在候診室門口他叫道。由實子正跟一個穿西服的男人講著什麼,看到直貴,露出放心的神情,「啊,你來啦。」然後跟面前的男人說,「是我丈夫。」男人站起身來,過來做了自我介紹,是這一管區的警察,叫安籐。這個人不算太高,可肩膀很寬,給人一種強壯的印象。「受的傷不要緊嗎?」直貴問。「我倒沒什麼,只是有些跌打外傷,可實紀……」「實紀……」到底還是啊,他想到。「實紀也在自行車上?」由實子像是做錯事一般的表情,點了點頭。「摔倒的時候碰了頭……還沒有恢復意識。現在在中央治療室裡。」「什麼……」直貴的臉扭歪了。
「我去幼兒園接上她,回來時去了一下銀行。從那出來沒走多遠,突然……」她低下頭。身旁放著一個黑色的挎包,是她平常隨身帶著的挎包。大概搶包的人就是想搶那個包。「經常有這樣的事,遇到有人搶包的時候,如果包很順利地與人分開就沒什麼,可因為是一瞬間被抓住,一拉扯就會被拽倒。」安籐警官解釋道。「對方也騎著自行車嗎?」直貴問妻子。「他騎著摩托車,正好是我們放慢速度的時候,突然……我要是放開包就好了。」她說著咬著嘴唇,「反正裡面也沒有多少錢……」再責怪她也太過分了。那時肯定不願意包被搶走緊緊抓住的,直貴想。
他看著安籐警官,「犯人還沒有抓到吧?」警官皺著眉點了點頭。「最近同樣的搶包事件很多,沒準襲擊夫人的也是同樣的人。可這次恰巧有目擊證人,可能會找到相當有利的線索。」據安籐講,在由實子遭到襲擊之前,有個主婦和犯人擦肩而過,還記得摩托車的顏色和犯人的服裝。安籐說,犯人大概在銀行附近蹲守著,尋找適當的目標。「對不起!」由實子深深地低下頭,「都是我不好。太粗心了,不應該騎自行車帶孩子。要是考慮到一摔倒實紀會摔壞的話,就絕對不那麼做了。」「現在再說那些……」由實子騎自行車帶著實紀的事直貴也知道,雖然知道,以前也沒說過什麼,所以要說有錯自己也有一份。
「受傷的地方只是頭部嗎?」他問妻子。「頭,還有……膝蓋有點傷,但那兒好像不大要緊。」「是嗎。」直貴還在意實紀的臉上怎麼樣。覺得一個女孩子,要是臉上留下傷疤的話怪可憐的。聽剛才由實子一說,好像那點不用擔心。當然,首先是實紀的意識順利恢復。
那之後安籐又問了兩三個問題出了房間。對這樣的事件雖然要聽取被害人的敘述,可大概對破案沒什麼幫助。直貴也這樣想。
就剩下兩個人後,夫婦間沒有說話。由實子一直在低聲抽泣。到目前為止雖然有些難過的事,可她絕沒有哭過。看到妻子這個樣子,直貴心裡也很難受。重新認識到自己一家站在一個怎樣困難的境地。同時,又充滿對那個犯人的憎恨。那男人為什麼盯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呢?聽警官講,他是在銀行前尋找著獵物,大概覺得由實子和實紀是容易捕獲的獵物吧。絕對饒不了他!直貴想。
又過了幾十分鐘,年輕的護士過來說目前的處置已經結束了。「我女兒意識怎麼樣了?」直貴趕緊問道。「不要緊了,已經恢復了。現在給她服了藥讓她睡一會兒。」直貴身旁的由實子深深地喘了口氣。「可以看看她嗎?」「好,請跟我來。」跟著護士,直貴和由實子一起進了中央治療室。實紀睡在最邊上的床上,頭上裹著繃帶。枕頭邊上排列著的醫療器械,又讓直貴有些緊張。
說是主治醫生的男人走了過來,看上去有四十歲上下。「已經做了CT,幸好沒有發現損傷。腦電波也非常正常。」醫生穩重地說,「招呼她也有反應。」「太好了!」直貴心裡說著,「謝謝!」他低下頭。「那個,外傷的情況……」由實子問。「摔倒時額頭上碰破了幾處,因為有些細小的沙石進到傷口裡,把它們除去費了些時間,也許會留下些傷痕。」「哎!」聽了醫生的話,直貴抬起頭來,「會留下傷痕啊?」「如果前面頭髮垂下來可能會不大明顯的地方,而且現在整形外科相當先進,使用激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傷痕……」聽著醫生樂觀的話,直貴握緊了垂下的雙手。
