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密函送抵島津警局,已經過了三天。雖然可以從郵戳等處得知密函寄白哪裡,卻沒有證據鎖定寄信人。信紙和信封上也全無線索。
一直拘留弘昌也不是辦法,當專案組人員快要沉不住氣時,一名刑警找到了重要證人。
案發當天,有兩名女初中生去過墓地。兩人就讀的學校在真仙寺以東兩百米處。那天她們趁自習課溜出學校,在外面鬼混了一陣,在回學校的路上被老師撞見。不管老師怎麼問,她們就是不肯老實回答為何無故離校。焦躁的老師檢查了她們隨身攜帶的物品,發現了煙盒,進一步追問,她們才承認是在墓地裡抽煙。兩人都是品行不良的學生。
她們知道須貝正清是在同一個墓地遇害,卻沒有出面作證,是因為父母不想讓世人知道女兒的不良行為。校方也不想公開這種不光彩的事。
「更何況,我女兒說她什麼也沒看到。既然如此,我想就算出面當證人也幫不上忙。」兩名學生之一的母親這樣說。
刑警們很清楚,有許多案子的證據和證人就這樣消失了。
警方得知她們的事,是因為在當地一帶打聽線索的刑警偶然耳聞。關於她們的傳言甚囂塵上,而且主要在初中生間流傳,從這點來看,消息來源說不定就是她們自己。
如同那位母親所說,兩名女初中生堅稱她們什麼都沒看到。據說她們去了墓地,確定沒人在場才點燃香煙。她們似乎很不高興,表示自己並非常常這樣。
然而經過詳細追問,發現她們其實目擊了極重要的事情。當她們經過墓地的圍牆外抄近路回學校時,看到了那個關鍵的黑色塑料袋。兩人記得當時還說:「居然有人到這種地方來扔垃圾。」由此可以確定密函的內客屬實。
「你們在墓地裡從幾點待到幾點?」刑警問。
「我們到墓地大概是十一點四十分左右吧,我想應該沒待多久,大概五到十分鐘。」
其中一名女生回答,另一人也同意。
「我再問你們一次,當時現場真的沒人?」
「是的,一個人也沒有。」
兩人的眼神很認真。
「如果這是事實,我們的推論將被徹底推翻。」西方鼓起胸膛,聲如洪鐘。勇作覺得,只要案情有所進展,他就會現出這種態度。
「如果相信她們的證言,在十一點四十分到五十分這段時間內,沒有任何人接近墓地,那麼兇手又是在何時將裝在黑色塑料袋裡的十字弓藏進了墓地?如果是在兩名女生出現之前,就必須在十一點四十分之前藏好。這樣,考慮到瓜生家離真仙寺的距離,最晚得在上午十一點二十五分左右離開那裡。但是,」他又提高了音量,「那天造訪瓜生家的客人中,沒人符合這一點。據瞭解,一早去的女眷們直到下午都待在屋裡,而她們的丈夫也是在十一點半後才出現。這如何解釋?」
室內鴉雀無聲。人們並非懾於警部的氣勢,而是都陷入思索,設法合理地解釋這不可思議的事實。
勇作也一樣百思不解。美佐子是在更晚的時候,才看見晃彥從後門離去。這麼說來,拿走十字弓的人並不是晃彥。
不可能,他不可能和這起命案毫不相干。
勇作覺得,無論怎麼勉強地想去否定晃彥和命案有關,他也找不到一個適當的解釋。
「除非,」不久,渡邊委婉地說,「有共犯。也就是待在屋裡的某個人,將十字弓交給了在屋外等候的同夥。」
他的口吻說不上充滿自信,但這一推論的確說得通,幾名刑警宛如同意般點頭。
「總之,是這麼回事吧。那個人待在瓜生家屋內,中途假裝要去上廁所而離席,到書房偷走十字弓和箭,再偷偷離開屋子,交給在外面等候的同夥,此後再若無其事地回到屋內,對吧?這一連串的動作需要多少時間?」
「大概……十分鐘。」渡邊好像在腦中計算時間,閉上眼睛回答。
「十分鐘啊,有點久。如果離席那麼久,我總覺得會有人有印象。」
但客人中沒有傳出有人離席很久的說法。
「再說,我覺得要不被任何人發現,進行這一連串動作相當困難。就算能夠順利進入書房,拿著一個大袋子進出宅邸還不被發現?這種思考本身邏輯就有問題。」
西方的意見也算合情合理。沒人反駁,室內再度籠罩在一片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默中。
「這麼一來,會不會不是客人,而是瓜生家的人呢?」渡邊又針對這點發表意見。
「瓜生家有人曾做出可疑的舉動嗎?」西方問。
「我們來整理一下吧。」
渡邊站起身來,將瓜生家每個人當天的一舉一動寫在黑板上。乍看之下,沒有人能拿走十字弓。然而,渡邊最後寫下的內容卻令在場的人呆若木雞。勇作也想,不會吧?!
「這不是出現了一個嗎?」西方也發出感歎的聲音。
「因為時間太早,這個人在案發時又有不在場證明,才至今一直沒有讓我們注意到。」渡邊用一種分析的口吻說,「何況這一舉動應該並非出自本人的意願。」
「表面看來,確實不是出於本人的意願,但要裝成是這麼回事倒也簡單。有沒有什麼殺人動機?」
渡邊詢問在場的人,卻沒人回答。
「好。那麼,讓我們重新整理一遍這個人的行動,或許會找出什麼蛛絲馬跡,然後再調查這個人和須貝正清的關係。」
「這個人的共犯……或者就是直接下手的人,可能有誰呢?」一名刑警發問。
「既然是殺人的共犯,應該不是交情不熟的人。我們先列出沒有不在場證明的關係人,再一一找出他們之間的關係。」西方口齒清晰地下令。
「可以打斷一下嗎?」
西方話音未落,從稍遠處發出一個異常洪亮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舉手的人是織田,勇作感到莫名的不安。
「什麼事?」西方問。
織田環顧室內,然後說:「關於鎖定嫌疑人一事,我有個非常有趣的發現……」
2
這天晚上,勇作難得地較早回家,因為再不洗衣服就沒得換了,他也想花點時間慢慢思考整件事。
他將髒衣服丟進洗衣機,打開水龍頭,按下開關,確定自來水嘩啦嘩啦地打在白襯衫上,便轉身離開。
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多。
勇作打開回家路上買的罐裝啤酒,盤坐在被子旁,灌下一大口,感覺頭腦頓時一陣清醒。
他回想起剛才織田說的話。那的確是個非常有趣的著眼點,雖然站在相同的立場,勇作卻從沒那樣想過。織田基於那個著眼點,提出了一名嫌疑人。西方和其他刑警似乎也很感興趣。
但是,瓜生晃彥不可能和命案毫無關係。
勇作想,算了。
他不知已確認過幾次內心的想法,最後還是決定繼續按自己的方式調查。
勇作今天上午去了上原醫院一趟,和上原伸一見面。主要是為了談最近發生的事,而不是不久前兩人談過的年代久遠的事。
勇作拜託他從紅磚醫院時代的資料中找出一份病歷。若不能讓外人看,勇作希望他至少能調查,那份病歷是否還保存著。
上原伸一當時不安地問:「你想做什麼呢?」他曾經出過幾次紕漏,似乎害怕被追究責任。
「我絕對不會給您添麻煩。」勇作堅定地說,「反而希望您別告訴任何人,我提出這種請求。」
上原伸一對勇作的請求考慮了一下,最後還是答應了。「可是我沒法馬上去查。晚上之前應該可以查到。」
「好。那麼,我晚上再和您聯絡。」說完,勇作就離開了醫院。
他從警局回家的路上,在電話亭打電話到上原家,因為他等不及回到公寓。但上原回答,沒有勇作說的那份病歷。
「當時的資料保存得很完整,但就是沒有找到那份病歷。我這麼說你不要見怪,但會不會是你記錯了呢?」
「記錯……不,不可能。」
「是嗎?可是,不管我怎麼查,就是找不到那份病歷表,甚至連那個人住院的記錄都沒有留下。」
勇作聽到這句話,霎時無法做聲。上原發出「喂喂」的聲音時,他才回過神來。
「是不是有什麼麻煩事呢?」上原再度不安地問。
「不,沒那回事。如果真的沒有,說不定是我記錯了,我會重新調查一次。」勇作道完謝,便掛上了話筒。
他剛才啞口無言,倒不是因為對方的回答出乎意料,而是因為那正是他害怕的答案。
但現在斷定,還言之過早。
勇作將啤酒灌下肚。一罐空了,再打開第二罐的拉環。
也可能是碰巧,說不定那是個錯誤的推論。
勇作的腦中逐漸建構起一套推論——前一陣在棉被中靈光乍現而得出的。雖然離奇,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勇作越來越覺得那是個準確的想法。
不久,洗衣機停止了運轉,勇作拿著空啤酒罐起身,這時電話鈴響了。他用空著的右手拿起話筒。「喂,我是和倉。」
他想,大概是專案組打來的,但耳邊卻傳來一個出乎意料
的聲音。
「是我。」
「小美……」
勇作緊握話筒,旋即察覺到她打電話來的原因,身體忽然變得燥熱。「找到了?」
「找到了,」她回答,「果然在他的房間裡。他三天前在書櫃的抽屜中做了機關,東西就藏在那裡面。我打了好幾次電話,你好像都不在家。」
「然後——」
勇作話說到一半,被她的。「可是」打斷了,她說:「被他發現了。」
「瓜生?」
「他突然回家,結果檔案夾被他搶走了。」美佐子沉聲道。
勇作沉默了,他想像著當時緊張的情形。「你看過檔案夾裡面的內容了?」
「我沒辦法看,正要看的時候,他就出現了。不過,我看到了標題。」
美佐子將「電腦式心動操作方式之研究」這個標題,拆成單字告訴勇作。勇作復誦了兩次。
「我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向你道歉。」
「什麼?」
「你……你寄放在我這裡的那本筆記,被他發現,然後搶走了。」
勇作的心頭抽痛了一下。最先浮現在腦海中的,是晃彥知道了自己和美佐子的關係,然後又想,不知晃彥看到關於早苗事件的調查記錄,將作何感想。
「對不起。」大概是因為勇作默不作聲,美佐子用快哭出來的聲音向他道歉。
「不,算了。」他說,「反正這件事情遲早要攤牌,也許現在正是時候。」
「他說要直接把筆記本還給你。」
「我會等他。"
「他剛才為了那件事情打電話給我。」
「他打電話給你?」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一陣尷尬的沉默。他無法理解這是怎麼回事,將話筒抵在耳邊等待她的回答。
「我在娘家。」美佐子說,「我決定暫時不回去了。我跟他之間,大概不行了。」
勇作說不出什麼,只是緊閉雙唇。他完全不清楚美佐子希望他說些什麼。
「那麼,」他總算開了口,「瓜生怎麼說?」
「嗯,他問……那本筆記上頭寫的都是真的嗎?」
「這話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不過我回答:應該是真的。」
「瓜生說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可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勇作想,自己真是問了個怪問題,瓜生家的人應該最清楚那上頭寫的是真是假。
「我要跟你說的就是這些。」美佐子說。
「謝謝你特地打電話告訴我。」勇作道謝,「對了,你打算告訴警方,瓜生手上握有那個檔案夾嗎?」
隔了幾秒鐘,他感覺美佐子吸了一口氣。
「我不打算說。」她回答,「我盡可能不想用那種方式和他了斷。不過,如果你認為我該告訴警方的話……」
「我不會那樣要求你,」勇作接著說,「我打算自己和他了斷。」
「嗯……」她好像在電話的另一頭點頭。
「那麼,晚安。」
「晚安。」
勇作聽到掛上電話的聲音之後才放下話筒,心中五味雜陳。
換作不久之前,勇作心中應已燃起熊熊鬥志,而且肯定會想,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要奪得那本檔案夾。
但剛才他首先想到的,卻是美佐子是否看過了裡面的內容。
她回答沒看到,所言似乎不假。
真險!
