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手 正文 第29節
    譚馬不能不感動,他掩飾地開著玩笑:「不成!那人不得說我傍大款啊!」

    女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認真道:「譚馬,咱們一起幹吧,別猶豫了,嗯?」

    面對熱情而真誠的眼睛,譚馬不再開玩笑了。

    呼機響,譚馬看了看,這次是鍾銳親自呼他,女人把手機遞了過來。譚馬回電話。拐彎抹角說了許多之後,他對鍾銳直言了:「……我想嘗試做一點別的,對不起,老鍾!」

    女人眼睛一亮。

    鍾銳心情沉重地放了電話。

    曉雪送丁丁進了幼兒園,匆匆走出,聽到有人叫她,回頭。是姜學成。

    「你?」

    「我一大早就起來了,其實壓根就沒睡著,好容易盼到天亮,到你們家時,已沒人了,就又到這來了。……曉雪,你,你們家人,能原諒我嗎?」

    「這是個意外事故……」

    姜學成小心地看她的眼睛:「你該上班了吧?」

    「不,不用去了。」

    「周艷留下了?!」

    「……我得盡快找到工作。」

    「我有個病人,是一家大公司老闆……我馬上跟他聯繫!」

    「你別管這些了,快去醫院,萬一有什麼事找不到你,錯上加錯!」

    姜學成凝視曉雪:「你永遠是先為別人想。」陣風吹來,曉雪的一綹髮絲吹到前面,姜學成那麼想為她拂上去,手心都出汗了,沒敢。他已經失去了以往的自信。停了停,他說:「你回家吧,等我消息。」

    消息,好消息來得那麼快,快得連姜學成都感到意外。他打電話通知曉雪時開心極了,這些天來,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

    「……他不光一口答應,晚上還要請我們吃飯。我去你家接你,七點。」

    「吃飯我就不去了。」

    「他請你去。他已經知道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說罷放了電話,深深地吁了口氣。

    這時候一個聲音在他腦後轟然響起。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忘不了唧唧我我?」

    不用回頭看,甚至不用靠分辨聲音,他就可斷定來人是誰。她永遠把「卿卿我我」說成「唧唧我我」,姜學成從來不糾正她,奇怪的是,別人也似乎沒有糾正過她。

    姜學成首先慶幸的是,此刻辦公室裡沒有人。醫院不遠處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下子送來了三個外科急診,醫生們都上台了,在家休息的都打電話叫了來。

    「這麼好的醫生上不了手術台,真可惜啊!」

    他漂亮的妻子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邊說邊摘著用來防曬的白網眼手套。

    姜學成一聲不響。

    「那女孩兒真可憐。看他們家的樣子好像正準備辦喜事……」

    姜學成心裡「通」地一跳。「你去了?你要幹什麼?!」

    「關心她,幫助她,告訴她她應有的權力。」

    「卑鄙!」

    「你沒把柄我再想卑鄙也沒有轍。……本來是致殘,現在嘛,是致死,你有可能被取消醫生資格啊。四年的大學,兩年的碩士,多年的臨床經驗,就這麼……」把摘下的一隻白手套向空中一揮,「完了?還有你當了一輩子工人的老娘老爸,一顆心全在你身上了,可憐啊。」

    姜學成緊緊盯著她。

    妻子笑笑,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摘著另一隻手套。「你的事跡已經上報到我爸那兒了。怎麼處理,我想,醫院會根據上邊的意見。昨天我回家,我爸說,學成要是這麼著給處理了,太可惜了。問我什麼意見。我說,反正他也要跟我離婚了,您就看著辦吧。……你說得不錯,我爸不會為了我拿他的事業去冒險,但要是有機會,他還是很願意幫幫他女兒的!」