搶包的犯人被抓住,是事件發生五天後的事。根據目擊者的證詞首先鎖定了嫌疑人,在此之上指紋成了破案的關鍵。由實子險些被奪走的挎包上留下了嫌疑犯的指紋。犯人是住在另一社區的一個叫前山繁和的二十一歲男人。
逮捕的第二天,由實子被警察叫去。可是,直貴看見回到家的她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隔著玻璃窗看到那男人。然後被警察問到:肯定是這個男人吧?只能回答我不大清楚。因為被搶的時候他戴著頭盔。」「可是那傢伙承認了吧,是他幹的。」由實子還是沒精打采的樣子點了點頭。「指紋是一致的,肯定他就是犯人,警官這樣說的,叫我去好像只是為了確認一下。我以為能讓我見到犯人呢。」「沒能會面嗎?」「說是必要時會再叫去的,不知怎麼有些失望。」據說警察要以搶劫傷害的罪名起訴他。
「那以後我們怎麼辦呢?只是等著審判開始嗎?」「那個,」她歪了歪頭,「只是說要有什麼事情會再聯繫的。」「嗯?」直貴還是有些想不通。
又過了幾天,調查進行得怎樣,直貴他們一點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犯人是在拘押著,還是已經轉到了拘留所。
一天晚上,直貴他們正在吃晚飯,門鈴響了。直貴打開了一點門,外面站著上了些年紀的一對男女。看到直貴,兩人低下了頭。「夜晚打擾你們,實在對不起。請問是武島先生嗎?」「我是。」「突然打擾,實在抱歉,我們是前山繁和的父母。」「前山……啊!」兩人又深深地低下了頭。然後那男人就這樣低著頭說:「我兒子做了件非常對不起你們的事情,實在不知該怎樣跟你們道歉。但覺得無論如何也該前來表示謝罪,所以明明知道失禮還是來了。」他旁邊的妻子也露出苦悶的樣子。直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注視著他們兩人。根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
「喂!」身後傳來由實子的聲音,「請他們進來吧!」「啊……是啊。」直貴還沒想好怎麼辦,對前山夫婦說,「先進來吧,地方很窄。」「謝謝!打擾了!」兩人說著進了房間。
起居間裡實紀正要開始玩遊戲,由實子讓她停下來,去了旁邊的房間。那時,她頭上還纏著繃帶,前山夫婦像是注意到了。兩人都露出痛苦的表情。由實子拿過坐墊,可他們沒有坐上去的意思。夫婦倆跪坐在地上,再次低下了頭。
「看到您家閨女這個樣子,再次領悟到我兒子做的壞事有多麼嚴重。我們知道,這不是我們低頭謝罪,武島先生就會舒心的事。可對我們來講,你打也好,罵也好,如果能讓你們心情好些,怎麼做都可以。」這麼說著,前山深深彎下腰,把頭碰到榻榻米上。他妻子正在一旁抽泣著。「請抬起頭來!」由實子在旁邊說道,「這樣做也……」她看了下直貴,他點點頭。「兩位再道歉,女兒的傷痕也不會消失的。」「實在對不起!」丈夫說,妻子用手掩住臉。
「據警察講,好像幹過多次了,你們就沒有一點察覺嗎?」直貴問道。「說出來丟臉,兒子做的事我們一點都不知道。他高中畢業後,曾找到了工作,可沒干多長時間就辭掉了,然後就稀里糊塗地整天混日子。說什麼他也不聽,好像還結識了不好的人。會不會幹出給別人添麻煩的事情呢,我們也擔心,結果還是出了這樣的事……」他搖搖頭,「除了道歉,說出來覺得丟臉又可悲,我們覺得是父母的責任。甭管他了,早晚都是要緊監獄的人。您女兒的治療費,還有我們可能做出的賠償,由我們來承擔。」看到上了年紀,看上去又像是有一定地位的人,穿戴得體,低著頭認錯,竭盡全力表示著誠意,直貴不知道該說什麼,光是看到他們那個樣子都覺得痛苦。