勇作一把捏扁了左手中的鋁罐。
3
又過了兩天。
刑警們恨據此前決定的調查方針,持續展開行動。隨著調查順利地進展,原本認為離譜的念頭,漸漸變成了不客動搖的事實。
當然,勇作也加入了調查的行列。然而,他被分配到的工作卻遠離了調查行動的核心,而只是對大局幾乎沒有影響地打聽消息。必定是織田故意這麼安排的,但這正合勇作的意。因為他只要適度地完成打聽消息的工作,剩下的時間都可以用於自己的調查。這麼一來,勇作感覺自己已經逼近事情的真相。
今天是對近來的調查進行總結的一天。
那家公司將一棟像舊倉庫的建築物當作辦公大樓。拉開寫著「三井電氣工程」的玻璃門,裡面是一間十一二疊大的辦公室。一名中年男子、一名年輕男子和一名看似高中生的女子坐在三張並在一起的辦公桌前。一看到勇作,坐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站起身來。
「有什麼事?」
「請問江島先生在嗎?」勇作邊問邊環顧室內。
「江島外出了。你是……」
中年男子用狐疑的目光看著勇作。勇作一亮出證件,他馬上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其他兩人也屏息以待。
「倒不是江島先生做了什麼壞事。」勇作刻意顯出和善的表情,「我只是有點事情想請教他。他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嘛,我看看,」那人看向牆壁上的一塊小黑板,「我想應該快了。如果不介意這裡亂,你可以稍等。」
「那我就不客氣了。"
勇作打開身旁一把折疊式鐵椅坐下,那人則回到自己的位子。
勇作再度環顧室內。靠牆的邊上有鐵角架組成的櫃子,雜亂無章地放著瓦楞紙箱、電線和測量器。後頭有一扇門,裡面大概是倉庫。
「請問,」中年男子向勇作搭話,「你在調查什麼案件嗎?該不會是須貝先生那起命案?」
「就是那件。」
那人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那件事真是不得了。江島先生好像也很在意。畢竟,那是他女兒婆家的事嘛。」
他們果然也很清楚江島壯介女兒的事情。
「江島先生的工作情形如何?」勇作問道。
中年男子用力點頭。「他真是幫了我們大忙。畢竟UR電產是一家超級大公司,要是不擅長聯繫的人,經常會搞不清某項業務由誰負責,而且我們處於弱勢,根本無法抱怨。可是自從江島先生來了,就沒有這些困擾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你經常和江島先生說話?」
「經常呀。不過我們工作很忙,沒有時間好好聊。」
「你聽他說過從前的事嗎?」
「從前……你是指他待在UR電產時的事?」
「不,更久之前,像二戰或戰爭結束後不久的事。」
「那倒是沒聽過。」男子苦笑著偏頭想了一下,「說到二戰,那時江島先生多大了呢?我從沒問過他那些事情,我想應該也沒什麼有趣的。」
「大概是。」勇作適度地應和,抱起胳膊,閉上了眼睛。他討厭反被對方問個不休。
約十分鐘後,大門打開,進來了一個滿頭白髮的男子。他笑著對剛才那個中年男子報告許多事情,中年男子對他說:「嗅,有一位客人在等你。」
他回頭望向勇作。
「我是島津警局的巡查部長,敝姓和倉。」勇作起身低頭行禮,江島一臉莫名的不安,點頭致意。
兩人來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選了最裡面的位子坐下。這家店挺大,客人卻很少,服務生送上咖啡之後,也不太搭理客人。勇作想,這是個談話的好地方。
江島壯介聽到和倉這個姓氏,似乎也沒有想起勇作就是從前和女兒交往過的高中生。勇作認為這樣反倒更有利。
壯介看著面前的咖啡,低著頭默不作聲。說不定他作好了某種程度的心理準備。
「我想請教的是從前的事,」勇作打破沉默,「還是很久之前的事。如果我沒有算錯,當時你應該是十九歲或二十歲。」
「當時是指什麼時候?」
「這我等一會兒會說。當時你在哪裡?在做什麼?」
勇作拋出問題,觀察壯介的反應,只見對方的目光突然游移不定。
「二十歲左右,我應該是通過朋友的介紹,進入一家叫作中央電氣的公司,學習與工程相關的知識……」壯介彷彿在回想當年似的開口。
「不對,」勇作強硬地予以否定,「我去中央電氣調查過了。你開始到那家公司工作是二十一歲。」
「既然你這麼說……那可能是吧,畢竟都那麼久了。」壯介啜飲咖啡,打算含糊帶過。
「你十八歲時,父親去世,對吧?」勇作稍微改變了話題的方向,「於是,由你負責養活母親和妹妹?」
「從前的男人到了十八歲,就算是頂天立地的一家之主了。」
「關於這一點,我也問過令妹。她說你將她們母女倆留在鄉下,獨自一人離鄉背井出外工作,再將生活費寄給她們。」
「嗯,是的……」江島壯介用一種警戒的眼神看著勇作,微微點頭。「問過令妹」這句話肯定令他不安。
勇作聽美佐子說她有一個姑姑,最近很少見面,以前倒經常在家族聚會上看到。姑姑目前住的地方,若搭電車去,車程大約一個小時。勇作昨天去見了此人一面。
「你到底在哪裡?做什麼工作賺錢?」勇作問。
「這個嘛,說來話長。只要想賺錢,不挑三揀四,哪有什麼工作不能做?」
「可是你跟人借了錢,對吧?」
勇作正視著壯介的臉,毫不遲疑地說。他知道壯介屏住了呼吸。
「這也是我從令妹那裡聽來的。令妹很感謝你為她們的付出,她說,當家裡因為欠債、父親又去世而束手無策的時候,是哥哥拿錢撐起了這個家。可是江島先生,有一件事情我不能理解——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居然能賺錢養活家人,又還清了天文數字的負債。也難怪我懷疑你到底在做什麼工作。」
「……你懷疑我做了壞事?」
壯介一臉嚴肅地問,勇作搖頭。
「我想那應該不是壞事,而是憾事。」
這句話令壯介啞然失聲。或許是因為他拿著咖啡杯的手微微顫動,弄得杯盤卡嗒卡嗒作響。
「三十幾年前,」勇作用一種略顯鄭重的語調說,「我猜,瓜生工業的員工醫務室在進行某項研究,負責人是腦醫學學者上原雅成博士。那項研究需要一些人作為實驗對象,江島先生你……」他用稱不上好喝的咖啡潤了潤喉,接道:「你是其中之一,對吧?」
壯介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擦拭嘴角,然後抵在並沒怎麼出汗的額頭上。「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既然如此,請你聽我說就好。聽完之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裝傻吧。」勇作拿出記事本,「你當時以實驗受驗者的身份受雇於瓜生工業。你將那筆報酬寄回家,還清了家裡的負債。另外,那是一項關於大腦的實驗,所以江島先生,你的頭部應該有特殊的外科手術留下的痕跡。」
壯介半張開口,但終究沒有說話。勇作不清楚,他是想聽完再作打算,還是不知該說什麼。
「結束那份小白鼠的工作之後,你過了幾年風平浪靜的日子。那件事並沒有對你的人生造成負面的影響,你可能已經快忘記了。可是在工作中發生意外,讓你想起了那件事。你當時應該是腳部骨折、頭部遭到強烈撞擊吧?於是你被送進了附近的綜合醫院。」
壯介默默聽著,他的臉上已不見先前那種不知所措的神色。
「你在那裡得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診斷結果。明明腳傷幾已痊癒,綜合醫院卻要你轉到上原醫院治療腦部。你不疑有他,轉到上原醫院長住了兩個月。更令人想不通的,是上原醫院裡居然連你的病歷和住院記錄都沒有保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勇作停了一拍之後,繼續說:「我曾尋訪一開始為你診治腦部的醫生,但他和上原博士一樣過世了。不過,調查那位醫生的經歷之後,我發現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他當時正好駐派在瓜生工業的醫務室裡。這意味著什麼?答案就擺在眼前。那名醫生也參與了上原博士不為人知的實驗。所以,當你偶然以患者的身份到他所在的醫院就診時,他看到你頭上的外科手術痕跡,馬上察覺你是當時的實驗對像之一。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應該就沒事了,但就是有問題,所以不能讓你直接出院。而且,那還是只有上原博士才能解決的問題。於是他將原委告訴你,要你轉到上原醫院。」
勇作的話說到一半,壯介開始微微搖頭。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像純粹在否定,令人有些不安,但勇作還是毫不遲疑地一口氣說完。