    她的面孔突然變得猙獰。

    姜學成滿懷仇恨。

    四目相對,如兩隻食肉動物的對峙。

    妻子突然冷笑一聲,站起,轉身離去。高跟鞋「答答」地遠去。

    姜學成半天沒動,汗水從全身每一個毛孔湧出。

    床上攤了一床的衣服,已經快六點了,曉雪仍沒決定赴宴時穿什麼。鍾銳倒是按時趕到,丁丁歡叫著撲了上去,今天晚上媽媽有事,爸爸帶他出去玩兒。

    鍾銳帶丁丁走到門口,站住:「要不要我送你一段?」

    「具體去哪裡我還不知道呢,他……姜醫生七點來接我。」

    「這事有把握嗎?」

    「應該沒問題,那人的命是姜醫生給的。」

    「那事,你下崗的事,該跟我說一聲。」

    「我跟誰都沒說。是他,姜醫生主動問的我。」

    鍾銳沉默了。

    姜學成一直目送鍾銳帶著丁丁開車走後,才從樓角拐了出來,他低著頭向樓裡走,自從發生了那起事故後,他就不知不覺地採取了這種走路姿勢。

    到了樓門口,突然,他看到一雙熟悉的腳,抬頭。

    他的妻子赫然站在面前。

    「你到底想怎麼樣!」姜學成叫。

    「追究你的刑事責任。」

    「你沒有這個資格!」

    「受害人的親屬有。刑滿釋放以後,你就不可能再干醫生了,至少,沒有哪個大醫院敢收留你。」

    姜學成徹底絕望了:「好好好,你有本事,隨你怎麼樣吧。」

    女人擋住去路。

    「還是要去她那?」

    姜學成不響。

    女人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柔和。

    「學成,人都說你聰明,我看你真是,笨透了。為什麼就不想想,我一天到晚跟著你,苦口婆心勸你,為什麼?要幹什麼我干就是了,沒必要事先來通知你啊!」

    姜學成抬起頭來。他看到了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

    六點半了,已換好了衣服,梳洗打扮完的曉雪向樓下窗外張望,來路無人。

    姜學成和妻子相對坐在一家咖啡廳裡,廳內昏黃的燈光使女人的面部年輕而柔和。

    姜學成偷眼看表,心裡暗暗著急。

    女人不動聲色,自說自。

    「我把你的處境都跟爸說了,他很同情你,他認為不應當因為一個偶然事故就把一個好醫生毀了,國家培養人才不容易。學成,有空你回家看看他老人家,好不好?」

    「你和你爸爸幫我,日後我一定報答……實在對不起,我今天還有事。」說著站起身來。

    女人一下子變了臉,厲聲道:「姜學成,別給臉不要,坐下!」

    姜學成愣愣站住,女人虎視眈眈。片刻姜學成坐下。彷彿川劇的「變臉」,女人又換了個人似的溫柔美麗。她喝了口飲料,緩緩道:「……他幫的是他的女兒,要是換個別人的什麼人,他才不管呢。現在正抓醫療作風整頓,正好給全衛生系統抓一個典型。……」

    她說的全都是實實在在的事兒。姜學成低下了頭。

    女人看著眼前這個心愛的但有些不夠馴服的男人。

    「她,比我溫柔,是不是?」

    「……」

    「我知道我有很多地方不配你,但有一條,事業上我可以幫你,她能嗎?」

    「……」

    女人一笑:「其實女人想溫柔還不容易?結婚前我溫不溫柔?結婚後變了點,是因為覺著反正結了婚了,已經是夫妻了,就無所謂了。前不久我看了本書,是專門講婚姻的,書上說,不能因為結了婚就放鬆對自己的要求,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了。學成,原諒我好嗎?」

    「……」

    「我還有什麼缺點,你說,我一定改!」

    「我想要孩子!」

    女人一愣:「孩子就算了吧,你看我都這麼大歲數了……」

    「你哪那麼大歲數了?三十五歲生孩子沒問題。」

    「幹嗎非要要孩子呢?」

    「只有孩子才可能把你我拴在一起!」一旦決定退讓,姜學成開始尖刻。

    女人低三下四:「我以前對你不好,我以後會對你好……」

    「你是不是為了讓那些臭男人摟著你跳舞,誇你苗條,你就不給我生孩子,讓我們姜家絕後是不是!啊?!」

    「學成,你怎麼說這麼難聽的話呀?你要是不願意,以後我不去跳就是了唄。」

    「我要孩子。一定得要孩子,你不願意,就離婚!」說罷起身就走,女人追出。在門口一把拉住他,把他拉到一邊。

    「學成,聽我說學成,我不是不想要孩子,我想要,比你還想!」晶瑩的淚水突然從女人大大的眼睛裡湧出。「這事……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做過檢查了,醫生說,我是……先天不孕。」