「你說的我都明白了。」他終於開口說,「必要的賠償,大概我們會要求的。不過,現在很難以平靜的心情聽你們說什麼……對不起!」「是,我們也知道。今天來就是為了哪怕一句也好,讓我們表示一下歉意,突然來訪打擾了你們,對不起!」前山夫婦幾次低頭致歉後,回去了。他們硬是放下的包裡,裝著有名水果店的多種高檔水果。
客人走了以後,實紀從旁邊房間過來,馬上就開始玩遊戲,直貴呆呆地望著她的樣子。「見到那兩人,讓我想起了兩件事兒。」「什麼事兒?」「一個是,」直貴舔了下嘴唇,「他們也不容易。兒子被逮捕,正是相當煩心的時候,能跑到受害者家裡來道歉,一般人很難坐到。」「是啊。」「至少,我做不到。」說完,直貴搖了搖頭。「應該說,沒做到。我到底一次也沒去。」「因為,那是……,還有罪的大小不一樣啊。就是他們,如果兒子犯的罪是殺人,是不是不會去死者家裡。因為是搶包,受傷也不是那麼嚴重,是不是比較容易下決心呢。」「是那樣嗎……」直貴雙手托著腮。
「還有一個是什麼?」「嗯……」他稍微吐了口氣,「他們,還是好人啊。由實子說過,審判的事,根本和我們沒什麼關係,可還是來謝罪了。他們來了讓我們感覺好些,對於審判的結果不起任何作用。我覺得他們還是非常好的人,只是太軟弱,管不了兒子。」「你想說什麼呢?」「他們是好人,那是立刻就能明白的事兒,可是……」直貴把手指插入頭髮中撓著頭。然後停下手接著說,「可是,我還是覺得不能原諒他們,雖然知道做壞事的不是他們,可實紀和由實子受的傷不能就這樣算完了。看到他們倆跪在地上道歉,我不由得也非常難受,喘不過氣來。就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社長說的意思。」「說什麼了?」「只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做就可以了,這種想法是不對的。那只不過是一種讓別人接受自己的做法。實際上應當選擇更為艱難的道路。」
當天晚上,直貴寫了封信。
剛志:身體好嗎?
今天大概也是在工廠裡幹活兒吧。你到那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年了,是不是開始在意釋放時間的事情了呢?
可是,我今天必須跟你說一件重要的事情,從結論講,這封信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封信。而且今後拒絕接受你寄來的任何郵件。所以,請你也不要再寫信了。突然寫了這樣嚴重的事情,想必你一定會非常吃驚。不過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得出的結論,當然也伴隨著痛苦。要說理由,只有一條,為了保護自己的親屬。再說心裡話,也包括保護我自己。
我至今都是背負著強盜殺人犯的弟弟這樣一個標籤生活過來的。由實子和實紀正要被貼上強盜殺人犯的弟媳、強盜殺人犯的侄女這樣的標籤。這是不能拒絕的,因為是事實。而且世上的人不會譴責貼上這樣標籤的行為。這個世界充滿了危險,不知道什麼時候怎樣的人會危害到自己。誰都是只能靠自己保護自己,對這些沒有什麼力量的老百姓來說,對周圍的人至少要預先給他們作個什麼標記。
被貼上標籤的人,只能等待著自己應得的人生。我因為是殺人犯的弟弟,不得不拋棄音樂的夢想,放棄自己深深愛著的女人。就職後,不管是不是因為發現了這件事情,被調動了工作。由實子被周圍鄰居們白眼相待,連女兒實紀跟要好的小夥伴接近的機會也被剝奪了。那孩子將來長大成人,如果有了喜歡的男朋友會怎樣呢?伯父是殺人犯的事情一旦被發現,對方父母會祝福他們的婚姻嗎?