「我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樣的問題,上原博士和你又是怎麼對此進行討論的。我只知道就結果而言,上原博士和UR電產決定全面資助你,所以你和家人往後的人生才會像被命運之繩操控似的一帆風順。」
勇作說到這裡,將話打住,喝光已經變溫的咖啡。他想續杯,服務生卻躲在櫃檯後面不出現。
江島壯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麼,我該如何是好?要我承認你剛才說的渾話嗎?」
「我不認為那是渾話,我一開始不是說了嗎,那是一件憾事。不過,我想聽你親口詳細說明那件事。不然,這次的事件無法結案。」
「那不過是刑警先生你在胡思亂想,你說的是無憑無據的臆測。我轉到上原醫院,是因為聽說那裡的醫生醫術高明,而院長先生碰巧是我的舊識,我能得到許多方便。」
「病歷不見了,你怎麼說?」
「那我不知道,會不會是醫院方面的疏失?總之,這些莫名其妙的鬼話對我而言是種困擾。」
江島壯介打算起身,但勇作迅速伸出左手,緊緊抓住他的右手腕。
「我告訴你病歷在哪裡好了。」
壯介用一種夾雜不悅和困惑的眼神,交替看著被抓住的手腕和勇作的臉。
「那應該就在你女兒的婆家。」
壯介的臉頰開始抽搐。「胡說八道,為什麼會在那種——」
「專案組正在找須貝正清試圖從瓜生家拿走的舊資料,不過我知道那就在瓜生晃彥手上。資料的標題叫電腦式心動操作方式之研究——我說得沒錯吧?」
壯介臉色慘白,全身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勇作放開他的手腕。
「我認為那些資料當中包含你的病歷。只要找到那些資料,就能證明你在三十多年前當過上原博士的實驗對象。」
壯介的肩膀上下起伏,大口地喘氣,勇作彷彿能聽見他的喘息聲。
「如果我有那個意思,我可以徹底搜查瓜生家,甚至可能沒收那本資料夾。不過我還沒將這些話告訴專案組的任何人。」
「咦?」壯介抬起頭。
「這件事情目前只有我知道。能不能將這件事化為永遠的秘密,就要看你怎麼做了。如果你把一切都說出來,我可以保守秘密。」
「為什麼只有你知道呢?」
「這你不需要知道。不過簡單來說,我是基於個人的興趣,才一路調查到這裡。」
壯介正色聽著勇作的話,想必他正在思考這個年輕刑警說的是真是假,以及他所謂的個人興趣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真的……會保密?」
「我答應你。」
壯介點頭,又稍微考慮了一下。不久,他抬起頭。「在那
之前,我想續杯咖啡。」
「好啊。」
勇作大聲喚來服務生。
4
壯介從他為了養家背井離鄉開始說起。亡父的一名友人從事營建業,壯介便在他的公司工作。
但壯介賺的錢有限,無法寄回足夠的生活費給母親和妹妹,父親留下的債務更是一大苦惱。
壯介當時想,有沒有什麼賺大錢的方法呢?於是,他和許多思慮不周的年輕人一樣開始賭博。這使得他更加深陷泥淖,無法自拔,到後來別說寄錢回家,就連自己的生活費都成了問題。
公司不肯預支薪水,壯介進出當鋪的次數日益頻繁。沒過多久,身邊再沒東西可當,每天都三餐不繼。
壯介想,再也撐不下去了。他已作好心理準備,或許自己將客死街頭。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前來造訪。這是個穿戴得一絲不苟的男人,對當時的壯介調查得一清二楚。
「我想向你買一樣東西。」來人說。
壯介說:「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男人指著他:「我想買你的身體。」
男人又說:「只要住進某家診所一年,提供身體供某項醫學實驗之用,就可以每個月獲得報酬。那個數字將近上班族薪水的三倍,而且每半年還可以領一次額外的獎金。」
唯一讓壯介卻步的,是要對身體動手術,這畢竟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然而,經過一天的考慮,壯介下了決心。他覺得比起客死街頭,身體受點傷根本算不了什麼。
診所位於瓜生工業內。從外面看來平淡無奇,裡面卻有各種最新穎的儀器。不管怎麼看,都不覺得那是一家企業的醫護站。
除了壯介,還有六名受雇擔任實驗對象的年輕人。大家年紀差不多,其中有兩名女性,還有一名男子聽說是中國人的孤兒,每個人都窮得不名一文。
他到診所的第一周就動了第一次腦部手術。傷口馬上就不痛了,但頭上始終纏著繃帶,無法查看被動了什麼手腳。唯有被帶到上原那裡進行實驗時,才會取下繃帶。然而,那時還是看不到頭部。由於洗澡時不能洗頭,所以每當實驗時,女護士都會替實驗對像吹頭皮。四周也沒有鏡子。縱然從繃帶上觸碰頭部,也只有硬硬的感覺。
實驗內容很奇特。上原博士會問許多問題,實驗對像只要針對他的問題回答感想即可。但不可思議的是,當時發生的事總記不清楚,只記得感覺很舒服,好像很愉快,所以實驗並不那麼令人討厭。
令人討厭的是要被關在診所這個密閉的空間裡,據說一年當中一步也不能外出。這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言,或許才是最痛苦的事。
實驗對像當中,有一個叫席德的男人,長相剽悍。約到了第五個月,席德提議大家先預支所有薪水,再一起找機會逃跑。
包含壯介在內,一共有三人決定參與這項計劃,其中就有那個孤兒。
問題在於頭部該怎麼辦。關於這點,席德有一個有利的消息。據說不久就會再動一次手術,將腦部恢復原狀,這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四人偷偷擬訂計劃,為逃出去作準備。最後決定由席德先向上頭請求預支薪水,等到上頭答應了,剩下的三人再提出要求。當時要求預支薪水的理由。是大家都想早點拿到錢。
不久,進行了第二次手術。一個月後拆除了繃帶,他們照鏡子一看,頭上只留下一點傷痕,沒有其他特別之處。
某個雨夜,四人決定逃跑。協助他們的是一名護士,眾人意識到她大概和席德有那種關係。
大家在雨中奮力狂奔,到了附近的神社。已淋成落湯雞的四人握手歡呼。
「那麼,保重啦!」一陣喧鬧之後,席德說。
聽到這句話,其他三人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
「注意身體!」
「後會有期!」
「再見。」
四人在雨幕中各奔東西。
「然後我銷聲匿跡了很久,等風頭過去後才到中央電氣開始工作。瓜生工業似乎沒有太過聲張。說不定那件事真的不能攤在太陽底下。不久我就有了妻小,一直過著樸實的生活。後來,過了二十年風平浪靜的日子,就在我幾乎忘了從前的事時,突然因意外受傷三接下來的就跟刑警先生說的一樣。我被送進的那家醫院,醫生就在當時的醫護站裡工作過。可是他對我們逃跑一事隻字不提,只勸我一定要請上原博士檢查。他說,我們的腦袋裡埋了一顆炸彈。」
「炸彈?」勇作驚訝地看著壯介的臉。
「這當然只是個比喻。」他說,「據他說,因為我們是在實驗做到一半時逃跑,所以腦部沒有完全恢復,不知什麼時候會出現負面影響,炸彈指的就是這個意思。於是我請上原博士替我診治,他在檢查後認為,已經不宜動手術了。」
「哦?」
「他說,稍有閃失,局面可能會更糟。於是就任由炸彈埋在我腦中了。」
「那麼現在也……」
「是的,」壯介點頭,「炸彈還埋在我腦中。但相對地,他說會盡力作最完善的處置,以隨時應變。上原博士握著我的手,為這件事情向我道歉。他說非常後悔自己當時居然抵擋不住研究的誘惑,將別人的身體當作實驗對象,並說他不期望我能原諒他,但希望至少今後能在各方面助我一臂之力。」
「原來如此,」勇作點頭,「是這麼回事啊。」
「但不只是博士一個人有錯。我並不是受騙上當,而是心甘情願為錢賣身。博士卻說,他不該抓住為錢所苦的人的弱點,他認為這是恥辱。」
勇作想,由此可見上原雅成的為人,他恐怕飽受良心的責問長達二十多年。
「不過,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實驗呢?你的腦部被動了怎樣的手術?」
勇作問,但江島壯介搖了搖頭。
「我到現在也不清楚。」
「不清楚?」
「是啊。上原博士也不告訴我那件事。他說不知道更好,他
希望永遠不讓那件事曝光。不管我怎麼求他,這一點他就是不
肯讓步。」
「電腦式是指什麼?」
「我們聽過那個詞,但沒聽說過是什麼意思。」
「哦……」
「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些。」壯介說,「我不知道這些事情和這次的命案有什麼關係,但只能祈求它們無關。」
勇作默不作聲。它們不可能無關。
「刑警先生……你真的會保守秘密吧?」壯介再度詢問勇作。
勇作肯定地點頭。「我答應你。」
「但要是和命案有關……」
「那我也會在不說出這些的情況下逮捕罪犯。我想罪犯大概也不會說出這件事。」
