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馬可·麥克羅斯基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舞弄著三個裝滿賭簽的紙袋。他皺著眉,挖空心思地想認出賭簽上的記號。能不能認出上面的記號是事關重大的。紙袋裡的賭簽是他的突擊隊在前一天晚上襲擊考利昂家族經營的賭場時搶來的。如今,那個賭場老闆務必把這些賭簽買回去,不然的話,每個賭徒都可能聲稱自己中彩了,那老闆就可能傾家蕩產。
警官麥克羅斯基認出這些賭簽上的記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他要把這些賭簽賣給賭場老闆,他深怕受騙而少賣錢。如果賭注總值是五萬美元,那他賣時就可得五千美元。但是,如果大賭注很多,而賭簽總值是十萬美元,或者甚至是二十萬美元,那麼賣價自然也要相應大大提高。麥克羅斯基在舞弄著紙袋,決定先敲老闆的竹槓,讓賭場老闆自己先出個價。只要他出價,賭簽真實總值也就可能有個眉目了。
麥克羅斯基坐在警察局辦公室裡,望了一下牆上的鐘。時間到了,他應該去接那個油水很大的索洛佐,並把他送到同考利昂家族代表會面的地方。麥克羅斯基向壁櫃走去,換上便服後就給他老婆打了個電話,說他今晚不回家吃飯,外面有任務。他向來不把自己的秘密吐露給自己的老婆。她以為他們的生活靠的是他當警察的薪水,麥克羅斯基想到這裡感到好笑,哼了起來。他母親原來也是這樣想的,可就是不知道他從小學會的那一套。他父親用實際行動向他揭示了撈錢的訣竅。
他父親是個警察上士巡佐,每星期要帶兒子到管區內走一走。老麥克羅斯基總要把自己六歲的兒子向商店老闆介紹說:
「這就是我的小囝。」
商店老闆總要同他握握手,用甜蜜的語言把他恭維一番,然後打開現款箱,取出五美元或十美元送給小圖。逛了一天,小馬可*麥克羅斯基衣服口袋全給鈔票塞得滿滿的,他感到得意洋洋。他父親的朋友非常喜歡他,看到他都要給他些錢。當然羅,父親把這些錢給存到銀行裡,說是準備將來上大學的時候使用,其實小馬可使用的最多也不過一半。
當時,馬可的警察叔叔就問他長大了想當什麼,他稚氣十足地咬著舌頭:「當警察。」
他們都會大笑起來。這樣,到了後來,雖然他父親要他上大學,但他高中畢業後就去當警察了。
他是個稱職的警察,一個勇敢的警察,那些身體強壯的小流氓在街頭巷尾行兇鬧事,一見他就逃跑了,最後硬是給他打得無影無蹤了。他是一個非常堅強的警察,同時又是一個非常公正的警察。他絕不領著自己的小囝走東家串西家地到商店老闆那裡去,只顧搜括禮錢而忽略有關倒垃圾和停車的違章行為;他把罰款直接裝進自己的腰包,因為他覺得那是他賺來的錢。當他徒步巡邏的時候,他絕不像某些警察那樣動不動就鑽進電影院或飯店,尤其在冬天晚上巡邏,他更是忠於職守,絕不亂竄。他總是按照規定路線來回走動,也真立下了汗馬功勞。當酒鬼、醉漢從農場街流竄過來討他打的時候,他就拳打腳踢地把他們趕跑。他們吃了虧,下回就再也不敢來了。他負責的地區內的商人很賞識他的這種作風,而且公開表示對他很讚賞。
他也很遵守制度,他管區內的賭場老闆都知道他絕不為了私人得外快而故意製造麻煩,他滿足於他從警察局獵取的總數中分得的那一份。他的名字同其他警察的名字都是同樣排列在賄賂的名單上的,但他個人從來不敲詐勒索。他是個只通過官方渠道受賄的公正的警察,因此他在警察局提升,雖然不算飛黃騰達,也算是穩穩當當地青雲直上。
他養著有四個兒子的一大家人,四個兒子全都上了福特姆大學。從那以後,馬可·麥克羅斯基從上士巡佐爬到了少尉,最後爬到上尉。他一家什麼也不缺,就是在這期間,麥克羅斯基獲得了「抓錢鐵手」的名聲。他負責區域內的賭場老闆付出的保護費比全市任何區域的賭場老闆付出的保護費都要多。也許這是因為供四個男孩子念完大學的開支太大的緣故。
麥克羅斯基覺得通過官方渠道撈些外快是無可厚非的。為什麼他的孩子就該上縣辦專科學校或南方的花錢不多的什麼學院?這究竟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警察局出不起更多的錢,他們的家庭、子女也活該得不到妥善照顧嗎?他用自己的生命保衛著千家萬戶;他的檔案記錄表明他屢受嘉獎,表揚他打了搶人的強盜、給人保鏢的大漢、亂拉皮條的冒失鬼,而且還常常勇敢地進行一對一的槍戰。他把這類人打得不敢露面。他把他負責的紐約市的一隅整治得成了普通老百姓的安全之地,也理所當然地應該得到比他每星期只領一百美元的微薄餉金更高的報酬。但是他對自己的低薪待遇並不怨恨,因為他很懂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哲學。