以前的信裡沒有寫過這樣的內容,是因為不想給你增添比必要的擔心,可是現在我的想法改變了。這些事情應該更早些告訴你。要說為什麼,是因為覺得讓你瞭解我們的這些痛苦,也是你應該接受的懲罰。如果你不知道這些事情,你的刑期是不會結束的。
我打算從這封信被投入信箱那一瞬間起,不再作你弟弟了。同時,打算今後不再跟你有任何關係,下決心抹去我們所有的過去。所以,假如幾年後你出獄了,也請不要再跟我們聯繫。請你在看完這封信的時候,認為武島直貴這個人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給哥哥的最後一封信寫了這些,我也覺得非常遺憾。請保重身體,好好接受改造,重新做人,這是作為弟弟的最後的願望。
武島直貴
看完文件以後,人事課長眼睛向上翻著,直貴覺得那目光中含有困惑、放心和一點點同情。「真的就這樣了?」「我已經決定了。」直貴斷然說道。人事課長稍稍點了點頭,打開抽屜,從裡面取出自己的印章,在文件最下面幾個方形空欄中的一個上蓋上印章。人事課長重新看了一遍文件,遞給了直貴。「公司的事……」說了一句,他閉上了嘴,「不,沒什麼。」直貴盯著低著頭的課長的臉,然後說了一句:「謝謝!」離開了那裡。也許人事課長是想問,是不是有些恨公司?直貴已經想好了回答。沒有恨,倒不如說要感謝公司——這不是瞎話。
在這之後,直貴去了總務課和健康保險課,分別請課長在文件上蓋上章。最後再去物流課長的地方,所有的印章就蓋完了。也就是說,辭職手續就完成了。物流課長不在,直貴去了倉庫。去那裡不是因為還有沒辦完的業務,工作的交接已經基本做好了,正式的退職日是兩周以後,但從明天起就可以不來公司了,因為還剩有兩周的帶薪假期。
說起打算辭職,由實子沒有反對。只是淒涼地笑了笑,說了一句:「那樣的話,這段時間要很辛苦啊!」直貴想,實際上今後一段時間她要更辛苦吧,要盡可能縮短這個期間。覺得有什麼動靜,回頭一看,平也沒穿外套,正走進倉庫,頭上戴著安全帽。「我想要是錯過今天可能就見不到你了。」「好久沒見,承蒙您多方面關照了。」直貴低下頭。「啊,那樣的客套話就算了吧。」社長走近來,像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坐在旁邊的紙箱上,「你哥哥怎麼樣呢?」直貴躊躇了片刻說:「我跟他斷絕關係了。」「哦,」平野嘴角縮了一下,「告訴本人那個意思了?」「給他寫了信,告訴了他這是最後一次。」「是嗎。是要和犯罪者的各個斷絕關係,再躲開知道自己過去的人。」平野臉上浮現出笑容,「這是你選擇的道路啊。」「不知道正確不正確,只是為了保護我的親屬。」平野歎了口氣。
「你的這一決斷,沒準會遭到世人的非難。說什麼估計社會上的輿論跟自己親屬斷絕關係算是什麼呢。對於刑滿後要重返社會的人,可依靠的只有親屬,而這些親屬卻要拋棄服刑的人,這樣做對嗎?」「如果我沒有結婚,沒有女兒,也許會選擇別的道路。可是我有了新的親屬。我現在感到,對犯了罪的哥哥喝什麼罪都沒有的妻子女兒,兩邊都去救的想法是不對的。」「你沒有做錯什麼。作為一個人,只是做了自己認為對的事。可是實際上,什麼是正確的,沒有統一的標準。剛才你也說過了。我只想再說一句,你選擇的道路,不是簡單的道路。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許比從前更為辛苦。因為沒有了堂堂正正這個旗號。所有的秘密都由你一個人承擔著,假如發生什問題,也只能考你一人來解決。哦,也許有的時候你夫人能幫你一把。」「我知道,」直貴看著平野的眼睛說,「我打算盡量不給妻子添麻煩,拚命也要守護她們。」平野點了幾次頭。
「是不是有些恨哥哥呢?」「那個,」想說恨,可又覺得如果說出口的話,所做的一切都被打破了。直貴微微一笑,「已經斷絕關係了,所以沒有什麼恨不恨的,完全是他人了。」「是嗎,那樣也好。」平野站了起來,走近直貴。伸出滿是皺紋的右手,「對我來說也學到了不少東西,認識你以後,謝謝了。」直貴覺得應該說點什麼,可想不出合適的語言,沉默著握了握社長消瘦的右手。
寺尾祐輔來電話,是在酷暑稍微有所緩和的九月中旬。聽到電話裡的聲音,直貴沒有馬上聽出來是他。也許是好久沒聽過他聲音的緣故,但也覺得他的聲音比以前更加低沉了。大概因為平常唱歌的緣故,說話的時候總想讓嗓子休息一下,只是用嘴皮子嘰嘰咕咕地說。歲數不小了,總是這麼說話,讓人覺得不像個正經男人。寺尾把穿著黑色皮褲的雙腿盤在一起,笑著說。