「那就好。」
「最後,我想再請教一件事。」
勇作重新端正坐姿說道,壯介見狀也挺直了背脊。
「你剛才說實驗對像中有女性,對吧?」
「是的。」
「其中有沒有一個姓日野、叫日野早苗的?」
壯介露出眺望遠方一般的神情,良久,輕輕點頭。「早苗小姐……嗯,有。我不確定她姓什麼,但確實有一名女性叫早苗」
「果然沒錯……」
「她怎麼了?」
「沒什麼。」勇作感覺心中湧起一股熱流。
5
美佐子走在通往瓜生家的路上,她想回去拿些換洗衣物。
她回娘家已經五天了。
這五天,美佐子是在一種複雜的心情當中度過的。她什麼也沒對父母說,瓜生家也無聲無息,大概是因為弘昌仍被警方拘留,瓜生家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美佐子已經作好了離婚的心理準備,不過,她不願意讓這場婚姻就這樣畫下句號,至少要等到知道真相後再勞燕分飛。
該怎麼做才能知道真相呢?靜待勇作和自己聯絡就好?但前幾天在電話中,勇作給她的感覺和平常不太一樣。
該不會當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吧?美佐子越想心越慌。
美佐子抵達瓜生家前面時,一輛轎車在她身邊停下。車門打開,下車的是見過幾次面的西方警部和織田警部補。
西方一看見她,淡淡一笑,點頭致意。「聽說你回娘家了。」
美佐子曖昧地點頭,想,他果然什麼都知道。但她說不出口,其實自己等會兒拿了換洗衣物就要再回娘家。
「你們今天來有什麼事嗎?」
美佐子一問,西方突然和織田對視一眼,然後說:「我們是來問話的,想確認一下調查上的重點。」
西方特別強調了重點兩個字。
「你們要問誰?」美佐子問。
西方用小指搔了搔耳後,說:「先召集大家再說。」
美佐子本打算悄悄前往別館,再悄悄離開,但連這也辦不到了。迫不得已,她只好按下對講機的按鈕,喇叭裡傳來晃彥的聲音。
美佐子隱藏尷尬的心情,說明原委後,晃彥說:「請他們進來。」
她帶警察們到主屋後,晃彥來玄關迎接。他的目光對著警察們,而不是美佐子。
「你們是要來告訴我們,要放弘昌回來了嗎?」他眼神銳利。
西方舒了一口氣,回答:「那要看待會兒談得如何。」
亞耶子、園子和女傭澄江陸續到客廳裡集合。澄江站在牆邊,美佐子等三個女人在沙發上坐下,晃彥半倚在家庭式酒吧的椅子上。
「真是不好意思,把大家叫過來。」西方的視線掃過眾人,說道,「關於這次命案,已經出現了破案的曙光。我們今天特來報告這件事。」
「弘昌怎麼樣了?」亞耶子發出近似慘叫的聲音。
西方對她伸出手掌,示意她少安毋躁。
「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專案組收到一封密函,上頭寫了寄信人認為弘昌不是兇手的證據。目前我們還不能詳細說明密函的內容,不過,經過反覆討論,我們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密函中的內容大部分都是真的。」
當西方說出密函這兩個字時,眾人臉上現出了驚愕。美佐子也十分吃驚:究竟是誰寄出那種東西?
「這麼一來,」亞耶子不禁開口,「弘昌是無辜的吧?」
西方卻搖搖頭,似乎是不希望她期待得太多。
「目前還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如果沒有證據證明,基於新的見解得出的推論屬實,就無法斷定弘昌先生是無辜的。」
「那項新的見解是什麼?」晃彥問。
西方前進幾步,站在園子身旁。
「園子小姐,案發當天十一點半左右,你悄悄回到家裡進入書房。可是當時十字弓就已經不見了,對嗎?」
園子肯定地點頭。
西方露出滿意的神情,說:「很好。園子小姐的說辭和密函的內容,以及新目擊者的證言吻合。綜合他們的說法,可知案犯在十一點四十分之前去過真仙寺一趟。推算回來,他是在十一點二十五分左右離開這間屋子……」
西方說到這裡,換了一口氣,將頭轉了一圈,觀察眾人的反應。美佐子也和他一樣,偷看眾人的表情,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緊張,沒有異常之處。
「但是,當天的訪客中,卻沒人符合這項條件。這是怎麼回事?我們重新思考,於是找到了一個重大的漏洞。當天只有一個不是訪客的人不在屋內。雖然這個人在屋外的時間很短,卻足以將十字弓交給在外頭等候的同夥。」
西方一個轉身,大步走到站在牆邊的那個人面前。
「就是你,澄江小姐。」
警部聲音低沉。美佐子太過驚訝,反而發不出聲,只是凝視著澄江的臉。澄江低著頭,雙手抓著圍裙的裙擺。
「你在開玩笑吧,警部先生?」亞耶子帶著哭音說道,「澄江不是……不是會做出那種事情的人。」
「你有什麼證據?」晃彥接著問。
「證據?」
西方搔搔鼻翼,從下方盯著澄江的臉。「那麼,我問你,你當天說沒有待客用的茶葉了,於是出門去買,是嗎?但是,前一天你就知道第二天會來大批客人,等到客人來了才慌慌張張地去買茶葉,這不是很不自然嗎?」
「這種事情很常見吧?澄江難免也會忘事呀。」
西方無視於亞耶子打圓場,繼續說道:「但明明急著買東西,聽說你卻沒騎自行車,是嗎?茶葉店的老闆娘說,你平常總是騎著自行車去買茶葉。為什麼當天沒有騎呢?」
澄江緘默不語,捏住圍裙的手隱隱有所動作。
「愛騎不騎隨她高興,你管她是騎車還是走路去買茶葉!」晃彥輕蔑地說道。
但西方還是不為所動。
「還有一點。當天你出門時,手裡拿著黑色塑料袋。當天應該不是收垃圾的日子,你為何拿著那種東西外出?這件事是臨時女傭水本和美小姐說的。」
澄江依舊閉著嘴巴。
美佐子望向其他人,園子和亞耶子已經無法開口反駁,只能看著事情演變。很明顯,因為西方咄咄逼人的氣勢,她們漸漸失去了對澄江的信任。大概她們也希望,如果澄江是案犯,能夠早點招供。
「看來你無法解釋,那就由我來說明吧。」西方稍微離開澄江幾步,「澄江小姐受到了某個人的指示,要她將十字弓拿到屋外。但出門必須有借口,於是她故意丟掉茶葉,製造去買茶葉的機會。十字弓和箭並不是小東西,既不能隨身帶著走,也不能放進皮包,所以她決定放入垃圾袋。拿著那麼大的袋子,自然無法騎自行車了。」
澄江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
「好,那麼她的同夥是誰呢?澄江小姐離開這間屋子是在十一點多,所以當時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自然會受到懷疑。」西方直搗問題的核「那個人就是UR電產的常務董事——松村顯治。他是瓜生派中唯一沒有變節的人。這起命案就是由這兩人所為。」
美佐子感覺眾人屏住了氣息,將目光集中在澄江身上。
「我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出你們之間的關係。」沉默至今的織田首次開口,「不管我們怎麼調查,都查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我們乾脆回溯到你開始在這裡工作之前的生活。事情發生在二十多年前。那麼久以前的事情,誰也記不清。我們只好仰賴舊資料。」
「然後你們發現了什麼?」晃彥用挑釁的眼神看著織田。
「我們試著調查當時跟松村有關的資料,發現他曾任電氣零件事業部的科長。我們看了當時的員工名簿,發現同一個科裡出現了你的名字。」織田對著低著頭的澄江說。
美佐子當然為此感到震驚,但從晃彥的模樣看來,他似乎也毫不知情。
「於是剛才我聯繫當時跟你們待在同一個部門的人,他很清楚地記得你。他說你好像和一個有妻小的男人私奔,最後被那人拋棄了。」
「私奔?澄江嗎?」亞耶子突兀地大喊出聲。
「任誰都會犯錯。」織田說,「但你又不好重回原本的工作崗位,而且也沒有能依靠的親戚,只好自己想辦法活下去。聽說,當時親如父母般照顧你的人,就是松村。告訴我這件事的人雖不知其中詳情,但安排你到這裡當女傭的應該也是松村吧?他甚至可以說是你最推心置腹的人。」
織田一閉口,四周籠罩在比剛才更令人窒息的氣氛之下,讓人甚至連氣都不敢喘一下。
或許是因為日光燈的關係,澄江的皮膚看起來一片慘白,她面無表情,猶如一尊蠟像。
西方又往她走近一步。
「請你老實說,破案是遲早的問題了。只要你不說出實話,弘昌先生就無法獲得自由,只會讓在場的人更加痛苦。」
織田的聲音高低適中,清亮恢弘,撼動了所有人的心。
6
與江島壯介告別後,勇作前往統和醫科大學。聽壯介說了那麼多,勇作想,要質問晃彥應該不難。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早苗小姐居然是實驗對像之一!
這麼一想,瓜生和晃成為早苗的監護人、她住進紅磚醫院等許多事就說得通了。
早苗的死肯定也和實驗的秘密脫不了關係。
另外,她有智能方面的障礙。那會不會是實驗的後遺症?早苗原本是個正常的女人嗎?