布魯諾·塔塔格裡亞是他的一個老朋友。布魯諾上的也是福特姆大學,同他的一個兒子是同學。後來布魯諾開辦了夜總會,每當麥克羅斯基一家偶爾晚上上街消遣消遣的時候,他們就在夜總會一面吃吃喝喝,一面欣賞歌舞表演。大年除夕,他們都會收到經理部發來的鐫版精印的請帖,每次都被請到位置最好的餐桌去,布魯諾每次都把他們介紹給在他的夜總會表演的名流,有些是著名歌唱家,有些是好萊塢明星。當然,布魯諾有時也會要他幫個小忙,比方他想雇一個歷史不乾淨的人,就得先把污點去掉才能領到在酒吧間表演的執照,通常總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因為非法賣淫或趁機偷竊而在警察局有一宗檔案材料。麥克羅斯基每次都會滿口答應。
麥克羅斯基的策略是:絕不表現出他懂得別人的意圖。當索洛佐向他建議把醫院的考利昂老頭子設法置於無保護狀態時,他並不問為什麼,只問給多少錢。當索洛佐說一萬美元時,麥克羅斯基就知道其中的奧妙了。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考利昂是最大的黑幫頭目之一,他在政界的後門比任何神通廣大的政客還要多。隨便誰把他敲掉,也就等於給國家做了一件大好事。麥克羅斯基先把錢拿到手,然後就完成了任務。當他接到索洛佐的電話說醫院門前仍然有考利昂家族的兩個人時,他暴跳如雷。原來他把忒希奧手下的人全部關了起來;他把偵探警衛也從考利昂病房門口撤下來。而眼下,作為有原則性的人,他一定得把那一萬美元退回去,這一萬美元他早盤算好,預定為供他孫子上學的基金的。於是他帶著那種怒不可遏的心情來到醫院,打了邁克爾·考利昂。
但是,塞翁失馬焉知是福。他在塔塔格裡亞夜總會遇到了索洛佐,他倆談妥了一筆更妙的交易。這一次麥克羅斯基仍然沒有問任何問題,因為一切答案他都心中有數。他只落實了一下他該得多少錢。他壓根沒有想過他還會遇到什麼危險。任何人也會認為:誰要是一時頭腦發昏而企圖殺掉紐約市一個上尉警官,那簡直是太異想天開了。黑幫裡最強悍的分子若碰到最下級的巡警要摑他的耳光,也只好乖乖地站著,動也不動。殺警察是絕對沒有便宜可佔的。這是因為:如果殺了警察,就會有許許多多的亡命之徒因拒捕或因企圖逃離現場而被擊斃。遇到這種情況,誰又敢於鋌而走險呢?
麥克羅斯基歎了一口氣,準備好要出發了。福不雙至,禍不單行。他老婆的姐姐在愛爾蘭同癌症鬥爭了好幾年剛剛才死去,為了給她治病,他也破費了好多錢。眼下又是安葬費,他還得破費更多的錢。他的叔叔嬸嬸在愛爾蘭也時常需要些幫助來維持他們的紅苕農場。寄錢去也是另有目的的。錢他並不吝惜。他同老婆回國時受到的款待儼如衣錦還鄉的國王和王后。也許來年夏天他們又回國了,一來因為戰爭結束了,二來因為有外快源源不斷。麥克羅斯基告訴他的巡警秘書說:哪裡需要他,他就到哪裡去。他一向認為,就他個人而言,沒有必要採取任何預防措施。他隨時都可以聲稱索洛佐是他要去會見的一個告密的人。出了警察局,他走過幾個街區,然後叫了輛出租汽車,直驅他約定的同索洛佐會面的房子。
黑根必須為邁克爾離開美國作好一切安排,給他辦假護照,海員證,還給他預定了要在西西里港口停泊的意大利貨輪的臥鋪。幾個密使受命,於當天乘飛機到西西里去同山區裡的黑幫頭目研究給他準備一個藏身之地。
桑兒安排了一個絕對可靠的司機開車去接邁克爾,以便他從會談的飯店一出來就可以上車。選中的司機就是忒希奧本人,其實他也是毛遂自薦的。選中的汽車看上去破爛不堪,但上面的發動機卻非常好。車上的執照牌是假的,憑這輛車要追查車主人也是不可能的。這輛汽車是專門應付頭號特殊任務的。
邁克爾一整天都同克萊門紮在一起,練習使用那支微型手槍。口徑只有二點二毫米,裡面裝的子彈彈頭是軟的,打進去只有針孔那麼一個洞眼,接觸到人體就爆炸,出口處卻留下很大的洞洞。他發現這支微型手槍離目標五步遠打起來還是很準的,再遠一點,子彈就擊不中目標了。扳機不夠靈活,克萊門扎修理了一下,扣起來靈活多了。這槍一打,有響聲,他們決定,管它去,原因是他們想預防天真的旁觀者對情況有誤解,出於匹夫之勇而貿然干預。槍一響,旁觀者就會躲開。
在訓練過程中,克萊門扎一直在給他出點子。