在池袋車站旁的咖啡店裡,兩人面對面坐著,因為寺尾在電話中說想見個面。直貴現在在這附近的電器店裡上班,工作要到晚上八點才結束,下午三點起有一小時休息時間,就利用這段時間,和老朋友見了面。「調動工作再加上搬家,很辛苦啊!」寺尾說。「嗯。」直貴點著頭。搬家的事只通知了極為有限的幾個人。跟寺尾聯繫不多,可每年還是來賀年片,所以把他加入到通知的名單中。
「樂隊的事怎麼樣了?是不是很順利啊!」直貴問。「還在拚搏著。幾乎沒有上過電視什麼的,你應該知道。唱片公司那邊也許也已經失去信心了。現在打算不管怎樣先出下一張CD,可具體的事還沒有落實,不知道今後會怎麼樣。」還是這樣啊,直貴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想著。音樂節目經常看,還經常看專業的雜誌。當然,是因為在意寺尾他們的情況。可已經想不起來最後一次看到「宇宙光」樂隊的名稱是在什麼時候了。
「最近父母經常抱怨,說差不多就得了,該幹點兒正經事了。在父母看來,我們現在不是在做正經事。」寺尾苦笑著。「其他成員怎麼樣呢?還都堅持著?」「不管怎樣,到目前為止。」寺尾一瞬間目光垂了下去。「到目前為止?」「幸田你還記得吧,他說不想幹了。」直貴吃驚地看著寺尾,「為什麼呢?」「自己要是不想幹,硬要他留下來也不行。如果他走了,敦志和健一大概也會動搖。」寺尾笑著歎了口氣,「已經是風前之燭了。」聽到這些,直貴低下頭。要是那時自己也一起幹的話會怎麼樣呢?這個念頭在腦海中掠過。他不覺得會取得成功,大概音樂的世界更為嚴酷。繼續一起幹的話,會和現在的寺尾有一樣的想法。雖然理由不那麼合理,脫身出來的做法也許還是正確的,心情變得複雜起來。
「你怎麼樣了呢?是叫實紀吧,在電話裡聽到過一點她的聲音。好像是很愉快的氣氛。」「唉,還可以吧。工資不高,盡讓老婆受苦了。」「由實子的話不要緊吧。」寺尾點點頭,直起腰來看著直貴,「哥哥怎麼樣?還跟過去一樣聯繫吧?」「跟我哥哥,」直貴頓了一下說,「斷絕關係了,現在沒有什麼聯繫,住處也沒有告訴他。」「是嗎……」寺尾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現在公司裡的人誰也不知道我哥哥的事情。住處周圍的人和實紀去的幼兒園的人也是。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是搶劫殺人犯的親屬。所以才能平安無事地生活。搬到這兒以後,實紀也變得開朗了。」
「我們分手以後,還是發生了不少事情啊。」「正如《想像》一樣。」聽了直貴的話,寺尾「哎」了一聲,睜大了眼睛。「沒有歧視和偏見的世界,那只是想像中的產物。人類就是需要跟那樣的東西相伴的生物。」直貴目不轉睛地看著寺尾,用自己也覺得吃驚般的沉穩聲音說道。寺尾移開了視線。「《想像》……嗎,你在我們面前第一次唱的歌。」「現在我仍喜歡那首歌。」直貴嘴角鬆弛了下來。寺尾把眼前的咖啡杯和水杯移到旁邊,兩肘支在桌上,身子向前探出。「《想像》……還想唱一次試試嗎?」「啊?」「我是問還想跟我一起再唱一次嗎?不會討厭音樂了吧?」「你開玩笑吧?」「不是跟你開玩笑。準備最近開個演奏會。你不出場試試?友情出演,按現在的說法算是合作演出吧。」
直貴撲哧一聲笑了,「是不是幸田和敦志要走,才把我放進去呀?」「不是那樣。我要是繼續干音樂,就是一個人也沒問題。早就這麼想好了。可是,實際上,從去年開始挑戰新的事情。」「什麼?你說新的事情。」「去監獄演出。」「監獄……」「以監獄裡的服刑人員為對象,演奏和唱歌。敦志他們也參加過,但多數是我一個人在做。」「為什麼做那樣的事呢?」「說好聽些,算是摸索吧,音樂究竟是什麼?音樂能起到什麼作用?想再次確認一下。這樣想才開始的。不知你知道嗎,基本沒有收入,也不是監獄方面要求我們做的,完全是志願者活動。」「噢……」直貴想,樂隊都快散了,可這個男人卻一點兒沒變,還在追求著夢想。那個夢想,不是靠音樂走紅那類的東西。想起剛才自己還想沒跟他們一起干也許是對的,直貴覺得有些害臊。