    姜學成吃驚地張大了眼睛和嘴。

    女人一把摟住了他。「學成,我這輩子只有你了。我會好好待你,以後家裡什麼活都不讓你幹,你就全心全意搞你的事業,連我爸都說,你天生就是個當外科醫生的料,我要幫助你,讓你成功。這難道不是你們老薑家幾輩人的夢想嗎?」

    一家大型自選商場。

    敞開的冷櫃前,姜學成沉鬱地看著妻子在各種凍肉裡翻撿。

    女人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公斤裝的豬大腸。她把大腸擱進姜學成拎著的塑料筐裡,又去看速凍食品。

    姜學成藉機掙開那只始終挽著他的胳膊,看了看腕上的表:八點半。

    電梯燈忽閃著停在了「12」上,門滑開,女人挽著姜學成下電梯,右拐,進入一條長長的外封陽台式的通道。通道有點窄,女人把自己一路拎著的東西交給姜學成,自己走在了前面,在這短短的自由時刻裡,姜學成無聲地哭了。

    妻子按響了門鈴。

    門裡傳來一個女人蒼老的聲音:「誰呀?」

    「媽,學成看你們來了!」門開,妻子邊向裡走邊嚷,「爸在不在?……爸,學成還給您帶了豬大腸呢!」

    姜學成迅速擦乾眼淚,微笑:「媽媽!……爸爸!」

    鐵門「光」地關上,一切復歸寧靜。

    姜學成將刷洗過的手浸泡在消毒液裡。

    麻醉師在為病人實施全麻。

    行將進行的是部分肝切除術,姜學成主刀。

    蒼白的皮膚被銀光閃閃的刀刃劃開,血粒迅速滲出。姜學成向旁邊伸出右手,「叭」,一把止血鉗子出現在掌心。他用鉗子夾住一根血管,又一把鉗子立刻遞了過來……不用言語,甚至不用眼神,一切在有條不紊、富於韻律的默契中進行。

    ……

    曉冰為姐姐買了一批報紙,把所有的應聘廣告用紅筆畫出,曉雪一個一個挨著看,屋裡只有翻報紙的刷啦聲。從那次失約以來,姜學成再也沒有任何消息。曉冰幾次想問問姐姐,都被姐姐的沉默擋住。

    一摞報紙翻完了,曉雪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兩手搭在前面,愣神。看著姐姐這副樣子,曉冰很難過。

    「姐,給姜醫生打個電話,別自尊心那麼強。他也夠不幸的。」

    曉雪緊緊咬著嘴唇以憋住突然湧上的淚水,額上的血管因此而充盈,怒張,她閉上眼睛,片刻後,才睜開眼,說:「他已經恢復正常工作了。」

    「怎麼知道?」

    「我去過他們醫院。」

    「他跟你說的?」

    「沒看到他,他在手術室。」

    「好事啊,姐,恢復工作還不是好事?」

    曉雪垂下眼睛,無表情,拒人千里之外。曉冰不敢再開口。

    電話響,曉冰拿起了電話。電話中是一個女聲。

    「夏曉雪嗎?」沒容曉冰回答,對方已經又說了,洋洋得意,「我是姜學成的太太。」曉冰一愣,把電話貼緊耳朵。

    「是我先生告訴我你家電話。他讓我轉告你,在我父親的幫助下,醫院領導已通過了他的深刻檢查,基於他平時的表現,同意不追究刑事責任。他讓打電話告訴你,他已經開始工作了,請你放心。也請你以後不必再為他操心,他有妻子……」姜學成下班回家,看到妻子斜躺在沙發上抱著電話,兩腳擱在茶几上一蹺一蹺的樣子,不由皺緊了眉頭,妻子一看到他馬上坐了起來,對電話溫柔地道:「那好吧,改天咱們再討論這個問題,拜拜。」放電話,「學成,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我馬上做飯。」