「你一用過,就把槍丟掉。把胳膊直直地貼著身子,讓槍自然地從手上滑下去。這樣,誰也不會注意到。人家可能認為槍還在你身上,還可能盯著你的臉瞠而視。你可以很快地從現場走開,但是,可別跑。不要盯著任何人的眼睛看,但是不要故意把目光躲開好像不敢直視他們似的。要記住,旁觀者是會怕你的;我敢保險,旁觀者是會怕你的。沒有人會干預。你一走出門,忒希奧就在汽車裡等著你。你一上汽車,別的你就甭管了。一切由他負責,別擔心意外事故,到時候你會驚歎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現在戴上這頂帽子,讓我看看你的樣子如何。」
說罷,他就給邁克爾頭上扣了一頂灰色淺頂軟呢帽,向來不帶帽子的邁克爾做了個鬼臉。克萊門扎接著給他解釋戴帽子的好處。
「戴上帽子,以防萬一有人認出你。當咱們向見證人說明情況時,見證人也可以有個借口改變證詞。記著,邁克,別擔心指印問題,槍托和扳機都是用特製帶纏好的。槍的其餘部分你可別摸。這點要記住。」
邁克爾說:「桑兒已經查出了索洛佐打算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嗎?」
克萊門扎聳聳肩。
「還沒有哪。索洛佐眼下是非常小心的,但是,用不著擔心他會傷害你。聯繫人在咱們手中攢著,你不回來,我們就不放他。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找聯繫人算帳,由他負責。」
「那,聯繫人為什麼要這樣玩命哪?」邁克爾問道。
「他得了一大筆錢,」克萊門扎說,「算得上一筆小家產。此外,他在各大家族中都是一個重要人物。他明知道索洛佐不會讓他損失一根毫毛。對索洛佐來說,你的命根本沒有聯繫人的命貴重,事情就這樣簡單。你會安全無恙的,但也要做最壞的準備。」
「局勢會壞到什麼程度?」邁克爾問道。
「會壞到非常嚴重的程度,」克萊門扎回答說。「這就是說,會爆發一場全力以赴的戰爭,塔塔格裡亞家族同考利昂家族較量的一切大戰。其他大多數家族都會站到塔塔格裡亞一邊。今冬,衛生部將會收拾許多屍體。」
說著,他聳了聳肩膀。
「這類事每十年左右總要發生一次,這是惡感積累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結果。如果咱們在小事情上讓人家牽著鼻子走,他們就會得寸進尺,逼得咱們無路可走。一開始你就不能讓他們吃到甜頭。就像當年在慕尼黑不該讓希特勒吃到甜頭一樣,當年在會議上不該讓他佔那麼大的便宜。讓他佔那麼大的便宜,就等於自找那麼大的苦吃。」
這條歷史教訓,邁克爾早在戰爭正式爆發之前的1938年就聽他父親講過。假如當年由黑幫大家族來主持國務院,那就絕對不會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邁克爾這樣想著想著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坐車回到林蔭道,回到老頭子的家裡,桑兒仍然把老頭子的家當作他的司令部。邁克爾感到懷疑的是桑兒在林蔭道這個安全地帶究竟還能窩藏多久。到時候,他非冒險出去不可。現在桑兒在長沙發上打盹兒。咖啡桌上還擺著他吃剩下的很晚的午飯:牛排碎片、麵包屑,還有半瓶威士忌。
他父親這個平時總是整潔的辦公室,現在卻成了亂七八糟地擺著傢俱的屋子。邁克爾把哥哥搖醒,說:
「你怎麼搞的,還不把你那種懶散習氣改一改,把屋子整理整理?」
桑兒打了個哈欠,說:
「你算什麼東西,竟來檢查兵營?邁克,我還沒有打聽出來人家計劃把你帶到哪兒去。索洛佐和麥克羅斯基這兩個狗雜種真狡猾。萬一到時候查不出地方,媽的,我們怎麼給你送槍哪?」
「我就不可以把槍帶在身上嗎?」邁克爾問。「也許他們不搜我的身,即使搜身,只要藏得巧妙,也許搜不出來。退一步講,即使搜出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讓人家把槍拿去就是了,也無妨嘛。」
桑兒搖搖頭。
「那不行,」他說,「咱們這次對索洛佐這個爛貨必須穩紮穩打;麥克羅斯基比較愚蠢,也比較遲鈍,你慢點收拾他也來得及。克萊門扎是否已給你講過一定要把槍丟掉?」
「給我講過一百萬遍了,」邁克爾說。
桑兒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小鬼,你顎骨感到怎麼樣?」
「感到不好受,」邁克爾說。
他的左臉感到陣痛,用鋼絲箍著的地方感到麻木。他從桌子上抓起威士忌酒瓶湊到嘴上就大口大口地痛飲起來。疼痛減弱了。
桑兒說:「忍一忍,邁克,目前不是用痛飲來消磨光陰的時候。」