「下次舉行的地點是在千葉。」寺尾說著看了直貴一眼。直貴低下了頭,斜視著他,「所以邀請我參加?」「別有其他的誤解,我請你並不是想再增添什麼話題。只有一點,希望能有個像是橋樑一樣的東西,將觀眾和我聯繫到一起。以前也做過多次,怎麼也拿不準和觀眾的距離感。所以想一邊確認服刑者和自己的位置關係,再演奏一次試試。」「要我來牽線搭橋?」「只是在我心裡,我說的。你和你哥哥的事兒絕對保密。」「當然,我也沒覺得寺尾是為了製造什麼話題才說這些事的。」
「還有一個理由,只是我多管閒事。」寺尾說,「決定在千葉辦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想到你是不是還在因為哥哥的事情在苦惱。覺得對你來說,是不是個消除隔閡的機會。反正也沒去探望過吧?」直貴把目光垂了下來,交叉著手臂,發出呻吟般的聲音。幾年沒見了,這傢伙還是自己的親友,他領悟到。「剛才我說了,跟哥哥斷絕關係了。」「我清楚。不覺得你做的不對。可那是物理上的,精神上的怎樣呢?不會因此就心情舒暢了吧。」寺尾的話像是針軋一樣刺痛著直貴的心。可是,他還是咬緊嘴唇,搖了搖頭。
「武島……」「感謝你關心,可是,已經結束了。」直貴抓起賬單站了起來,「雖說唱歌……我還是喜歡。」他朝出口走去,寺尾沒有喊住他。
跟寺尾見面後過了五天。由實子把一封信放到直貴面前,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什麼?這個。」他看了一眼寄信人,倒吸了一口氣,是前山,上次搶包犯人的父親來的。信封裡除了信還有東京迪斯尼樂園的入場券。信中寫滿了為自己兒子行為不端再次道歉的文字,再就是詢問實紀後來的狀況,接著,是表示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事情請告訴他們的請求。實紀額頭上還是留下了傷痕。現在靠前面的頭髮遮掩著,醫生建議稍微長大些以後最好接受激光治療。
「幹嗎要這樣做呢,我們都快忘了那件事了。」直貴將信和入場券裝回信封,「是為了自我滿足,這樣做些像是贖罪的事情,自己心裡多少會好過些?」由實子好像不贊同他的說法,表情不大愉快的樣子,直盯盯地看著信封。「怎麼啦?」「嗯……我在想,是那樣嗎?」「什麼意思?」「我呢,看到這個的時候,心裡想,還沒有忘記我們啊!那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了,我一直覺得,他們一定是關注著自己兒子的將來,把受害者的事忘掉了吧。可是沒有忘。」「可是,就這樣做,是不是真正從心裡向我們道歉也不清楚呀。我覺得他們只是陶醉於做善事的那種滿足中。」「也許是吧。不過,我覺得比起什麼都不做還是好吧。哪怕是寄一張明信片,也說明他們沒有忘記那個事件,多少感到安慰。」「安慰,真的?」「是很大的安慰。」「是嗎?也許是那樣吧。」直貴再次從信封中去除了入場券,「那麼,人家特意送的,下次休息時三人一起去看看吧!」
由實子沒有回答他,「直貴君,」她用好久沒用過的丈夫名字稱呼他:「我,會按你的想法做的。包括你跟哥哥斷絕關係的事情,我也沒說什麼。不過,我覺得有些事你必須記住,忘不了哥哥那個事件的,不只是你,還有更為痛苦的人。你隱瞞了哥哥的事情,我們現在是幸福的,可這個世上還有隱瞞不了的人。我們應該分清楚。」「你想說什麼呀?!」他瞪著由實子。由實子沉默地垂下目光。像是在說,這不用再說了吧。「我去洗澡了。」他站了起來。在狹窄的浴缸中抱著膝蓋,直貴反思著妻子的話。寺尾也說過同樣的話,對你來說,是不是個消除隔閡的機會——他說。由實子說應該分清楚。而且他們說的決不是空話。
從浴缸中出來,用涼水洗了臉,他在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地嘟囔,「該去看看了……」
第二天是週六,商店雖然沒有休息,但正好直貴不當班。午飯後,他沒說去哪兒就出了家門。由實子也沒有特別追問他。沒準已經察覺到了他的目的。不工作的日子穿西服出去的事幾乎沒有過。