想到這裡,勇作的心中燃起一把怒火,這股憤怒是針對企業而來。企業認為只要有錢,即使是人的身體也能作為研究的材料。
到了大學,勇作混在學生當中,從可以自由進出的校門進入校園。
他沒有和晃彥聯繫,而是打算毫無預警地詢問對方從壯介那裡聽來的話,殺他個措手不及。勇作認為,對付沉著冷靜的晃彥,若不使用這種手段,根本佔不了上風。
之前曾經來過,所以沒有迷路。勇作一找到要去的校舍,便毫不猶豫地衝上樓梯。
一看手錶,已經快中午了。昨天和前天,晃彥從十點到十二點的兩個小時內都待在研究室裡。
勇作敲了敲門。
應聲露面的是此前見過的學生。他應該是姓鈴木,戴著金框眼鏡的稚嫩臉龐和身上的白袍依舊很不協調。
「啊……」鈴木好像想起了勇作,看到他,便半張開嘴。
「瓜生老師呢?」
「他今天還沒來。」
「請假了?」
「不,」鈴木偏著頭答道,「他沒有打電話來說要請假。」
看來今天似乎無法馬上見到要找的人。
「這樣啊……我可以在這裡等一下嗎?」
「好的,請便。」鈴木敞開大門。
勇作不好意思地走進一看,研究室裡面還有兩個學生,坐在各自的書桌旁。他們一看到勇作,滿臉狐疑地向他點頭致意。
鈴木向他們解釋勇作來的原因,兩人才接受似的重重點頭。
勇作在曾坐過的客用簡易沙發上坐下。
鈴木在流理台附近燒水,洗起了咖啡杯,似乎要請勇作喝速溶咖啡。
「那起命案大概會如何收場呢?」鈴木邊從瓶子裡舀咖啡粉,邊婉轉地問道。
「不清楚,目前還沒查出個所以然。」勇作打起馬虎眼。
「我聽說瓜生老師的弟弟被逮捕了,他真的是兇手嗎?」
「這還不知道,目前正處於向他聽取案情的階段……哎呀,真是麻煩了。」
鈴木將速溶咖啡端了過來。勇作喝了一口,有一種令人懷念的滋味。
或許是不好意思問太多,鈴木欲言又止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其他兩個學生也面對著書桌,沒有往勇作的方向偷看。
勇作環顧室內。牆上到處貼滿了看不懂的圖表,其中包括腦部的各種切面圖。
「我這樣問可能很怪……」勇作對著三個學生說。三人幾乎同時抬起頭。
「你們知道電腦這兩個字嗎?電氣的電,大腦的腦。」
「你指的是C0mputer吧?」一個小臉的學生說,他身後的兩人也點頭。
「那電腦式心動操作呢?」
「電腦式……什麼?」
「是這樣寫的。」勇作拿粉筆在一旁的黑板角落寫下這些字。三人都側著頭,不知其意。
「沒聽過。」
「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
「哦,」勇作用板擦將字擦掉,「也沒什麼。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也難怪你們不知道。」
他回到沙發,拿起咖啡杯。當學生們要繼續做自己的工作時,鈴木開口說:「噢,對了。你之前問過那天午休有沒有看到瓜生老師,對吧?」
「嗯。你說沒有看到,是嗎?」
「是的。關於那件事,」鈴木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然後浮現害羞的笑容,「昨天我發現,老師他確實是在這裡。」
「怎麼說?」
「你看這個。」
鈴木從自己桌上拿起一張紙,遞給勇作。那是計算機用紙,上頭印著幾個片假名小字,好像是什麼書名,而紙張留白的部分則以紅色鉛筆寫著「鈴木:請在明天之前搜集好以上資料,瓜生」。
「我們大學有一套檢索文獻資料的系統。只要輸入關鍵詞,就能找出相關的文獻資料,並查出大綱。老師那天打印出了這些資料的標題。當我回到這裡的時候,這個就放在我的桌上。」
「但那未必是在午休時打印出來的吧?」
「肯定是,因為這裡有時間。」鈴木指著紙的右邊。
那裡除了日期,確實還印著「l2:38:26」意味著打印開始的時間。
勇作開始感到輕微的耳鳴,不,並不是耳鳴,而是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他舔了舔嘴唇,然後問:「這確實是瓜生醫生的字?」
鈴木重重地點頭。「沒錯。看起來潦草,但仔細看一下,其實是很漂亮的字跡。」
勇作將紙還給鈴木,手彷彿要開始顫抖。
晃彥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如果他十二點四十分左右在這所大學裡,就絕對不可能犯罪。
那小美看到的那個背影是誰呢?
當勇作癱坐在沙發上時,西裝裡的呼機響起,他手忙腳亂地切掉鈴聲。學生們一臉驚訝。
「可以借用電話嗎?」
「好的,請用。外線請撥O,由總機轉接。」
勇作打到島津警局,接電話的是渡邊警部補。
「你馬上給我回來!」
「發生了什麼事?」勇作問。
「好消息!破案了。內田澄江招了。」
7
織田第一次覺得松村顯治可疑,是在和勇作一起到UR電產總公司會客室見他的時候。織田很在意松村當時隨口說的一句話。
當織田和松村針對這起命案展開論戰時,松村說:「即便如此,也不可能欺近須貝社長……你們警方還是應該考慮,是誰從墳墓後面瞄準社長的背部放箭。」
重點在於「墳墓後面」這幾個字。
「聽到這幾個字時,我想,這個男人大概沒看新聞。新聞播過好幾次,稱:『現場發現了腳印,所以兇手可能是從墓地的圍牆外瞄準須貝正清。』不過,常務董事不太可能不清楚社長遇害的命案的情況。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是單純地記錯?當時我突然想到,說不定這個男人說的是實情。我想他會不會是基於某種原因知道了真相,一時不小心說漏了。後來局裡收到密函,更加令我驚訝,因為我們原本認定的兇手在射箭的地方留下的腳印,或許只是兇手在藏十字弓時留下的。如果是這樣,射箭的地方可能不對。考慮到準確性,就像松村說的,當然要從鄰近的墳墓後瞄準須貝正清。和命案無關的人不可能知道真相,所以我懷疑這個男人就是兇手。」
當天晚上的調查會議上,織田揚揚得意地報告。前幾天第一次聽到這番推論時,勇作沒想到真會給他說中。
總之,正是這番推論使警方轉而將調查重點放在松村的不在場證明,以及他與澄江的關係上。
去請松村顯治到警局的刑警說,他幾乎毫不抵抗,乖乖順從,想必已經作好了會有這麼一天的心理準備。和刑警離開公司前,他只打了通電話給鄰居,請對方代為處理他飼養的貓。
「如果您能收養它自是再好不過。如果不行,請和衛生所聯繫……是,我也不好意思造成您的困擾……是,一切就麻煩您了。」
他似乎是向對方解釋,自己必須離開家好一陣子。松村顯治孤家寡人一個,沒有妻兒,也沒有兄弟。
松村進入審訊室後,爽快地全部招認了,反倒讓審訊官覺得掃興。
負責審訊的刑警說:「他在我問話之前就招了。」
松村說,他的殺人動機有二。一是他無法忍受瓜生家一手建立的UR電產淪為須貝的囊中物,二是瓜生派中唯一沒變節的他肯定會遭到須貝的迫害。為了阻止須貝那麼做,他只好先下手為強。
「還有,」松村笑著說,「那人是個瘋子,不能讓瘋子掌權。」
刑警問:「他哪裡瘋了?」
松村挺胸回答:「他應該今後才會發瘋,所以我要防止他傷及無辜。」
西方的上司紺野警視認為,基於這個回答,說不定需要讓松村接受精神鑒定。
松村犯罪的過程幾乎和專案組想的一樣。
企圖殺害須貝正清的他,注意到當天瓜生家裡聚集了許多人,於是想到將瓜生家的十字弓作為凶器使用。他認為這麼一來,警方大概就不會懷疑他了。很幸運,長年來有老交情的澄江就在瓜生家裡幫傭,松村決定說服她,讓她將十字弓拿出屋外。
松村針對這一點聲稱:「她沒有任何責任。」他只告訴澄江,說想讓認識的古董商看看那把十字弓,希望澄江將它偷偷她拿出來。但她知道命案發生時,應該就知道是松村所為。關於這一點,松村認為她基於彼此關係親密,而且相信他遲早會去自首,才知情不報。
然而,審訊澄江的刑警卻聽到了迥然不同的口供。她說聽到松村的目的後,她決定出力相助。因為這樣,當她知道弘昌被逮捕時,才會過意不去。
「我一想到松村先生,就覺得不能告訴警方,因此痛苦不堪。可是聽警方說到弘昌先生的事,我不得已說了出來。」
現階段還沒有決定採信誰的供詞。松村說,澄江知道他要犯案,他卻還騙她將十字弓帶出來,這番話確實有不自然的地方。另一方面,澄江實在不可能在聽了松村的殺人動機之後,還肯爽快答應幫他的忙。
關於密函,松村說是他寫的。他說是為了救弘昌,才會想在不讓警方識破的程度內寫出真相。為慎重起見,警方讓松村背出密函的內容,雖然幾個細節有出入,但應該可以判定是松村本人所寫。
「給你們警方添麻煩了。」松村顯治坦承一切,道完歉後,問了審訊官一個問題,「警察先生,我應該是死刑吧?」
審訊官回答:「應該不至於。」
松村微笑著說:「是嗎?那麼,我還有第二次人生嘍。」
審訊官事後向大家報告,當時松村的眼神簡直就像即將參加入學典禮的小孩。
8
殺人案是解決了,但對勇作而言,一切還沒結束。專案組解散當天,勇作撥了通電話給瓜生晃彥。
「我該說,辛苦你了?」晃彥在電話那頭說。
「在這起案件中,我什麼也沒做。」勇作說完,耳邊傳來了意有所指的笑聲。他壓抑住想出言不遜的情緒,平靜地說:「我有話想對你說。」
「嗯。」晃彥說,「和你聊聊也好。」
「我去你家,幾點方便?」
「不,我們在別處見面。」
「有什麼好地方?」
「有一個絕佳的去處,我想在真仙寺的墓地碰面。」
「墓地?你說真的?」
「當然。五點在真仙寺的墓地。如何?」
「好。我不知道你要搞什麼花樣,不過我奉陪。五點?」
勇作再次確認時間,掛上了話筒,然後側著頭想,這傢伙說話真怪。
勇作在寫報告時,看到一個年輕刑警將十字弓和箭放進箱子,準備外出,便問道:「那個要怎麼處理?」
「我要拿去還給瓜生家。用來犯案的箭和弘昌處理掉的箭作為證據由我們保管,但十字弓有藝術品的價值,得還給人家。」
「那支箭呢?」
「這是沒有被用來犯案的第三支箭,案發次日在瓜生家的書房裡找到的。」
勇作這才想起是有那麼一支箭,原來還有一種偶然是命中注定的。毒箭只有一支,一開始弘昌拿走的並不是毒箭。如果那是毒箭,松村射出的就是不含毒的箭。那樣須貝正清或許就不會死了。
這對松村而言,該說是他運氣好嗎?