邁克爾反唇相譏:「啊,基督呀,桑兒充老大。我是身經百戰的好漢,見過比索洛佐更厲害的傢伙,也經歷過更嚴峻的考驗。他有迫擊炮嗎?他有空中掩護嗎?有重型大炮嗎?有地雷嗎?他只不過是一個狗娘養的乖巧小子,有個警察老爺陪著他而已。隨便什麼人,只要下定決心幹掉他們,就沒有困難。這裡的關鍵是下定決心,他們挨了打,也絕不會知道什麼人打了他們。」
湯姆·黑根走了進來。他向他們點點頭,就向登記著假地址的電話機走去。他打了幾個電話,然後對桑兒直搖頭。
「一點風聲也探聽不出來,」他說。「地點只有索洛佐本人知道,非到最後必要時他不會給第二個人講的。」
電話鈴響了。桑兒自己接電話,雖然屋子裡沒有人說話,但他仍然揚起一隻手表示要別人安靜下來。他一面聽,一面在便箋簿上作記錄。然後說:「好吧,他到時候就趕到那兒。」說罷,他就掛斷了電話。
桑兒哈哈大笑:
「那個狗兒子索洛佐真還有兩下子。安排是這樣的:今晚八點,他同警官麥克羅斯基在百老匯的傑克·代姆普瑟酒吧間門前接邁克。他們到另一個地方去會談,這點要注意。邁克和索洛佐用意大利語交談,這樣那個愛爾蘭警察就聽不懂他倆究竟在談些什麼。他甚至還告訴我說,別擔心,他知道麥克羅斯基除了『銅錢』這個詞之外連一個意大利詞也聽不懂;同時,他把你的老底也摸清了,他知道你能聽得懂西西里方言。」
邁克爾冷靜地說:「西西里方言我已經荒疏得差不多了,不過沒關係,我們不會談得很久的。」
湯姆·黑根提醒說:「聯繫人不來,咱們是不能讓邁克去的。這,雙方談妥了嗎?」
克萊門扎點點頭。
「聯繫人就在我家裡,正在同我手下的三個人玩撲克,他們要等到我的電話才放他走。」
桑兒在皮墊扶手椅上往後一靠,懶洋洋地坐著。
「眼下咱們怎樣才能探聽出會談地點哪,湯姆?咱們在塔塔格裡亞家族裡的內線,怎麼還不送情報來?」
黑根聳聳肩。
「索洛佐真他媽的厲害,他這是在提著腦袋玩命,而且沒有任何掩護。他認為有這個警官就夠了,一個警官比幾支槍還更安全、更重要,他這種看法也是有道理的。咱們一定得派個人跟著邁克,爭取最好的結果,也還得作好最壞的打算。」
桑兒搖搖頭。
「沒有用,隨便什麼人只要打定主意都可以甩掉尾巴。甩掉尾巴,一定是人家要落實的頭等大事。」
眼下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桑兒愁容滿面地說:
「說不定咱們還應該允許邁克把前來接他的汽車裡的隨便什麼人都一鍋端掉。」
黑根搖搖頭,說:「萬一索洛佐不在汽車裡,那,咱們就白白攤牌了。媽的,咱們一定得探聽出索洛佐計劃把邁克帶到哪兒去。」
克萊門扎插嘴說:「我看咱們應該揣摩揣摩他為什麼如此保密?」
邁克爾連忙接過來說:「因為這裡有很大的風險,他幹嗎要把可以向我們保密的事情讓我們知道哪?還有,他感到裡面有危險,即使有個警官同他形影不離,他也難免要疑神疑鬼。」
黑根靈機一動,把手一甩,同時把手指捻得劈啪劈啪作響。
「那個偵探,就是那個叫費力普斯的小伙子。桑兒,你幹嗎不給他打個電話哪?說不定他能探聽出警官的去處。麥克羅斯基根本不在乎誰知道他到哪兒去。」
桑兒抓起電話,撥了號碼。他對著話筒輕聲地說了些什麼,然後掛斷了。
「他回頭給咱們打電話,」桑兒說。
他們等了差不多三十多分鐘,電話鈴響了,是費力普斯打來的。桑兒一面聽,一面在便箋簿上記了些什麼,然後就掛斷了電話。桑兒緊繃著臉。
「現在總算探聽出來了,」他說,「警官麥克羅斯基向來到哪兒去都是要留話的,好讓人家有事可以找到他。他預定今晚從八點到十點將在布郎克斯區的『晴空月』飯店。誰知道這個飯店?」
忒希奧很有把握地說:「我知道,那個地方倒挺理想,地方不大,裡面隔成一間一間的,每間也還寬敞,便於幾個人私下談話,飯菜質量很好。顧客各人吃自己的飯,互不干擾,很理想。」
說著,他站起來把身子靠在桑兒的辦公桌上,用掐滅的香煙屁股擺成示意圖,指著說:
「這是大門。邁克,你完成任務之後就大大方方地走出來,出了門就朝左走,然後拐一個彎。我一看到你,就打開前燈,慢慢開車,你一面走著就上車了。萬一遇到有人糾纏,你就大喊一聲,我設法來解脫你。克萊門扎,你要趕快行動,趕快派人把槍放到約定的地方去。那兒的廁所是老式的,水箱背後靠牆的地方有點空隙,就叫你的人把槍用膠布貼在水箱背後的空隙處,邁克,你上車後,他們搜了你的身,證明你沒有帶槍,他們可能對你放鬆警惕。到了飯店後,要稍過一會兒,然後再說你要上廁所。不要慌,先徵求人家同意那就更好,先要裝出屎尿憋得慌的樣子,要裝得非常自然。這樣,他們就不會想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但是當你從廁所出來之後,可別再耽擱時間了。一回到餐桌前,別坐下來,就開槍。不可憑僥倖,要把穩一些。要朝頭上打,每人打兩槍,然後盡可能快地溜出來。」