到了池袋,在百貨商店裡買了西式糕點的禮盒。被問到是否需要禮簽,他回答不需要,因為不知道用什麼名目好。乘地鐵經丸之內線換乘東西線,到了木場站,然後是徒步。在幹線道路旁邊的人行道上,他默默地走著。車輛不斷地從身邊通過,其中還有搬家公司的卡車。看到那個,他不由得想起哥哥的事情。為了掙到弟弟的學費,哥哥每天都在搬運者沉重的貨物。搞壞了身體以後,急於弄到錢,才鬼迷心竅地做了那件事。那時他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正是這條街道。
根本沒有計劃性,幾乎就是衝動下的犯罪——好像是國家指定辯護律師這樣說的。直貴覺得完全是那樣。不管怎樣,剛志盯上那戶人家,就是因為對那裡的老太太還有印象,而有印象的理由是那老太太曾跟他親切地說過話。非要偷東西的話,找個討厭的人家不好嗎,他想。可剛志不會做那樣的事。
憑印象走著走著,突然,「緒方商店」的招牌映入眼簾。是寫在停車場的牌子上的。直貴慌忙看了一下四周,道路對面,有一幢西式風格大門的二層住宅。對那扇門還有印象。剛志引發的那個事件後不久,自己曾糊里糊塗地來到過這兒。可是房子好像有些變化,原來應該是平房,是不是又改造了呢?直貴想起以前來這裡時事情,本來是想向遺屬道歉,可是一看到他們,就慌忙逃走了。也許那時欠的債還要自己來還——回想著以前發生的事情,直貴想到。至少不會成為現在這樣低三下四的人。
走近大門,伸手去按門鈴。要是沒人在家就好了!走到這一步,他心裡還是有這樣的想法,他有些厭惡自己。按下按鈕,聽到屋裡的門鈴在響。直貴深深地呼吸著。過了幾秒鐘,聽到有答應的聲音,是個男人的聲音。「突然拜訪非常對不起,我叫武島。請問主人在家嗎?」
稍微過了一會兒,有人問,「是哪位武島先生呀?」直貴又一次深呼吸:「我是武島剛志的弟弟。」這個名字他們是不會忘記的。直貴想嚥下唾沫,可嘴裡幹幹的。沒想到大門一下子就打開了。身穿短袖襯衫的男人露了出來。像是比以前見到的時候胖了些,白髮也多了一些。他臉上沒有表情,目不轉睛地盯著直貴走近過來,嘴緊閉著。隔著門扇,兩人對峙著。直貴低頭致意。
「突然來訪實在對不起,因為我不知道電話號碼。」說著,他偷看了一下對方的樣子,男人仍然沒有任何表情。「有什麼事嗎?」他用低而沉穩的聲音問道。「到了現在,您一定會這樣想。可還是想表示一下哀悼之意。讓我這樣做的是我哥哥,本應早些拜訪,可怎麼也鼓不起勇氣,拖了好幾年。」「可是,怎麼又突然想到來了呢?」「那個……」他說不出話來。「是你的問題嗎?」直貴低下了頭。好幾年擱下不管,為了調整自己的心態,然後突然來訪——這樣的行為也太自以為是了。
這時緒方打開了門。「請,進來吧!」直貴吃驚般地看著對方的臉,「可以嗎?」「你不是為了這個來的嗎?」緒方嘴唇稍微鬆緩了一點,「而且,還有點想讓你看的東西。」「想讓我看?」「先進來吧!」直貴被引進的房間裡擺放著褐色的皮沙發。「請坐!」他說。直貴坐到三人沙發的中央。正對面是一台大寬屏幕的電視機。直貴想起曾經聽說過,剛志偷完東西後沒有馬上跑掉,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事情。
「不巧,老婆帶著孩子出去了。說不巧,也許應該說正好才對。」緒方坐到帶扶手的單人沙發上,去過煙灰缸和香煙。「這個,這是些不值錢的東西。」直貴要把百貨店包好的東西遞過去。「不,請拿回去。」緒方目光看著別處說道,「你來過的事兒,也不想告訴老婆她們。本來就是連知道隨便讓人進家都會發火的女人。而且,這看上去像是吃的東西,坦率地說,以什麼樣的心情把它放進嘴裡呀?只是想起來就不痛快。你可能不愛聽。」「啊!明白了。」直貴把點心拿回自己身邊。最初他就想過,人家可能不會接受。不愉快地沉默了一會兒,緒方一邊吐著香煙,一邊盯著不同的方向,像是在等著直貴說什麼。
「這房子改建過?」直貴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一直到三年前,我們住在別的地方。這裡也不能始終讓它空著,又找不到租借的人,所以我們決定過來住。可是,老婆說不願意還是以前那個樣子,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才下決心改建了。」緒方若無其事地把事件造成的壞影響添進了委婉的語言中。沒有人租借,老婆討厭住,都是因為這家裡曾發生過殺人的事。「那個,緒方先生,」直貴抬起頭,「剛才也說過,我想,能不能允許我點炷香表示一下哀悼。」「那不行。」緒方平靜地說。馬上就被拒絕,直貴不知如何是好,視線也不知朝向哪裡好,低下了頭。