勇作稍作思考,這個問題似乎不容易下結論,他放棄了。
「那把十字弓和箭,我替你拿去瓜生家。」
「咦?真的?」年輕刑警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
「嗯,我正好有點事情要辦。」
年輕刑警也不客套,笑容滿面地將箱子搬到勇作的桌上。「哎呀,真是謝謝你了。」
距離和晃彥碰面還有充分的時間。勇作接下這項雜務,是因為他想或許能見到美佐子,她昨天回瓜生家了。
抵達瓜生家,走近大門,勇作將手伸向對講機的按鈕口但在按下按鈕之前,他的目光停在正在大門對面清掃庭院的美佐子身上。
「太太。」勇作低聲喚她。她沒聽到,勇作又叫了一次。
她抬起頭來動了動嘴,做出「哎呀」的口形。那一瞬間,勇作一驚,因為她看起來比平常還要耀眼動人。
「請進。」美佐子說,勇作從小門進入。美佐子馬上察覺他手上的箱子。「那是什麼?」
勇作作了說明。美佐子一想起命案的事,表情終究還是變得僵硬。
「它們又回到這裡了。」勇作壓低聲音說。
美佐子的臉上隱隱透出苦笑。「你也知道澄江小姐不在了。所以我得稍微幫點忙,做做家事才行。」
「哦,」勇作端詳她的瞼,「你是個好媳婦。」
美佐子搖頭。「你別取笑我了,我哪是什麼好媳婦!」
「我真的那麼認為。」
「別說了。倒是……」美佐子往主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稍微伸長脖子,將瞼湊近勇作,「那件事情後來怎麼樣?你有沒有查到什麼?」
「嗯……我被命案弄得焦頭爛額,結果那些資料和那件事並無相關,實在很難調查。」勇作發現自己講話含混不清,不敢正視美佐子的眼睛,因為他不能告訴她壯介的秘密。
但美佐子出乎意料地沒有深究,反而拜託他:「那麼,你如果知道什麼,要告訴我。」
「我知道。」勇作回答,「我該走了,這個箱子放哪裡好呢?」
「沒關係,你放在這裡就好。我待會兒再搬進去。」
勇作將箱子放在腳邊,然後打開蓋子。「作為形式,能不能請你確認一下箱子裡的東西?」
「好。不過一想到這被用來殺人,就覺得很可怕。」美佐子蹲下來瞄了箱裡一眼,然後拿起箭說。「這個是……」
「沒有用過的第三支箭,聽說放在木櫃的最下層。警方借來供參考用。」
「噢,是那支啊。」她邊說邊盯著箭,但旋即歪了歪頭,「咦?」
「怎麼?」
「嗯,那個……說不定是我記錯了,但這支箭的羽毛不是掉了一根嗎?」
「什麼?」勇作接過箭一看,三根羽毛都和箭緊緊粘在一塊兒,「這支箭好好的嘛。」
「是啊,真是奇怪。」美佐子依舊沉著臉,「我記得當時還想,這支箭大概是因為掉了一根羽毛,所以放在不同的地方。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呢?」
她邊說邊將箭放回箱中。勇作一時眼花,以為自己看見她的纖纖玉指和金屬質地的箭交纏在一起。
那一瞬間,一股微弱的電流麻酥酥地在勇作週身百骸奔竄,接著全身泛起雞皮疙瘩,直冒冷汗。
「哎呀,你怎麼了?」美佐子回頭,看到他的臉色有異,不安地問。
「沒什麼。」他勉強出聲,「我還有事,沒時間了。這就告辭。」
「嗯……你會再跟我聯繫嗎?」
「會。」
勇作勉強穩住腳步,走出大門。但一踏出大門口,他就像是放開了已拉到極致的橡皮筋一般,拔足狂奔。
尾聲
墓碑的一面沐浴在夕照下,染成一片朱紅。
勇作大步走在夕陽餘暉下,踩過泥土發出的聲音,消逝在沁涼的晚風中。
瓜生晃彥站在瓜生家的墳前,兩手插在褲子口袋中,眺望遠方的天空。他似乎聽見了腳步聲,將瞼轉向勇作。
「你很慢哪。」他緩和了唇邊的線條,說道。
勇作默默朝他走去,在他身前幾米處停下腳步,凝視著他的臉。
「因為我來之前先去鑒識了一樣東西。」勇作說。
「鑒識?」
「嗯。去確認一件重要的事。」勇作慢慢地繼續,「就是箭的羽毛。」
晃彥的表情只僵了幾秒,馬上又恢復原狀,眼角甚至還浮現出微笑。「然後呢?」
「美佐子還記得,」勇作說,「她看到單獨放著的第三支箭時,箭上掉了一根羽毛。可是,那支箭單獨放著並不是出於這個原因。那一支正是毒箭。弘昌拿走的和澄江小姐交給松村的都不是毒箭。」
晃彥一晤不發,似乎打算先聽勇作說完再作反應。
「但松村射中須貝正清的正是毒箭。為什麼會這樣?原因只有一個——松村將十字弓和箭藏在這個墓地的圍牆外之後,有人將無毒箭換成有毒箭。」
勇作做了一個深呼吸。他看見晃彥微微點頭。
「那個人可能知道松村的計劃,所以到這裡來觀察情形。當發現十字弓和箭、知道箭沒毒時,他慌了。因為人若被一般的箭射中,死亡率非常低。於是他拿著那支箭,急急忙忙趕到瓜生家,偷偷溜進書房,將手上的箭換成毒箭。當他要從後門離開時,被美佐子看見了。」
晃彥或許是害怕聽勇作提到美佐子的名字,只在這一瞬間低下了頭。
「換完箭後,他意識到一件事,即他在這段時間內沒有不在場證明。於是他打電話到工作場所附近的套餐店,點了正好在自己回去時會送到的外賣。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點自己討厭的蒲燒鰻。」
勇作繼續說:「這就是命案的真相。」
勇作說完後,晃彥依舊沉默了好一陣子。他時而看著腳邊,時而望向夕陽。
「原來如此啊,」他總算開口了,「原來是蒲燒鰻露出了破綻。不過,你記得可真清楚。」
「那當然,」勇作應道,「只要是你的事,我都記得。」
晃彥舒了一口氣。「我該為此感到高興嗎?」
「天知道。」勇作聳聳肩。
「關於換箭一事,你有什麼證據?」
「調查實際使用過的箭就會知道。我剛才親眼確認過了。三根羽毛當中,有一根有用接著劑黏合的痕跡。我想.那大概是瞬間接著劑吧。」
「哦。再加上美佐子的證言,說不定就能證明這一點了。」
晃彥歎了口氣,但勇作說:「不,她什麼都沒發現,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我一人。」
「你不告訴上司?」
「告訴也沒意義。我想光是這樣大概不足以成為證據。重點在於射箭的人是松村,不是你。」勇作盯著晃彥的眼睛,靜靜地說,「你贏了。」
晃彥扭開臉龐,眨了眨眼,然後看著勇作說:「聽說你見過江島先生?」
壯介似乎已經告訴晃彥,勇作去找過他。
「不過,我還有很多事情想不通。」
「我想是吧。」晃彥從口袋裡伸出右手,將劉海撥上去,「你知道上原博士在諏訪療養院待過嗎?」
「知道。」
「那麼,我就從那裡說起吧。」
晃彥環顧四周,在瓜生家墳邊的石階上坐下。
「腦醫學學者上原博士待在諏訪療養院時,遇見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病例。那名患者的頭部側面中了槍,但一般生活幾乎都沒問題。不過,他對特殊的聲音和氣味會產生極為敏感的反應,那些反應五花八門,有時是露出恍惚的神情;有時是兀自發笑-有時嚴重發作,還會大吵大鬧。博士對他進行許多檢查之後,發現他頭部側面的神經線路有問題,一旦受到某種外來刺激,那個部分就會產生異常電流。於是博士提出了一個假設,認為那個部分有控制人類情感的神經,可能是因槍傷而產生的異常電流刺激了那種神經。為了確認這點,博士刻意對他施加電流刺激,觀察他的反應,結果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勇作吞了一口口水,想像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名患者的樣子開始變得怪異。」晃彥說。
「病情惡化了?」
「那倒不是。變得怪異的是他的行為,那名患者說他喜歡博士。"
「咦?」勇作驚訝不已。
「那名患者話本不多,卻在實驗進行的過程中變得饒舌,開始說出那種話。甚至還說,只要是博士說的話,他一定全都遵從。實驗結束後,他平靜了好一段時間,說他不太記得實驗時發生的事了。反正博士也不用拒絕他的示愛,因為這名患者是個性取向正常的男人。」
「他為什麼會說出那種話?」
「博士刺激的神經是主管情感的,這點毋庸置疑。另外,博士發現,這名患者聽到某種頻率的聲音時,也會出現相同的反應。即是說,當博士讓他聽那種聲音時,他就會一直認為自己愛博士。」
勇作搖搖頭,這真是匪夷所思。
「博士將這起病例與實驗內容整理成一份報告,並下了一個結論,認為如果運用這項實驗技術,可控制人類的情感。然而,即使這是一項劃時代的發現,這份報告卻幾乎沒有見過光。當時戰爭剛結束,沒有能正式發表的場所。況且,上原博士也必須將心力投注在自家醫院的重整上。就這樣過了幾年,瓜生工業社長瓜生和晃,即我祖父,去找博士,說他對博士先前的研究成果非常感興趣。」
「我不懂。為什麼製造業的社長會對那種東西感興趣?」勇作說出了長久以來的疑問。
「要說明這一點,就必須先說明瓜生工業這家企業的文化。瓜生工業原本是一家專門從事精細加工的公司,戰爭期間因為軍方的命令,負責製造武器的精細零件。我祖父因此和政府某相關人士搭上了線。這人似乎是隻老狐狸,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上原博士的報告,跑來找我祖父商量。他認為如果能將精細零件植入人類腦中,就能從外部傳送電波至腦部,進而控制人類的情感。如果能做到這點,就能讓任何人成為間諜……」
勇作瞠目結舌。居然還有這一招?「戰敗之後,馬上就有人想到那種事情?」