桑兒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著。
「我看,得找一個非常精明、非常可靠的人去把槍擺到預定地點去,」他對克萊門扎說。「我不能讓我弟弟從廁所出來因為找不到槍而兩手空空。」
克萊門扎斬釘截鐵地說:「槍保險會放到那兒。」
「好吧,」桑兒說,「那就各負其責,趕快行動吧。」
忒希奧和克萊門扎兩人離開了。湯姆·黑根說:
「要不要我用汽車把邁克送到市中心去?」
「不要你送,」桑兒說,「我要你待在這兒。邁克任務一結束,咱們就要干開了,到時候,我會需要你的。你把報館的那些人都串聯好了嗎?」
黑根點了點頭。
「事情一張揚出去,我就源源不斷地給他們提供宣傳材料。」
桑兒站起來,走到邁克爾面前,握著他的手。
「就這樣吧,小鬼,」他說,「你就上路吧,離開前不能去看媽媽,我負責向她解釋。適當的時候,也給你的女朋友捎個信,這樣行嗎?」
「行,」邁克說,「你預計我此去要好久才能回來?」
「至少一年,」桑兒說。
湯姆·黑根插嘴說:「到時候,老頭子會想辦法,也可能提前。但是,邁克,你可不能指望這一點。時間問題取決於許多因素,比方,咱們向記者提供的情節怎麼樣;警察局在多大程度上也想把事情搪塞過去;別的大家族反應是否強烈。將來一定會沸騰起來,出現一場風波。目前,咱們可以預料的也就只有這一點。」
邁克爾緊握著黑根的手。「你就盡量想辦法吧,」他說。「再來一次一離家就是三年,我可就有意見了。」
黑根柔聲柔氣地說:「現在回頭再考慮還來得及,邁克,他們可以另外找人,不妨回頭重新考慮另外的解決辦法。也許沒有必要幹掉索洛佐。」
邁克爾放聲大笑。
「我們隨便怎麼辦都會給自己擺出一大堆道理,」他說,「但是眼下設計的方案才第一次對頭了。我這一輩子一直過的是輕鬆的日子,現在輪到我吃點苦頭的時候了。」
「你不該讓受傷了的顎骨來左右你的觀點,」黑根說。「麥克羅斯基是個蠢貨,不用多說。問題總歸是生意上的問題,而不是個人感情上的問題。」
他又一次發現邁克爾·考利昂的臉一沉,顯出了古怪的表情,同老頭子相像得出奇。
「湯姆,別再人云亦云,受人愚弄了。本來嘛,一切都是個人問題,生意上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個人問題。每個人吃的每頓飯,屙出來的每一堆屎,他一生中的每一天,全都是個人問題。有人把這叫做生意。好吧,就叫生意吧。但是,所謂生意,實際上也還是個人問題。你知道我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嗎?從老頭子那兒,從我老子那兒,從我教父那兒。就我老子來說,即使雷擊了他的一個朋友,他也會把這當作個人問題的。我當年參加了海軍陸戰隊,他認為是個人問題。他之所以偉大,關鍵也就在這一點。偉大的老頭子,他把一切都看作是個人問題。像上帝一樣,他知道每隻麻雀尾巴上掉下的每根羽毛;或者究竟是怎麼掉下來的,他也清楚。對嗎?你明白其中的奧妙了嗎?凡是把意外事故當作是對個人尊嚴的侮辱的人,就不會遇到意外事故。對,在這方面我算是落後了。好吧,落後就落後唄,但是我正在趕上來。千真萬確,我是把顎骨受傷的問題當作個人問題的;同樣千真萬確,我也把索洛佐企圖殺害我爸爸的問題當作個人問題。」
他放聲笑起來。
「請轉告我老子,就說我這一套全是從他那兒學來的,就說我有這樣的機會來報答他對我的開導,感到很高興,他是個好爸爸。」
他停了一會兒,對黑根深情地說:「你知道,據我所記得的,他從來沒有打過我,也沒有打過桑兒和弗烈特。當然更沒有打康妮,甚至也沒有大聲吼過她。湯姆,你給我說實活吧,你估計老頭子殺了多少人。」
湯姆把話題岔開了。
「我要說的是,你還有一點沒有學到手。你剛才談話的那種方式就不合乎他的一貫作風。有些事必須干,你干就是了,根本不必高談闊論。你也不必想方設法企圖證明哪些事情是有道理的,哪些事情的道理是無法說明的。你幹你的就是了,幹過之後就忘掉。」
邁克爾·考利昂皺起眉頭,平心靜氣地說:「有一種看法認為,讓索洛佐活著對老頭子的整個家族都很危險。你作為參謀同意這種看法嗎?」
「同意,」黑根說。
「那好,」邁克爾說,「我就得把他殺掉。」
邁克爾·考利昂站在百老匯大街「傑克·代姆普瑟」飯店門前等人來接他。他看看自己的手錶,八點差五分。索洛佐看來是會準時的,邁克爾為了把穩,提前趕到。他已經等了十五分鐘了。