「最好不要誤解,那不是因為恨你,倒不如說是相反。你跟事件沒有任何關係,殺我母親的不是你,所以沒有理由要你來燒香。對你哥哥,也請這樣轉告。」「我哥哥?」「請稍等一下!」緒方站了起來,出了房間。等著的時候,直貴一直盯著茶几表面。禮品也罷,燒香也罷,統統遭到拒絕,不知該怎樣才好。緒方回來了,右手提著一個紙袋。把它放到茶几上,直貴看到紙袋中是紮成捆的信封。
「你哥哥寄來的,從進監獄之後每個月,大概從沒有間斷過。」「哥哥也給緒方先生……」直貴根本不知道。記得哥哥來信也從未說過這件事。
緒方取出一封信。
「大概這是第一封信。我曾想撕碎扔掉,又覺得那是逃避現實,就放了下來。當時根本沒想到,能積攢這麼一堆。」說著,他用下顎指了一下那封信,「你看看吧!」「可以嗎?」「你看還有意義。」緒方說著又站了起來,「其他的信也可以看看,我稍微出去一下。」
緒方出去後,直貴打開了最初的信,信紙皺皺巴巴的,大概是被緒方團過。
直貴飛快地看著大意。
敬啟者:
我知道非常失禮,但又想無論如何也要賠罪,才寫了這封信。如果您讀了生氣的話,就把它撕了扔掉吧。我知道我沒有賠罪的資格。
非常非常對不起!我知道就是幾千回,幾萬回道歉也不會得到原諒的,可是現在我能做的只是道歉。我所做的壞事不是人做的,這是不容辯解的。在拘留所的時候,我曾幾次想過去死,可又覺得那樣做不足以抵罪。我從現在要開始服刑,不過我想要是什麼時候能從這裡出去,就拿性命去補償。
現在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緒方女士的遺像前認錯。可能會被說現在做那樣的事有什麼用?可我現在想到的只是這個。
不過,現在我連去敬一炷香也做不到。所以拜託我弟弟,去替我燒炷香。我想弟弟也許什麼時候回去拜訪,請不要過多責怪他,他與事件沒有關係,全都是我一個人幹的。
如果您能讀完這封信,我非常感謝。
謹上
武島剛志
直貴想起來,剛進監獄的時候,剛志再三在信裡拜託自己去緒方家的事。原來他還寫了這樣的信。直貴也看了一下其他的信,每封裡寫的都沒有大的不同。做了非常對不起的事,如果有賠罪的辦法做什麼都行,每晚都在後悔——說的都是些深切表示懺悔的話。再就是每封信裡都是以什麼形式涉及到直貴。弟弟一邊辛勞著一邊開始上大學了,找到工作了,像是結婚了,真覺得高興——只有弟弟才是他生存的意義,那些心中述說著這樣的事情。
不知的什麼時候緒方返了回來。他俯視著直貴問,「怎麼樣?」「一點兒也不知道哥哥寫了這些信。」「好像是。」緒方坐回原來坐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給你寫信。因為他的心中,經常提到你的事。」「是不是另外沒有什麼可寫的呢?」「也許。可是坦率地說,這些對我來說,是令人不快的信件。」緒方的話,讓直貴猛然挺直了腰。
「他悔恨自己的過失能夠理解。可是不管怎麼道歉、反省,母親被殺的遺憾也不能消除。」緒方用手指彈了彈裝有信件的紙袋,「告訴弟弟的近況也令人憎恨,甚至讓人覺得,雖說進了監獄可還是挺幸福的。幾次我都想告訴他,再也不要給我寫信了!可那樣做也顯得愚蠢,所以決定徹底忽視它。覺得要是從不理他,他慢慢地就不再來信了。可是,我搞錯了,他的信從來沒有間斷過。我終於明白了,這對他來說,就像是《般若心經》一樣。只要我這邊不叫停止的話他就會永遠繼續下去。可是我叫停止究竟好不好呢?我也感到迷惑。如果不讓他寫信就意味著事件完全結束了。讓事件結束好不好呢?坦白地說,我還沒有完全下決心接受事件的終結。」
緒方從紙袋裡又取出一封信,把它放在直貴面前。「這個時候,收到了這封信。說結論吧,這是他的最後一封信。」直貴吃了一驚,來回看著緒方和那封信。「看了這封信,我下了決心,該讓事件結束了。」直貴伸手去取那封信,「我可以讀嗎?」「他好像不願意這樣。我想你應該看看,這封信就給你了。」直貴兩手拿著信封,沒有勇氣取出信紙。
「直貴君,是這樣稱呼吧。」緒方說,「我想,就這樣吧,就在這兒結束吧,一切。」「緒方先生……」「彼此,都很漫長啊!」說著,緒方眨著眼,抬頭望著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