    這時姜學成看到了放在電話旁的自己的電話本,有些奇怪,拿起來翻。

    「噢,剛才洗衣服,從你褲兜裡拿出來的,差點給洗了。」妻子說。

    姜學成再沒說話。

    曉冰放了電話。

    「誰?」曉雪問。

    「電視台的,問喜歡哪個電視劇,沒說完就斷了。」

    手術從下午五點一直進行到十點,手術非常成功,同事們有說有笑從手術室出來,姜學成走在最後面。

    一個人從手術室旁邊的長椅上站起來,堵住姜學成。

    「曉冰?!」姜學成吃了一驚。從殯儀堂與何濤告別,他再沒見曉冰。愧對曉冰。

    曉冰目光直視姜學成的眼睛。

    「一句話,我將以受害者親屬的身份,向法院提出起訴。」

    未待姜學成醒過味兒來,曉冰轉身走了。

    姜學成眼睛裡一片恐懼。

    丁丁已經睡了,曉雪坐床邊,呆呆地看那張恬靜的小臉,心裡一片茫然。媽媽是孩子的天,媽媽垮了,孩子的天就塌了。小丁丁還什麼都不知道呢。只是偶爾會奇怪地問一句「媽媽,你現在怎麼不說『快快快』了?」下崗就沒有工資,鍾銳一個月給三百,夠幹什麼用?

    有人敲門。誰?

    隔著防盜門,曉雪看到了姜學成。

    多日壓在心底不想不看的委屈、怨懟立時化作一股熱流堵塞住鼻腔,那個不堪回首的等待的夜!

    ——她換好了衣服,化了淡妝,等姜學成。從六點等到七點,從七點等到八點,打過他所有的電話,沒有人;腦子裡做了無數可怕的設想,甚至給交通大隊、派出所都打了電話。她無可作為,只有等,死死的等。九點,聽到門外鍾銳送丁丁回來,想也不想地跳起,以最快速度脫下了身上要出門的衣服,換上家常服,擺出一副閒適的樣子。鍾銳對她在家感到意外,怎麼會這麼快?她只能全神貫注張羅著給丁丁脫衣服、拿水、換鞋,躲開這眼光。鍾銳問她事辦得怎麼樣,她說專業不對口,還要再等等。她的含糊躲閃讓鍾銳生疑,這眼神令曉雪惱火。走時,鍾銳對她說他可以幫著想想辦法,她想也不想地道:「不用。姜醫生路子多的很!」這話說得多沒勁啊,可是,不如此又讓她說什麼?鍾銳聞此立刻就不說話了。

    這一夜,她一夜輾轉反側。

    第二天剛到上班時間她往他辦公室打電話,聽到接電話的人在裡面高叫「姜醫生,電話!」他答應了,接著是腳步聲,接著聽到了他的聲音:「喂?」她「啪」地掛了電話。他好好的,什麼事沒有,那他是為什麼?

    她等他解釋。

    他沒來,沒電話,人彷彿突然消失了一般。終於,她沉不住氣了,跑去醫院找他,一個人告訴她,「姜醫生在手術」。

    她便什麼都明白了。她理解他。他應當知道她理解他。採取躲避的方式太殘酷,也是對她的侮辱。

    「曉雪,開門呀。」

    「有事嗎?」

    姜學成提起手裡的一個兜,「給丁丁買的玩具,答應過他的。」

    開還是不開?沒容想好,已經把門打開了。她為自己的軟弱惱火,轉身向裡走。姜學成小心地跟進。

    「對不起,今天才來。……那天真的是臨時發生了特別的事。」

    曉雪不說話。

    「相信我,我沒有騙你。」

    曉雪仍不說話。

    「我今天又跟那個老闆通了電話,他讓你星期一就去上班。」姜學成邊說邊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放到茶几上,推到曉雪面前。

    「什麼?」

    「兩千塊錢,多少是個補貼,你一個人帶著個孩子……」

    曉雪的身體繃直了,生硬道:「他父親給撫養費。」

    「曉雪……」他說不下去,淚水湧上來,他哭了。

    曉雪不禁心又軟了,遞過去一塊紙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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