「這就是想法的不同了,他們的說法是這樣的。無論怎麼研究,也不可能立刻實現這件事。然而,只要立刻開始累積基礎研究,將來總有一天會開花結果。到時候,征戰的對象就是全世界了。」
「癡人說夢!」勇作啐了一句。
「沒錯。但我祖父卻參與了那項計劃。他像是著了魔,幻想用科學的力量操控人類。於是他接近上原博士,讓博士在瓜生工業展開研究,即名為『電腦式心動操作方式』的研究。為了這項研究,博士找來七個貧困的年輕人,進行人體實驗。應該說我祖父和上原博士都瘋了。」
「那麼這項研究是在政府的協助之下進行的?」
晃彥皺起眉頭,輕閉雙眼,搖了搖頭;「這我不清楚,沒有留下這方面的資料或證據,表面上看,是一家企業以極機密的方式進行研究。」
「嗯……研究後來怎樣了?」
「就某種程度而言,研究成功了。博士確定可以以電流刺激受驗者控制情感的神經,操控其意志和情感的變化。博士緊接著想製造出一種症狀,讓實驗對像能像在諏訪療養院裡遇到的那名患者一樣,對某種聲音產生反應。但這項實驗進展得並不順利,實驗對像沒有出現預期的反應。就在反覆實驗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件預想不到的事情。七名實驗對像當中,竟然有四人逃跑。」
「那我知道。」
那四人中就包括江島壯介。
「他們原本就是身份不明的人,找起來並不容易。再說,這項實驗也不能讓世人知道,於是博士姑且用剩下的三人繼續實驗。後來終於找到了讓他們產生敏感反應的條件。博士等人欣喜若狂地取得資料後,便將他們的腦部恢復了原樣,但這卻是一個陷阱。」
「陷阱?」
「嗯。博士自以為將實驗對象的腦部恢復了原樣,但實則不然。三名受驗者當中死了兩人。」晃彥面容扭曲地說。
勇作屏住氣息問:「為什麼?」
「不知道,至今仍是個謎。」
「三人當中死了兩人……那麼,剩下的一人呢?」
「命是保住了,但智力明顯降低,減退到幼兒的程度。」
「智力降低、幼兒程度……那個人該不會是……」勇作欲言又止。
「日野早苗小姐。」
晃彥點頭,邊從外套的內袋裡拿出勇作的筆記本,邊說。
太陽漸漸西沉,天空中的彩霞似乎也即將消失。
「犧牲了那麼多人,我祖父他們好像終於清醒了,於是決定凍結那項研究,將此前的資料匯整成兩本檔案夾,一本由上原博士保管,另一本存放在瓜生家的保險箱中。那項研究從此成了永遠的秘密。不過事情並未完全落幕,負責研究的相關人員不放心逃跑的四個人。你可能聽江島先生說了,他們的腦中就像被人埋了一顆炸彈,必須設法處理。首先該做的就是找出他們四人。這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不過,在機緣巧合之下,找到了其中三人。上原博士當時還健在,他負責檢查他們。那個資料夾中也收了記錄他們三人身份和當時症狀的資料。」
「三十年後,有個男人想奪取那個極為機密的資料夾,是吧?」
聽到勇作這麼一說,晃彥苦笑。
「須貝正清的父親也參與了研究。研究計劃遭到凍結之後,他父親似乎仍想暗自重新展開研究,他們父子的怪異程度真是不相上下。只不過當我祖父死後、我父親還健在時,他無從下手。那或許正象徵著瓜生家和須貝家之間的角力關係。我想,恐怕是正清的父親命令他,要由須貝家的人重新展開那項計劃。他們對該計劃非常執著,所以看到我父親倒下,實權又將回到自己手中時,便開始一步步著手準備。」
「於是他從瓜生家拿走了檔案夾,但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抵抗,是嗎?」
「當我知道檔案夾落入須貝手中後,馬上和松村先生聯繫,因為必須從許多方面擬定善後措施。」
「松村站在哪種立場上?」勇作問。
「計劃展開時,他剛進公司擔任技師,在實驗中負責與電流相關的工作。他是親眼看到實驗情形的少數人之一,聽說那簡直不是人做的事情。他說每次眼看著受驗者的樣子改變,就想逃走。可想而知,當他知道有人因此而死亡的時候,遭受的打擊有多大。後來他罹患神經衰弱,過了很久才恢復。他現在依然對自己參與那項實驗後悔不已。」
勇作想,如果松村當時還是個年輕人,會出現那樣的反應是理所當然的。剛才晃彥也說過,上原和瓜生和晃都瘋了。
「是你們中的誰提出要殺害須貝的?」勇作問,但晃彥斷然否認。
「沒人提出,我們不曾談到那種事。不過,我們倆心裡想的卻是同一件事。」
「於是你們共謀殺害他?」
「共謀的人是松村先生和澄江小姐。澄江小姐也聽松村先生說過瓜生家的秘密,應該理解事情的嚴重性。如果能夠避免,我並不想將她捲入這件事。」晃彥遺憾地蹙眉。
「你原本打算怎麼做?」勇作問,「你果然還是打算殺掉須貝吧?」
「當然,」晃彥說,「那份檔案夾絕對不能交給那個男人,連讓他看也不行。」
「為了不讓他重複那種瘋狂的研究?」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更重要的,是不能讓須貝知道目前還有三名受害者活著。要是須貝知道了,一定會去找他們。我們有義務保護那三人的生活。」
「況且,其中一人是你的岳父。」
「不光是因為這樣。他們其中一人已經成了政壇上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要是須貝知道那個人的腦中依舊存在控制情感的線路,不知道會採取怎樣的行動。」
「政壇?」
勇作聽到這兩個字,想起了江島壯介說的話。計劃逃亡的帶頭者好像叫席德,而目前身為某派系的智囊、聞名全國的人也叫席德。
晃彥察覺勇作發現了什麼,低聲說:「這件事極為機密。因為是你,我才說。」
「我知道。總之,你是因為這個理由,才決定殺他的?」
「只有這個方法才能解決問題。」
「果然是用十字弓?」
晃彥聞言,忍俊不禁。「怎麼可能?我打算用手槍。」
「手槍?」
「我父親的遺物之一,但沒人知道他有那把槍。我想,這最適合當凶器。於是我來勘察現場,結果卻發現這裡藏著十字弓和箭。我想,大概是松村先生藏的。如果有人替我動手倒也不錯。但發現那不是毒箭時,我慌了。剩下的一如你的推理。」
「松村知道是你換的箭嗎?」
「不,他到現在大概也不知道。」晃彥回答,「因為他一心以為三支箭都有毒。」
「原來是那樣啊……」勇作低喃,然後想到了一件事,「那封密函……是你寄的?」
晃彥尷尬地搔搔人中。「為了救弘昌,我只好那麼做。我試著告訴松村先生,我想寄那種密函給警方。他認為那麼做無妨。他說,如果因此被捕,那也只有認命。」
勇作這才想通,難怪松村會那麼乾脆地認罪。原來他從一開始就已作好心理準備。
「你一得知須貝正清遇害,馬上就去了須貝家,對吧?是為了奪回檔案夾?」
「是啊。此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沒收留在須貝家的資料。」
勇作想,所以須貝正清的父親留給他的那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才會不翼而飛。
「我弄清須貝正清遇害的始末了,也能理解你們不得不那麼做的理由。」
晃彥緩緩地眨眼,將下巴抬到四十五度角。
「不過,你還沒說到重點。」
「我知道,」晃彥說,「早苗小姐的事,是吧?」
「我祖父去世後,接任社長的是須貝正清的父親忠清。他企圖讓那個計劃在自己手上復活,卻沒有研究資料。於是他看上了唯一的生還者早苗。他認為如果聘請學者調查她的腦部,應該就能掌握各種專業知識。」晃彥再次開口。
「須貝他們那天晚上想抓走她?」
「好像是。他們大概認為,要抓走低能的她只是小事一樁,而且想將那個計劃保密的上原博士等人應該也不會張揚,但沒想到她抵死不從,結果就……」
晃彥沒有說下去。
「原來如此……」
勇作咬緊了牙根。原來早苗是想從來路不明的男人手中逃離,才會縱身從窗戶跳下。勇作還記得她生性膽小。他心中湧起悔恨,他好幾年不曾眼眶泛熱了。
「這個還你。」晃彥遞出筆記本,「多年的疑問解開了吧?」
勇作收下筆記本,看著封面的文字——腦外科醫院離奇死亡命案調查記錄。他想,或許不會再翻開這個筆記本了。
「對了,我想告訴你一件關於早苗小姐的事。」晃彥有些正經地說。
「什麼?」
「我剛才說過,她在動完腦部手術之後智力開始減退。但其實,她的身體在那之前就有了變化。」
「變化?什麼變化?該不會是……」
「她懷孕了。」晃彥說,「似乎是與其他受驗者懷上的小孩。她本人無意墮胎,所以當時正在待產。從懷孕的第六個月起,她出現了精神異常的情形,到了第八個月,她的智力明顯開始減退。相關人士慌了手腳,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小孩子生下來了也無法養育。不過,他們也束手無策了,迫不得已,只好讓她分娩。她產下的是男嬰。」
「早苗小姐有小孩……」
勇作想起了一件事。她總是背著一個洋娃娃,是將那當成了自己的小孩。
「那個孩子後來怎樣?」
晃彥先是移開視線,隔了一會兒才說:「被人領養了。其他受驗者當中,有人的妻子因為體弱多病無法生小孩,是那個人領養了早苗小姐的孩子。上原博士能夠在出生證明上動手腳,讓那個小孩以親生骨肉的身份入籍。那名受驗者的妻子長期住在療養院裡,只要說是她在那裡生的,親戚們也就不會覺得可疑了。這件事情在相關人士當中,也只有當事人和當事人的父親,以及上原博士知道。」