從長灘鎮到市區的路上,他都在設法忘掉他對黑根說的話。因為如果他念念不忘他所說的話,那他此去也就沒命了,等於無可挽回地踏上了死路。但是,今晚之後,事態的發展會不會出現轉機?邁克爾把事情想得很可怕:如果他還把那一套廢話掛在嘴上,那他今天晚上過後也就沒命了。他一定得把心放在生意上。索洛佐不是人形靶,麥克羅斯基卻是個砸不爛的頑石。他感到他那上了鋼絲的顎骨陣陣作痛,他歡迎這種疼痛,因為這種疼痛可以促使他保持警惕。
百老匯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即使在戲院的夜場開演時刻,也並不那麼擁擠。當一輛長長的黑色汽車停在路邊時,他不由得畏縮了一下。司機探出身子,打開前門,說:「請進,邁克。」
司機是個小阿飛,油光油光的頭髮,襯衫是敞開的。他不認識這個小子,但他還是上了車。後面座位上是警官麥克羅斯基和索洛佐。
索洛佐把手越過椅背伸了過來,邁克爾同他握了手。手是硬的、溫的、干的。索洛佐說:「邁克,你來了,我很高興。我希望咱們能夠把一切問題全都澄清。這一切都很可怕,事情的發展變化根本不合乎我原來的想法,發生這樣的事情實在太不應該了。」
邁克爾·考利昂心平氣和地說:「我希望咱們今天晚上就能把事情搞個了結。我不願意我爸爸再受煩擾了。」
「他不會再受煩擾,」索洛佐懇切地說。「我向你發誓,他不會再受煩擾了。我要是言行不一的話,讓我的兒子不得好死。咱們在會談時都要保持開誠佈公。我希望你不像你大哥桑兒那樣頭腦容易發熱,跟他無法談正經事。」
警官麥克羅斯基像豬一樣哼哼著說:「他是個好小子,沒有問題。」
他把身子向前一傾,在邁克爾的肩上熱情地拍了一下。
「邁克,對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抱歉。我幹這一行、年紀太大了,也太容易發脾氣。我感到我得很快退休。幹這一行,老是發火,真受不了。我整天都碰到令人發火的事,你可想而知這是什麼滋味。」然後他悲歎了一聲,徹底搜了邁克爾的身,看他是否帶有武器。
邁克爾看到司機露出一絲微笑,汽車徑直朝西開去,沒有企圖甩掉跟蹤者而要耍花招。汽車開上了西邊公路,飛馳前進,一會兒鑽進來來往往的車群裡,一會兒又竄出來。若後面有汽車跟蹤,肯定也得照樣鑽進竄出。接著,邁克爾驚愕的是,汽車拐上岔道,直奔華盛頓大橋,他們要過橋到新澤西州去了。誰給桑兒提供了會談地點的情報?實際上提供的是錯誤的情報。
汽車迂迴開上了引橋,開上了正橋,把燈火輝煌的城市留在後面了。邁克爾的臉始終裝出無動於衷的樣子。人家打算把他丟進沼澤裡去,還是詭計多端的索洛佐在最後一分鐘改變了會談地點、但是,當他們差不多快要過界的時候,司機突然來了一個急轉彎。這輛很重的汽車碰到分路石標上了,一下子跳起老高,躍進了單行車道,又回頭向紐約市開來。麥克羅斯基和索洛佐都在朝後張望,看是否有汽車也來了個急轉彎跟上來。接著,他們就離開大橋,直奔東布郎克斯。他們專走背街,後面也沒有汽車跟上來。這時,快到九點鐘了。他們總算放心了,沒有人在後面跟蹤。索洛佐把自己的香煙掏出來,請麥克羅斯基和邁克爾抽煙。但兩個人都不想抽。他自己點著,抽了起來。他對司機說:
「幹得妙,我會記著的。」
十分鐘之後,汽車開到意大利僑民聚居區的一家很小的飯店門前停了下來。街道上空無一人;因為時間很晚了,所以只有少數幾個人還在裡面吃飯。邁克爾開始還擔心司機也跟他們一同進去,但是還好,司機留在外面守汽車。聯繫人原先沒有提到過司機,別人也沒有提到過司機。索洛佐另找司機開車跟著一同來,從技術上講算是破壞了協議,但是邁克爾決定對此保持沉默,因為他知道他們怕提這一點,怕毀壞會談成功的機會。
他們三個坐在餐廳裡唯一的圓桌旁,因為索洛佐拒絕坐在隔間裡。除了他們三個,餐廳裡也只剩下兩個人了。邁克爾懷疑這兩個人是索洛佐安下來的保鏢。但是這也無妨,到時候他會對他們也來個突然襲擊,使他們措手不及。
麥克羅斯基以真正關心的心情問道:「這兒的意大利飯菜真的很好嗎?」
索洛佐再一次向他保證這裡的飯菜很好。
「不信,你嘗嘗小牛肉就知道了。這兒的小牛肉是紐約市最鮮美的。」
堂倌給他們拿來了一瓶酒。奇怪,麥克羅斯基並不想喝酒。
「我想當唯一絕不酗酒的愛爾蘭人,」他說。「我親眼看到過許多人由於酗酒而惹得一身麻煩。」
索洛佐以安慰的語氣對警官說:「我打算用意大利語同邁克爾談話,這並不是因為我不相信你,而是因為我不能用英語把我的意思說得恰如其分。而我要使邁克爾相信我是懷著善意的,相信雙方在今晚就達成協議對大家都有利。你不要因此而感到受了奚落,要知道這並不是因為我不相信你。」
警官麥克羅斯基對他們齜牙咧嘴地冷笑了一下。
「沒關係,你倆只管說你們的意大利語吧,」他說,「我可要集中精力干我的小牛肉和細條實心面。」
索洛佐開始用西西里方言對邁克爾說話。
「你必須明白我同你爸爸之間發生的問題純粹是生意上的問題。我個人對考利昂老頭子非常尊敬,巴不得能有機會為他效勞。但是你也必須明白,你爸爸已經老朽了,他成了生意路上的絆腳石。我目前從事的生意是有奔頭的,也是未來的潮流,大家都能成百萬美元地賺錢。但是你爸爸因為一些不切實際的清規戒律就踟躕不前,阻礙了生意的前進。這樣,他把他個人的意見甚至要強加於我這樣的人身上。對,對,我知道,他對我說過:『你自個兒去幹吧,那是你自己的生意。』但是,我倆都知道那是不現實的。我們一定會互相觸到對方的痛處。他實際上等於對我說,我的生意是做不成的。我是個有自尊心的人,不能讓別人把他的意志強加於我,因此也就發生了必然要發生的事情。讓我把話講明白,我是有後台的,紐約所有的大家族都是我的後台,而塔塔格裡亞家族是跟我搭伙幹的。如果這場爭吵繼續下去,那麼考利昂家族就會孤立,陷於四面楚歌。如果你爸爸的身體還好,那也許還可以頂得下去。而從另一方面講,老大的為人根本不能同教父相提並論,我這話並沒有貶的意思。而愛爾蘭籍參謀黑根,論威望,也不能同勁科·阿班旦杜同日而語。願上帝降福勁科的靈魂安息。因此,我提出講和,提出休戰。咱們還是先停止一切敵對行動吧,等你爸爸恢復健康,可以參加討論的時候再說。由於我好說歹說,同時還提出補償,塔塔格裡亞家族才同意不為布魯諾報仇。咱們之間會有和平的,同時我也得有個謀生之道,在我這一行裡做點買賣。我並不要求你們合作,但我要求你們考利昂家族不要干擾。這,就是我的建議。我認為你是有權表示同意並達成協議的。」
邁克爾用西西里方言說:「請進一步給我談談你打算怎樣開始你的生意,我們家族在裡面究竟扮演什麼角色。還有,我們從這種生意裡能得到多少紅利。」
「那麼,你是想聽聽整個方案的詳細內容羅?」索洛佐問道。
邁克爾嚴肅地說:「頭等重要的問題是我必須得到可靠的保證:我爸爸的性命不再受到威脅。」
索洛佐舉起一隻手,很富於表情。
「我能給你什麼保證哪?我是受到追擊的對象,已經失去了機會。朋友啊,你把我抬得大高了。我沒有那麼能幹。」
邁克爾現在確信,對方會談的目的只不過是爭取幾天時間而已。索洛佐會再一次冒險殺害老頭子。眼前妙就妙在「土耳其人」看不起他,把他當作小阿飛。因此,邁克爾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甜香的涼氣充滿全身,臉上卻故意裝出難受的樣子。索洛佐單刀直入地問:
「你怎麼啦?」
邁克爾顯出難為情的神態,說:
「尿憋得受不了,我到廁所去一下,可以嗎?」
索洛佐用他那黑色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端詳他的面部表情,然後側過身子,蠻不講理地把手伸到他的腿叉那兒上下左右到處亂搜,看是否有槍。邁克爾顯出生氣的樣子。麥克羅斯基直截了當地說:
「我已經搜過了。我搜過千千萬萬個亡命之徒的身,沒有出過差錯。他身上沒有槍。」
索洛佐對這一點很不高興,雖然沒有任何理由,但他對這一點就是不高興。他向對面桌子旁坐著的一個人遞了個眼色,向廁所方向揚了揚眉。那個人稍稍點了一下頭,表示他把廁所已經查看過了,裡面沒有人。索洛佐才勉強表示同意他說:
「別耽擱太久。」
他的觸覺實在靈敏得驚人。
邁克爾站起來,走進廁所。小便池上面有一條粉紅色的香皂是放在小鐵絲籃裡的。他走進一個隔間,真的想小便,尿憋得差點漏出來。他很快地撒完了尿,就伸到水箱後面摸到了用膠布固定在那兒的微型手槍。他把膠布撕開,取出手槍。迅速插在褲腰帶上,把上衣拉展,蓋好,扣上鈕子。他洗了洗手,濕了濕頭髮,還用手帕擦去水龍頭上留下的指印。然後,他走出了廁所。
索洛佐在那兒沒有動,臉正面對著廁所的門,烏黑的眼睛閃耀著機警的光芒。邁克爾對他微笑一下。
「現在我可以談話了,」他鬆了一口氣,說道。
警官麥克羅斯基在專心地吃著剛端上來的那盤小牛肉細條實心面。靠牆坐著的那個人,原來是全神貫注,一動不動,現在顯然也鬆懈下來了。
邁克爾又坐了下來。他想起克萊門扎給他所說的:「不要坐下來,從廁所出來就開槍。」他沒有這樣著急,其原因不是出於本能的警覺就是出於單純的驚恐。他預感到,要是他做一個急促動作,就會給人家攔住。現在他不感到緊張了,剛才可能給嚇壞了。他感到高興的是,現在他不是站著而是坐著了。他顫抖的雙腿實在軟弱無力。