「當事人和當事人的父親?」勇作聽到這幾個無法理解的字,表情變了,「你這話什麼意思?相關人士當中,就只有你祖父與你父親這一對父子……」
勇作看著晃彥的臉,一時間什麼也說不出來。「是……你?」
「我高二時知道了這一切。」
「是嗎……」
勇作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眼前的這個男人身體裡流著和早苗相同的血液。想到這裡,他的心中萌生了一種類似略感忌妒的微妙情感。
「對了,那個筆記本裡寫道,你去早苗小姐的墳前祭拜過?」
晃彥指著勇作的手邊問。
「只去過一次。」
「你記得那座墓在哪裡嗎?」
「不記得了,後來父親再沒帶我去,我早就忘了。」
晃彥從石階上起身,面對瓜生家的墓。
「早苗小姐就在這下面。」
「什麼?」勇作失聲驚呼,「不會吧?不是這種墓。」
晃彥卻說:「這裡大約五年前重建過。她的確就在這下面。她是我的生身母親,所以我父親將她葬進了這裡。」
勇作走近墳墓,環顧四周。當時看到的情景是這副模樣嗎?覺得應該更大,肯定是因為自己當時還小。
勇作回過神來,發現晃彥正盯著自己,於是向後退了一步。
「你不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嗎?」晃彥問他。
「緣分?」
「你和我啊,你不覺得?」
「當然覺得,」勇作回答,「不過,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或許也就不覺得那麼不可思議了。你的身世如此,而我又一直對早苗小姐的死心存疑問。我們兩個人會扯在一起也是理所當然。」
「不,真的是那樣嗎?撇開我的事情不談,為什麼你會對早苗小姐的死那麼執著呢?」
「那是因為……她對我而言是一個重要的人。再說,這也是我父親生前很在意的一起命案。」
「可是,為什麼早苗小姐會那麼吸引你?另外,為什麼令尊只對那起命案感到遺憾?」
晃彥連珠炮似的發問。
勇作懶得回答,用力搖頭。
「你想說什麼?」
「你到她墳前祭拜,」晃彥說,「那本筆記裡寫道你們到她墳前祭拜的事。很奇怪。我聽我父親說,應該只有領養她小孩的人,才知道早苗小姐埋在瓜生家的墓裡。」
「……什麼意思?」
「能到她墳前祭拜的,只有領養她小孩的人家。"
「你是想說,只有你們能去祭拜她嗎?」
「不是。除了我們,就算還有人去祭拜她也不奇怪。畢竟……」晃彥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繼續說,「畢竟,早苗小姐生下的是一對雙胞胎。
勇作無法立即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不,他能理解,但應該說事情太過突然,他無法相信。
「你說什麼?」勇作發出呻吟。
「早苗小姐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其中一人由瓜生直明收養,另一人則是由妻子患有不孕症的夫婦收養。這對夫婦也是在上原博士的協助之下,讓孩子以親生骨肉的身份入籍。這兩個小孩是異卵雙胞胎,所以不像一般的雙胞胎那樣長得一模一樣。」
晃彥的聲音鑽進勇作耳中,勇作感覺腳底下彷彿裂開了一個大洞。
「你說什麼?」勇作又問了一次。
晃彥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沉默持續了良久,風從腳邊拂過。
勇作想,一切都說得通了。那麼熱衷尋求早苗命案真相的興司,居然會在和瓜生直明談過話後放棄調查。這是因為當時瓜生直明告訴他,早苗是勇作的親生母親。恐怕當時瓜生直明是拜託他,什麼都別問,停止調查就是了。
勇作看著晃彥的臉,晃彥也看著勇作。
原來是這樣啊!
難怪……
勇作第一次遇見晃彥,就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喜歡這個人、為什麼莫名地討厭他了。
因為,他們太像了。
勇作自己也覺得兩人很像。但他不願承認。他無法忍受自己像誰,或誰像自己。
朋友當中也有人說他們兩人長得很像。然而,每當這時勇作都會大發雷霆,久而久之,再沒有人這麼說了。
「高二的時候,我得知自己有個兄弟,但並不知道是誰。沒想到居然是你。」晃彥歎息著,感觸良多地說。
「讓你的想像幻滅了?」
「不,你很適合。」晃彥語帶玄機地說,「事實上,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種特殊的感覺。不過,大部分是忌妒。你的年紀和我相仿,擁有的卻截然不同。你有自由,能夠隨性而活,還有一種讓人喜歡的氣質。」
「你不是比我富有嗎?」
晃彥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他低下頭,然後又笑著抬起。「被富裕的家庭收養更好嗎?」
「我是那麼認為。」勇作想起自己生長的環境,說道,雖然他對自己從小在那個家庭長大並沒有任何怨言。
「你知道我們的父親是誰嗎?」勇作試探著問。
「知道是知道,但他下落不明。他是最後一個逃亡的人。」晃彥回答。
「他是個怎樣的人?」
晃彥不知該如何回答,隔了一會兒才說:「他是中國人的孤兒。」
「中國人……」
勇作看著自己的手掌。
原來自己的身體裡流著外國人的血。他這才想起早苗總是唱著外國歌曲。
「我父親告訴我所有的事情之後,說:『瓜生家的人必須在各方面贖罪。雖然覺得對你過意不去,但希望在我身後,你能接下我肩上的重擔。正因如此,我才會從小對你施行各種英才教育。』於是我說:『既然如此,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做。我要念腦醫學,將受害者恢復原樣給你看。』最後我想去中國尋找生身父親,親手治好他。」
「所以你才會去學醫……」
又解開了一個謎。眼前的男人之所以想當醫生,果然不是鬧著玩的。
「很奇怪,你是受害者這邊的人吧?為什麼你得贖罪?」
晃彥彷彿看到了什麼炫目的東西般,瞇起了眼睛。
「這和身上流著何種血液無關。重要的是,自己身上背負著何種宿命。」
「宿命。」
這兩個字在勇作的腦海中迴響,他開始對剛才忌妒晃彥被瓜生家收養而感到羞恥。因為這一宿命,晃彥失去了天真,必須犧牲掉人生的大半。為什麼自己會羨慕處於這種境地的他呢?
「我全懂了,」勇作低喃道,「看來是我輸了。我是贏不了你的。」
晃彥笑著揮揮手。「沒那回事,你還有美佐子。關於她,我是一敗塗地。」
「她啊……」
勇作眼前浮現出美佐子的臉——十多年前的她。
「你和她結婚,也是贖罪的一部分嗎?」
勇作突然想到這件事,他開口問晃彥。晃彥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
「遇見她的契機的確是那樣。就像我父親長期以來做的一樣,我是基於補償受害者的想法和她見面的。但是……」晃彥搖頭,「我並不是因為贖罪和同情才和她結婚,我沒有那種扭曲她的人生的權利。」
「但她很苦惱,」勇作說,「她想瞭解你,你卻拒絕讓她瞭解。你不願對她敞開胸懷,連房門也上了鎖。"
「我完全沒有不讓她瞭解我的意思。」
說完,晃彥微微笑了。他眼中有著無限的落寞。
「坦白說,我本來相信我們會相處得更融洽。我不想讓她發現瓜生家的任何秘密,希望帶給她幸福。」
「原來也有你辦不到的事情啊。」
聽到勇作這麼一說,晃彥的笑容中浮現出一抹苦澀。
「我自己也衷心期盼,能夠和美佐子心靈相通。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越久,這個念頭就越強。可是,在這種心情之下,我沒有自信能繼續保守秘密。我害怕自己可能對她說出一切,以得到解脫。我把房門上鎖,並非為了不讓她進去,而是為了防止自己逃到她身邊。」
「心門上的鎖啊……」
「但生性敏感的她似乎輕易就發現了我的不自然之處。對她,我舉雙手投降,我是進退兩難啊。」說完,晃彥真的徽微舉起雙手。
「那你打算怎麼辦?」勇作問,「不是前進,就是後退,你總得選一個。」
晃彥霎時低下頭,然後再度抬頭,直直地盯著勇作,說:「照目前的情況看來,已經瞞不下去了吧?」
勇作點頭。他有同感。
「我打算慢慢向她解釋。」晃彥繼續說道。
「這樣很好。」
勇作想起了剛才見到的美佐子。她會回到瓜生家,肯定是因為感受到了晃彥的決心。她看起來耀眼動人,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勇作想,她的心再也不會向著自己了。
「一敗塗地。」勇作低喃道。
「什麼?」晃彥問。
「沒什麼。」勇作搖搖頭。
勇作望向遠方。
「太陽完全下山了。」
四周漸漸籠罩在暮色之下。
勇作高舉雙臂,說:「那麼,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晃彥點頭。
勇作走了幾步,然後停下腳步,回頭問:「最後,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
「先出生的人是誰?」
晃彥在黑暗中微微笑了。
勇作聽到耳邊傳來晃彥略帶戲謔的回答。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