索洛佐向他側著身子。邁克爾哪,他的肚子給餐桌遮住了,一面裝做注意聽,一面悄悄地解開了上衣鈕子。索洛佐對他說什麼,他連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所聽到的只是一些卿卿咕咕的聲響而已。他的頭腦給熱血衝擊得嗡嗡作響,什麼話也聽不見。餐桌下面,他伸出右手去摸那支插在褲腰帶上的手槍。他把槍抽出來了,恰在此刻,堂倌走過來問他們還要些什麼;索洛佐回頭給堂倌說話去了。邁克爾用左手把桌子猛地一推,他右手握著的槍差點抵著了索洛佐的腦殼。索洛佐的反應也迅速極了:邁克爾剛一動,他就一個箭步閃開。但是,邁克爾究竟更年輕一些,反應也更敏捷一些,扣了一下扳機。子彈剛好打中索洛佐的眼睛和耳朵之間的地方,子彈從另一邊迸了出來,炸出了一大團血,血和頭骨碎片四處飛濺,也濺滿了給嚇得呆若木雞的堂倌的衣服。邁克爾本能地認為一顆子彈已經足夠了。索洛佐在最後一剎那回過頭來,邁克爾清楚地看到索洛佐眼睛裡的生命之光熄滅了。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看到一根蠟燭熄滅了那樣。
只用了一秒鐘,邁克爾就轉過手槍,對準了麥克羅斯基。這位警官以旁觀者的驚訝神色直瞪著索洛佐,彷彿這與他沒有關係。他似乎還沒有覺察到自己所面臨的危險,手裡拿著的叉子還叉著小牛肉,舉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的眼睛轉過來瞅著邁克爾。他臉上和眼睛裡的表情蘊藏著信心和憤怒,似乎他現在正等著邁克爾投降或逃跑。邁克爾向他微笑著扣動了扳機。這一槍沒有打准,沒有擊中致命處,打到麥克羅斯基那像牛一樣的粗脖子上。他呼呼地大聲喘氣,活像吞了一大口牛肉,嚥不下去似的。他從碎裂的肺裡咳血的時候,像是用噴霧器噴出來的一樣,空中瀰漫著血霧。邁克爾開了第二槍,打穿了他那披滿白髮的腦瓜蓋。
空中瀰漫著粉紅色的霧。邁克爾向靠牆坐著的那個人轉過身來。這個人沒有動,像是給嚇癱了,小心翼翼地把手亮在桌面上,故意轉過臉去。堂棺倌蹣蹣跚跚地向廚房退去,臉上帶著驚恐的神色。索洛佐仍然像坐在原來的椅子上,身上的側面靠著桌子。麥克羅斯基那笨重的身子垮下去了,從椅子上滑下來,掉到地板上。邁克爾垂下胳膊,讓槍從手中滑脫,沿著身子掉下去,沒有什麼響聲。他看到靠牆坐的那個人和堂倌都沒有注意到他把槍丟了下去。他跨了幾步就到門口,自己開門出去了。索洛佐的汽車仍然還停在馬路邊,但是不見司機的影子。邁克爾朝左,繞過了拐彎處。一輛汽車的前燈亮了,這輛破爛不堪的小轎車停在他跟前,車門也同時打開了。他一步跨了進去,汽車「嗚嗚」地開走了。他認出開車的是忒希奧,忒希奧那端莊的臉板得像大理石。
「你把索洛佐幹上了沒有?」忒希奧問。
這時,邁克爾對忒希奧所用的「幹上了」這個習語特別注意。這個習語通常用於男女之間的曖昧關係。在目前這個場合,忒希奧使用這個習語,是很有趣的。
「他們兩個一起——」邁克爾說。
「保險嗎?」忒希奧問。
汽車裡有一套讓邁克爾換的衣服。二十分鐘之後,他登上了一艘開往西西里的意大利貨輪。兩小時之後,貨輪啟航了,邁克爾從船艙裡可以看到紐約市的燈火恰似地獄裡的鬼火那樣燃燒著。他感到大大地輕鬆了。他現在離開紐約了,這種輕鬆之感,過去也曾有過。他記得有一次他所在的那個海軍陸戰師在一個島嶼強行登陸時,他給抬了下來。戰鬥仍然在進行,但是他因受了點輕傷就被轉運到輪船上的醫院裡。他現在所感到的輕鬆之感也就是當年從火線上撤下來時的壓倒一切的輕鬆之感。地獄看來要鬧個天翻地覆,但是他總算離開了。
在索洛佐和警官麥克羅斯基遭謀殺後的第二天,紐約市各警察局的上尉和中尉警官都發佈禁令說:在謀殺警官麥克羅斯基的兇手被捉拿歸案之前,嚴禁賭博,嚴禁娼妓,嚴禁簽訂任何密約。在全市進行突然襲擊的大搜捕開始了,一切非法生意癱瘓了。
那天的後半天,各大家族派來了一個密使問考利昂家族是否打算交出兇手。各大家族得到的答覆是:「那件事同考利昂家族無關。」就在那天晚上,一顆炸彈在長灘鎮的林蔭道上爆炸了,有一輛汽車突然開過來停在鐵鏈封鎖線跟前,扔了一個炸彈就「嗚」地一聲開跑了。那天晚上,考利昂家族系統中的兩個基層人員正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飯店安安靜靜地吃飯的時候,給人殺害了。五大家族1946年大戰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